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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1章 :撕开真相

  苏颜轻咬着嘴唇,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殷仲吻住了她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叫——子仲。”

  苏颜结结巴巴地说:“子……子仲……”

  殷仲又笑了,微微带着酒气的嘴唇软软地覆了上来,孩子气地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唇纹。他的气息里有种热烈得令人迷醉的魔力,令她不知不觉就失了神。苏颜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的亲吻,也是这样带着醺醺然的酒意,醉了他,也醉了自己,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迷醉的酒香里天翻地覆,无怨无悔。

  殷仲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不经意间指尖上已经沾染一点湿意。他凝注的眼眸沉了沉,泛起了一丝怜惜的波光。

  “傻姑娘。”他将她重新环进了怀里,喃喃说道,“真是傻姑娘。我本来是带你来散散心的,你怎么反而不开心了呢……”他轻轻晃了晃她纤瘦的身体,微微有些苦恼地说,“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这一刻的殷仲,多少带着几分执拗的孩子气。苏颜想,他总是仰着头,所以他从来也看不到她笑容里的酸涩。

  “将军,”暖阁外响起了石钎低沉的声音,“有客来访。”

  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眉头也不易觉察地轻轻一蹙,“什么人?”

  石钎没有出声,沉寂了片刻,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客人已经在前书房候着了。”

  殷仲搂住苏颜的肩头,俯下身轻声叹道:“看来他们说的果然有道理。我现在就哪儿都不想去了——温柔乡果然最是消磨人。”

  苏颜微微有些好笑,一边推他起来,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悄声说:“你再消磨下去,我这温柔乡怕是要被乱棒打出去了……”

  “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我的女人。”殷仲托起她的下巴匆匆一吻,便笑着出去了。

  厚重的帘幕落了下来,只一霎,便将他的背影隔绝在外,就仿佛夕阳带走了窗口的最后一抹余晖,只留给她满室的清冷和落寞。苏颜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消散开来——太阳落了,明日还会从天边升起来,心失落了,又要从哪里找回来呢?越是沉溺,就越是明白,她的心不能够容忍自己所拥有的感情里掺杂多余的东西,不能够容忍心头最隐秘的愿望被旁人当做是一场笑话。

  真要到了那一步,又让她情何以堪?

  心神恍惚,苏颜几乎忽略了身边越来越浓郁的迷萝香。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轻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才悚然一惊,瞬间收回了神智——刚才走进暖阁的,不是后院里那个给各房添炭火的老婆婆么?

  “顾血衣?”她望着眼前神出鬼没的男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顾血衣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在她看来不怀好意的浅笑,“你看到我的反应很奇怪啊,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苏颜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过分亲昵的姿势。每一次看到他,她的心里都会本能地生出一种如临大敌般的戒备,因为他的下一步永远出人意料。

  顾血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色却有些阴沉。

  苏颜后退了一步,有些沉不住气了,“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外面都是侍卫……”

  顾血衣侧过头,似笑非笑地反问她:“你在担心我?”

  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好奇来得确切。苏颜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问道:“公子武艺高强,又何须我来担心?不知道这次来,又有什么事?”

  顾血衣斜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在榻上坐了下来,凝视的眼眸中有幽幽的波光粼粼闪动,是她看不懂的神色,“我找你,总是有不好的事……你就是这样看的?”明明是一句反问的话,听起来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苏颜没有回答。

  “这一次,也许例外吧。”顾血衣又笑了,“我带你去见严竹风。”

  苏颜微微一惊,“现在?”

  顾血衣的眼瞳里浮起一丝玩味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反问她:“你并不想见他,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找他?”

  “因为……”苏颜深吸一口气,“找到了他,我就真的自由了。”

  顾血衣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苏颜远远地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垂下了眼眸,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替他的父母送一封信,作为回报,他们给我自由。”

  顾血衣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回答她,虽然意外,却也情不自禁想要知道更多,“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一直关着你吗?”

  苏颜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也许是因为他收敛了邪魅的神气,而且做出了一副倾听的姿态;也许这些事压在心底里压得太久,忽然有一天真的可以卸下来,忍不住会有些得意忘形了。她摇摇头,字斟句酌地说:“自由就是,无论是死是活,我以后跟他们都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两道好看的长眉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亲戚?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会让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试图斩断那根本就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

  苏颜出了会神,抬头怔怔地问他:“严竹风……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样一本正经的神色反而让苏颜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动物,正被面前这只花色斑斓的豹子以无比慵懒的姿态反复盘算:究竟从哪里下嘴才能更加快速地拆吃入腹……

  顾血衣忽然笑了,“我真有那么吓人么?”

  苏颜没有出声,却也微微有些心惊,他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惶恐。

  顾血衣又笑了,明媚的笑容里却不自觉地掺杂了几分轻浅的无奈。她想要躲开他的意图表露得如此明显,反而让他失去了逗弄的兴致,“明天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见他。”

  苏颜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了过来,“明天?”

  殷仲说了明天要带她去骑马……她抬头望着顾血衣那张笑吟吟的脸,不知怎么就从这里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巧合?还是……他真的是故意的?苏颜摇摇头,飞快地排除了这个无稽的想法。顾血衣有什么理由来破坏她和殷仲之间相处的机会呢?

  那就一定是巧合了。

  苏颜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明天一早我跟你去。怎么找你?”

  顾血衣懒洋洋地笑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了,我来找你。”

  “就这样?”苏颜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再细问,她知道他的身手很厉害。可是……她该如何跟殷仲解释自己明天的缺席呢?

  顾血衣望着她踌躇不定的神色,眼眸里有狡黠的神色一闪而逝。

  殷仲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慢起身踱到了窗前。

  窗半开着,窗外就是大片的梅林,空气里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这是下江牧场里他最喜爱的一处院落了。

  梅林中的小径上,石钎正引着客人往园外走。这位前来传话的客人与石钎身材相仿,走路的时候,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腰畔的刀柄上,仿佛时刻都处于十分戒备的状态——这是只有在军中、在长期的危险与杀戮之中才能磨炼出来的警觉。

  不过是传递一个口信罢了,顾血衣却派了这样的人来麒园——他究竟在暗示什么?或者,他只是在向他……示威?

  殷仲微微眯起了双眼,低声问身后蹙眉沉思的人:“你怎么看?”

  银枪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客人消失的方向,迟疑地说:“属下一直在想,那天夜里故意将属下从客栈引开的,到底是不是此人?”

  殷仲斜了他一眼,两道英挺的眉却紧紧皱了起来,“你不能确定?”

  银枪老老实实地应道:“属下确实无法确定。当时并不曾看到他的相貌,也并不曾交手。只是觉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

  殷仲没有出声,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如果,明明知道他有可能会被银枪认出来,顾血衣却还是派他来传话——这算是挑衅吗?

  如果他真是奉了顾血衣的命令去引开银枪,那么……那么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要见苏颜一面?还是……这里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纤秀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整理着腰带。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腻白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弯淡淡的烟青,烛光下看去,有种异乎寻常的温柔。

  殷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一抹动人的柔和。苏颜一抬头便看到他脸上温水般的浅笑,手一顿,眼底却漫起了一丝迷离的神色——他这样温情的表情,她心底里想要离开的决定都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动摇……

  殷仲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想什么?”

  苏颜连忙低下头。殷仲的眼神沉了沉,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苏颜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都知道了?

  殷仲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心里却好像有一根绳索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

  “其实……我……”苏颜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我是要……”

  殷仲的眼神一暖,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要干什么?”

  苏颜把手按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我从安定郡出来,是要……”

  外面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响起了石钎轻声的催促,“将军?时辰快到了。”

  殷仲捏了捏她的下巴,“嗯,记得回来告诉我……”

  苏颜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当初瞒着他,是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无须别人知道。但是现在,连顾血衣都知道了,就只剩下他还蒙在鼓里,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殷仲的眼里漾起了一点笑意,他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乖乖地等我回来。明天带你和阿锦出去玩。”说完,便抓过大氅匆匆出去了。

  苏颜猛然想起明天一早顾血衣要带着她去见严竹风的事,连忙追了出去,却见殷仲一行人急匆匆地,已经去远了。

  今夜,胶东王刘印在广罄殿宴请各路宾客。殷仲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出了麒园,最近的一条路就是穿过整个湘苑,然后由湘苑的南角门折向西边,穿过广庆殿的偏殿,便到了广罄殿的东角门。

  冬季日短,才刚过了申时,天色已经淡淡昏黑。一弯清冷的弦月早早地爬上了远处广庆殿高高的檐角,如同一片轻绡般,几乎融进了灰蓝色的天幕里去。

  山里的冬天,一入夜便格外的冷。

  湘苑的垂花门内,一行人沿着长廊迤逦行来。几位侍女提着灯笼,静悄悄地在前面引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队身穿铠甲的宫廷侍卫。一个发顶束着金环的中年人走在当中,正侧着头和身旁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低声交谈。看服色,依稀便是赵王刘遂。

  殷仲与赵王并不相熟,看到是他就下意识地便想要回避。可是,还不等他避开,刘遂身旁的大汉却已经有所觉察,目光炯炯地朝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粗声大气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这个声音令殷仲骤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抓向了自己的腰畔,却在一抓落空之后,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行宫,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携带兵器。殷仲按捺住心头震动,转头去看石钎。石钎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两人目光相碰,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匈奴人。

  赵王的身边怎么会有匈奴人?尽管他的声音里只带着一点轻微的口音——只是一点点,轻微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然而殷、石二人在霸上长大,又长年与匈奴人交战,这一点异样,又怎么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被他这一声质问所惊动,赵王身后的侍卫也都有所察觉,空旷的湘苑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兵器出鞘的声音。

  殷仲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石钎从廊檐下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向赵王行礼,“下官武南郡殷仲,见过赵王殿下,殿下千岁。”

  赵王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什么人,阴沉沉的神色在望向身旁的大汉时,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却也只是一刹那的不安,待殷仲站起身时,他的脸上就只剩下了一派从容和煦的浅笑,“将军也是沿这条近路前去广罄殿吧?正好可以结伴同行。自从上次秋觐之后,本王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将军了,听说将军一直在武南静养?”

  殷仲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又望向了他身侧的大汉。离得近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里灼灼闪动的野性的光,宛如出没在夜间的猛兽。

  坐实了心中的疑惑,殷仲的心又是一沉。赵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样,将手一拍,满面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跟着我?刚才吩咐你什么了?还不快回去?若是再让人摸进了我的藏宝阁,不管是谁引荐你们进来的,也休想从本王手里领到一个铜钱!”

  那大汉连忙躬身行礼,然后从容不迫地退了下去。赵王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嗯,一群没用的废物。”随即转过脸来,笑容可掬地说道,“昨天本王刚从吴王那里得了一样好宝贝。你若有空,哪天到本王的藏宝阁来看看……”

  赵王有收藏玉器的癖好,这一点殷仲也曾听人说起过。果然三句话不到,赵王便又得意扬扬地谈论起自己收藏的宝贝来。不知是不是殷仲多心,总觉得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反而让人觉得他是要竭力地掩饰什么——是什么呢?殷仲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的话,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好不容易赶到广罄殿,趁着赵王刘遂和其他几位藩王互相寒暄的工夫,殷仲拉住了石钎,悄悄地嘱咐他,“一会儿你找个机会出去告诉银枪,让他查查赵王身边的那个人。”

  石钎低声应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廊檐下正在彼此寒暄的人堆里。

  殷仲的视线再一次扫过大厅,没有看到赵王刘遂的身影,反倒看见了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丞相庄青翟。

  离开长安之前,殷仲也曾经见过他几次。此时异地相逢,只觉得他的身材越发瘦小了。但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春风得意的笑容,却还是一点没有变。

  当年先皇曾为殷仲指婚,选中的就是庄青翟的长女。殷仲以“国事为重”为借口,一直躲在霸上。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病弱女子,他虽然多少怀着几分歉疚,但是能够避免和庄氏结亲,还是让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殷仲一转身就看到了周亚夫。周亚夫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人群当中的庄青翟,若有所思地将头摇了两摇,“这老家伙似乎在哪里都如鱼得水啊……”

  殷仲抿嘴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混到这里来?”

  周亚夫的眉头微微蹙起,警觉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乐不了多久了……”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双眼紧盯住了周亚夫,“三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亚夫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浅浅一笑,目光便望向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宾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落了座,偏殿里的伶人也已经开始演奏助兴的乐曲。怎么看,都只是万丈红尘中一幅司空见惯了的绮丽画面,却因为周亚夫的一席话,让殷仲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冷森森的肃杀之气。转头去看时,却见周亚夫的唇角微微上挑,正流露出几分轻浅的讥诮,“皇上已经接了晁大人所上的《削藩策》了,只是……不知会先拿哪一位来下手罢了。”

  殷仲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周亚夫却只是摇头一笑,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点私事好了,我听人说你的结拜兄弟路蘅因为自己的婚事,跟家里的长兄闹得一团糟——可有此事?”

  殷仲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还在消化他刚才的一番话,突然之间又说起路蘅,多少有些怪异的感觉,顺口问道:“怎么说起他来了?”

  周亚夫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有人看中了他的一身武艺,想调他回长安。”说着斜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不过,这小子嚣张得很,在西河郡混得如鱼得水,只怕是行不通的……”

  殷仲将信将疑,然而涉及军中的人员调动的事,自己此刻的身份毕竟不方便再问了。

  周亚夫像是看出了他心头的疑惑,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要多想了。我们也入席吧。”

  殷仲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步入殿中。

  意外地听到路蘅的消息,心头到底还是欣喜多一些。只是,他的调动和周亚夫所说的事究竟有没有联系呢?

  重重帐幔将前殿的鼓乐和喧闹一点一点隔绝在外,越往里走,便越是安静。

  殷仲已经微微有了酒意,此时此刻,跟在这侍女的身后在广罄殿的深处绕来绕去,竟不自觉地有了几分头晕目眩之感,心里却越发警觉——太静了,就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在回廊里激起了似有似无的回音。这样诡异的安静,弥漫在内殿每一个昏暗的角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织就一张隐秘的网,而他,就是那个即将被捕获的猎物……

  殷仲不喜欢这种被人在暗处窥伺的感觉,他停下脚步,微微蹙起了眉头。

  引路的侍女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回过头嫣然一笑,“侯爷,这就到了。”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准确,一个苍老的声音很突兀地从长廊转角的地方响了起来,“是贵客来了么?”

  果然是吴王刘濞的声音。

  殷仲忽然就松了口气。果然是他要和自己见面,那么,至少这一切不会是其他什么人做的圈套——事情便已经简单了许多。

  侍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殷仲慢慢地走了过去。转角处立着一架一人多高的云石山水屏风,再往里走,是一间陈设华丽的花厅。榻上,一个须发俱已灰白的男人正在自斟自饮。

  这人明明已经过了耳顺之年,但是面色却有种少年一般的健康红润,细长的一双眼睛熠熠有神,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算起来,殷仲只在前年冬狩的时候见过他,私底下并不曾有过什么交往。他的用意,殷仲多少猜到了一些,心里拿定了主意要见机行事,因此行过礼,便静静地站在一旁,只等着他先开口。虽然没有抬头,殷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吴王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很平淡的目光,谨慎得滴水不漏。

  一股无形的压力突然袭上殷仲的心头。

  “坐。”吴王做了一个请入席的手势,十分简洁地说道,“这里并没有外人,将军请随意。”

  殷仲行过礼,慢慢地在他下首的案桌后面坐了下来。

  吴王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笑道:“殷将军驻守霸上多年,战功显赫。本王素来十分仰慕,只是……没有机会亲近。这一杯,本王敬殷将军。”

  殷仲口称“不敢当”,端起面前的酒杯随着他一饮而尽。

  吴王放下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仲。他沉吟良久,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本王处心积虑要见将军一面,将军可知道为了什么?”

  殷仲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水,“还请王爷指教。”

  “好个谨慎的殷将军……”吴王眸光一暗,随即呵呵笑了起来,“本王已经老了,闲来无事,身边的人也不免拿些个传奇故事来哄着本王消磨时间。最近刚巧听了一则前朝的传奇,故事十分诡异曲折。所以……特意也请将军来听一听。”

  殷仲狐疑地抬起头,吴王却满面笑容地将手拍了一拍,冲着帘外的侍女说道:“去把竹风唤来。”

  殷仲转过头,正好和屏风外走进来的年轻人打了个照面——身材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衣饰华丽,单薄清秀的脸上满是酒色过度的疲乏,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在殷仲对面落了座。

  吴王笑道:“这是本王的侍从严竹风,最会讲故事了。竹风,把你前日讲给本王的故事,也讲给殷将军听听,助助酒兴。”

  严竹风垂首一诺,随即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殷仲,拱手笑道:“殷将军见多识广,说不定一听便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故事呢……”

  殷仲的眉头微微蹙起,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来,满腹狐疑地转眸去看吴王。吴王却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兴致盎然地捧着酒杯等着严竹风开口。

  一时间,花厅里的气氛平静得近乎诡异。明明是故友相逢的温馨恬淡,却让人莫名地有些心惊。

  严竹风瞥了殷仲一眼,笑眯眯地说道:“话说前朝一位皇帝,帝裔素来单薄。这一年,宫里却传出了喜讯,皇后娘娘和宫中一位贵嫔同时有了身孕……”

  殷仲不觉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讲起了故事,偷眼打量到吴王兴致勃勃的神态,又本能地觉得不会只是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临近分娩的时候,这位贵嫔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冒犯了皇后娘娘,被皇帝贬到了冷宫。宫里的人最是会趋炎附势,见她失宠,自然不再有人前去嘘寒问暖。因此,到了这位贵嫔分娩的时候,身边除了几个平常伺候的嬷嬷,就只有一位偷偷溜进宫来看望她的结拜姐妹。这位结拜姐妹也是大有来头的人,夫家在朝中深受皇帝的宠信……

  “不料,贵嫔的这一胎竟然是双生子……”

  说到这里,严竹风和吴王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掠过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宫里讲究多,一向认为双生子是十分凶险的恶兆。于是,这位贵嫔为了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就央求她的结拜姐妹将其中的一个带出宫去,伪称只生下了一位皇子……

  “巧的是,皇后娘娘也在当夜分娩,宫里的侍卫、所有有头有脸的人自然都集中到了中宫,没有地位的失宠妃嫔所居住的冷宫自然就不那么受人注意。何况这位结拜姐妹身怀武艺,因此十分顺利就把其中一位皇子悄悄带出了后宫……”

  严竹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不巧的是,皇后娘娘当夜也产下一位皇子。不过,这位小皇子一出生便已经没了气息。皇帝和皇后伉俪情深,皇帝生怕皇后娘娘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于是,听到宫人来禀报贵嫔产子的消息,便命令宫人将这位小皇子抱入了中宫,伪称是皇后所生的皇子……

  “这位贵嫔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儿子,深受打击,从此之后便有些神志不清了。皇帝便下令封了冷宫,再不许人出入。而这位送入中宫的小皇子却十分幸运地得到了皇后的宠爱。皇后对他的宠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长子……

  “不过,皇帝却是知道内情的。于是,他固执己见,立了皇后的长子为太子。这件事令皇后十分不满。就在此时,这位深受皇后宠爱的小皇子也从一位老宫人的口中十分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位小皇子生怕这事传到皇后的耳中,于是秘密地鸩杀了所有知情的宫人——包括冷宫里那位可怜的贵嫔,他的生母……”

  听到这里,连殷仲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这位皇子如此心狠手辣,自己的生母已经神志不清,他也不肯放过?!”

  严竹风别有深意地一笑,“不错。果然是心狠手辣。这件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是皇帝还是多少有些耳闻,因此太子登基之前就将他远远地打发到了自己的封国去……只不过,他这样做,再度引起了皇后的不满。皇后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传闻,无奈上了年纪的人,心性格外固执,总觉得这是别人嫉妒她的小儿子受到更多的宠爱,在刻意地诋毁他。因此对这位小皇子越发娇纵,对登基做了皇帝的长子反而越来越疏远……”

  说到这里,严竹风端起酒杯向上座的吴王遥遥一祝,“故事讲完了,殿下可还满意?”

  吴王抚了抚自己灰白的胡须,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位被抱出宫去的小皇子呢?”

  严竹风笑道:“还能怎样?不过就是被蒙在鼓里,受尽宠爱罢了。至于那位黑了心的孪生兄弟能不能要了他的命,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好一个蒙在鼓里。”吴王笑道,“不过,蒙在鼓里反倒是这位皇子的福气。他也算命大,否则……只怕是早就被那些心狠手辣的宫人溺死了。嗯,若是让本王碰到这位蒙在鼓里的皇子,说什么也要倾尽全力来帮帮他……”

  严竹风瞥了一眼微微蹙眉的殷仲,似笑非笑地说:“王爷果然是菩萨心肠……真要有这么个小皇子的话,竹风相信他一定会被王爷的赤诚之心所打动……”

  吴王转头望向殷仲,呵呵笑道:“殷将军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殷仲心中满腹疑窦,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说道:“严侍从果然很会讲故事。”

  吴王呵呵笑道:“故事讲完了,外面的酒宴只怕也散了。”说着转头去问严竹风,“已经到亥时了吧?”

  严竹风笑道:“亥时三刻了。”

  吴王笑道:“今日与殷将军一聚,本王十分开怀,明日狩猎只怕能多打两三只獐子呢。”

  严竹风拊掌笑道:“明日便是冬狩的第一天,竹风等着看王爷和殷将军大展神威。两位自然是要养好精神才能技压群雄——王爷,是不是早点休息?”

  吴王大笑:“好,既然如此,我们也散了,等明日赢了彩头再聚。竹风,你替本王送送殷将军。”

  殷仲纵然满心疑虑,此刻也只能压回心底。行过礼,随着严竹风恭恭敬敬地辞了出来。

  一直到走出内殿,殷仲始终觉得有两道深沉的视线一直凝注在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点令人不快的压力。与此同时,一丝令人窒息的狂躁也混杂在本能的警觉里,在心底里暗暗滋生,就仿佛自己的头顶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殷仲蹙起眉头,竭力按捺住想要回头张望的冲动。一直到走出偏殿,望见澄澈的夜空中那一弯银色的月,殷仲一颗绷紧的心才悄悄地松弛了下来。

  严竹风轻声问道:“殷将军没有什么要问么?”

  殷仲斜了他一眼,这形容猥琐的男人,究竟等着自己问什么问题呢?他们讲这故事的用意?还是……

  殷仲微微一笑,“本侯还真是有个问题一直不得其解——血衣门的门主顾爷,究竟是吴王的什么人?”

  严竹风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提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他斟酌片刻,轻笑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知道些什么呢。下次将军不妨亲自问问王爷。”

  殷仲原本也不指望他能回答,漫声应了,拱手辞了出去。

  宽大的廊檐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严竹风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阴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凝望的眼睛,始终追随着殷仲的身影,若有所思。

  广罄殿的前殿依然灯火通明。然而,殷仲已经没有了融入其中的兴致。

  满腹疑窦。

  这是殷仲最为痛恨的感觉,明明事情就在自己的面前铺开,可是他却偏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个障眼法,为了拖延足够长的时间,好让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他和吴王在暗地里有过聚会?

  果真如此的话,又是为了什么?

  殷仲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闻到了细细的甜香,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麒园的门外。淡淡的月光下,满园花树如同笼罩了一层迷蒙的烟雾,清滟滟的,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殷仲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走过去折下一枝梅花。

  梅林之外,苏颜居住的暖阁果然还亮着烛光。一丝暖水般的东西悄悄漫过心头,不知不觉,满心的烦躁都沉寂了下来。殷仲轻轻推开门,一支短烛在屋角幽幽跳动着,满室静谧,令他情不自禁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起来。

  苏颜伏在案桌上已经睡着了。乌鸦鸦的长发从背后披散下来,一直垂落到了身后的榻上,婉转之间流露出令人心动的温柔。

  她的腿不好,这样蜷坐得久了,怕是又要腿疼了吧……殷仲抚了抚她的鬓发,轻手轻脚地将昏睡中的女人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拉过棉被替她盖好。

  苏颜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殷仲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无声地笑了。

  还在睡梦之中,已经嗅到了清甜的花香。

  苏颜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淡淡的晨光里,一枝绿梅静静地靠在她的枕边,花瓣已微微有些干枯,想来已经摘下来很长时间了。苏颜的心头似被什么东西温柔地一撞,轻抚着梅枝,不由微笑了起来。

  苏颜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漱。这一路行来,她始终都是男装打扮,男人的发髻倒也梳得像模像样。刚换好外袍,就听院子里殷锦的声音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阿颜!阿颜!”

  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殷锦穿着猎装,神气活现地举着马鞭冲了进来,“你准备好了没有?”

  苏颜忙问:“侯爷呢?”

  殷锦笑道:“他被周大哥拉走了。嘱咐我带着你一起去牧场,他在那里等着我们。”

  苏颜不由得怔了怔,这可怎么好?她原本预备着要在出发之前好好跟他谈一谈的。

  殷锦不理会她的出神,拉着她就往外走,苏颜挣扎不开,连忙喊道:“锦少爷,我不能去。我有事的,我今天……”

  殷锦兴冲冲地只盼着早点到牧场,哪里肯听她的解释,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外跑。苏颜拗不过他,只得跟着他一起出去,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等到了牧场,见过了殷仲,再回来等着顾血衣,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马车的帘子敞开着,殷锦看着外面纵马疾驰的骑士,一张小脸上写满了羡慕。

  苏颜却只觉得好笑,也许男孩子都喜欢战马、兵器一类的东西吧……依稀记得在姨母家的时候,严竹风的两个堂弟也总是拉着家丁在花园里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那时候,姨母一家还没有被严竹风的二叔赶出大宅。苏颜想,这是因为要见到严竹风了,才会想到这么多有关严家的旧事吧。尽管她巴不得在安定郡那几年的生活会被自己彻底遗忘……

  马车颠簸了一下,在一片林地的边缘停了下来。

  一个耳熟的声音在马车外低低地说道:“少爷,将军已经和周将军一起进去了,嘱咐少爷和苏姑娘在这里略等一等。”

  殷锦跳下马车,气鼓鼓地抱怨说:“我现在最最讨厌的人就是殷仲,他总是说瞎话。还说带我们一起骑马呢,自己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

  停车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地,背阴的地方还覆盖着大片的积雪。冬季的松树,枝干都已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在他们的头顶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把天空也遮挡住了。松林的深处,据说是一处浅盆地,林木茂盛,栖息着许多小动物,甚至还曾经有人在哪里猎到过黑熊。

  他们站立的地方离那里还很远,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呼喝之声。也许因为这声音太过于模糊,听在耳中,反而激起了一点悄无声息的阴森,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期待的紧张气氛。苏颜转头望向周围,林地里稀稀落落地已经扎起了不少帐篷。不愿参加狩猎的宾客和身份贵重的女眷们都已经被请进了帐篷里去休息。帐篷外面是一些负责守护的侍卫,除此之外就只有零星几位宾客,三三两两地在附近散步。

  殷锦哪里待得住,不时地跑来跑去,想找个更便于观察的角度,石钎只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苏颜起先还和两个殷府的侍卫站在一起,可是没过多久马车旁边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两个侍卫是不是跑去找殷锦了。左看右看,竟没有一张认识的面孔,苏颜不觉有些兴味索然。正想回到马车里去休息一下,谁知一转身,竟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苏颜正要开口道歉,鼻端却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心里不由得一惊。一抬头,面前的人竟然真的是顾血衣。

  顾血衣披着一件十分怪异的大氅,镶着毛皮的风帽低低地挡住了半张脸。即便如此,苏颜还是从他唇边紧紧抿起的线条,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快——是因为她失约的缘故吗?

  苏颜不知道该怎样向他道歉,讷讷半晌,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那个……我们现在就去吗?”

  顾血衣唇角紧绷的线条松弛了下来,抬起头将风帽微微推开一些,一双极明媚的眼略带不满地斜了她一眼,“我猜你就会这样。”他的神色里并没有多少责怪。反而在看到她满脸歉疚的时候,仿佛觉得有趣似的,难得地浮起了一丝浅笑。

  这样的笑容却让她毛骨悚然。不知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面有一抹算计的神色。苏颜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男人,他还在等什么呢?

  顾血衣没有出声,视线掠过她的头顶,若有所思地扫向了她的身后。

  在他们身后的密林里,忽然之间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苏颜随声望去,一匹枣红马正从密林中狂奔而出,身边簇拥着一群楚王的侍卫。这些人出现得太过于突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枣红马上的骑手穿着银白色的猎装,英姿飒爽。不过,引起骚动的的原因,却在于他横抱着的一位身穿红色猎装的年轻女子——极浓艳的红,衬着他一身的银白,在一片萧索的背景之上,抢眼却也出奇的和谐。

  竟然……是他……

  苏颜怔怔地望着这出人意表的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一直紧到指甲都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去。明明想要错开视线,可是连自己的眼睛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眨不眨地仍然追随着远处那纵马疾驰的熟悉的身影——真的是他吗?

  不应该是的。然而看过了无数次的身影,又怎么可能会看错?

  顾血衣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幕,唇边再度浮起了一丝讥诮的笑纹,“哦?那似乎是楚王殿下的长琪郡主,看样子似乎受了伤——听说皇上要为殷将军指婚的就是这位郡主。看来,这两人还真是有缘啊。”

  苏颜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匹枣红马,看着它一直冲到了楚王内眷的帐篷前。她的视线上移,只见他环抱着佳人却仍然身姿矫健地飞身下马,而那红色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将手臂环在了他的肩头,直到他的身影迅速地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包围了起来,再也看不到……

  耳边嗡嗡嘤嘤的噪声一阵紧似一阵,苏颜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噪声似乎并不是来自帐篷那边的人群,而是……来自于自己身体的某一个角落,一个自己已无暇去判断究竟是在身体何处的角落。茫茫然,只觉得从那个角落里正迅速地涌起潮水似的东西,还不等她分辨清楚便又迅速地退了下去,退得干干净净,只给她留下一片异样的荒芜。苏颜费力地收回了视线,微微有些僵硬地转身望向身后的男人,“公子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带我去见严竹风?”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从这张的一张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顾血衣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笑了,“好,我们先去办正经事。”

  一望无际的松林,越往里走,就越是幽暗。不但光线透不进来,就连声音也透不进来,安静得近乎诡异——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林地里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空旷和萧索,像一团无形的阴霾,沉沉地压在心头,连呼吸都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味道。长袍的下摆已经沾染了积雪,苏颜伸手去拽衣角的时候,感觉到了从掌心里传来的热辣辣的痛。

  这隐秘的痛感明明是自己刻意想要忽略掉的,可是不知怎么,那疼痛却从手心里一路灼烧上来,肆无忌惮地在胸口燃起了一把火,灼热的气流瞬间就把身体里每一处角落都填满了。满是灼烧的痛,痛得让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

  苏颜再度攥紧了手掌,再一次强加上去的刺痛反而让心底里的灼热有了片刻的喘息。痛感被模糊的瞬间,身体只感觉疲乏,疲乏到了没有丝毫的力气,疲乏到了想让自己永远睡过去,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积雪太厚,苏颜不知踩到了什么,踉跄着险些跌倒。顾血衣连忙伸手过来搀扶,苏颜却毫不犹豫地用衣袖挥开了他的手,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顾血衣抿紧了嘴唇,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道暗影。

  松林深处露出了凉亭的一角,一个浅色的人影正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远远地就迎了出来,一迭声地叫道:“十六爷,您可是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了,正想着您能有什么事非要把我打发到这里来……”

  苏颜停住了脚步,微微眯起了眼。

  单薄清秀的一张脸,和记忆中那个跋扈的严竹风几乎没有区别。他的身材高了,也更瘦了,笑起来的时候,神色之间多了几分世故圆滑和不露痕迹的谄媚。他们异地相逢,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苏颜不由得垂下眼眸,挡住了眼底那一抹浓重的讥嘲。她再次发觉,要跟他平心静气地相处,真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顾血衣淡淡一笑,“我带个朋友来看看你。”说着望向身旁的苏颜,笑眯眯地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么?”

  苏颜在他举步的一瞬间,竟然有种想要抓住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的冲动。她真的不愿意和这个人单独相处,哪怕只是极短的时间。她的手动了动,最终也没有伸出去。相较于和严竹风相处,她同样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脆弱无力的一面。

  严竹风诧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迟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位公子……”

  苏颜蹙起了眉头,心底的厌恶想掩也掩不住。她从衣襟里取出那一卷小小的素绢,面无表情地递了过去,“这是令堂委托我送来的一封家书。”

  严竹风的目光霍然一跳,“是你?!”

  苏颜转开了视线。

  严竹风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颜表妹,竟然真的是你啊……”

  苏颜后退一步,淡淡地说道:“我和你们严家已经没有丝毫的关系了。这是为令堂送信的条件,所以,请严公子以后注意分寸——你我之间,只是陌路。”

  “哦?”严竹风的眼珠转了几转,“当真没有联系了么?你可是我……”

  苏颜打断了他的话,淡漠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警告的意味,“严竹风,你的母亲已经写了休书。我尚未嫁给你,有这一纸休书已经足够了。忘了告诉你,我动身之前就已经将休书送去请族长过目了——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严家真的是一点瓜葛也没有了。”苏颜瞥了一眼他脸上微微有些惊讶的神色,心头蓦然间浮起了难得的轻松。

  严竹风却怔怔地望着她,仿佛还在消化她所说的话。

  苏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松的感觉如浮光掠影一般划过心头,紧接着,在心底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勉强按捺下去的隐秘的痛楚又在蠢蠢欲动了。然而现在不是考虑它们的时候,苏颜再一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我再奉劝你一句,令尊令堂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长长一叹,“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

  严竹风显然并不打算打开手里的家书。苏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论他怎么想,都再也与她无关了。

  苏颜不再理会他,举步向外走去。

  “颜表妹……”身后传来严竹风的喊声,出人意料地饱含着和善的笑音,“那个……苏姑娘,你和十六爷……很熟吗?”

  苏颜没有回头,“你误会了,我和这人并不熟,只是做了笔交易罢了。”

  松林之外很突兀地响起了一阵笛声,笛声轻快,如同一只活泼的鸟儿,回旋在阴沉的松林里。这是一首不知名的短曲,似乎是北地的一首童谣。短短的曲调首尾相接,翻来覆去地吹奏,不知怎么就有了几分委婉的味道。

  苏颜的心情也不由得随之起伏,仿佛有一朵一朵的云,随着这回旋不定的曲调在心头飘来荡去,忽晴忽阴。

  笛声却停住了。

  苏颜依依不舍地捕捉着空气中丝丝袅袅的余韵,仿佛看到天空中最后一缕阳光也给乌云阻挡了似的,令人沮丧的阴沉重新又笼上了心头。

  解决了严竹风的事,这原本是她盼望了很久的事,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丝毫也不觉得高兴。她低下头,沉默地看着自己微微有些红肿的掌心——指甲的凹痕还清清楚楚地烙在上面,让这一刻的自己,想要视而不见都做不到。这样不会致命,却有一点一点蚀心灼骨的疼痛。她究竟可以忍耐多久?

  一个低沉的声音十分突兀地插了进来,隔得不远,连他语气里隐忍的怒意苏颜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就知道是你搞鬼。她在哪里?”

  苏颜的心头一紧,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掌心顿时传来一阵灼痛。他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来?

  顾血衣轻声笑了,“长琪郡主还没有进殷家的门,要是有什么谣言传到她的耳朵里……恐怕不好吧?”

  “殷某的私事,就不劳顾爷费心了。你到底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顾血衣扑哧一笑,“她就在这里啊,你不信喊一声试试。”

  殷仲竟真的放声大喊了起来,“阿颜,你出来。”

  苏颜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她慢慢走出松林,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容沉静如水,可是一双眼眸却仿佛起了风暴,正燃烧着熊熊的火光。苏颜迟疑了一下,硬生生别开了视线,慢慢地走到了顾血衣的身旁。

  “阿颜!”殷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回来!”

  苏颜没有看他那双着了火的眼睛,而是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胸口。就在他靠近肩头的位置,迎着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抹玫红色的胭脂。淡淡的一抹,如同女子害羞时脸颊上浮起的红晕。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抹胭脂,却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魔力。

  “阿颜,”殷仲望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你过来我这里。”

  苏颜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一抹胭脂红。是了,那是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女人所留下的胭脂,那将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她有这个权力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而自己只是一个书童罢了,连性别都要处心积虑地隐瞒起来,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苏颜想不起来了,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已经混沌一团,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殷仲看不透她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担忧。他刚刚上前一步,苏颜仿佛被惊醒了似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你别过来!”

  殷仲怔住了。

  而站在他身后的银枪,却早已顺着她诡异的视线看到了殷仲胸口的那一抹胭脂,于是自然而然地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该偷偷提醒殷仲吗?银枪的心头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踌躇。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又和吴国的人有这样暧昧不清的纠缠……一瞬间的动摇很快就过去了,银枪后退一步,决定什么也不说。

  顾血衣又笑了,“将军,我可以发誓,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

  殷仲的目光倏地落在了苏颜的脸上,除了震惊,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苏颜没有从那胭脂上移开目光,唇边却挑起一个凄凉的微笑来,“不错,我是自愿跟着他出来的,我是自愿跟着他走的。殷将军……你多保重。”

  “阿颜!”殷仲心头一震,脸色也变了。

  苏颜的目光从那一抹刺目的红色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似乎她还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的脸,最开始是不敢,后来便有些羞涩,因为每一次偷偷看他,都会被他敏锐地察觉。他的眉眼都极刚毅的,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儿女情长所拖累。

  这样的对视是一件极耗神的事,苏颜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于是缓缓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掉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

  殷仲勃然大怒,然而不等他抬脚去追,身后的银枪却运指如飞点住了他的穴道——他坚信这样的隐患早一点离开,对于谁都是有好处的。

  这一幕苏颜没有看到,却落进了顾血衣轻笑的眼眸里。

  “阿颜!”这一声呼唤里竟有了几分撕裂般的痛楚。苏颜的脚步微微踉跄,却没有停。方向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地方去。

  顾血衣追上了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这样的神情让他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好了,他已经走了,看不到你了。”

  苏颜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逼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锐利的光,像两把刚磨好的刀,迫得他情不自禁松开了双手。

  “我讨厌你。”苏颜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地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了他的心上,“我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

  顾血衣脸色微微一变。

  眼底有汹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她的眼睛,可是她顾不上去擦掉,“在你眼里,我只是你鱼钩上的一块饵,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做是一个人来看待过……”

  顾血衣的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她说的这种人,可是她的话,却又让他无从反驳。这样锋利的苏颜,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苏颜偏过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里那一丝脆弱的裂纹,“你要不然就杀了我,要不然就再也别让我看到你。”

  顾血衣没有动,眼瞳却变得异样幽深。

  他没有动手,苏颜也不再看他,视线茫然地扫过周围连绵不绝的雪坡和松林,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前走。

  “阿颜……”他的声音有点枯涩。

  苏颜回过头,眼神讥诮,“牧场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手脚?还有你的笛声不是为了给他引路的么?”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紧,却没有反驳。

  “我迟早都会离开他的,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离开。”苏颜的目光从他身上飞快地移开了,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让她觉得难受,“对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人来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撕开真相的方式有多么残忍。”

  卧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殷仲直勾勾地看着头顶素色的床帐,看着暖色的光线里细微的尘埃上下浮动,粒粒分明。看着夜色缓缓临近,将眼前的一切终于晕染得一团昏黑,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似的荒芜,疼痛的感觉一步步袭上心头,他却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

  床前的男人依然沉默地跪着,可是殷仲深知他的屈膝,并不是因为他放走了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忤逆了自己的大当家。仅此而已。殷仲知道他不后悔,如果换作自己,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当初不正是自己把怀疑的种子放进他心里去的吗?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埋怨他?

  “银枪,我知道你找得到她,我也知道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说。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如果她过得不好,如果她遇到危险,你一定会来告诉我。”

  “好。”

  他回答得太干脆,殷仲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可是黑暗掩盖了一切,让眼前原本清晰的画面变得模糊一团。

  他看不见银枪的眼睛。

  疾驰的骏马掠过偏殿宽阔的甬道,在宽大的台阶下停了下来。守候在一旁的随侍连忙赶上前去,屈膝跪伏在马前。

  吴王刘濞松开缰绳,漫不经心地踏着他的后背下了马。守候在一旁的严竹风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

  吴王细长的眼眸望向偏殿半掩的殿门,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他几时回来的?”

  严竹风忙说:“十六爷昨日晚膳之前就回来了。”

  吴王皱着眉将手里的马鞭扔给了严竹风,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上了台阶。严竹风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马鞭,亦步亦趋地跟着吴王进了偏殿。

  已经快到午时了,偏殿里厚重的锦缎帐幔却都没有挂起来,依然沉沉地垂着。帐幔的后面,烛火都还没有撤掉,空气里氤氲着夜合欢浓郁的香气。猛然从外面强烈的光线里走进这幽暗的所在,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迟滞。

  夜合欢的香气太过于浓郁了。恍惚之间,就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包裹在这沉郁的香里沉沉地撞上心头,只一瞬间,就撞开了记忆里的重重迷雾,让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窒息一般袭上了心头。吴王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迷离。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脚步已经放得轻浅,莫名的悸动不知不觉已恍惚了心神,仿佛再度掀起重重帐幔,榻还会依偎着那个明媚的女子,凝望着自己温婉而笑……

  帘幕掀开,榻上年轻的男子意态闲闲地歪靠在案桌上,长长的头发墨染一般从肩头披泻而下。深色的直裾衬着周围一片浅色的素锦,如同一卷精心绘就的画轴。这样一幅绮丽的背景,反而衬得他精致如画的五官有种浓墨重彩般的抢眼。

  眉目宛然,却已经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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