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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3章 :你还是男人不?

  “一场梦?!”梁王大笑,眼底却渐渐漫起了一片冰冷,“既然如此,本王也无话可说。”他斜了一眼身旁面容沉静的男人,不无惋惜地叹道,“子仲,你不要责怪本王,本王也是没有办法了。你便是那乱世里的一把宝刀,本王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让你落入了旁人手中……”说到最后几个字,梁王的身体已如同纸鸢一般飘飘摇摇,向后飞掠而去。

  殷仲一惊之下,本能地纵身追了过去。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蓬弩箭已带着令人胆寒的锐响尽数没入了刚才两人的站立之处。

  梁王一回眸,只看到一蓬弩箭的尾羽还露在地面之上,簌簌颤动,心中不由大惊,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的身后。当的一声脆响,长剑险险地架住了身后袭来的长刀,梁王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去。正在这紧要关头,绞缠在长剑上的力量却倏地撤了回去。梁王收势不住,向后踉跄两步,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殷仲从侥幸避开了那一蓬弩箭开始,便知自己已落入了罗网之中。一场大杀避无可避,人反而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虽然无意伤梁王性命,然而此时此刻,只有挟他在手才能为自己和兄弟们争取多一点的时间。然而,长刀架在梁王的长剑上,未及用力,凌厉的剑气已由左右两侧飞快袭来。

  殷仲放开了梁王,毫不迟疑地向后激掠开来。眼角的余光左右一扫,便看到银枪和随行的兄弟们都已经被梁王随行的高手团团围住。再远处,黑压压的一排排弓弩手箭在弦上,已经列好了阵势——竟然已是插翅难飞了。

  偷袭的两名剑客夹击落空,没有丝毫停滞便如影随形般追掠了过来,寒光闪动的剑锋后面,是两双志在必得的眼睛,写满了杀意。而殷仲的身后,四名持剑的高手也已布好了阵势,蓄势待发。

  殷仲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向下沉。

  远处草坡的背后,一队蒙面的士兵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命令。

  在他们的最前方,应高静静地凝望着草坡中央森严的队列,微微蹙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身旁是吴王军中的右中郎将薛陈。和身后的士兵一样,他面上也覆着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显得十分老练沉稳,正一眨不扎地凝望着草坡中央已缠斗在一起的几个人影——罡气鼓动,站在远处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暗影,不时有兵刃的寒光闪烁其间。

  混战在一起的人影却倏地分开了。一个黑衣剑客躺倒在殷仲的脚边,而殷仲浅色的长袍上也已出现了刺眼的血痕。其余几名剑客极迅速地将殷仲包围在了中央,极短暂的一个停顿之后,新一轮的围攻又开始了。

  看到殷仲的肩头连中两剑,薛陈的眉头微微一蹙,望向了身旁的应高,“先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爷不是交代过不可伤了他性命么?”

  应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草坡中央,漫不经心地笑道:“要雪中送炭,自然要选个最合适的时机。薛大人此刻冲出去,只怕殷将军还会怪你多事呢。”

  薛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望向殷仲的目光中却已多了一丝隐忧。

  耳畔传来一声惨呼,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银枪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正好看到自己的一名兄弟满身鲜血地扑倒在地。银枪心中一恸,不由得杀念大起。铁云钩顺着刺到面前的长剑飞快地滑落下去,一把绞住了身前剑客的手臂,用力将他甩了出去,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可是不等他冲向草坡中央被围攻的殷仲,一片寒光闪动的兵器已然逼到了眼前。杀手们再度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匆匆一瞥,已足够让他看清楚殷仲的情况了。殷仲的背部已是一片猩红,围攻在身边的剑客也已经由六人变成了四人——只是这四人的外围还有黑压压一队持剑的高手,虎视眈眈地窥伺着下手的机会。

  银枪心中焦躁,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另外的一场围攻,令他事先安排好的救援到现在也不曾露面。那些都是洗砚阁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他们能顺利突围,如果他和殷仲可以坚持到他们突围……

  从不轻易示人的独门兵器铁云钩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内力也一分一分地流失在了轮番不停的围攻之下。再这样耗下去,除了力竭而死,自己恐怕不会有别的下场……

  偷袭的长剑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刺入,骤然间传来的剧痛反而重新点燃了银枪心头的杀念。铁云钩在冬日的艳阳下幻化出一片极耀眼的银光,倏地没入了偷袭者的腹中。热血喷溅而出,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通红。

  铁云钩飞快地划开了当胸袭来的数支长剑,后退的身体却因为偷袭者再度的进攻而不得不停了下来。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扫向草坡时,围在殷仲身边的剑客又倒下一人,而他的左臂几乎已被鲜血染红了。长刀刚刚挑开前方袭来的凌厉一剑,从外围又有两名剑客加入了围攻的战团。

  左右两侧偷袭的长剑如影随形,闪电一般刺到了殷仲的胸前。

  长刀骤然用力,绞缠住迎面袭来的长剑,顺势一推,险险地架住了左右两支长剑。殷仲的视线和面前的剑客匆匆一碰,还未及将对付眼里的狠戾尽数收入眼中,另一侧的长剑已借着这一瞬间的停滞,极快地刺向了殷仲的咽喉,狠辣得不留丝毫余地。

  殷仲将纠缠在一起的长剑,借着推拉之力向前推了过去。偷袭的长剑收势不及,猛然刺入了绞缠在一起的剑锋之间,摩擦出一蓬细碎的火花。持剑的人微微一愕,殷仲的长刀已经顺着他的剑锋闪电一般削落。偷袭的剑客面色大变。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支弩箭当的一声射在了殷仲的刀锋上。刀身顿时向旁一偏。偷袭的剑客神情一松,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弩箭来自何方。第二支弩箭已经当胸射到,剑客痛呼一声,仰面跌倒。双眼之中却还保持着又是轻松又是愕然的神色。

  殷仲的长刀被弩箭射偏,原以为是他的同伴相救,眼见第二支弩箭将这人射杀,不由大奇。然而,就这么一错神的工夫,四面八方都已响起了奇异的锐响。一抬眸,便见半空中一片黑压压的弩箭,密如飞蝗般正向他们射来。

  殷仲刹那间如堕冰窟。

  惊怒之下已无暇去揣测梁王刘武为何会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的杀念,竟然不惜拿自己人的性命来给他陪葬,挥动长刀团团护住自己的周身要害。无论如何,自己多拖延得一刻便能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洗砚阁的高手应该就快要到了……

  右侧的黑衣剑客胸部中箭,身体一歪,朝着自己倒了过来。殷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蓦然间,从小腿传来一阵剧痛,殷仲的身体不由得一顿。大惊之下,他一把抓起身前的尸体挡在身前,尚未及后退,右肩又是一痛。殷仲一低头,便见尖利的一截弩尖已由背后穿出右侧的肩胛骨,寒光闪烁的弩尖上鲜血淋漓。

  殷仲忙用长刀支住了半跪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拔出长刀,一支弩箭已带着尖厉的哨音贯胸而过。

  殷仲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阵厮杀的声音从排列森严的箭阵后方隐隐传来,箭阵里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梁王刘武警觉地蹙起了眉头,不耐烦地问身旁的容裟:“怎么回事?不是交代过你要拖住殷仲的救兵吗?”

  容裟极目望去,一队蒙面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冲入箭阵之中。迟疑间,一个侍从飞快地跑了过来,嘶声喊道:“殿下,我们中了埋伏!”

  刘武一惊,抬头望去,神秘的蒙面人已经兵分两路,一队冲入箭阵之中,另外一队沿着草坡的东西两翼包抄过来,似乎要切断自己的退路。自己精心布下的箭阵已经完全被冲散了。刘武不由大怒,正要发作,却见远处的草坡上又出现了一队精悍的骑兵,骑兵的身上俱已带伤,却丝毫不掩其彪悍之气。

  容裟面色大变,厉声喝道:“掩护殿下先退!”

  刘武下意识地望向草坡中央横七竖八的尸体。正迟疑间,便听容裟急促地说道:“殷仲身受剑伤,又连中数箭,更有一箭穿胸而过,断无生理!”

  “殷锦的马车呢?!”刘武蹙起了眉头,冷森森的目光匕首一般刺向了容裟,“你的人追到没有?”

  容裟避开了他的目光,讷讷地说道:“那辆马车里……并不是殷锦……”

  刘武一怔,随即便恍然大悟,美玉般的脸孔上刹那间布满阴云,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殷仲。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恨恨地翻身上马,由侍卫们簇拥着匆匆而去。

  打马冲上草坡,刘武回身张望时,只见最先出现的蒙面人和那一队骑兵已经会合在一起,正涌向草场中央那一片横七竖八的尸首。自己的箭阵早已大乱,围在容裟的身边且战且退。这些人一心救人,对他们似乎无意赶尽杀绝……

  刘武的眉头却越蹙越紧。如果说那一队受了伤的骑兵是殷仲网罗在手中的江湖高手,突出重围特意赶来救援,那么,先他们一步出现的又是何方神圣呢?从他们的身手和相互之间从容不迫的配合来看,这绝对不会是一群乌合之众……

  “去查查是什么人!”梁王的目光冷森森地扫过了尾随在身后的容裟,沉沉说道,“倘若再失手,就拿你项上人头来复命吧!”

  容裟眉角微微一跳,低声应道:“是!”

  一阵微弱的鸽鸣自远处传来,顾血衣睁开双眼,将手掌放在唇边咕咕回应了几声。没过多久,天空中就出现了血鸽那艳丽如血的红色身影。它缓缓地在庭院上空盘旋两周,落在了顾血衣的手臂上。

  顾血衣抚了抚它的羽毛,从它腿上解下竹管,里面小小一卷绵纸,只写了一个字:速。顾血衣的心一沉。能用这个字来召唤他的,就只有血衣门中的十二杀手。能让他们这么做的唯一解释,就是门派之中出了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应付的大事——会是什么事呢?

  顾血衣将纸卷捻碎,英挺的眉头不自觉地掠过一抹阴影。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也没有看到顾血衣。韩子乔去送晚饭,回来之后十分诧异地说他的房间居然是空的,行李都还在,人却不知道去了那里。不知怎么,苏颜心里又漫起一阵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随着夜幕的降临,苏颜心头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细想想,却又不是为了顾血衣的神秘离开,是一种……完全没有头绪的惶恐,就像是暗夜里行路的人,听见身后有野兽的喘息,回过头却是一团混沌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恐惧却在这混沌的黑暗里越放越大……

  伏在枕上正默默出神的时候,床帐忽然向两边掀开,随即一股幽幽的甜香扑面而来。

  苏颜一惊,尚未转头去看,便觉得肩头一麻,刚撑起的身子又倒回了床榻上。一时间又惊又怒。熟悉的香味,令她不用去想便已知道来人是谁。这个人,永远都这么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己的身旁,苏颜却丝毫也动弹不得。头脑轰然一响,顿时涌起一种前仇未报、又再度被欺辱的愤怒。最最可气的是她听到韩子乔说他不知去了哪里的时候,她还担忧过他的下落……可是现在,看着他那副万事皆在胸中的样子,苏颜不禁愤愤地想:怎么会为这样的人担心呢?他根本无须别人为他担心……他根本不配别人为他担心……

  顾血衣垂眸望着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气轻声说道:“你不要想那么多,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来告个别。说两句话就走。”见苏颜还在瞪着他,顾血衣扑哧一笑,“是真的。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过年之前会赶回来。”

  “还有……”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神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你和老板娘不要离石小七太远。他的功夫虽然不怎样,但是真要出什么事,也是可以抵挡一阵子的……”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有什么事,你可以让九叔传话给我。”

  似乎是真心地……在替她担忧。苏颜垂下眼眸,脸上的僵硬的神色已有所缓和。

  这样的神色似乎也感染了顾血衣,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梢、眼角,慢慢地停留在了她纤秀的唇边,摩挲良久。然后在她渐渐戒备起来的目光里放肆地大笑,“阿颜,你别总是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从来不曾滥杀无辜,也没有霸占过谁家的闺女……”

  苏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眉眼都极张扬,却和他无比的相衬。

  看到她微微有些迷惑的神色,顾血衣的目光猛然一跳,唇边展开了一抹温水般柔和。这样温柔的神气,让苏颜在惊诧的同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刚别开了视线,就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挑起鬓边一缕散乱的碎发轻轻捋到了她的耳后。这样亲昵的动作,让她本能地想躲。尽管身体动弹不得,她的眼神还是将这一层意思明白无疑地表露了出来。

  他的手指在她的鬓角处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收了回来,淡淡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跟你解释好了。”他看了看苏颜疑惑的神色,眼里浮起一点她看不懂的坚硬的东西,“我来是要告诉你,等我处理完了门派里的事,就会回来接你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把你带走。”

  看到她眼里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神色,他的眼神沉了沉,慢慢地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身后一个虚无的点上,声音也微微透出一点莫名的疲惫,“阿颜,这里不适合你。我带你去看我师傅的家。那个庄子在山里,十分的安静。附近有很美的瀑布和竹林。我师傅还种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花草……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苏颜望着他眼里渐渐亮起的灼人光彩,心头竟有些莫名的刺痛。当她还挣扎在生与死的夹缝里时,也曾幻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用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来,我带你走……”可是当这一幕真实地在自己面前上演,骤然间涌上心头的,却只是淡淡的酸涩。那些曾经模糊有过的期望,如今已经湮灭在了冬日清晨那一转身的决绝里,再也无迹可循了。

  顾血衣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和抗拒,有的只是震惊和一点点伤感——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顾血衣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到唇边,在那柔软的掌心里印上一个灼人的轻吻,喃喃说道:“我要走了。你乖乖等我回来。”他抬眸一笑,眼瞳里光彩流转,清澈的眼波里竟有种孩童般的率真。

  苏颜心头的困惑已远远超过了被冒犯的愤怒,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对于他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止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实用意,她一无所知。他的笑容可以邪魅,也可以妖娆;他冷淡得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率真得像一个孩子……就如同一块迷人的宝石,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可是在那光芒之下,究竟哪一个面才是真正的他呢?

  苏颜还想看得再仔细一点,可是那床帐已经在她的面前放了下来,房间里也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静谧,只有缭绕在鼻端的香,久久不散。

  顾血衣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马背上回身张望。

  浓重的夜色掩盖了一切,让熟悉的街巷变得一团模糊,只有黑黝黝的屋檐在天空墨色的背景之上呈现出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剪影来。

  顾血衣的心头有微弱的叹息如河水一般缓缓流过,究竟是哪一次的离别,开始让他有了不舍的感觉呢?是在平安客栈迫她服下融香丸的那一次?还是山洞里醒来,看到身上披着她的棉袍那一次?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变化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而自己却无知无觉。细想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顾血衣收回了视线,投向了通往镇外的大路。熟悉的气息自黑暗中隐隐传来——两名血衣门的属下已经在镇外等候多时了。远远地看到他,两个人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马,躬身向他行礼。顾血衣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头,声音里却已然透出了一丝不悦,“不是说过让你们在郝家集等我的么?”

  左侧身材瘦削的男人上前一步,低声说:“有急报!”

  顾血衣的目光霍然一跳,“说!”

  “江雁送来的鸽报,”这男人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平缓地说道,“吴王遇刺,目前生死未卜。”

  顾血衣一惊,“遇刺?!”

  “是。”男人平缓的声调里微微透出几分疑惑来,“昨夜,吴王一行在川城驿馆下榻。刺客共有四人,大概在子时潜入驿馆。行刺的手法干脆利落,一击得手,立刻全身而退。江鹞已经带人追踪而去,目前……尚无消息。”

  顾血衣心头微微有些烦乱,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叫生死未卜?他到底伤在哪里?”

  马前的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严侍从已将吴王的伤势完全对外封锁,我们的人,无法混进内殿,是以……无法打探出详情……”

  顾血衣心乱如麻,不等他说完便用力甩动马鞭,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从下江牧场一路南行,进入吴国境内的第一座城便是川城。

  顾血衣也曾数次路过这里,然而川城留给他的印象却十分的模糊。也许是因为跟附近的几座城相比,无论是自然风光还是风土人情,川城都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特色吧。

  远远看到等候盘查的人在城门外排成了长长一队,顾血衣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不自觉地绷紧了。算起来,吴王遇刺已是三天之前的事了。从川城如此森严的戒备,不难猜到吴王的伤势似乎……不容乐观。连着两夜两天纵马疾驰,此时此刻,望着落日余晖中雾霭迷蒙的青灰色的城池,一丝疲惫终于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眉头,一颗心却越揪越紧了。

  城门外负责盘查的守卫是右中郎将薛陈的亲兵,顾血衣从他们嘴里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一时间心急如焚,匆匆赶到驿馆时,已经过了酉时,天色已经黑了。人尚未走进驿馆的大门,严竹风已经得到了消息,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顾血衣顾不得受他的礼,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问道:“他……怎样?”

  严竹风被他拉住了手臂,疼得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一边吸气一边嘶声说道:“殿下……还在昏迷中……”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抖。严竹风立刻就感觉到了,连忙说:“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始终没有醒来,郎中推测……”

  顾血衣放开他的手,匆匆赶往内院。驿馆内外戒备犹为森严,依旧是薛陈的亲兵。不知怎么一路行来,却始终没有见到薛陈。顾血衣惦念吴王的伤势,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这些旁枝末节。他风尘仆仆地闯进吴王的房中,转过迎门摆放的檀木嵌宝屏风,一眼便看到半垂的深色床帐间那个昏睡的男人。

  一道长长的刀伤划过鬓角,已经凝结成了狰狞的疤痕。昏迷中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往常显得消瘦,灰白色的头发也比以往来得刺眼——顾血衣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了。他额角和两颊的皮肤都已经松弛,显露出层层细密的皱纹。苍白的皮肤也透出了一层不正常的青灰色,看起来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慑人心魂的威严。

  这样的吴王,让顾血衣感到陌生。他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床榻上昏迷的男人,强烈的歉疚如巨石一般重重撞入心中。如果事发当时他就守在他的身边……

  顾血衣弯下腰,轻轻地握住了他露在被外的那只手。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手掌宽厚,骨节修长有力。小指上原本蓄着的长长的指甲也已经齐根断裂了——尽管经过了精心的修剪,那一道意外的折痕已然清晰可辨,呼应着手背上一处浅浅的淤血,带出了几分触目惊心的狰狞。顾血衣的手指移到了他的腕部。吴王的脉息果然十分平和,除了内力有些受损,并没有中毒的迹象。顾血衣不禁皱起了眉头。脉象上看,他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为什么又会昏迷不醒呢?

  顾血衣握着这只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这个意外打断了他每日晨读的人,身材壮硕,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神情威严得令人不能去直视。可是在望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凌厉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温煦的光,仿佛在打量着失而复得的名贵珠宝。然后,他笑眯眯地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手太热,也太用力,让他本能地就有些不安起来。正要挣扎时,却透过他的臂弯看到了母亲眼里又惊又喜的泪。那是她脸上从未有过的神情,仿佛心头郁积的苦楚在那一刻都绽放成了世间最绚丽的花。于是,他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直牵进了他的寝宫。

  顾血衣头一次看到那么大又那么奢侈的房间。年幼的心中除了震动,还有莫名的恐慌。然后,这个男人抚摸着他的发顶,望着他温和地笑了,“你以后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好不好?”他脸上的笑容有种奇异的安抚的味道,令他心底里的恐慌立刻就消散开来……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母亲以外的人对他表示爱抚。尽管那一下不经意的抚摸轻软如绵,掌心的温度也如同温水一般,可是那额头所感觉到的温度和触感,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记忆的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顾血衣把脸深埋进这只大手里,无声地叹息。

  从屏风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顾血衣没有回头,却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身体,不露痕迹地将吴王的手放回了被里。

  “十六爷,”身后传来应高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十六爷不必太过劳神。郎中说殿下并未中毒。至于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是头部受了撞击的缘故,而且搏击时体力劳损太过——殿下毕竟不是年轻人了……”

  顾血衣凝望着吴王平静得异样的睡容,淡淡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高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吴王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他僵硬的后背上,脸上的表情越发深沉莫测,“十六爷冰雪聪明,难道没有什么想法么?”

  顾血衣的心头微微一动,脑海中倏地想起离开下江牧场的前一夜,吴王在光烨殿与梁王刘武宴饮的情景来……

  应高捋着短须沉沉叹道:“梁王殿下心机深沉,殿下自然不愿和他结盟。没想到……”

  顾血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吴楚赵素来交好,与吴国结盟便等于同时得到了几个盟友……”应高慢慢踱了几步,望着顾血衣沉默的面容,微微叹道,“老臣只是想不明白,行刺一事,究竟是梁王的意思,还是他背后的御座上那位兄长的意思,亦或是梁王揣摩陛下的心意,自作主张地先下手为强?无论如何,殿下的处境都十分危险……”

  顾血衣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暂时不会离开。”

  应高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有十六爷这句话,老臣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薛陈不在,若是再有什么变故,老臣可真是上天入地,求告无门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薛陈不在?”

  应高点了点头,十分自然地应道:“离开下江牧场的时候,老臣派他先行一步接应九爷和十少爷。没想到他前脚走,后脚就出了这等大事……十六爷,老臣认为一直耗在川城也不是办法,如果能尽快赶回广陵……”

  顾血衣听他犹犹豫豫地提到了吴国国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自然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不容他拒绝。何况这个受伤的人,不管怎样都是自己的父亲——为他做点什么,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血衣按捺住心头的不快,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的意思,血衣已经明白了。你放心,我自会一路护送他回广陵。不管怎样,你我之间的三年契约毕竟还未到期……”说到这里,望向应高的视线已由平和转为犀利。应高微微一怔,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会全力保护——我要你们好好活到真相揭开的那一天。而且……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骗我。”

  那样犀利的眼神,让应高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可是不等他说什么,顾血衣已经收回了视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应高出神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个颇有些无奈的苦笑来,“这孩子的禀性,口硬心软——究竟是随了谁呢?”

  夜风清冷。在他的头顶上方,冬日的夜空呈现出一片澄澈的墨蓝色,深邃而迷人。

  担忧、歉疚以及深浓的疑惑交缠在一起,纷纷扰扰,将顾血衣的心头搅得一团烦乱。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分明还有一丝令人疑惑的东西蠢蠢欲动。格外令人不安。

  一道黑影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顾血衣的身旁,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礼,然后站起身恭顺地退到了一边。顾血衣的视线从远处灯火通明的内院收了回来,轻声问道:“怎样?”

  “江鹞的鸽报,”黑影低声说道,“刺客进入赵国边境的时候,在九家口的荒谷里被人灭了口。双方似乎都是江湖人——具体的身份,江鹞还在查。”

  顾血衣点了点头,刺客被人灭口,这倒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会拖到赵国边境,倒是有些出人意表。他微微蹙眉,轻声问道:“薛陈呢?”

  黑影说道:“梁王在草甸设局击杀荣安侯的时候,薛陈就在附近。目前正和荣安侯的随侍一起护送他返回武南郡。”

  顾血衣心头一震,“荣安侯?!”

  黑影点了点头。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头顶广袤的夜空,一时间心头茫然若失。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刚毅的面容。他果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连虚与委蛇都不会……顾血衣沉默良久才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连忙扭头问道:“荣安侯伤势如何?!”

  黑影摇了摇头,“荣安侯伤势太重,恐怕挺不到武南郡。”

  顾血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颜彻夜无眠地靠在床边摩挲那支玉簪的情形,心底里竟有种针扎似的疼痛——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顾血衣忽然间很怕看到她流泪的样子。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更好一些呢?纵然是相思磨人,也总比碎了一颗心要好吧……

  不知道愣了多久,一个更大的疑团慢慢浮上了心头:应高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薛陈的去向?他执意要自己护送吴王返回广陵,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顾血衣的眉头在黑暗中越皱越紧,声音里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丝森寒,“让江鹞继续追查刺客的事。还有就是留意薛陈的下落……”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让江山、江云立刻赶往吕家口如意客栈,到了那里之后,一切听从陈九叔的安排。”

  黑影低声应道:“是。”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又低声嘱咐他,“让江云传我的话给陈九叔:十天之内,如果我还没有赶回如意客栈,就让他带着苏姑娘先行一步回凤凰山。”

  黑影低低一诺,鬼魅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隔着一道深色的帐幔,屋角的烛台将荧荧跳动的烛火迷迷蒙蒙地洒满一室。帘幕后面的兽头铜鼎细烟袅袅,夜合欢幽沉沉的香给沉寂的夜色涂抹了一丝温柔的味道。连堆积在顾血衣心头的烦乱,也不知不觉平息了几分。

  轻手轻脚地替床榻上昏睡的人掩好了被角,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令他不由自主地地想起了年幼时住在他寝宫里的那些久远的日子。顾血衣到现在还记得那时他总是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然后赤着脚悄悄穿过迷宫样的长廊,跑去看看他的寝殿。远远地看到飞檐下彻夜不熄的灯笼,他的心总是会慢慢地安定下来。

  顾血衣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脸上,恍惚之间竟有种时光倒流回了幼年时的错觉,心头无端地漫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

  吴王的眼睑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顾血衣心头一跳,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是他的眼睑又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顾血衣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吴王的手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混浊[混浊?]的眼珠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四目交投,有两个极亮的点在他的眼瞳里一闪而逝。

  “你……醒了?”顾血衣忽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我马上去喊郎中……”

  吴王的手微微用力,像一种无声的挽留。顾血衣转回身,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恳求的意味,让他无法拒绝。

  “我就在这里,”顾血衣握紧了他的手,低低说道,“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回广陵。不过,我现在要去把郎中喊进来,好么?”

  吴王眼神一暖,轻轻颔首。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穿过寂静无人的庭院,来到殷仲的书房门外。石钎轻手轻脚地掀起厚重的毡帘,向走在他身后的武南名医齐飞鹤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每一次看到他,石钎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些许的希望来。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帘再度被掀开,路蘅和傅宣一前一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都阴沉着眉眼。自从殷仲被送回武南,他们就一直守在殷府。几日熬下来,就连一向身材壮实的路蘅都整整瘦了一圈。

  “商铺里还有点事,我酉时再过来。”傅宣抬头看看天色,转头望向路蘅。路蘅却摇摇头,“我等在这里。”

  傅宣瞥了一眼静悄悄的书房,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路蘅垂着头开始在书房前开阔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踱步。看操场周围一架一架的兵器,看夕阳的余晖在兵器上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看四周干枯的草地上沉重的石鼓,看自己的影子在平坦的操场地面上越拉越长……随着暮色的降临,空旷的庭院里寒气越来越重。书房里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路蘅终于沉不住气了,正要进去看看,一名随侍走进来递上一封书信,“刚才周将军府上有人送来了这封信,是楚世子给侯爷的。”

  “周将军?”路蘅皱了皱眉,接过书信问道,“人呢?”

  随侍垂手说道:“还在门廊里候着。”

  路蘅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递了过去,“打发他先回去。就说侯爷病着,不方便见客。”

  随侍接过钱袋,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路蘅低头看手里的书信,外封上只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君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呢?路蘅不由自主地皱眉,殷仲和周亚夫之间的渊源,他再清楚不过了。至于楚世子,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有来往了呢?

  路蘅忙问石钎:“你可知道你家将军跟楚世子有什么交情?”

  石钎微微一怔,不明白他所问何来。

  路蘅看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心中越加怀疑,“姓周的让人送来了这封信——他们之间若是又起了什么过节……奶奶的,我去替他了结这桩心事……”说着一把撕开了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上好的玉桥纸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写的是:吕家口如意客栈。

  路蘅再一次皱紧了眉头:只是一个地址——又是什么意思呢?伸手抚着自己的下巴,路蘅忽然觉得很有必要去见一见周亚夫。

  石钎看到他蹙眉的样子,连忙说道:“路爷,这事儿……其实是我家将军是在找人。”

  “哦?”路蘅布满红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眯了起来,“你是知情的了?”

  石钎瞥了一眼静悄悄的书房,迟疑地点了点头。

  石小七赶到堂屋的时候,几个人面前的案桌上已经布好了酒菜。红烛高挑,火盆里的炭火又燃得极旺,暖暖的炭气混杂了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竟真的有了几分临近年节的喜气。

  石小七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般笑着说:“还是屋里暖和,外面的雪已经没过脚面了呢。”

  苏颜正在帮九嫂布菜,听他说起外面下雪,不由得兴致盎然,回身笑道:“明天可以在院子里堆两个雪人了。”

  石小七却撇了撇嘴,不屑地抢白她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老板娘要是我姐姐,我早就把她供起来养着了——她也真是命苦,摊上你这么个弟弟,老大不小的人,都该娶媳妇了,还一天到晚的……哎哟!”摸着脑袋一回身,果然是韩子乔。

  石小七揉着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嘛。”

  韩子乔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用!你再别欺负我弟弟就好。”

  石小七接过她手里的碗筷,笑嘻嘻地说:“男人嘛,就要像个男人的样子。你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像个大姑娘似的,连只鸡都不敢杀。谁家姑娘愿意跟他过日子呀?我这不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嘛……”

  韩子乔朝苏颜望了过去,她手里还端着碟子,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正瞪着石小七。就连她瞪眼的样子,也果然透着文弱,韩子乔忍不住扑哧一笑。

  苏颜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姐,你居然和他一起笑我?!”

  韩子乔还没有说话,石小七已经夸张地抖了抖肩膀,颇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多大人了还撒娇?你也太肉麻了,还是男人不?!”

  苏颜把手里的碟子重重一放,冲着他怒目而视,“我是不是男人关你什么事?!”

  韩子乔连忙走过去揽住了苏颜的肩膀,又忍着笑数落石小七,“没事就去外面劈两捆柴!”

  陈九叔也连忙拉过了石小七,笑眯眯地打圆场,“小七,你去厨房里把你九嫂刚炸的馃子端来。我的腿脚不灵便了,来回上下台阶硌得骨头疼。”哄走了石小七,又转过头去安慰苏颜,“那孩子有口无心的,性子又粗,并不是存心难为姑娘。大节下的,都别动气。”

  一席话说得苏颜也不好意思起来。从一开始她的男装就没有骗过了九叔九嫂,想来,姜还是老的辣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门外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台阶上摔碎了。

  韩子乔哎哟一声,“怕是小七毛手毛脚的,把盘子给砸了吧。”

  苏颜离门口最近,伸手掀起毡帘正要挖苦他两句,一抬头却见石小七桩子似的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右手却按住了腰畔的长刀,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后院角门的方向。感觉到了从身侧扑面而来的暖意,石小七低低地喝道:“进去!”

  苏颜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悬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了一团柔和的光晕,就连脚下的台阶和台阶边缘一簇茸茸的枯草都被环进了模糊的光圈里;再远处,是黑黝黝的井台,井台的后面便是院墙和院墙下两株粗大的橘树……有什么好看的呢?

  苏颜微微有些诧异,正要收回视线的时候,树影下的一团昏黑里有什么东西不易觉察地动了动。空气里立刻漾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波动,无形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撞了过来。苏颜胸口一窒,一丝腥甜的味道倏地涌上了喉头。苏颜刹那间毛骨悚然——又是杀气。

  森寒的杀气层层迫近,只一瞬间便仿佛织就了一张硕大的罗网,而那暗影里潜伏着的,俨然便是等待收网的猎人了。对峙的时间并不长,石小七头也不回地捞住了苏颜的腰带,一把将她甩回了堂屋里。几乎与此同时,黑暗中掠出了几道敏捷的黑影,如同捕食的猎鸢一般,沿着不同的方向朝石小七扑了过来。天旋地转之间,苏颜的耳边已响起了一阵兵器相击的锐响,有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却不是石小七的声音。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已经撞上了挂在门口挡风的毡帘,就那么裹着毡帘砰地摔在了案桌上。一时间苏颜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身体不由得蜷成了一团,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有了毡帘的阻隔,外面的情形更是一目了然。几个持剑的黑衣人已经将石小七逼到了门边。石小七步步后退,手中长刀刚刚迫退了刺到面前的两支长剑,身侧一支长剑已刷的一声刺入了他的衣襟。石小七敏捷地转身,长长的一截剑尖从腋下穿过,石小七反手一刀砍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人闷哼一声,迅速退出圈外。眨眼之间,另外一支长剑已从他的身后迅速补上了空缺。

  苏颜搭着韩子乔的胳膊刚刚站起身来,身后“哗啦”一声响,窗户已被撞碎。几个持剑黑衣人鱼贯跃入了堂屋中,露在布巾外面的眼睛十分诡异地一齐望向了韩子乔。韩子乔刚才被苏颜撞倒,一头长发已经蓬蓬散开,凌乱地挡住了大半张脸。

  几个黑衣人之间彼此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色,没有一丝犹豫,当先跃入堂屋的黑衣人已一剑刺向了韩子乔。韩子乔的臂弯里还扶着动弹不得的苏颜,这一剑迎面刺来,竟是躲无可躲,不由得心头大骇。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铜酒壶,当的一声挡住了这极凌厉的一击——竟然是陈九叔。

  陈九叔手中的铜酒壶迅速向外侧一转,将那剑客迫得后退了两步。受阻的长剑尚未收回,身后的几支长剑已经不约而同地扑了上来。最前面的两个人一左一右缠住了陈九叔,另外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挥剑刺向了韩子乔。

  韩子乔拉着苏颜还没有来得及躲到陈九叔的身后,寒光闪烁的剑尖已刺到了眼前。韩子乔下意识地向后一退,一跤绊倒在榻上。苏颜的衣袖还被她拽在手里,她这么一倒,连带着将她也拽倒在地。在她们的头顶上方一片寒光闪动,石小七的长刀已险险地迎上了那两支夺命的长剑。

  一滴温热的液体啪的一声溅在了苏颜的脸颊上。苏颜下意识地伸手一抹,竟然满手鲜红[一滴血就值得满手鲜红?],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眼前这一片刀光剑影竟已将她们可以逃脱的每一条退路都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韩子乔面色煞白,拽着苏颜刚站起来,石小七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了过来。苏颜离他最近,正要伸手扶他,一支长剑已悄无声息地自他的背心透心而过。石小七手中的长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身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苏颜的手还没有碰到他,一阵剑气已袭到了身前。那人的动作太快,苏颜来不及闪开,肩部已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一低头,剑尖已从颈侧一路划到了肩部,从上臂直穿了出去,一条手臂已是一片殷红。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另外一支长剑已从石小七的腋下穿过,极准确地刺入了韩子乔的心口。苏颜只觉得一道极快的白光倏地自眼前闪过,骇然抬头,却见一个诡异的红点出现在了韩子乔的胸口,如同雪地里绽放开一朵红色的花,眨眼之间便已扩大到了整个前襟。韩子乔的身体晃了两晃,摔倒在地。

  苏颜的心头亦是轰然一响,刹那间天旋地转,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捞到她一片衣角,一支长剑已经闪电一般刺到了她的眉心。逼人的寒意由眉尖一路撞进了心里,苏颜眼睁睁地看着那极犀利的一道亮光寸寸迫近,躲不开,亦无心去躲了。

  堂屋的另一侧,陈九叔用力挥开了绞缠在刀刃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反手掷出了手中长刀。染了血的长刀越过他身前黑衣人的肩头,直直地向后飞了出去,当的一声撞上了那支刺向苏颜的长剑,将那柄已刺到眉心的长剑硬生生撞偏了半尺。凌厉的剑气却已激破了她的肌肤,从眉心到鬓角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刹那间模糊了苏颜的视线。

  从这一片血红里看出去,陈九叔手中长刀刚一脱手,两支长剑已一左一右切入了他的腹中。两名剑客一击得中,没有半分迟疑,便拔出长剑一齐刺向了他身后的苏颜。九叔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捞起了身旁的案桌便掷了过去。两名剑客极迅速地向旁边闪开,案桌砰的一声在地上撞得粉碎。陈九叔的身体晃了两晃,转头望向了苏颜,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歉疚无奈的神气,恍惚地一笑,仰面摔倒在地。

  苏颜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扶住他的肩头,他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这个人的死,完完全全是为了保护她——尽管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任务……苏颜的眼泪夺眶而出,混着满脸的血渍,一滴一滴落在陈九叔的脸上。

  肩头蓦然一痛,一截染血的剑尖蓦然间穿出了肩头,诡异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苏颜却只是茫茫然地望着陈九叔苍老的面容,一动也不想动。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哨,肩头的那支长剑刷地抽了回去,鲜血自伤口里喷溅出来,将陈九叔的肩头溅得一片狼藉。苏颜的身体一晃,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呼哨声已转为凄厉,堂屋里的剑客们潮水一般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那名剑客跃出房中之后,一扬手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进来。轰然一声巨响过后,榻上顿时燃起了一片蓝幽幽的火焰。

  苏颜费力地支起了身体,茫然地抹去了脸上早已分不出是泪还是血的一团濡湿,视线中却依然一片猩红。她看到石小七背上插着一支长剑,俯卧在榻上一动不动。那么活泼好动的一个青年,此时此刻却用那么别扭的姿势俯卧着……

  在她的面前,陈九叔紧闭着双眼,已经没有了气息。在他的另一边,靠近窗边的地上,九嫂胸前一片血渍,也已没了气息,一只手还努力地伸向他的方向。

  只有韩子乔还在艰难地喘息着。苏颜爬到了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

  “姐姐……姐……”苏颜的脑海中已是一团混沌,捧着她的脸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念着,“姐……姐……”

  她们的身后,火苗已经舔着了半垂的布幔,蓝幽幽的火苗一路蜿蜒跳跃地爬上了屋梁,熊熊的火光让眼前一切的景象都变得万分诡异。韩子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像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们的视线相遇了,一簇绚丽的光在她的眼里猝然间亮了起来,宛如她们身旁熊熊跳动的火。

  这样绚丽的亮光,让苏颜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拂开垂落在她脸颊上的凌乱的发丝,泣不成声,“姐姐……我们这就走……我这就带你走……”

  韩子乔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看不清苏颜的脸,于是费力地摸索着去握她的手,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可是在她们的周围,熊熊大火正发出那么惊人的爆裂声,苏颜完全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把韩子乔抱得更紧些,竭力靠近她的唇边,在一片哔哔剥剥的声音里依稀听到她断断续续说的是,“伯兮……朅兮……”

  苏颜的喉头泛起一个哽咽,又死命地忍了回去。

  韩子乔的眼角有极清澈的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没入了鬓边的乱发里。可是她的唇边却弯起了极温柔的笑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勾结土匪洗劫公差的倔强少年……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苏颜泪如泉涌。

  在她的头顶,韩子乔的头沉沉地垂向了一边。苏颜把脸深深埋进她尚有余温的怀里。在她的身后,熊熊大火已经吞噬了堂屋里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连身下的地板都开始灼热起来。苏颜抱紧了她的身体,抱紧了在这世间仅剩的一点温暖。

  从外面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她听到有脚步声急促地穿过了庭院,一直冲进了堂屋里。她没有抬头看,她已经不在意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一点追上她——怎样才能让她等等自己呢?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拉开,怀里的韩子乔也被人抱走了。从幻觉里看出去,那个穿过了地狱火海来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周亚夫。苏颜恍惚地抓住了韩子乔的胳膊,“……你的哥哥来了……”

  眩晕袭来之前,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滴泪从周亚夫的眼里落了下来。

  那么晶莹剔透的一滴泪,在漫天火海里璀璨得如同一粒成色最完美的宝石——只可惜韩子乔已经看不到了。

  下葬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站在积雪覆盖的雪坡上,抬起头便能看到蓝幽幽的晴空,一望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在了一块硕大的宝石里。

  苏颜靠在干枯的树干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雪原。白雪皑皑的荒野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深深浅浅的黄褐色,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给这块巨大的白色地毯画上了奇怪的花纹。冷清,却也透着冬日特有的素净的美。韩子乔一直喜欢这样的景色。去附近的农庄采买年节要用的东西时,她总是让陈九叔赶着马车先回去,自己带着苏颜慢慢地沿着雪坡往回走。那个时候,石小七总是在她们的前面跑来跑去的,顽皮得像只猴子……

  一条手帕静静地递到了她的面前,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桂花——正是自己的东西。苏颜微微一怔,恍然想起这块帕子似乎在很久以前,被她写了字交给了顾血衣,托他带给了殷仲……

  苏颜没有接过那条手帕,却慢慢回身望向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高壮壮的男人,腰身总是挺得笔直,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俊朗的眉目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机警。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和周亚夫一起赶来吕家口。他的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她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颔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苏颜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时他落寞的神情,心中便是如刀割一般。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所有的人都走了……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毫不留情地摆到了她的面前。

  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蘅。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路蘅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受了重伤。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蘅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蘅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蘅莫名地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忽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路蘅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蘅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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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人鱼的信物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