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七国之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2章 :匪夷所思的纠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2章 :匪夷所思的纠缠

  听到帘幕外的脚步声,顾血衣却依然低着头把玩手里的酒杯。

  酒杯已经空了,一滴琥珀色的残酒滴落下来,慢慢地滑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轻浅的痕迹。像一滴眼泪,也像眼泪一样落寞。顾血衣的唇角浮起寂寞的笑纹,懒洋洋地吩咐一旁侍酒的美人,“斟满。”

  侍酒的美人温顺地膝行上前。顾血衣望着她尖巧的下颌,忍不住伸手将她的脸托了起来。美人肌肤如雪,抬眸一笑,媚态横生。顾血衣的拇指在她的柔腻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眼神却越来越萧索——女人不是就应该这个样子吗?温顺又听话,乖巧得可以让人随时捧上掌心来宠爱……

  顾血衣放开美人的脸,心烦意乱地靠回到案桌上。

  帘外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侍酒的美人放下酒壶,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顾血衣抬起头望着眉目阴沉的男人懒懒一笑,“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个人来就好,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

  吴王阴戾的目光扫过案桌上狼藉的杯盏,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愠色,“你的教习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跟我说话的?!”

  顾血衣支着腮,醉眼迷离地笑了起来,“太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不如,父亲大人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说?先爬起来跟您老人家磕个头?”

  吴王勉勉强强将满腹的怒意都压下,紧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阴沉沉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杯盏交错的案桌,冷冷哼了一声,“一大清早就喝成这个样子,你还真有出息。”

  顾血衣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对他挖苦的话恍若未闻。

  吴王向他凝注片刻,满脸的戾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伸手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向一旁的严竹风说道:“说吧,让十六也听听。”

  严竹风悄悄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血衣,讷讷地说道:“这个……梁王殿下派了枚乘去麒园,不过,麒园的人推说荣安侯在病中,概不见客……”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暗自寻思,昨天在松林外的那一幕,这小子究竟看到了多少。

  严竹风与他目光一碰,立刻习惯性地浮起一丝谄笑,又转头望向了吴王,“殷将军连枚乘这位旧友也避而不见,梁王殿下想必……”

  顾血衣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淡漠如水,却让严竹风情不自禁地收了口。

  吴王警觉地望了过来,不动声色地问道:“十六,你说说。”

  顾血衣靠在案桌上懒懒地一笑,“王爷,血衣一介江湖人。您总是让我听这些朝廷里的事,传扬出去,对我血衣门可没什么好处……”

  吴王凝视着他,不知不觉放缓了声气,“衣儿,自从你母亲过世,你就总想着要离我越远越好。你自己想想看,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

  顾血衣扑哧一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吴王气息一窒,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你别以为你昨天做的事我不知道!”

  顾血衣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了,却又不想再做徒劳的补救,只得沉着脸默不做声。吴王长长一叹,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殷仲是我用得着的人——最不济也是不能让旁人夺走的人。我这里想方设法地拉拢,你可倒好,为了个女人就把我辛苦维护的局面搅了个稀烂……”

  顾血衣还是没有出声。

  吴王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叹,“假如他当真成了梁王的心腹……”

  顾血衣抬眼一笑,神情却正经了不少,“殷仲若是有心投靠刘武,也不用等到这会儿了。这人即便不是软硬不吃,至少硬来是不成的。”

  吴王神色略有缓和,“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顾血衣面色微微一变。

  吴王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缓缓说道:“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还是要为你们这些儿孙辈留好后路。难道你也要像你的娘一样抛下我么?”话说到最后,已然带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顾血衣却依然垂着头,恍若未闻。然而握着酒杯的手却已不知不觉地收紧了。吴王瞥了一眼他青筋毕露的手掌,唇边极快地勾起一道笑纹,又飞快地压了回去。

  远远地传来一阵咕咕的鸣叫,顾血衣精神一振,立刻起身迎出殿外,站在廊檐下发出几声咕咕的回应。不多时,拍翅声便由远及近,在半空中盘旋两周,不疾不徐地落在了顾血衣的肩头。顾血衣解下了竹管,拉出里面的小纸卷,展开来匆匆扫过一眼,便伸手将纸卷捻得粉碎,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血鸽在宫殿的上空盘旋,鲜艳的毛色如同夏日雨后亮丽的虹彩。

  容裟负手立在光烨殿宽大的台阶上,凝望着那一点艳丽的红色渐行渐远,直到它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中,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光烨殿的随侍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他举步上来,连忙躬身行礼。容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两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容裟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他还在里面?”

  随侍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却并不言语,只轻轻点了下头。

  容裟的唇角一勾,流露出一个略显讥嘲的浅笑。

  光烨殿的深处依然帘幕低垂,柔和的烛光在层层轻绡之间营造出一种黄昏般的模糊,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这是容裟最讨厌的味道,却因为这个名叫刘武的男人近乎偏执的喜好而不得不费力地忍耐。

  屏风后面有人正在说话,是刘武。

  隔着层层帐幔,清朗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恍若水波般的温和。容裟的脚步微一迟疑,就听屏风后面的声音十分恳切地说道:“……本王自然是一心想要帮助殷将军,可是殷将军却不知听信了哪里的谣言,对本王有所误解。先生若是能为我们排解排解,自然是最好了……”

  容裟不禁一笑,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枚乘温和的声音,“子叔理当为王爷分忧。”

  梁王又说道:“如果他实在不能体会本王的好意,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本王爱才心切,行事不免有些莽撞……”

  枚乘忙说:“殷将军一定能够体会王爷的用心良苦……”

  容裟冷冷一笑,笑容里满是掩不住的讥讽。转过屏风,正和迎面过来的枚乘打了个照面。容裟勾动唇角,似笑非笑地轻轻颔首。枚乘回以一笑,向着主座上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躬身行过礼,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梁王和容裟一起目送着枚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屏风之外,然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

  梁王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道:“坐吧,让你去打听的事,到底怎样?”

  容裟笑道:“这桩婚事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但是并未下旨,只怕皇上心里也是有些举棋不定——殿下先前的那番话,只怕已在陛下的心里种下一枚钉子,他必然对殷仲有所防备。不过,对楚国来说,手中握有兵权的殷将军比起赋闲的殷将军自然是有用得多。”

  梁王蹙了蹙眉头,“吴楚一向交好。果真如此,刘濞岂不是如虎添翼?”

  容裟点点头,“殷仲居然会去见吴王,莫非是因为顾血衣救了那个女人?”

  梁王摇头,“儿女情长——殷仲会是那样的人?!”

  容裟笑道:“那女人现在已无关紧要。关键是不能让吴楚借着殷仲的一双手掌握了霸上的十万大军。”

  “回霸上?!”梁王冷笑,“真要去,也只能从我手底下回去。”

  容裟颔首笑道:“不错,皇太后和整个窦家,再加上霸上大军,形势对我们会更为有利。”

  “光靠这枚乘那一点故人之情,未必就有效果。”梁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传令下去,就说我要宴请各路宾客来光烨殿赏梅花……或是赏歌舞……随便赏什么,你自己去想。”

  容裟微微一愕。

  梁王斜了他一眼,“要让他主动到本王面前来,自然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本王先前的做法,只怕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容裟轻轻颔首,“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让这桩婚事作罢……”

  梁王眉头轻挑,眼底掠过了极冷冽的光,“如果行不通,就干脆拔掉这根肉中刺!让他永远也不能成为本王的绊脚石!”手指猛然用力,手中的茶杯应手而碎。

  容裟瞥了一眼他长袍下摆上一片狼藉的水渍,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殿下英明!”

  那天离开了顾血衣之后,苏颜并没有走出多远就遇到了韩子乔。

  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苏颜自己也知道,却不愿去细想里面会有的纠葛,只是茫然地跟着韩子乔回到下江郡。转天天还没亮就动身一路北上,一直到了颍水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吕家口。

  周亚夫已经先一步盘下了一家客栈,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挂好了牌匾,石小七十分敏捷地从门楣上一跃而下,得意扬扬地凑到韩子乔和苏颜的身边问道:“怎么样?”

  石小七是周亚夫临走的时候执意留下的人。年龄比苏颜还要小一两岁,长着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据说身手是很不错的。他当初死活也不愿意留下,直到周亚夫答应他在这里待满半年就找人来替换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不过,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开朗,几天下来,跟客栈里的人便也就混熟了。

  苏颜望着牌匾上“如意客栈”四个大字,多少有点诧异,扭头问韩子乔:“怎么不是平安客栈了呢?”

  韩子乔望着簇新的牌匾,笑眯眯地说:“当初是一心要求平安。现在么……自然是希望你在这里的日子能称心如意。”

  苏颜一笑,不禁握紧了她的手。正要说话,就看到石小七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因为苏颜一直做男装打扮,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每次看到她跟韩子乔拉着手说话,石小七都会冷嘲热讽地挖苦她娘娘腔。两个女子无心跟他解释,只好一笑置之。

  “会好起来的,”韩子乔紧了紧苏颜的手,像在跟她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们安安生生过个年,到了开春,一切就好起来了……”

  苏颜不理会石小七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靠在了韩子乔的肩膀上。她的话让她想起了客栈不远处的码头。据说,一到春天,穿梭在香河上的都是运送花苗的木船,连两岸的空气都是香的。想必会是好景致吧。

  半眯着眼睛想到这里,鼻端忽然又嗅到一丝似有似无的香。苏颜一惊而起,瞠目四望,客栈门前除了自己和韩子乔,就只有石小七、厨房里帮忙的陈九叔夫妇……会是自己的错觉么?可是一天里出现两次错觉——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苏颜警觉地望向了石小七,石小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声音不像,眼神也不像……苏颜摸着下巴,犹疑不定地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另一侧的陈九叔,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家,头发胡子都灰白了——的的确确像五十多岁的人……目光再转向他身旁的老伴——矮胖的身材很像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顾血衣曾假冒过的那个送炭火的老婆子,灰白色的头发也很像。而且她有喉疾不能说话——说不定就是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声音呢。可是,如果是他——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注意到她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陈九嫂转过头来慈和地一笑。苏颜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设想,下意识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还是自己想多了吧?她的眼睛里有老年人特有的混浊,眼神也很温和……何况陈九嫂做饭很好吃,顾血衣那样的人,不可能会下厨房做饭的吧……

  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

  光烨殿种植的都是红梅,在殷仲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从层层低垂的帘幕下望出去,只觉得满园层层的红色映衬着廊檐下透出的烛光,越发显得光烨殿花团锦簇般的热闹。

  大殿里歌舞正酣,满座宾客都已带了几分酒意。除了国中有事先行离开的胶东王和赵王,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被请到了。殷仲的视线从华服高冠的宾客脸上慢慢扫过,忽然之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身旁的刘符,微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低声问道:“老七,你父王为什么会想到要请我?”

  刘符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怎么想起问这个?”

  殷仲微微一笑,示意他望向大殿里的宾客,“上次我来,是因为职责在身——要护送陛下赏赐的礼品。这一次……你不觉得有点诧异吗?我的地位可不够高啊。”

  刘符凝神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似乎……有谁来信跟父王提过要请你这件事……”他停了下来,有些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凑到殷仲耳边懒洋洋地问道,“这两天的狩猎,你都没有参加。我昨天让人来请你,你身边的人说你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殷仲摇了摇头,“懒得去罢了。”只是,狩猎可以托病不去,梁王的宴请就不便推辞了。

  刘符靠在案桌上,百无聊赖地叹息,“周大刀一走,连我也没了兴致。对了,送他走的时候,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殷仲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跟他说,他这一走,我的耳根就不得清净了。老七这人不甘寂寞,一定会来缠着我。”

  刘符大笑,神色之间全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其实,殷仲是告诉周亚夫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的事。赵王位高权重,由朝廷留意远比洗砚阁暗中调查来得合适。再者,殷仲也无意让自己的人卷入诸王之间的事情当中去……正想到这里,就听刘符斟满了酒杯,自言自语地念叨:“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了?往东边走,一路的雪都还没有化呢……”

  “东边?”殷仲心中一动,忙问道,“他不是有事要回长安么?”

  刘符连忙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悄声说道:“是我说漏嘴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他有些私事要先去料理,估计年下才能回长安。”

  他的私事自然就是同行的韩子乔,而韩子乔——只怕会带着苏颜吧……殷仲按捺住心头激跳,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有事要找他,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刘符想了想,“年前怎么也到长安了,我可以差人替你问问。”

  殷仲大喜过望,“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要声张。”

  “何必客气?算起来,你我差一点就成了姻亲……”说到这里,刘符不禁一笑,“说实话,这桩婚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还是——就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殷仲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在下不过是赋闲在家的一员武将,能有什么权势左右几位王爷的决定?七王子,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刘符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只怕还不知道呢,那天出猎的时候长琪的马被人动过手脚了——正好就只有你在旁边,不觉得奇怪么?倒像是在有意撮合……”说着瞥了瞥眼睛,示意他去看主座上正窃窃私语的梁王和吴王,低声说道,“说不定就是刘濞那老家伙搞的鬼……”

  殷仲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不及细想,便被刘符抓住了手腕,“你看,云姬的蝶舞要开始了。”

  殷仲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名身姿婀娜的红衣女子正在一群艳装舞姬的簇拥之下向主座上的宾客行礼。鼓乐声已经转为轻柔,连大殿里嗡嗡的说话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殷仲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抓住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东西,便觉得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抬头,迎上的却是梁王刘武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幽深得宛如两汪潭水,满是不可测的深沉。

  一丝凉意慢慢地顺着殷仲的后背爬了上来。

  梁王眉目之间一派温雅和煦,他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仪态优雅得无懈可击,微微一笑,便不露痕迹地转头去欣赏美人的歌舞了。

  殷仲忽然之间就有些迷惑——这样的一场聚会,他为何执意要自己出席呢?论品级,殷仲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若论他和诸王之间的私谊……那就更谈不上了。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自己处处受他辖制?

  即便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原以为自己多少猜得到他的用意,但是直到四目交投的瞬间,殷仲还是觉得这个人的心胸城府,竟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沉——即使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出手。

  抬眼四望,这灯火辉煌的大殿,连空气里都流淌着旖旎的香。酒宴、歌舞、美人翻卷的舞衣,无一处不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然而在殷仲的心头,却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暗地里涌动的不安,似乎……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清晰过。

  偏殿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值夜的宫人们戌时一过也都打发了出去——这是顾血衣一向的规矩,没有人敢违背。

  厚厚的帐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门窗,就连一星最微弱的星光也透不进来,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气里静静地流动着夜合欢旖旎的香,让这一片纯粹的黑暗沾染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这样的黑暗总是让他感觉到安全和……放松。因为黑暗掩盖了一切,他不用再害怕一转头就会看到某样母亲曾经用过的东西——过惯了穷苦日子的母亲,生前是那么喜爱这些奢侈的摆设,就连木梳上都要镶上名贵的珠宝。明知道那样偏执的喜爱,只会让自己被那些高贵的夫人们嘲笑……可是顾血衣却知道,她只是在害怕罢了。她始终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天刘濞会再度将他们母子赶回下人居住的偏院里去。

  她只是舞姬出身,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别人当做礼品送到了吴王的床榻上。一夕恩宠之后就被他丢到了脑后——这一丢便是整整五年。直到刘濞无意当中从偏殿的后门经过,才看到了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那时,她正坐在破旧的栅栏旁边梳头,身旁是五岁的顾血衣,一边看着她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背诵着诗文……这样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刘濞的铁石心肠,也许是刘濞被那个漂亮的男孩触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那一天,他大发慈悲地牵着他的手,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寝宫。

  可想而知,他们母子意外地得宠在后宫的夫人们当中引发了多么大的一场争议。不知有多少人在刘濞的耳边嘀嘀咕咕,说那孩子的长相太过妖孽,从面相上半点看不出他的特征来,未必就真是刘濞的子裔……

  无从猜测刘濞对于这样的议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对于母亲,他反而越来越迷恋。迷恋到夜夜专宠,迷恋到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甚至于偷偷潜回长安的时候,也不肯把她留在吴国的后宫……但是那一次他们在归途中却意外地遇到了伏击,他活着回来,却带回来了母亲的尸体。

  五岁的顾血衣不相信他们可以活着回来,却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性命。于是,当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一场混乱中,她很不幸地背后中箭,而当时站在她背后的人正是刘濞时,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从他们搬进刘濞的寝宫开始,刘濞的夫人们,包括他的那些儿子们始终都在暗地里叫他做“野种”。刘濞不可能没有耳闻——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呢?

  顾血衣开始一夜一夜地被噩梦惊醒。每一夜的梦里,都是面容狰狞的刘濞,手中持着弓箭,正在瞄准前方忙于逃命的女子……

  他相信真相定然如此。可那个理当是凶手的人,他的悲伤却又那么的真实。他守着她的棺木,短短几天就迅速地衰老了,连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都开始变得混浊……

  当世上最亲近的那个人变成了木牌上的一个名字时,顾血衣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母亲下葬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么孤僻的一个孩子,没过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刘濞也许找过他,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再回来是在十五年后。原本是要取了这个男人的头颅作为送给母亲的祭品。可是潜入他的后宫,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十五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就连铜镜旁边那柄镶了绿玉的木梳,都和记忆里母亲顺手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同行的随从们都已经消失了,真相已经深深地被埋在了传言的迷雾里,而面前这个面容已明显苍老的男人睁着半醉的眼望着他,口齿不清地喃喃低语:“……你走了,儿子也走了,十五年来……我夜夜不得安眠……”

  已刺到了他心口的剑,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顾血衣还是想找到真相,十五年来,那个疑团始终都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因此,当应高找到他,提出用他三年的效力来换取这个真相时,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个提议,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轻轻推开大殿的雕花木门,冬夜沁凉的微风顿时扑面而来。头顶是晴朗的夜空,满月的清辉寂寞地铺洒在空旷的庭院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抬着头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不知已看了多久。

  扶在木门上的手微微一紧,顾血衣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而他却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出现,身体微微动了动,低低地问道:“又要出去?”

  顾血衣没有回答。他忽然间发现这个身体一向强壮的男人在清冷的月色里竟也显出了苍老来。一想到面前的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顾血衣的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叹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头顶的明月。

  宁静的夜空呈现出柔和而迷人的紫蓝色,只有寥寥几点寒星,月色却极美。

  刘濞微微一叹,意态萧索地说道:“每到夜晚,我就觉得我真是老了。没有人陪着,居然开始觉得寂寞……”

  顾血衣没有出声,母亲去世得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安慰别人。

  刘濞喃喃说道:“我记得她……总也睡不好……总喜欢半夜三更让我抱着看星星……鼻尖冻得冰凉也不肯回房去……”

  顾血衣淡淡地说:“她在偏殿的外院住了将近六年,那些管事嬷嬷们总是安排她做最脏最累的粗话,她力气小做得慢,总要做到半夜去……慢慢就成了习惯。”

  刘濞没有出声,却转过脸来细细地望着他。月色中,顾血衣的脸像一块最完美的玉雕,连头顶的满月都有些黯然失色;却也像玉那么冷,仿佛被焐在手心里也不会变暖……刘濞微微一叹,转开了视线。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里微妙地流转出几分尴尬来。

  “儿子,”刘濞再叹,“叫我一声父王,就那么难么?”

  顾血衣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圆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目光闪动,随即转头一叹,转开了话题,“我见过刘武了。”

  “哦?”顾血衣似乎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梁王殿下?”

  刘濞慢慢踱了两步,转头问道:“你觉得这人如何?”

  顾血衣嗤笑一声,瞥见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原本说习惯了的那些挖苦的话,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人心性……”

  刘濞轻轻嗯了一声,喃喃说道:“风起云动……不过是想在观望时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筹码罢了……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早在我把贤儿的尸体送回长安时……就已经开始了……”

  顾血衣没有再说什么,对于他来说,当年被误杀在长安的世子刘贤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每每想起他,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些名义上是他的兄弟,却称呼他做“野种”的人——都说刘贤生前极娇纵,大概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梁王这人,不能不防。”

  刘濞倏地转过头,一双混浊的眼蓦然间光彩莹动,竟然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震动,“儿子,你是在关心我么?”

  顾血衣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我还有事,你也早点休息。”说完不再看他,身姿翩然地远远掠开,只一霎,已如轻烟般融进了远处宫墙下云蒸霞蔚般的梅花丛里。随即,宫殿的后面两道黑影如影随形一般紧紧追了上去。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人影消逝的方向,良久才长长叹道:“我这么做……若让他知道了,恐怕又要跟我别扭。”

  在他身后,高大的宫墙投下了浓重的阴影。阴影里的人捋着短须也是一叹,“我们的人,不一定追得上十六爷。王爷的意思是……把人召回来吗?”

  “我总得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日没夜地都在忙些什么……”吴王摇了摇头,沉沉说道,“应高,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阴影里的应高似乎无声地笑了,“十六爷天资聪颖,又有一身好武艺。他嘴上虽然跟王爷生分,但是做起事来却十分尽心。王爷只是对他太过宠爱罢了。”

  吴王长长叹息,月色空明,月光下那一丛丛盛开的红梅,都仿佛熟睡了似的静谧。这样的静谧却让他觉得加倍的寂寞——每次看着他毫不迟疑地离开,他心里总是格外的寂寞。又有谁能向他保证,那只鸟儿每一次飞出他的牢笼都会再飞回来呢?

  心神不宁的时候,顾血衣什么也不想做。他枕着双臂躺在老榆树粗大的横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从最深邃的紫蓝色慢慢地过渡为清冷的灰蓝。圆盘似的月亮已经滑到了远处的天边,颜色淡得如同一团聚在一起的薄烟,仿佛吹一口气过去,它就会在空中丝丝飘散开来。

  一直以为天大地大,洒脱的自己可以随处安身,可是躺在苍茫的星空下,仰望着月落星沉,却又觉得自己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纵然可以飘落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不由得有些羡慕起房间里那个心思简单的小女人来——这样几间破旧房子,一片半大不大的破院子,竟然就可以让她心满意足……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就满足了呢?

  顾血衣偏过头,再一次望向树下那方小小的木窗。房间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从窗棂的缝隙里看进去,只能看到一团柔和的昏黑。不由得抿嘴一笑,他知道她昨天夜里就那么别扭地歪靠在床头,还没有来得及换掉外袍就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柔滑得像最好的绸缎。那样黑的头发,衬得她一张瘦瘦的脸越发显得苍白,连小巧的下颌都透着令人心疼的单薄。

  最初,他以为自己是不甘心被一个女人那样讨厌,才会放任自己像个无赖般一路尾随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可是时间越久,这个理由就越是难以说服自己了。无论怎么看,自己的举动都有些莫名其妙。

  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纠缠了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从何时开始,这种纠缠里竟然滋生出一丝相依相伴的感觉来——尽管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被陪伴,尽管房间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这种被陪伴的感觉却真真切切的,让自己躁动的心一点一点归于平静。也许是因为她的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除了倔强,还有一种通透的隐忍,会让看到的人不自觉地松弛了心底里绷紧的弦,觉得所有的事都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可是看着她整夜不睡,靠在床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摩挲着手里的发簪,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快。她的眉宇之间有种似喜似悲的恍惚,一整夜都在那里低低地叹息。虽然离得远,他还是看得出那是一支上好的白玉发簪,依稀是男人的款式。而她虽然还是扮着男装,却从来舍不得戴,总是小心翼翼地包在一方柔软的帕子里,收在怀里——这样的爱惜,就不难猜出那是谁的东西了。

  顾血衣垂下眼睑,让满心的不快都一点一滴沉回了心底。这样的不快细究起来,只会让自己更加烦乱罢了。这是他暂时想不明白的问题,心底里也本能地不愿再往下深想。

  “也许每个人活着,都会做几件莫名其妙的事吧,”他想,“就像我现在这样……”

  次日一早,当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进如意客栈的大门时,顾血衣不由得再次感叹,自己的举动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应该回血衣门见见十二杀手的,他应该……

  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是韩子乔。她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庭院,看到他出现在门前,手里的动作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浮起一个客套而疏远的浅笑来,“这位公子是住店?”

  顾血衣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这样疏远的态度反而让他感到自在。也许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女人就应该时刻保持着这样一副淡定从容的姿态——如果连她都慌张起来,又如何能在苏颜的周围营造出安详的氛围来呢?那一日,她在下江牧场听他说起苏颜下落时那副惊慌的样子,顾血衣宁愿和她一起忘掉。

  他是客栈的第一位客人,理所当然地被请进了最好的客房。

  房间不算大,被褥却都是崭新的。没有经过熏香的棉被,捧在手里散发出一种被太阳晒过的清新味道。淡淡的,有莫名的温暖就混杂在这无形的清新里,一直弥漫到了记忆的深处,恍然间就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陪在母亲身边一起晾晒衣物的情景来……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吴王宫最偏僻的角落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华服珠宝,甚至连三餐都要看管事的脸色……然而那却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他一直记得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夜合欢,却几乎忘记了在那些艰涩却又幸福的日子里,母亲每一次把晾晒好的衣物收下来时,都会捧到他的鼻端,和他一起轻嗅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味道……他还记得阳光跳跃在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宝石一般细碎而美丽的光,鬓边的碎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几乎淡忘的画面浪潮一般瞬间袭上了心头,竟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鬓边那柔软的发丝……

  顾血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事情的真相。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原以为是韩子乔,回过身却对上了苏颜那双惊讶的眸子。

  并不是没有猜到他会找到她,而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她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他居然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比她还要来得镇定……

  反倒是她,几乎要扔掉托盘夺门而出了。

  隔着一道门槛,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面面相觑。

  冬日晴朗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了房檐的缝隙,顽皮地跳跃在苏颜的脸颊上。

  耀眼的光线令她略显苍白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来,顾血衣几乎能看得出那隐藏在皮肤下面的纤细的青色脉络——就仿佛一块打磨得极精细的玉,晶莹剔透,却也带着玉器般的幽冷脆弱。只有那双眼睛,在猝然的震动过后慢慢恢复了平静——那平静的波光里又倔强地透出了几分惯有的戒备,纤秀的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挑起,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怀疑来。

  也许是因为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让他感觉格外的有趣,顾血衣的肩头慢慢松弛了下来,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

  苏颜却收回了视线,长长的睫毛也随之垂落下来,宛如风中两片微微翕动的蝶翅。顾血衣猜测她眼瞳里可能会出现的矛盾和挣扎,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她今天的反应倒是镇定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呢。

  苏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唇边已经浮起了十分客套的浅笑,“这位公子,茶水送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顾血衣忽然之间就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她这副忍辱负重的姿态,怎么看都好像是他在欺负她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下巴——既然欺负人是一件这么令人愉快的事,那他不妨再接再厉地欺负欺负她好了,谁让她曾经那么不留情面地说他讨厌呢?!

  “先烧些热水来,我赶了很远的路,要好好泡一泡……”顾血衣抚着下巴,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告诉老板娘,给我准备几样清淡的菜——最好炖些肉汤。”他瞥了一眼苏颜低垂的脑袋,补充说,“……不要做咸了。还有就是……做好了,你给我送过来。”

  苏颜咬了咬牙,“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洗澡的水要热……”顾血衣煞费苦心地想了想,“热水里……再多加些香露……”

  香露?那是男人该用的东西吗?苏颜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接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瞪了过去,“我们是小店,没有这些奢侈的东西。”

  “真的没有啊?”顾血衣抿嘴一笑,“实在没有就算了。嗯,我看你们店里就你一个小伙子——这样吧,等热水送来了,你留下来帮我擦背。”

  苏颜额角上的青筋一阵乱跳,咬着牙将手里的托盘砰的一声放在了案桌上,“我们是小店,人手不够,向来不招待身有残疾,连擦背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客人——你这位爷还是去找别人家的客栈投宿吧。”

  顾血衣挑眉笑道:“你这伙计倒真是奇怪,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苏颜事先被韩子乔叮嘱过,跟客人说话时言谈一定要客气。可是顾血衣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拿着自己男装的打扮做文章,还是让她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抬起头刚说了一句:“我们原本就是小本生意……”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直在笑……

  很纯净的笑容——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明媚或妖娆。只是在那清澈里多了几分暖水般的温度……这一刻的顾血衣,仿佛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所有的快乐都不加掩饰地流淌在眼睛里……

  苏颜愣愣地站在案桌旁,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发火,还是应该佯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开?

  顾血衣垂眸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眼底是一抹纯净的暖色,就连素来冷诮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令人诧异的温和,“阿颜,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

  苏颜的心头有莫名的东西涌上来,又勉勉强强地按捺了下去。那些自以为都已封存起来的东西,兜兜转转,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了萦绕心头的无声一叹。苏颜垂下眼眸,目光茫茫然扫过了案桌上粗陶的茶具,扫过茶杯上方袅袅蒸腾的水汽……像要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点似的,最终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上。

  她的心头也弥漫着同样的一片迷茫: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熟人,却也不是陌生人。他曾经和别人设计绑架过自己,也曾经帮助过她找到了那个千里迢迢出来寻找的人……他曾经给过她珍贵药丸,让她可以自如地行走……也曾经残忍地打破了她心头最温暖的幻象,将一份落寞的自由放回了自己的手心里……

  她该如何看待和他之间种种匪夷所思的纠缠呢?

  究竟该把他看做是什么人才好呢?朋友?还是敌人?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何况在他和她之间,还横亘着一些让她无法原谅的东西——不但无法原谅,亦无法去理解。比如殷仲衣襟上那一抹残忍的胭脂红……

  苏颜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唇边却浮起了惨淡的笑容。如果一切可以由自己来决定的话,她宁愿这一切的纠缠都由那一抹烙印般的胭脂来做个了结。早在雪地里转身时的那一个刹那,她心心念念的一些东西就已经湮灭了……

  苏颜的手交握在身前,淡淡说道:“这位爷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吧。一会儿我会送午饭过来。”

  顾血衣唇边的温和慢慢消失,凝望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相较于这样的疏离客气,他倒宁愿她用那种想要杀人似的目光瞪着他,肆无忌惮地冲他大喊大叫,“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

  “阿颜……”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心底里像有根无形的绳索微微收紧,突然袭来的莫名的疼痛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是没有听到背后叹息似的轻唤,可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纵有再多的解释又能怎样?

  苏颜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客房。

  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清冷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丝丝潮湿的味道。远处黛色的山峰和近处的棕黄色的草坡色彩层层分明,在冬日耀眼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被清水洗过似的清新。

  殷仲勒住马缰,转头望向了身旁沉默不语的男人,委婉地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子叔向来旷达,何必做如此小儿女态?”

  枚乘勉强一笑,清朗的眼眸中却依然笼罩着重重阴郁,不复昔日流云行风般的洒脱。

  一丝微弱的叹息飞快地掠过心头,殷仲的唇边却浮起了轻浅的笑容,“子叔,你我就此别过。你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武南——我在武南等你。”

  “好。”枚乘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你路上当心。”

  殷仲隐约猜到他满腹的心事所为何来,可是他不说,自然不便在此时点破。可是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拱手别过,又仿佛有心欺瞒似的不自在。走到大路转弯之处,殷仲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个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还站在道边依依相望——如果说枚乘一路上诡异的沉默令他心中疑窦丛生,此时此刻,这一切的怀疑多多少少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带有险恶意味的提醒——枚乘必然知道些什么,却又知道得不多,因为无法提醒,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路上当心”。

  那个人,既然处心积虑地将自己引到了下江牧场,又怎会那么轻易就放自己回武南?

  殷仲的目光落到身后的马车上,淡淡一瞥便又收了回来,投向了身旁的银枪。银枪看出了他眼里淡淡的疑问,漫不经心地抿嘴一笑,示意他放宽心。

  也许是因为殷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对于洗砚阁的存在,他多少存着一些患得患失之心;可是对于银枪,甚至是整个洗砚阁的高手而言,他们的使命便是保护殷仲的安全。因此,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战都再自然不过。这一项使命被前任大当家作为临终遗言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当时的二当家,也就是银枪的师傅。再由他传递给了洗砚阁里的每一个成员——他们是江湖人,一个承诺往往重过了自己的性命……银枪正在暗自揣测这一项使命的背后可能会潜伏着的凶险,心底却骤然间掠起了一丝异样的警觉——是杀气。

  似有似无的杀气正由远及近,一步步包抄过来,宛如最细心的猎人,明知道布好的罗网已经切断了猎物每一个可能会逃脱的退路,故而每一个动作都越发从容不迫。

  殷仲也静静地勒住了马缰,不动声色地抬起一条手臂示意整个车队都暂时停住前进的脚步。此时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平坦的草坡,深深浅浅的棕红和枯黄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山脚下,目力所及,竟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有。殷仲不禁暗叹:对于想要进攻的一方而言,这实在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战场了。

  视线的远处,缓缓地现出了几名骑士的身影。

  不用回头,殷仲也能感觉到从车队的后方和左右两侧都已经出现了收网的猎人。缓缓靠近的脚步,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而冷静。远远地一眼扫过,殷仲已经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果然是老朋友。

  他的相貌清瘦依旧,肤色苍白依旧,就连那双冷静的眼睛里诡异闪烁的神色,也依旧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衅还是欣赏。在他的面前,容裟的神色,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复杂难辨……

  殷仲忽然笑了,明朗的笑容在他原本就极绚丽的眉眼之上轻染了一抹令人心动的温煦之色,竟有种仿若旧友相逢般的开怀。这样的笑容,令满心戒备的容裟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缰。

  殷仲像一个落拓不羁的江湖人一般,远远地冲着他拱手行礼,淡淡说道:“有劳大司马久等了。”这句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就好像他们事先约好了在这里碰面一样。容裟面色一僵,眼神却迅速阴沉了下来。他学着殷仲的样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侯爷如何知道我会来?”

  殷仲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反问道:“这很难猜吗?”

  容裟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迅速地落到了殷仲身后的乌篷马车上,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不见殷小爷?”

  “小孩子家受不得颠簸,已经睡了。”殷仲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说到我这弟弟——我们府里的老太太这些天受了风寒,身体不爽快,十分惦记这孩子。不知司马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他们先上路?”

  容裟眼中波光一闪,半真半假地反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殷仲淡淡一笑,一双绚丽的眼瞳光彩莹动,“本侯的意思,自然是留下来叙叙旧。不过,本侯的这位幼弟身体有些娇弱,荒郊野地的,只怕会等不住……”

  容裟眼神霍然一跳,一转身,十分爽快地冲着身后摆了摆手,“请。”

  殷仲斜了一眼身旁的银枪,银枪连忙翻身下马,点了几名洗砚阁的高手留下。其余的都安排沿路护送车马回武南,又细细嘱咐了几个稳重老成的侍卫。直到马车慢慢驶远,这才折回了殷仲的身边,垂首立在一旁。

  而殷仲的面容则是一派沉寂,容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寻思要怎么开口。就听殷仲淡淡说道:“既如此……司马大人还是前面带路吧。”

  容裟向来自负,对这位落魄的荣安侯原本多少存着些轻慢之意,到了此时此刻,见识了殷仲的镇定自若,满心的轻视不由得都收了起来,反而生出几分异样的戒备来。

  顺着起伏的草坡慢慢前行,不多久便看到了重重守卫之中的那辆乌篷马车。马车厚重的帘子已经向上挑起,车内,一个华服高冠的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张望。幽沉沉的视线自从殷仲出现在了草坡的尽头,就始终胶着在他的身上。

  殷仲的呼吸微微一窒,一颗心反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自从他被削去军职,这个人便开始了意味不明的骚扰,一边不停地用珠宝美人来试探,一边又用种种血腥的警告来提醒。自己忍耐了那么久,久到几乎要失去陪他继续玩下去的耐性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殷仲自己也在渴望着这样面对面的一天吧。只不过,倘若他能够在这样一场对峙当中侥幸活下来,他将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危险……

  但是此时此刻,这潜藏的危险殷仲已无暇去考虑了。

  草坡上掠过的微风里已经缓缓地漾起了一圈圈异样的波动:探究、疑问和隐秘的挣扎都混合在了隐忍的杀气当中,让殷仲敏锐地捕捉到了刘武心中那一丝举棋不定的犹疑——两军对峙,妄动者必死。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场交锋,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手中握有一国之力的梁王。反观殷仲一方的区区四五随侍……对比不免太过悬殊了。

  刘武缓缓舒了一口气,油然生出几分笃定来。他扶着容裟的肩头慢慢步下马车,再一次望向屈身行礼的殷仲。在他的身后,是几名面无表情的随侍,也都像他一样,神情从容不迫。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摆了摆手。容裟连忙带着随侍们退了下去,有意无意地停在了一箭之外,将他们紧密地包围在了当中。

  殷仲的视线从远处的守卫身上慢慢收了回来,落在了面前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身上。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甚至连面貌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只因为出身地位的不同,便被命运之手摆放在了这样诡异相对的位置上……

  “在想什么?”梁王凝视着他,唇边浮起轻浅的笑容。

  殷仲回视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说道:“殷某不过是一介武夫,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令人费解。”

  梁王仰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然而说出的话却明显得答非所问,“子仲为什么总是和本王这么生分呢?”

  殷仲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出去,口中淡淡应道:“殿下说的‘生分’,殷某当不起。”

  梁王侧过头,微微向上挑起的眼尾突然之间便让殷仲生出几分莫名的眼熟。不及细想,便见他别有深意地浅浅一笑,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子仲,你知不知道如今的窦氏一族是谁做主?”

  殷仲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位梁王的生母便是当今的皇太后窦氏——天下皆知。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正在暗自惊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用意,便见梁王莞尔一笑,从容说道:“本王想请母后出面,在窦氏族中为子仲挑选一名才貌兼备的夫人,不知子仲意下如何?”

  殷仲的心猛然一沉,尚不及回答,梁王又笑道:“子仲与窦氏联为姻亲之后,窦氏自然会倾尽全力在御前为子仲周旋。到那时,子仲何愁不能重回霸上?!”

  静谧之中,只有阵阵微风拂面而过。

  这是冬日里最晴朗不过的天气了,连天空的颜色都蓝幽幽的。地平线上方是轻浅的湖水蓝,然后一层一层地向中央加深,渐渐地在他们头顶上方汇聚成了宝石一般深邃迷人的紫蓝色。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坡,沿着地表起起伏伏,棕红和枯黄交织的颜色一直铺染到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冬日的荒野,有种落寞却又旷达的美。

  殷仲负手眺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眯起双眼无声地笑了,“殿下突然关心起殷某的私事,倒让殷某有些受宠若惊。”

  梁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口中虽然说着受宠若惊,可是脸上的神色依然一派淡定,就仿佛他说的不是可以使他重返霸上的大事,而只是闲话家常。梁王心头微微一沉,眉眼之间飞快地掠起了一抹阴影,“本王的提议,似乎……子仲并不满意?”

  殷仲谦恭地后退一步,垂眸笑道:“殿下的美意,殷某感激不尽。不巧的是,上个月刚刚奉了家严之命,在武南定下了一门亲事。父母之命,殷某怎敢不遵从呢?”他的语气虽然温婉,言辞中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梁王眉宇之间慢慢地阴沉了下来。

  即使没有抬头,殷仲也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如同一块巨石般沉沉压上了自己的心头。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殷仲,你要想清楚了。吴王也是我刘氏宗室,你不会真的相信那老匹夫会为了你跟本王翻脸吧?!”

  这样的话,倒让人不解。殷仲挑起眉头,惊愕地反问道:“吴王与殷某并无深交,殿下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梁王在草坡上慢慢地踱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冷哼了一声,“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会在御前为你周旋,助你重回霸上?”转头看到殷仲一脸茫然的神色,心头不由疑窦丛生,“他……居然没有说过会帮你?!”

  殷仲心头愈加茫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一夜听完故事之后,吴王所说的“若是让本王碰到这位蒙在鼓里的皇子,说什么也要倾尽全力来帮帮他”之类的话,不过,那应该只是听完故事之后,应景发出的感慨之词,与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当初的疑问又重新浮上心头: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讲这样一个故事,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殷仲摇了摇头,神情之间微微有些不耐,“殿下的话,殷某似懂非懂。想来,定然是殿下与吴王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梁王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里闪过一抹不露声色的阴戾,“子仲,本王的确想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事关社稷安危,本王相信子仲是坦荡君子,和吴王之间并无不可告人之秘……”

  殷仲淡淡地回望着他,没有忽略掉梁王眼里那一抹深刻的怀疑——这个人似乎很难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此刻他一字不漏地转述当日与吴王会面的情形,只怕他也未必相信。

  见他沉吟不语,梁王点了点头,冷冷笑道:“子仲,本王再提醒你一句,一旦削藩令下,吴王便自身难保。你若是想借他之力重回霸上,只怕是……”

  殷仲的视线望了过来,极短暂的一个对视,却清冷如水。梁王不知不觉停住了话头,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怒意。殷仲的视线却已不动声色地闪开,投向了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荒原,平静地说道:“霸上于我,不过是一场梦……”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惊鸿作品集
倾城一笑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