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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4章 :承了他的情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像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了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剑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外传来路蘅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她的脸上。令人畏惧的炽热,可是她臂弯里的韩子乔却越来越冰冷,怎样用力地拥抱都无法将她暖热……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里,韩子乔、石小七……他们每一个人中剑时的情景也一遍一遍地重复上演。

  苏颜迅速地憔悴下来,不过几天的时间,苍白的一张脸便已经消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得突兀。眼圈的周围总是淤着淡淡的黑色,神情也越见恍惚。路蘅担忧殷仲的一颗心,到了此时已经硬生生被剖成了两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咳嗽,都会让他有种诡异的安慰——至少她还活着。

  半路上买来照顾病人的丫鬟青梅也仿佛受了苏颜的影响,总是耷拉着眉眼神情恍惚。每次换完了药,路蘅向她询问苏颜的伤势,她也总是答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问得急了,青梅竟然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问那么详细我怎么知道?我是丫鬟,又不是郎中……”倒把路蘅气了个半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然一顿,一个耳熟的声音欣喜地喊了一声,“路爷,你可回来了!”

  苏颜顿时睁开双眼,望向了一旁的青梅。青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掩了掩她的被角,十分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片刻之后又钻了回来,脸上微微带了一点诧异的神气说:“路爷让我转告姑娘,咱们今天晚上就到了。还有,他们说有个人醒过来了。”

  苏颜睁大了双眼,一时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不确定的感觉里更多的则是乍惊乍喜的惶惑。生怕这一刻充满了内心的巨大的狂喜到了下一刻又会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噩梦。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疯狂地抽出满树的枝丫——她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巨大的落差所衍生的痛苦了。

  马车再一次停住的时候,车厢里已是一团昏黑。

  有人在马车的外面轻轻叩了两叩,随即传来了路蘅的声音,“苏姑娘?”

  也许是紧张到了极处,苏颜心里反而静了下来。车帘掀开,冷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昏黑中,她只能勉强辨别出台阶上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路蘅正跺着脚焦虑不安地等着她。

  扶着青梅的手,苏颜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离园时,石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他们连忙迎上来说:“将军白天醒来过一次,又睡了。齐先生来看过,说已无大碍。”

  见苏颜摇摇欲坠,石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一旁的路蘅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急如焚,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一段路怎么就这么长呢?

  帘子掀开,浓重的药气立刻扑面而来,转过厚重的檀木屏风,一眼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人影,苏颜的身体蓦然间一软,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就连嘴唇也泛着苍白,神采飞扬的眉眼此时此刻却因为消瘦而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就算是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在她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苏颜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眉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砰砰跳动,也许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会冲着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苏颜把脸轻轻地贴靠在他的鬓边。居然可以再一次离他这么近,这让她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所有的担忧惧怕都已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奇异的眩晕席卷而来,慢慢地将她拉进了一个昏黑的世界里去。

  一支冰冷的剑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应高的脖子,应高身体一僵,随即却又松弛了下来。

  黑暗掩盖了一切,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有悄悄弥漫在黑暗里的夜合欢的幽香,又能骗得了谁呢?一剑之隔,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持剑人那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应高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失态的他——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血衣门传递消息的速度竟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还是小瞧了顾血衣。

  “十六爷,您有什么吩咐?”事已至此,他绝不敢再去试探顾血衣的底线,只想把他将要出口的问题绕开去,给自己辟开一条活路。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颈间的长剑便猛然向前一送,一股热流顺着应高的脖子飞快地滑入了衣领,刺痛随之传来。应高心头不禁有些惊慌,“十六爷,有话好说……”

  身后传来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这平静得近乎阴森的声音却让应高的后背不由自已地掠起了一层战栗。

  “如意客栈的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应高心里咯噔一声,忙说:“此事我们也有所耳闻。据殿下推测,应该是梁王殿下的人做的手脚。他们杀了殷仲,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女人……”

  脖子上骤然一痛,长剑已入肉几分,应高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登时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刚说了一句:“梁王他……”便被顾血衣饱含杀意的声音冷森森地堵了回来,“你当我是傻子吗?!”

  一直以为他不会对自家人动杀念,可是这一刻,应高的这个看法却开始有些动摇。更何况,自己还算不上是他的“自家人”吧?

  顾血衣的长剑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胸口,只听哧哧两声,胸前的衣襟已经被他手中的长剑挑开,冰冷的剑尖如同一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靠近了他的心口。明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吓唬自己,应高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簌簌发抖。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冷得像他手中的剑。

  “这个……”应高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坟就在城外的北坡上。”

  长剑微一用力便无声无息刺入了他的皮肤,顾血衣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几分挖苦的意味,“这么拙劣的小把戏就想瞒我?我的人已经打开那座坟了,是座空坟。好一个障眼法!”

  应高的声音抖得像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实话告诉爷,我们得到消息赶到如意客栈的时候,苏姑娘已经葬身火海,根本抢不出来了。所以,老臣才让人在那位韩姑娘的墓旁立了衣冠冢。”

  胸口的剑一沉,立刻就有种奇异的颤抖顺着长剑慢慢地传递到了应高的身上。应高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自黑暗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的颤抖,却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应高不禁心生怜悯,可是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他可以去怜悯的人。

  顾血衣手中的长剑还在微微地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平白无辜的,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心里酝酿良久,此刻答来自然是无比纯熟,“十六爷想来也知道,上了年岁的人,对儿孙总是格外上心。所以,看到十六爷到处跑,殿下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叫老臣派人暗中跟着十六爷,好随时听候爷的差遣。”说到这里,听到顾血衣轻轻地哼了一声,应高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小心了起来,“听回来的人说,十六爷跟一位姑娘往来密切,殿下便跟老臣商议,想请这位姑娘来吴国。这样一来,十六爷说不定就可以在殿下身边安定下来,也不用再追着美人到处跑了。他也是疼爱儿子的心思,却不料……”说到动情之处,连他的眼睛也开始有些潮湿。可是他刚刚一动,胸口的剑便又是一紧,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淡漠得不带一丝温度,“此事暂且不提。现在,我们来翻翻旧账。”顾血衣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道,“夜姬是怎么死的?”

  长剑之下,应高的身体骤然绷紧了。

  “何必呢?”顾血衣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也知道我最最擅长的就是调制毒药。让你开口,我有的是办法。我忍了你们两年,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们玩下去了。除了说实话,便是抱着你的秘密下地狱。你自己选吧。”

  应高沉默良久,无比艰涩地缓缓说道:“当年的事,由老臣来说未免逾越。”

  顾血衣冷冷笑道:“那么由我来杀你,算不算逾越?”

  应高无奈,长长叹道:“当年,殿下对夜夫人的确是真心相待,对十六爷也是真心疼爱。王爷的子嗣当中,除了当年枉死在长安的贤,老臣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王子受到像十六爷这样的宠爱。可是夜夫人却不该钟情于别的男子……”说到这里,应高忽然觉得将这些宫闺秘事讲给他听,似乎并不妥当,便含糊地一笔带过,“殿下是想暗地里杀了这个人,没料到却误伤了夫人。”

  顾血衣发出一声讥讽的长笑,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困在吴宫中,哪有机会接触到旁的男子?”

  “这个……老臣可就不知底细了。”应高顿了顿,忙又说道,“不过,十六爷是殿下的血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顾血衣收回了长剑,淡漠的声音里微微透出几分疲倦来,“是谁的血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转告刘濞,我顾血衣从来不杀带伤的人。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

  应高大惊失色,不顾死活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十六爷,你答应过老臣要护送殿下回广陵的。”

  “我改变主意了。”顾血衣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你既然是他的谋臣,不妨劝劝他,为了那个死去的贤,不值得搭上他的老命和整个吴国去报仇。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萦绕在黑暗中的夜合欢渐渐地散开,应高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应高抚着伤处,不禁微微叹息,“十六爷,殿下处心积虑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替贤报仇啊……”

  普普通通的一块石碑,上面极简单地写着“陈九之墓”四个大字,旁边便是他的妻子陈王氏之墓。两座墓紧挨着,周围有一圈新移来的槐树,也不知道冬天里移的树,到了来年的春天,到底能不能成活呢?

  顾血衣一直不知道陈王氏究竟是不是陈九真正的妻子。他是血衣门中已退隐的高手,顾血衣一直觉得像这种与血衣门完全无关的任务,派他去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然而此刻,望着这荒凉雪坡上的小小土丘,他的心里除了苍凉就只有愤怒。那是对自己的愤怒——他甚至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去为他报仇!

  他知道应高的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然而是自己泄露了行踪,才为她引来了这一场滔天大祸,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那个此时此刻正躺在川城驿馆的床榻上养伤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而破坏了和荣安侯殷仲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而将这一切都推在梁王刘武的身上,不但可以让顾血衣死心塌地地留在吴国辅助自己,更可以令殷仲和梁王之间裂痕更深。

  他对朝廷上的事了解得虽然不多,却也知道几年前殷老将军战死在霸上之后,朝廷就开始对殷家军失去兴趣了。而经殷家父子全力提拔的五品以上的军官,几年来也都被有意无意地调到了附近的几处军营当中,殷仲如今又被调回了长安,虽然封了爵,手里却反而没有了实权。按照他的理解,殷仲在御前应该是已经失宠了。那么,吴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回去问应高,那个老家伙十有八九会再编出一通谎话出来蒙混过关。也许他正巴不得自己回去跟他撕扯不清呢。那么,该找谁来探一探底细呢?顾血衣不禁蹙起了眉头,心中充满了疑问。

  陈九夫妇的坟冢旁边,一字排开,分别是韩子乔、石小七和苏颜的墓。苏颜的墓被打开过,已经证实了是空棺。她究竟是侥幸逃脱了?还是真如应高所说的那样葬身火海?尽管无法想象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够在高手环伺的险境中逃生,可是没有见到她的尸首,他的心里总还是存着几分希望。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江水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属下江水见过门主。”

  顾血衣没有回头。

  江水悄悄抬起的眼眸匆匆一瞥,便又低低地垂了下去,“属下和江师兄赶到吕家口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半条街。当时,整个镇子都已乱成了一团。”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意客栈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顾血衣没有出声,额角却暴起了一根粗大的青筋,砰砰跳个不停。

  江水又说:“门主送来的画像属下已经交到了江师兄的手中,江师兄已经增派了人手在吕家口附近搜查这位画像中的女子,一旦有消息,会派血鸽上报门主。”

  顾血衣默默地听着,心头隐隐作痛。在平安客栈时,他曾给她服下过融香丸,而融香丸里混有小剂量的夜合欢。所以在平安客栈后山上的那一夜,他可以跟在血鸽的后面第一时间找到她。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她真的还活着,那香味也已经淡得无法再被血鸽识别了。顾血衣忽然间无比懊悔:临别之际,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把夜合欢下在她的身上呢?!

  江水犹豫了片刻,又说道:“江师兄让属下转告门主,说梁王殿下的车驾初二凌晨已经启程前往长安了。”

  顾血衣应了一声,转头问道:“吴王受的伤,当真是梁王的人做的手脚?”

  江水谨慎地答道:“凶手死在赵国的边境,江鹞师兄怀疑此事会与赵国有什么牵连,所以暗中派人去查赵王。谁知一查之下,却发现赵王私底下与匈奴人书信往来十分密切,他怀疑赵王和匈奴人之间正在进行秘密谈判。至于具体的内容,江师兄还在查。”

  顾血衣的心不禁一沉。赵吴两国国君私交极好,难保吴王在其中便是清白的。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吴王数年来一直处心积虑地联纵各国,现在又间接地和匈奴人扯上了关系……他这样做,究竟是想争取更多的筹码来牵制朝廷,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那个人的脑子里究竟在转着什么样的疯狂念头呢?顾血衣不安地在雪坡上来回踱步,心潮起伏不定。明明已经说过了“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竟然又开始烦乱。

  “让江鹞派人留意吴王的动静,随时来报。”顾血衣补充说,“你想办法通知朝廷——不论用什么办法,要让朝廷知道赵王刘遂勾结匈奴人。记住,只是赵王。”

  “是。”江水低低一应。只觉得幽沉沉的香味袭了过来,又瞬间拂面而过。江水抬起头,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雪坡的尽头。

  靠着软垫,太夫人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从腰背处传来的阵阵酸痛。

  细想想,似乎是殷锦回来的那天,她扶着丫鬟在外面等得太久,着了些风寒。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明明只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却偏偏轻一阵重一阵的,总也不见好。

  不易觉察地挪动了一下腿脚,太夫人再度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那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会有什么急事,非要在她养病的时候来见她。郎中不是说殷仲的病情已经在好转了吗?

  左侧的面容萧索的男人便是名将周勃之子周亚夫。太夫人依稀记得周老将军和自己的丈夫曾经有过很好的私交,但是自从先人故去,殷、周两家已多年不再有来往。她只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他已经代替他那位倒霉的长兄袭了爵位,极受先皇恩宠。如今虽然调回了长安,但是朝堂之上的境况到底和殷仲是不同的。他对面是刚从西河郡返回长安的骁骑都尉路蘅。他和殷仲兄弟相称,往来一向密切,但他偕同周亚夫来见她,见了面又低垂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就不免让人有些惶惑起来,到底会出了什么事呢?

  周亚夫放下茶杯,缓缓抬头将一双沉寂的眸子投向了太夫人。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挖空心思地斟酌该如何措辞,“有一件事不得不找太夫人来讨个主意,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对周、殷两家的声誉都没有好处……”

  听到“声誉”两个字,太夫人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殷、周两家若是牵扯到有关声誉的问题,以当今圣眷来看,殷家无疑会处于劣势。

  周亚夫缓缓说道:“夫人久居武南,对长安世家的情况不甚了解,也许不知道周某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幼妹。”

  太夫人微微有些诧异,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周家还有未出阁的小姐。不过,世家千金养在深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话题忽然间涉及闺阁,太夫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本能地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舍妹之妍自幼病弱,所以一直在郊外的别院休养,前不久才接回长安。之妍生性顽皮,听说我要前往下江牧场,便偷偷瞒着家里人跟了出来。不料她尚未追到我,便病倒在了途中。”说到这里,周亚夫望向太夫人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感慨,“左右为难之际,恰巧遇到了子仲的车驾。子仲侠义心肠,携了舍妹一起前往下江。他们赶到下江的时候,我已经奉诏返回长安。所以,子仲只能带着舍妹一起返回长安……”

  太夫人哪里想得到殷仲的一趟出行还有这许多隐情,一时间惊得面如土色。

  周亚夫的视线飞快地在路蘅脸上扫过,路蘅皱着眉头颇为苦恼的样子倒是做得十足。嘴唇轻轻一抿,周亚夫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了太夫人,“子仲途中遇袭,连累舍妹也受了重伤。周某接到贵府家将的书信才知道她一直在府上养伤,以未嫁之身与子仲朝夕相处已是不该……”他停顿了一下,拧起眉头重重地叹气,“皇太后曾有意要将我这位妹妹指婚给梁王殿下。如今……周某也是万分为难,只能来找太夫人讨个公道。”

  太夫人心中虽有不好的预感,然而这番话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意料。只一个周家已经够她头痛,万万想不到又牵扯到了梁王。天下人谁不知道梁王刘武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只怕比当今圣上还要来得要紧,以殷仲的身份地位,如何能应对位高权重的一国之君?

  太夫人身体微微发颤,脑海中万千思绪纷至沓来,不由得都汇集在了一件事上:他们此番前来,莫非是要逼着她交出这个儿子来洗刷周小姐的声誉?还是要用这个儿子的性命来保全殷氏一门老小?心思斗转之际,太夫人求救一般望向路蘅。

  路蘅忙说:“周小姐和子仲一起被送回来的时候都受了重伤,郎中嘱咐不可随意移动病人,以免牵拉伤口。之所以没有告诉夫人,实在是家将们都吓糊涂了。我也是遇到了周将军,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大小姐在府上养伤。”

  太夫人只觉得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脑也不自觉地昏沉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办。

  怎么办?

  周亚夫的势力、周家的势力、梁王的势力,还有皇太后和整个窦氏……而殷仲却只是赋闲之身,纵然有一身好武艺,纵然曾在霸上呼风唤雨,如今虎落平阳,除了引颈待戮还能怎样?

  太夫人伸手按住额角,不由得喃喃念道:“这可如何是好?”

  路蘅和周亚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路蘅干咳两声,吞吞吐吐地说:“在下一直在想,子仲生性侠义,携了周小姐同行也是一番好意——难道让他见死不救么?”

  太夫人忙说:“是啊,那孩子就是菩萨心肠。”

  路蘅又说:“至于归途中遇袭,那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如今周小姐在殷府养伤已是事实,哪怕将军亲手杀了子仲,也难保这消息不会被有心人传到皇太后和梁王殿下的耳朵里去。依我看倒不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将探询的视线投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坐直了身体,满脸都是惊慌期待的神色。路蘅微微一笑,示意她放宽心。随即将视线投向了对面紧皱着眉头的周亚夫,缓缓说道:“依我看,不如索性将周小姐许给子仲,岂不是两全其美?”

  太夫人下意识地望向周亚夫,周亚夫却垂着头,沉默不语。

  太夫人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微微有些不悦,“荣安侯才貌人品难道配不上贵府千金?”

  路蘅也劝道:“事已至此,只怕梁王殿下的心中对将军已经生了嫌隙。”一边说一边冲着太夫人使了个眼色。

  太夫人连忙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将我妆台下面的那个匣子取来。”那丫鬟连忙去了。

  太夫人满面愁容地望着周亚夫说:“将军大人大量,成全了这两个孩子也就成全了殷、周两家的故人之意,我也了却一桩心事。否则百年之后我如何有脸去见亡夫和仲儿的母亲呢?”这番话说得恳切,周亚夫不由得微微动容。

  太夫人又说道:“这样东西是仲儿的生母生前从不离身之物,算是我殷府的定礼,将军先收下。老身会选个吉日,派稳妥的人将聘仪送去府上。”

  周亚夫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太夫人和路蘅对视一眼,彼此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丫鬟捧着锦盒走了进来,太夫人轻轻摆手,示意她将东西送到周亚夫面前的条案上,周亚夫伸手接过锦盒,微微叹道:“既然如此,周某便和舍妹在长安恭候夫人的消息。”

  鲨皮裹鞘的短刀长度不及一尺,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刀柄上错落有致地镶嵌着几块上好的碧绿宝石,轻轻拉动刀鞘,空气中立刻漾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森寒之气,碧幽幽的刀锋三指宽窄,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两个小字:采绿。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两个秀雅的小字,心头百感交集。

  “之子于狩,言韔(改成简体字。左“韦”,右“长”。)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周亚夫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掠起一抹黯然,“阿颜要算是我的妹子,自然要跟着我回长安去。车马正在预备,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话别吧。”

  殷仲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对视片刻,又望向了一旁含笑的路蘅。路蘅笑道:“我原本是想认了做妹子的,没想到三哥抢了先。我只提醒你一句,太夫人虽然上了年岁,可是并没有老糊涂。子仲,你若是不能护全她,让她受了委屈,我和三哥可饶不了你。”

  “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周亚夫也微微叹道,“日后令堂若真要计较起来,子仲就多担待些吧。”

  殷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才要开口道谢,路蘅却摆手笑道:“等你们大喜之日,再好好谢我们这一对媒人吧。”说着哈哈一笑,挽住周亚夫的手臂退了出去。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周亚夫和路蘅说笑的声音便听得格外清楚。苏颜抬头望向殷仲,见他面色虽然苍白,眼眸中却光华闪烁。他的手从棉被上滑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伤口还疼吗?”

  苏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用另外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我没事,你不要勉强说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周爷他们这样做……你有没有觉得为难?”

  殷仲仿佛被呛到了似的,低低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整张脸都紧紧皱成了一团。苏颜望着他煞白的脸色,心里十分后悔,忍不住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低声求饶,“算我说错话了,你不许再吓我。我这就要去长安了,你不能让我走得这么不放心。”

  令他抽成一团的咳嗽慢慢平息下来,殷仲低声说道:“没事。”

  苏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就算周爷没有帮这个忙,我也会回来找你的。那天在火里,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你。”说到这里眼圈一红。

  殷仲费力地将她环在自己胸前,眼里也仿佛漫起了一丝隐约的水光,“是我不好。”

  苏颜摇了摇头,眼泪却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是我不好。我只想着自己,从来也没有为你考虑过。”

  殷仲不禁一笑,有她这一句“就算周爷没有帮忙,我也会回来找你”,便觉得所有的纠结担忧都豁然开朗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殷仲低声叹道:“还有件事,我不说出来,只怕你会介意。”微微犹豫了一下,垂眸笑道,“家里那两位陛下赏赐的美人,我已经让银枪安排她们离开殷府了。”

  这个话题有点她的出乎意料,苏颜红了脸避开他的视线。

  殷仲不禁一笑,“她们背后虽然有人指使,然而就这么拖下去,也的确是耽误了她们的终身。至于她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如今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也免得你嫁过来之后多生事端。这一个厉害的婆婆,就足够你应付了。”

  苏颜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心里想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这又何必?我只要陪着你,就很好了。”

  殷仲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黑湛湛的一双眼眸此刻却温柔似水。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喃喃说道:“我殷仲的妻子,怎么可以受委屈?”

  苏颜脸一红,正要开口,便听窗外路蘅的声音喊道:“马车来了。”

  殷仲的手臂不由得一紧。感觉到了他的不舍,苏颜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要好好养伤吧,我在长安等你的聘仪,你可不许赖账。”

  殷仲虽不舍,却也不得不放开了她。他自然知道周亚夫这样的安排,最是稳妥不过,只是分别的日子会很难过。

  苏颜站在床边,恋恋不舍地垂头凝望着他,才要转身时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殷仲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正要伸手去拉她,没想到她俯下身来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满面通红地掉头跑了出去,连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温软的触感犹在唇上,殷仲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整个人都痴了。

  夜色深沉。从顾血衣藏身的地方望出去,大半个荣安侯府都已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在他藏身的屋檐之下,一队巡夜的家将步履整齐地走了过去。兵器擦过铠甲的声音冷森森地波动在静谧的夜色里。

  离园附近除了巡夜的家将之外,似乎还潜伏着若干身怀武艺的暗哨。虽然看不到,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戒备的气息,还是触动了顾血衣那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在他细致地搜过了大半个荣安侯府之后,他的目标不得不锁定了离园的书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血衣门的人就埋伏在荣安侯府的外面,只要他一个小小的信号,立刻就能杀进来搅乱这里所有的防守。顾血衣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头不自禁地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如果她真的在里面,他是顺从她的意愿让她就这么留下来,还是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把她带走?

  以他的身手,从这里带走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殷仲所布置的防守在他看来,根本就可笑得如同小孩子扮家家酒的玩意儿……可是,如若冲进去之后并没有她的踪影,那他又该如何收场呢?顾血衣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想法,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潜伏的暗哨,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书斋的窗口。

  从呼吸声就可以判断出书斋里有两个人。顾血衣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失落——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正在低低地商议着什么。

  心底里的失望刹那间化做了一团苦涩,她竟然真的不在这里。

  窗口一暗,一支袖镖已透窗而出,朝着他的藏身之处飞掠而来。袖镖破空之声惊动了潜藏在暗处的侍卫,一声低低的呼哨在静谧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

  轻微的爆裂声响过之后,庭院里瞬间被浓浓的烟雾所包围。就在这一团呛人的烟雾之中,不速之客鬼魅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银枪将窗户推开一些,出神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这人的轻功,只怕连我也要甘拜下风。还好只是来打探消息,若是动手的话……”言下之意,只怕自己的一方占不到什么便宜。

  冷风扑进卧房里,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殷仲嗅到了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烟雾,若有所思地反问他:“打探什么消息?我的伤势?”他一开口便牵动了胸口的伤,黑暗中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你看会是哪边的人?”

  银枪摇摇头,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关心兔子的伤势——不是狼就是狐狸。若是狼,只怕会筹划该如何斩草除根;若是狐狸的话……那就有趣了。他想干什么呢?”

  殷仲的唇角无声地牵起,“若是狐狸,自然要保证自己放出来的长线能够钓到大鱼。不过,也真是要承他的情。当时若不是他们出现得及时,只怕我也没了今日。”

  “果然及时,”银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出手的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殷仲却无所谓地笑了,“无妨。你我静观其变就好。”

  银枪没有出声,不知道殷仲的哪一句话勾起了他记忆深处一点模糊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银枪纳闷地问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青梅捧着托盘穿过垂花门,一抬头就看到了廊檐下的其瑛。

  其瑛像往常一样,正坐在那里用一块皮革样的东西,细细地擦拭手里的长剑。满头青丝一丝不乱地包裹在一方布巾里,神情淡淡的,仿佛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其实她的年纪并不比她大,样子也并不难看,偏偏一天到晚板着脸,让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连大气也不敢出。

  房间的门虚掩着,屋里火盆生得极旺。苏颜腿上搭了一方薄被,正靠在榻上翻看一卷医书。听见门响,笑眯眯地抬起头望了过来。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细心调养已经略见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看见是她,苏颜笑问道:“其瑛姑娘还在外面?”

  青梅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她面前说:“路爷回来了。这是他让我交代给姑娘的东西。”

  苏颜双眸一亮,“路爷没说别的话么?”

  青梅笑道:“路爷让我转告姑娘,说那位爷的伤势已经大见好转。”

  苏颜喃喃说道:“谢谢老天。”

  青梅掩口一笑,伸手指了指托盘上的锦盒,“路爷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侯爷的生母生前亲手预备的东西哦。还说……等定好了黄道吉日,一定第一个来告诉姑娘。”

  苏颜不觉一笑,随即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我……我也没有什么要问的。”

  青梅也笑了,“也是,择了吉日,自然有人来给姑娘报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让房间里的两个女子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其瑛的声音。

  苏颜和青梅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不自觉地浮起了几分不太舒服的感觉。很微妙的感觉,完全说不出为什么。一路行来,其瑛对她们一直很冷淡。如果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么这个女人对她们的态度,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的。苏颜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是一个不好接近的女人,无论怎么刻意地和她拉近距离,好像都没有什么效果。她总是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神气站在远处打量着她们,对于她们做的一切都仿佛充满了不屑。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就回想起还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银枪在面对她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充满了怀疑的审视。

  似乎,他身边的人对自己都不是很信任呢。

  这个认知让她多少有点不舒服。苏颜扫了一眼青梅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想:这件事该问问谁呢?周亚夫还是路蘅?

  周亚夫放下手里的茶杯,冲着对面的路蘅微微一笑,“你不要太在意。把你从西河郡调回来是我的安排。你若是想回西河郡,等手里的事情了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路蘅却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笑了,“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在哪里不是为朝廷做事?何况子仲那小子那副样子,真要一走了之我也不放心。”

  周亚夫垂下眼眸,手指轻轻地抚过茶杯光滑的边缘,唇边依然是轻浅的笑容,“是啊,要走也要喝过了他的喜酒再走……”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中一片深沉,“何况,我还要借你和子仲的手,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来用用。”

  路蘅凝望着他,神色之中略微有些惊讶。

  周亚夫摆了摆手,屋角的侍从低垂着头鱼贯而出,宽敞的大厅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周亚夫自己斟了热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你如今听我调派,我也就不再瞒你。在下江牧场的时候,子仲曾见过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这事蹊跷,我便派人查了查他的底细。”

  路蘅眼皮微微一跳,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不料这么一查,倒扯出了不少的东西……”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容肃然的路蘅,低声说道,“这线索来得太过容易了,反倒让人生疑——倒像有人故意要让我们查到一般。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查得这般容易就大有问题。”

  路蘅斟酌片刻低声问道:“皇上可知道?”

  周亚夫点了点头,“因为牵扯到了刘氏宗室,所以皇上手里的人一概不能用——保不准里面就有什么人喂熟了的钉子。”他看看路蘅,郑重其事地说,“所以要找几个置身事外的可靠人手细细查两件事:一是到底什么人往外扔线头?二是赵王究竟有没有这些事?”

  “若说是这两件事……”路蘅微微蹙了蹙眉头,“我倒是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不过要先和子仲商量一下。”

  周亚夫轻轻颔首,“子仲那边……我派了两百亲兵负责侯府内眷的安全。”

  路蘅明白他的意思,两百亲兵虽然都武艺平常,但是有这两百亲兵昼夜防守,倘若真有胆大包天的刺客潜入武南,必然也会在行动之前多斟酌斟酌。毕竟,摆明了和朝廷作对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明智的。

  笔尖上一滴浓墨啪的一声滴落下来,在微微泛黄的素纸上迅速地洇开,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团昏黑。枚乘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将污了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纸团在炭火上跳了两跳,便燃成了一个亮丽的火球,在他出神凝望的眼瞳里幽幽跳动,然后随着他的眸光一起黯淡了下来。

  “长安,”枚乘暗暗地想,“是非之地长安……”

  他素来不喜欢长安。如此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就连空气里都飘浮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圈子里,有多少荣耀像这火光一样升腾起来,再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又有谁说得清呢?

  身后的毡帘轻轻一响,随即一股阴寒之气悄无声息地卷了进来。枚乘没有回头,背上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竖起,那是察觉到有危险临近的时候身体本能的反应,想掩饰也掩饰不了。枚乘霍然转身,警觉的视线和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碰了个正着——而自己眼中的小心戒备和对方眼中的心计谋算都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是司马大人……”枚乘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睑垂了下来,挡住了眼底一抹奇异的光。

  容裟干笑了两声,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没想到先生也在书房里等殿下,容某冒昧了。”

  枚乘也起身行了礼,浅浅一笑便又坐回了榻上。他和容裟虽然同在梁王左右,私交却极淡。也许是此人心机深沉的缘故,总觉得难以过分地接近,像这样独处的机会更是能免则免。枚乘正在犹豫要不要先行告辞,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梁王回来了。

  梁王刘武走进书房的时候,眉宇之间已微微沾染了几分酒意,眉头却紧紧皱着,眼里的神色多少有些阴森,仿佛强忍着满心的怒意一般。他摆摆手挥退了下人,便垂着头在书房之中一圈一圈地踱步。容裟上前两步,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刘武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今日宴上,皇兄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说他千秋之后会把皇位传于本王。”

  容裟和枚乘皆是大吃一惊。枚乘脸色煞白地望着刘武眼中不可一世的骄色,正要开口说话,容裟却抢先一步大声说道:“殿下大喜!”

  刘武眼里飞快地掠起了一抹笑意,却一闪即没,随即眼波闪动望向了一旁的枚乘,问道:“这件事……先生如何看待呢?!”

  广袖里,枚乘的手指微微一抖。容裟的视线也随之望了过来,幽暗的眼瞳里神色复杂难辨——那样的眼神,如果是在荒野里看到,枚乘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的后面是一头正准备将他扒皮拆骨的嗜血猛兽。

  枚乘定了定神,躬身答道:“今上并非无子,传位于王弟,于礼不合。”

  书房中一片静默。枚乘虽然低垂着头,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个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样一种全然探究的目光,带着深思的味道,落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奇异的分量感,像要硬生生剜出洞来似的,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诡异的沉寂中,刘武忽然大笑了起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有种干涩的感觉,“先生果然是贤士,很识大体。”

  枚乘没有抬头,苍白的脸上反而愈见沉寂,“子叔唯恐皇上酒后失言会给殿下带来不必要的猜忌。殿下素有贤王之名,皎皎之心若是被流言飞语所中伤,岂不令人扼腕?!”

  “先生说得很是。”刘武含笑颔首,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

  书房中的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枚乘似乎也无意再多做周旋,枯坐片刻便辞了出来。一直到他走出了书房,仍然能感觉到黏在他后背上两个人的目光,冷森森的,他要咬紧了牙关才能勉强抑制住拔脚就跑的冲动。

  在他身后,容裟扑哧一笑,“这副面孔真让人倒足了胃口。”

  刘武收回了视线,淡淡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轻轻哼了一声,“窦婴那老匹夫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模仿着参事窦婴老成持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汉法之约,传子嫡孙。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祖约乎?”

  容裟望着他恼怒的神色,冷冷笑道:“臣倒觉得现在要紧的不是此人,而是……”目光一扫,看到刘武会意的神色,便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

  刘武轻轻颔首,“不错,到了太后的面前,看他是不是还能如此神气活现。他绝不会蠢到猜不出太后的心思。到时候,只要皇兄能立下诏书……”

  两人相视一笑。容裟立刻乖觉地转移了话题,“要不要臣派几个人盯住子叔?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安是非之地,可别在他的身上出什么岔子。”

  刘武的神色若有所思,“难道是殷仲的事让他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容裟的神色却颇有些不屑,“殷仲如今活死人一个,连话都不能说。子叔但凡还有点脑子,也不会把脑筋动到他身上去。”

  “霸上的雄鹰连翅膀都断了,还能再掀起什么风浪?”刘武也是一笑,“虽然他没死,但是也算拔掉了本王心目中的一根硬刺。这事皇兄也知道了,你那边暂时不要再轻举妄动,免得惹火上身。只管派人盯住就好,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来报。”

  容裟颔首。

  刘武沉吟片刻,又低声问道:“巴拓安排在哪里了?这里是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半点岔子也出不得。”

  容裟笑道:“殿下放心。巴拓我已经打发他出了长安了。”

  刘武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容裟笑道:“臣先恭喜殿下。匈奴百万雄兵与殿下里应外合,一纸诏书何愁不手到擒来?”

  这话说得刘武也是一笑,眉宇间的阴霾都消散开来。

  容裟陪着他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皇上那边似乎对赵王的事十分留意,殿下的意思是……”

  “无妨。”刘武回眸一笑,顾盼之间显得胸有成竹,“巴拓出入长安既然已经引起了别人注意,不如就势抖出刘遂这只傻兔子来,也免得皇兄顺藤摸瓜猜忌到我们身上。”

  容裟双眼一亮,拊掌笑道:“事成之后,也省下了要分给赵王的一杯羹……”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是一笑。

  木桶里兑好了热水,青梅便退了出来。苏颜在梳妆沐浴之类的事情上向来不用旁人服侍。

  铺好了被褥,掩好了熏笼,苏颜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青梅无事可做,便靠在妆台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她的年龄比苏颜略小一岁,人也生得瘦弱,一张总也长不大似的娃娃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生得十分讨喜。

  青梅放下木梳,对着铜镜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正暗想着:“本来就是一张大饼脸,最近似乎又长胖了……”就听窗外嗒的一声,仿佛一根枯枝折断了似的。侧耳去听,外面却又静悄悄的,模模糊糊似有一阵风声从檐下卷了过去。

  青梅心底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毛,转念想到苏颜还在里间沐浴,忍不住扬声喊道:“其瑛?其瑛?”

  喊声未绝,就听窗棂啪的一声响,仿佛正要打开的窗扇又被猛然合拢了一样。青梅猝然一惊,窗外却蓦然间响起了其瑛冷冰冰的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紧接着响起一阵兵器相交的锐响。青梅只觉得呼吸困难,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穿透了门窗,一直压上了她的胸口一样。

  窗外的打斗声很快就惊动了巡夜的家将,远处迅速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警钟,杂沓的脚步声也朝着后园的方向蜂拥而至。青梅有心想要出去看看热闹,偏偏手足发软,一步也不能移动。

  “青梅?”屏风后面传来苏颜的声音,微微带着惊惧,“怎么了?”

  青梅缓过一口气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外面有人打起来了。”回头一看,苏颜已经走了出来,手里还举着擦拭头发的布巾。一张脸也是煞白的,仿佛受了惊。

  “阿颜?”外面有人嘭嘭地拍门,是周亚夫的声音,“你们还好么?”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丝尖锐的颤音,仿佛很紧张。

  看到苏颜轻轻颔首,青梅连忙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周亚夫手里提着长刀,上上下下打量两个女子,看到她们都平安无事,眉头不由得一松。

  青梅忙说:“我听到其瑛在外面和什么人打起来了。”

  周亚夫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你们休息吧”,便匆匆退了出去。

  青梅掩好了门,听到外面周亚夫压低了声音嘱咐家将们各处巡逻。尽管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昼夜防护,两个女子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互相靠着偎在床上,一夜未眠。

  很难形容当他伏在窗边,透过细细的一条窗缝看到妆台边正在梳头的那位女子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意料之中的失望,却比在离园的那一重失望更多了几分沉重。无心去判断这女子究竟是美是丑,匆匆一瞥足以让他看清那个女人并不是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顾血衣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时间只觉得满口苦涩——那个人当真已经葬身火海了么?可是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让他如何能死心?

  一道微弱的光晃了过来,顾血衣侧过头,看到清晨迷蒙的光线已经破云而出。远处的曲江水流蜿蜒,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残冰被水流蚀出了千奇百怪的线条,宛如被缩小了的崇山峻岭,就连隐隐的水流都已经流露出了早春模糊的气息。

  空气却还是一样的冷。呼吸到胸腔里,有种针扎似的疼。

  顾血衣靠着树干,恍惚地想:“冰要化了,两岸的树也要绿了……这样的景色,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了么?”

  头顶的枝干微微一阵摇晃,一个精干的男人宛如巨猿般落在了他的身后,十分利落地躬身行礼,“江鹞见过门主。”

  顾血衣淡淡瞥了他一眼,“怎样?”

  “周将军府上的这位小姐自幼身体不好,一直跟奶娘在长安郊外的别院里静养,最近才接回了长安,身世并无……”

  顾血衣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在周将军府上遇到一个对手,我听到那位周姑娘唤她‘其瑛’,周亚夫身边竟有这样的江湖高手,这件事不同寻常,你去查一查她的底细。”

  “是。”江鹞垂头应了,原以为他还有什么交代,等了半晌头顶上却毫无动静。江鹞抬起头,却见顾血衣远远地眺望着远处的曲江,神情变幻莫测,倒像是有心事的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冬日的阳光带着一抹素白,静静地洒落在平静的江面上,一派静谧。

  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枚乘抬头看时,原来已经走到了城门口。赶早出城的人正摸黑排队等着开城门。卯时刚过,天色还是一团昏黑。头顶一片蒙蒙的雾霭,仿佛把人跟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纵然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轮廓。再往前,可以看到守城的士兵手中握着兵器,桩子似的立在城门的两侧,厚重的铠甲上结了白霜,在模糊的光线里泛着寒光,让人看了只觉得加倍的冷。

  这样的一团混沌,让枚乘有一种暗中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看不清楚别人,别人自然也看不清楚他。只是,夜色虽浓,真的可以把自己掩藏起来吗?

  等待出城的人并不多,静悄悄地排了一队,有相熟的彼此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不时有人畏寒用力地跺脚,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肃然的静。枚乘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出现在这样的一个队伍里是多么的扎眼。他只是伸出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呵气,然后抬起头来,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天边。就在他凝望的地方,墨色已经渐渐化开,透出了一抹稀薄的亮色。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枚乘无意识地回过头,骑在马上的一员大将正好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枚乘再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

  路蘅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翻身下马,顺手将手里的缰绳扔给了一旁的属下,大步走到枚乘面前细细端详,迟疑地拱了拱手,“可是枚先生?”

  枚乘微微一叹,学着他的样子拱了拱手,“路将军,好久不见了。”

  路蘅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满脸都是诧异的神色,“听子仲说先生现在在……”

  枚乘连忙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路将军何时回来的?”

  路蘅愣了愣,才又说道:“先生……”

  枚乘望着他脸上不解的神色,不由得微微有些黯然。路蘅却拉住了他的袖子,将他拽到了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一大清早的,连行李也没有,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枚乘垂下视线,随即便又抬眸一笑,“我睡不着觉,走啊走啊,就走到这里来了。”

  路蘅气结。昏黑的光线里,他完全看不清楚枚乘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脸红,好歹已经到了清晨,就算梦游也说不通啊。

  枚乘望着他微微一笑,眼神却有些恍惚,就好像明知道对方并不相信自己顺口说出的话,可是他并不在意一样。路蘅在最初的气恼过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深深的诧异了。纵然光线很暗,他还是看得出枚乘的脸色要比平日更苍白些,眼神也不对,这样飘忽的神色,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像他这样素来沉静的眼睛里。路蘅紧了紧压在他臂上的手,声音里不由自主透出了一丝紧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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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七国之乱人鱼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