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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5章 :找乐子

  枚乘的视线也终于集中到了他的脸上,像是刚刚发现正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路蘅一样,怔了怔,嘴唇却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路将军,子仲他……他……”

  路蘅忙说:“他没事,郎中说他的伤已经不打紧了。”

  枚乘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我对不起他。”

  路蘅对他今天的反应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听见这一句“对不起”,才恍然若有所悟,忙说:“先生别这样说。那件事……跟先生并没有关系。子仲是明白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疑心到先生的身上去.”

  枚乘惨然一笑,“是,他自然不会怪我。他……”

  路蘅并不知道他几次三番为梁王游说殷仲的事,枚乘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如果他没有在梁王的面前历数殷仲的长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了梁王对于殷仲的兴趣,也许……就不会给他招来这一场横祸了吧?

  枚乘垂下头低声说道:“请路将军转告子仲,就说……就说子叔识人不明,连累了他。”

  路蘅连忙将他拉了回来,“先生不但没有随从,连随身的包袱都没有,到底是要去哪里?”

  枚乘摇了摇头,“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路蘅忙拦住他,“先生是子仲的至交,在下是子仲的兄弟。如果我就这么放先生离开,让他知道了,只怕连兄弟也做不成了。先生既然无处可去,不如暂时听从在下的安排如何?”

  枚乘摇了摇头,神色之间微微有些惊慌,“只怕我的身后就有那边的人在盯着,跟你去,岂不是又连累了你?”

  路蘅不禁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送先生回武南如何?”

  枚乘身体一震,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容色惨淡地缓缓说道:“如今,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去见他?!”

  路蘅欲言又止。枚乘摆了摆手,仿佛倦极了的人再也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兴致,连声音里都透着前所未有的落寞,“路将军转告子仲,就说这场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请他……万事当心吧。”

  路蘅迎着他微微有些不耐的神情恳切地说道:“先生既然心意已决,在下也不多加阻拦。不过,先生总不能就这样走啊。”说着打了个呼哨,将马匹唤了过来,将缰绳放进了枚乘的手里,“长路迢迢,有马匹代步总是方便些。”微一踌躇,还是决定不把马鞍旁边的口袋里藏有钱袋的事告诉他。告诉了他,只怕这书呆子会立刻推还给自己。

  枚乘犹豫片刻,便伸手接过了缰绳,抬头望向路蘅时,双眸之中已是一片清明,“有劳路将军了。”

  路蘅后退一步,拱手作别。

  枚乘再无半点犹豫,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路蘅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城门外蒙蒙的晨雾里,出了一会儿神才想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这人一走,只怕梁王那边会掀起不小的风浪。他最好还是先回去知会周亚夫一声。

  出乎路蘅的意料,枚乘的不辞而别并没有在长安这一汪深潭里,激起哪怕是最细微的涟漪。梁王那边完全没有任何的动静,仿佛这么个大活人就这样平空消失再正常不过。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周亚夫等人也都抱了静观其变的态度作壁上观。

  春秋两觐,照例吴王是不会出现在长安的。除了他,诸路藩王之中就只有赵王刘遂托病没有来朝。虽然传言是病了,私底下却不知从那里流传出了各种传闻:有说他惹恼了皇帝,已经被收回了玺印,削藩的旨意不日就要下了……也有人说他行为不检点,被太后斥责,打发回自己的封国闭门思过。传言虽然是传言,却也在长安的上空布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迷雾。就连周亚夫都觉得各路人马在这似真似假的传言面前无声无息地收敛了爪牙。可是,直到春觐过后也没有见到削藩的旨意,于是弥漫在长安上空的隐约的不安也不知不觉平息了下去。庙堂之上又呈现出一派君臣和睦的明媚来。

  春觐过后,太后便移驾上林苑,梁王自然陪同前往。如此又盘桓了两个月左右,直到过了清明,才动身返回梁都睢阳。直到此时,周亚夫、路蘅等人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府里上上下下也开始有闲心张罗另外的一桩要紧事——过了芒种,殷仲和周之妍的婚期便临近了。

  一夜春雨过后,漫山的碧桃便开成了一块绚烂的织锦。从草亭的窗口望出去,就连远处瀑布飞溅起的水雾,都几乎汪在了一片粉粉红红之中。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一如既往的静谧。

  江鹞从山道的尽头拐上来的时候,顾血衣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

  “上次让你查的事,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江鹞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消瘦的下颌,低声说道:“其瑛是洗砚阁的人。”

  “你说什么?!”顾血衣的肩头微微一震。

  江鹞愣了一下才又说道:“她的确是洗砚阁的人,而且在洗砚阁中的位份似乎还不低。”

  他没有往下说,顾血衣却也明白了。洗砚阁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血衣门更加严密的组织,能查到洗砚阁,想来江鹞已是费尽了心机。然而真正令他震惊的是,为什么周小姐的身边会有洗砚阁的人?毕竟,周之妍还没有出阁,不是吗?

  像是猜到了顾血衣心中所想,江鹞低声说道:“据说这位周小姐在殷仲遇袭的时候就在附近,似乎也受了伤,是被一同送回武南殷府……”

  顾血衣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段时间他一直追着苏颜到了吕家口,对于殷仲的行踪的确不甚留意,他的身边真有这么一位周小姐?似乎说得通,似乎……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信息夹杂在里面。尤其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殷仲竟然真的可以若无其事地迎娶旁的女人——他离开苏颜的时候那种要冒火似的眼神,直到现在顾血衣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怎么可以如此薄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让她情何以堪呢?

  顾血衣的心底里无端地涌起了一点怒火,耳边江鹞不动声色的话音也渐渐刺耳了起来,“所以和周将军同回长安的时候,殷府就派了这位其瑛姑娘一同前往,随时保护她的安全。”

  顾血衣深深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平静,“婚期是哪一天?”

  江鹞静静地说:“下月初六。”

  “下月初六……”

  喃喃的语声叹息一般消失在了山间湿润的微风里,隐藏在心底的忧伤却像河水一般缓缓地漫过了心头,一点一点地将他浸在了幽蓝的深处。

  无力挣扎亦无力喘息。

  他想要留下的人终于还是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母亲、师傅,还有……她。死去的人就像这风雨里零星飘落的花瓣一样,还有谁会记得呢?会有谁记得她呢?就连她曾经爱过的人也将她忘记了,如果她知道,只怕又要哭了吧?

  顾血衣轻轻摇了摇头。她不会哭的,她只会把伤心都藏在心底里,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拿出来一个人偷偷地煎熬……

  一点细微的疼痛从他紧握的掌心里飞快地蔓延开来,他的掌心松开复又握紧,却一次比一次更用力。

  “殷仲,”他的唇角喃喃地挤出这个一直想要回避的名字,“你想做的事,绝没有那么容易就做成——我用她的名字向你发誓。”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送亲的队伍堵在了后山的山神庙里。

  山神庙并不大,也许是位置太过于偏僻的原因,已经荒败了。龛座上山神的雕塑残破不堪,连油彩都几乎要掉光了。供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上面七零八落地堆着几个破盘子。再有,就是动物的足迹和粪便了。

  一行人刚刚撤进山神庙,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明明还不到酉时,外面的天色却已经一团漆黑。不过眨眼之间,便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仿佛天和地都要颠倒了一般。

  随从勉勉强强地收拾了一下满屋的蛛网灰尘,劈了供桌[见下一个批注。]生起了两个火堆来,再用布幔隔出了小小的一个内间供女眷使用。似乎……也只能这样过夜了。

  苏颜小心翼翼地帮着青梅烘烤外衫,离她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其瑛正低了头一声不响地擦拭手里的长剑。也许是受不了她浑身的煞气,周府的两个老嬷嬷和四五个随侍的婢女都躲得远远的。

  布幔的外面,是男人们压低了声音嗡嗡嘤嘤的说话声。雷电的声音太响,苏颜完全辨别不出哪一个才是殷仲的声音。尽管知道他就在外面,苏颜却连掀起布幔偷偷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老嬷嬷们都说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够互相见面的,否则会招来不吉。

  头顶又是一阵闷雷滚滚而过。苏颜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就在这时,就听布幔外面熟悉的声音低低唤道:“阿颜?”

  竟然是他的声音。苏颜的心猛然一跳,忙说:“我在。”

  殷仲低低笑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苏颜顾不上理会老嬷嬷们会意的微笑和对面其瑛犀利冷漠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从布幔的边缘把手伸了出去。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握进了一双温暖的大手里,这是他的手,就连指尖的温度,都和烙刻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丝丝温暖重合得不留一丝缝隙。苏颜轻轻地回握,心里忽然就不再害怕了——有他在身边,不是吗?

  殷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然后她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殷仲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低声说道:“吃完早点休息。”

  苏颜心中不舍,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能再这样夹缠不清,低低应了一声便抽回了手掌。原来是一包蜜糕。苏颜不觉一笑,随即又开始有些踌躇。在这样的地方,好东西自己就这么独享似乎不太好。可这毕竟是他送来的东西,真要让她就这么分发出去,她还真是不舍得。正在犹豫,就听旁边的青梅扑哧一笑,“得了,得了,我们可消受不起。好姑娘,你就自己留着吧。”

  旁边的老嬷嬷也笑了,“姑娘好福气。姑爷这样疼惜姑娘,嫁过去准错不了。”

  苏颜也是一笑,正要说话,火堆对面的其瑛却轻轻哼了一声。她性格向来古怪,旁人自然不理会她,苏颜的心却微微地沉了一沉。

  天近亥时,雨声渐渐地小了。

  傅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说道:“再有两天就可以赶到武南了——咱们哥几个好久没有这么一起出过门了,真是托新嫂嫂的福。”

  路蘅也笑,复又长叹,“我那时若是动作再快一步,老二,你可就要管我叫大舅哥了。”偷眼去看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微笑不语。

  殷仲将水袋扔到路蘅怀里,低声笑道:“知道你功劳最大还不行么?”

  路蘅拔出塞子喝了两口水,正要说话,手里的水袋却啪的一声掉在了腿边,半袋水喷溅了出来,将傅宣的半边身子溅得透湿。傅宣皱着眉头刚说了一句:“老大,你……”身体便是一晃,一头歪倒了地上。

  殷仲大惊,才要站起身来,身体也是一晃,顿时又坐倒了。

  “水有问题。”周亚夫四下里一扫,大半随侍都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先前以为是赶路辛苦早早睡了,如今看来……

  自己怎会如此大意?周亚夫勉强撑起身体,抬眼一看,殷仲正端坐着运气催动药性,忙学着他的样子运功。一静下来,立刻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正由远及近,慢慢地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靠近。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杀气也步步逼近。

  门外骤然间传来一阵兵器相击的脆响,殷仲的心一紧,便见布幔一晃,一个人影已经旋风一般闪了出来。

  其瑛的目光迅速扫过大殿,飞起一脚将破旧不堪的木门踢开。一阵哨风裹着雨点顿时卷了进来,火堆里的火苗一阵乱晃,大殿里顿时一片肃杀阴森。就在门外,银枪已经和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缠斗在了一起,银白色的身影虽然敏捷,但是在几个高手的围攻之下,不免有些被动。

  其瑛喝道:“什么人?!”

  不等她冲过去解银枪的围,黑暗之中,乌压压的人群已经沿着山神庙两侧弯曲的山路包抄了过来。在他们之上,三四个鬼魅般的身影如同纸鸢一般飘飘荡荡,竟丝毫也不把苦苦支撑的银枪、其瑛放在眼里。

  大殿里,火堆猛然爆出一团幽绿色的暗火,随即便熄灭了。

  几个人影带着雨天潮湿的气息扑进了大殿里,殷仲身体动弹不得,却分明感觉得他们的身体宛如一股阴冷的风,扫过了整间的大殿,就连布幔里面也没有放过。正在暗自焦灼,就听一个细微的声音淡淡说道:“殷仲,给你一个教训——做人不能不厚道。”

  殷仲一惊。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已转为瓢泼大雨,耳边一瞬间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声,风声飒飒,而偷袭者却仿佛随风逝去一般,连同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都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了。

  追过一片低矮杂乱的密林,偷袭者的身影却忽然之间消失了踪影,就仿佛凭空融化在了蒙蒙的大雨里,而雨声则是最好的掩护。

  其瑛什么也听不见,就连始终若有若无的杀气都隐藏了起来。然而心头紧迫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瞬间强烈起来的感觉引导着她的手,将雪亮的长剑刺向了左前方斜斜的树冠。一个黑色的人影如同猎鸢一般从那一团暗影里飞掠而出。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把人留下!”其瑛飞身跃起。

  “留下?”黑影如烟一般飘落在了一丈开外,“真的要留下吗?其瑛,你不是巴不得这个女人死在你面前吗?”

  其瑛心头大震,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你胡说什么?!”

  “胡说?”黑影竟然嗤笑了起来,“你不是发过誓,此生非殷仲不嫁的吗?他若是娶了这个女人,你就更没有机会了。我是好心好意在帮你。”

  其瑛心头震动,手中长剑却毫不迟疑地刺向了他的喉头,黑影轻飘飘地旋开。长剑刺了个空,再要收回时,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其瑛一僵,就听身后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算了算了,你也追到这里来了,也算对得起当家的一番交代了。人么,总要为自己留点私心的。你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你呢?”

  其瑛知道凭借自己的身手,这样的情势之下并非没有反抗的余地。可是他的话,却偏偏一字一字都敲进了自己的心里去,刹那之间,竟然有种催眠般的恍惚感:是啊,我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我呢?

  再回头时,蒙蒙的大雨在天地之间已拉起了一道密密的雨幕,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能感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左前方的密林里,但她只是怔怔地站着,没有继续去追。

  掠上山脊,路蘅远远就看到了跪在山神庙台阶下的女人。那是一直守在苏颜身边的其瑛姑娘,洗砚阁的人,理当是殷仲信得过的手下,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青梅曾影影绰绰地跟他说起过的话:其瑛对她们态度十分古怪。

  路蘅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私底下问一问,洗砚阁的人对于殷仲的调配是不是开始有些阳奉阴违了。但是迎娶的车驾抵达长安之后,他们便一直忙忙碌碌的,这样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忘在了脑后。昨夜山神庙中,众人都中了毒,她和银枪却安然无恙。如果这可以勉强用没有喝水来解释的话,那她明明追了出去却又无功而返,就多少有些蹊跷了。难道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洗砚阁要翻天了么?路蘅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楂儿,若有所思地收住了脚步。

  庙门敞开着,殷仲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路蘅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傅宣低着脑袋从山神庙后面转了出来。看见他,连忙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路过那个跪地的女人时,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路蘅不由得暗暗纳罕,傅宣向来是最会怜香惜玉的人,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不符合他的风格。

  “怎么了?”路蘅压低了声音问。

  傅宣摇了摇头。

  路蘅又问:“子仲在和谁发火呢?你听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傅宣淡淡地说:“是银枪。”

  路蘅心里怦然一跳,难不成真让他给料中了么?他瞥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女人,轻声问道:“因为这一个?”

  “大概吧。”傅宣撇了撇嘴,转头问道,“找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路蘅的神色微微有些懊恼,“那么大的雨,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当时能追出去……”说到这里,又想起银枪和其瑛一个没有追,一个追出去了却又空手回来,不由得长长一叹,“好好一桩喜事,怎么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呢?”

  听到他叹气,傅宣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人很懂药理。他下在咱们水里的东西我让许爷验过了。大哥,咱们遇上的可是施药的高手啊。而且,咱们这里有他们的人,这是铁定无疑的事。问题是:到底是子仲招惹了仇家?还是周将军那边招惹了仇家?”

  “施药的高手?”路蘅微微一怔,“许爷能否从药上找到什么线索?”

  傅宣微微叹气,“他在找,但是需要时间。”

  山神庙里,银枪仍然跪着,但是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这样的一个姿势看在殷仲的眼里,就多少带着几分不服气的意思。

  殷仲疲乏地摆了摆手,“我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你走吧。”

  银枪固执地一动不动。

  “走吧,”殷仲闭了闭眼,一时间心力交瘁,“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母亲虽然请你们来保护我,但是并没有说我不可以解除这种约定的关系。我一个落魄的武将,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咱们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吧。”

  “属下所做的一起都是为了……”银枪低着头,语气却丝毫没有动摇。

  “为了我好?”殷仲惨然一笑,“是吗?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为我好?作为朋友,几次三番落井下石;作为属下,偷梁换柱,阳奉阴违。若是在霸上,我早就斩了你的人头示众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带出了阴戾之气。

  听到“阳奉阴违”几个字,银枪下意识地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在看到殷仲鬓边一夜间多出来的缕缕灰发时,慢慢地变软了视线,重又低下了头。

  “我问过你跟去的人是不是稳妥可靠,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你没有告诉我派去的人是其瑛也就罢了,到了长安你还百般遮掩,若不是昨夜她自己出来,我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安排的人是她。你明明知道其瑛被我拒绝心中怀着怨恨,却偏偏把她派到阿颜的身边——你这份心思,实在让我害怕。”殷仲绕到被劈破的供桌前面,似乎在打量着供桌的破损程度,声音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对你的信任,你辜负得还真是彻底啊,银枪。”

  银枪的肩头微微一抖。

  “我是行伍出身的人,只知道军令如山。”殷仲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却字字如刀,“我已经为了你破过例了,银枪。今后你我两无干涉。你好自为之吧。”话音未落,一块青铜令牌啪的一声丢在了银枪面前的地上。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和洗砚阁之间唯一的纽带。

  银枪面色大变,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殷仲的袍角,“将军……”话未说完,伴随着刺啦一声轻响,殷仲的掌刀已经削下了一幅袍角。

  割袍断义。

  银枪茫然地拿着那幅袍角,双手微微颤抖。一抬头,殷仲却已经走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台阶下,面色灰败的其瑛抽出长剑便向自己颈上抹去,然而长剑还没有触及皮肤,便被殷仲的长袖拂开了。其瑛怔了一怔,眼中骤然间亮起了极耀眼的火花,“将军……”

  殷仲却没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刚刚聚在一起的那一点点希翼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劳烦这位女侠,自尽的话请另外找个地方。殷某已经落魄至此,实在担不起人命这么重的罪名。”

  其瑛手里的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徒劳地抬了抬,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还是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剑。而殷仲却已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责怪,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血衣门位于巴郡的临时居所。十分偏僻的一处院落,出入都不会惹人注目。

  顾血衣正在前厅听属下交代更换马匹的情况,随侍的江鹞却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抢了进来。顾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属下,皱着眉头问道:“慌慌张张的,你又是怎么了?”

  江鹞忙说:“那位周姑娘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这会儿烧得人都要糊涂了。”

  顾血衣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小姐,果然娇弱啊。”

  江鹞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庙之后,顾血衣就把这个女人甩给属下看守,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掳了她来呢?

  顾血衣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带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个女人就由你来照看,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辆马车。”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江鹞退了出去。顾血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底里忽然就浮起了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么呢?

  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说来说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从来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么骄傲;嫉妒他明明连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力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视他为战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嫉妒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颜,回来!”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这么彻底……

  可是那个人再也无法回来了,无论顾血衣做了什么,都无法去撼动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和风亭坐落在川城郊外的白川河畔,据当地人说是颍水的一支分流。河面并不宽,水流十分平缓。每到了夏季,两岸总有很多孩子前来戏水。沿着河岸向东走,白川河对岸的景色越见开阔。川城一带的农人大多种植黄谷,隔着河岸边茂密的柳树,可以看到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和田地间忙碌耕作的农人。

  从田地的上方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暑热的气息,应高畏热,手里不停地摇着羽毛扇子,犹自不停地出汗。直到到了白川河边,借着水面上的一点凉意,才稍稍觉得凉快了些。探头向外张望了片刻,应高忍不住问道:“离和风亭还有多远?”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长福,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一边扭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应该是快到了。”

  离开广陵已有半个多月了,直到要碰面的这一刻,应高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如果约了他来会面的人不是他呢?如果他约了自己出来原本就是不怀好意呢?一想起锋利的长剑抵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应高就有些不寒而栗。

  正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若想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就听长福的声音说道:“大人,和风亭到了。”

  应高的一颗心也随着马车轻轻一晃,随即便沉静了下来。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何况在他面前,自己又能往哪里躲?应高搭着长福的肩膀下了马车,迎面是一片婆娑多姿的柳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向树林的深处。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树林后面的河水发出隐约的呜咽,应高忽然之间有些毛骨悚然。长福诧异地抬头望着他迟疑的样子,担忧地问道:“大人,你……”

  应高低声吩咐:“你就留在这里吧。留意不要让人进来。”瞥见长福欲言又止的神情,应高摇了摇头,慢慢地踱进了树林。

  小径的尽头,一座半朽的木亭从浓荫的深处探出了一角飞檐。飞檐下,红衣的男人手扶着木栏,正静静地仰着头。不知是在观看枝叶间蹦蹦跳跳的鸟雀,还是在聆听林木深处的阵阵和风。不过短短数月,这风神俊朗的青年竟然憔悴如斯,应高心中不禁微微恻然。

  顾血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十六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若有所思地问道:“应大人,你说,这大汉的天下像不像眼前这株大树?”

  应高显然不明白他这话里究竟有什么用意,犹豫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十六爷的比喻十分精妙,我大汉的天下的确像这株大树一般根深叶茂。”

  顾血衣浅浅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讥嘲挖苦之意,“你看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枝干上已经爬满了害虫。最终,不是害虫咬死了大树,便是为了保护大树杀光了害虫——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应高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沉静的面容,不露声色地说道:“相生相克,造化的安排便是如此。至于两全其美……”

  “若是害虫不多,或者害虫的危害并不大,大树或许可以继续忍耐下去吧。”顾血衣仿佛没有听到应高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假如害虫们联合起来要对付这棵树,只怕大树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应高目光闪动,唇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顾血衣回眸笑道:“依我看,这大树也一定知道去了一批害虫,自然还会再来一批害虫。杀是杀不光的。若是害虫适可而止,想来大树也是愿意和这一批知进退、懂分寸的害虫继续相安无事下去的吧?”

  应高垂下眼眸,细声细气地答道:“十六爷的话,老臣不明白。”

  “明不明白无所谓,”顾血衣凑近了几分,低声笑道,“我只问你一句:他一直在做的事,如今可收手了。”

  应高肩头一震,头却越发垂得低了。

  顾血衣微微一叹,“这世间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要拿什么来封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个问题,应高更是无法回答,除了低着头做出一副聆听的姿态,实在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顾血衣红色的长袍下摆在眼前不住地飘来荡去。远处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着林木间的飒飒风声,一时间只让人觉得静谧。刚走进树林的时候,应高还觉得遍体生凉,不知何时,背心竟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顾血衣停在他的面前轻声叹息,“劝劝他吧,你是他身边的老臣。劝劝他收手吧。”

  应高也是一叹,“十六爷宅心仁厚,为何不亲自回去劝劝他呢?”

  顾血衣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发过誓,再不会踏足广陵一步。劝,不过是替她尽最后的一份心罢了。”

  应高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他的生母夜夫人。他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说道:“十六爷一向深得王爷欢心,如果回到广陵……”

  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跟你讨个台阶重新回去。我只是觉得人老了,难免偏执。你这做臣子的如若真是忠心,为什么又要一意地顺着他呢?”见应高只是垂头不语,顾血衣又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犯了罪的人只要逃到了吴国,便是天兵天将来捉他也不会买账——是不是亡命之徒见识得多了,连带着应大人你也生出了熊心豹子胆?!”

  应高的额头又开始冒汗。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放缓了声调说道:“我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和朝廷和解,你说他会怎么做?”

  “这个……”应高对他原本就心存忌惮,听到他这句话语气略有松动,连忙答道,“真要是有这样一个机会,王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顾血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来很久,颔首说道:“很好。你最好记得今日答应我的话。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跟我耍花招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应高忙说,“不知十六爷所说的机会指的是……”

  顾血衣反问道:“周亚夫和荣安侯殷仲联姻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应高点了点头。

  顾血衣把头转到了另一侧,淡淡说道:“周府的这位新娘半路上被人劫走了,这事只怕还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把这位周小姐交给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应高的脸上微微流露出震惊的神色,直到与顾血衣凌迟般的目光相对,才骇然问道:“十六爷,你这么做……”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他能借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长安的话,结交到周亚夫这样的重臣是其一,通过皇太后在御前周旋是其二。对他,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顾血衣沉吟片刻,幽幽叹道,“好歹一场父子,我能做的也只是通过这件事为他争取来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机会罢了。至于他肯不肯要,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应大人,此事就有劳你了。”

  应高一时无语。

  顾血衣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林外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吩咐,“人我会让人送到川城。剩下的,就看你了。”

  应高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苦笑来。这一对父子做事,为什么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呢?

  周殷两府联姻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外界只知道这位殷府的新夫人身体娇弱,不堪长途劳顿之苦,婚礼过后便被送去了距离武南六十里地的乔家镇别院中休养。

  立秋过后,殷仲被一纸诏书调回长安,以中郎将之职入羽林骑。周亚夫掌管羽林骑,整件事自然少不了他和路家的周旋。羽林骑虽然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但是像殷仲这样身负战功的毕竟罕见。何况朝中大多郡长吏或将军都由中郎将之职升迁,而殷仲却恰恰相反,在被抹去将军之职的两年之后又重新出任中郎将之职。拿着这一纸诏书,就连殷仲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无论如何,在赋闲两年之后,他总算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就算这是他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好了——也许这就是他通往霸上的捷径也说不定呢?

  不管怎么说,悠闲自在的日子是彻底结束了。离开武南的时候,殷仲望着离园内外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依依不舍。

  乔甲和于双北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林木葱茏的上林苑。初秋的上林苑,幽绿的林色已经沾染了轻浅的橘红和暖黄,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上是秋季高远的晴空。

  这两人是新近从军中提拔上来的长鉟[改成简体。左边是金字旁,右边是“丕”。]都尉,刚从霸上随主将返回长安,都是头一次参加秋觐,对于宫苑的景色自然十分好奇。两个人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上仪亭,一边啧啧称赞长安的景色果然与北部蛮荒之地大不相同。正值眼花缭乱之际,一队翼甲鲜明的羽林骑从林中转了出来。隔着一道垂花门,领先那人正好和这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交投,彼此都是一怔。乔甲和于双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靴脚砰的一碰,齐齐行了个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见过将军!”

  殷仲回过神来,连忙带着手下的十余名士兵退让在道旁,客客气气地拱手一揖,“请两位将军速到上仪亭见驾!”

  乔甲和于双北不由得一愣,这才注意到殷仲身上所穿的是普通羽林骑的铠甲。一时间面面相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是殷仲在霸上的旧部,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真正是换命的交情。殷仲被召回长安之后,大家多少也知道他在御前并不得意,却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于双北怔怔地望着殷仲鬓边连头盔也遮掩不住的缕缕灰发,眼圈蓦地一红,嘶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们在霸上……”

  “老六!”殷仲厉声喝止了他的话,自己的眼圈却也有些微微发红。他上前一步用力攥住了于双北的手腕,一紧,便又迅速松开,目光之中却已不自禁地流露出感慨之意。默默对视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后退一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两位将军穿过树林便可看到上仪亭了。”

  乔甲别过脸,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扯着于双北便往前走。于双北这边还想说什么,无奈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何况乔甲下死力地拽着,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殷仲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眼波闪动,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沉静。转身向身后的兄弟们拱了拱手,“这两位是殷某在霸上的旧识。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兄弟看着殷某的薄面,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羽林骑的成员虽然都是一心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但是他们的出身使得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被送上战场。正因如此,他们对于从前线回来的军士多少都存着几分敬慕之意。听到殷仲说这样的客气话,便七嘴八舌地用玩笑话将这一点点尴尬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羽林骑自小径另一侧缓缓行来。当先一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粗壮身材,红色脸膛上眉目浓重。远远看到殷仲等人,立刻大声喝道:“殷队长,让你带人巡视西林。你看看你,这半天了竟然还没绕到西林去。该不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腿脚都生疮了吧?!”

  怒火轰然间涌上心头,殷仲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他从军多年,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辱?然而此时此刻,天子脚下,无论如何容不得自己再行错半步。纵然不能忍,也得硬生生忍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为周亚夫招惹麻烦了。

  这人是周亚夫的副手窦厝。窦氏族人,据说与窦婴关系极近。殷仲曾听别人说起过,此人在羽林骑中服役多年,上下打点了不少,到头来却被周亚夫捷足先登掌控了羽林骑。不免对周亚夫存了几分异样的心思。殷仲由周亚夫荐来,自然而然地便被他视作周氏一派。

  殷仲别开视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窦兄提醒的是。”便带着手下匆匆往西林的方向去了。走出很远,依然可以感觉到身后窦厝的目光深深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后背上。

  在长安这块是非之地,即使没有明枪,也多的是暗箭——殷仲自己有预感。

  这一刻,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愤懑,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赋闲在家,不过是在御前失了宠。出任中郎将一职,却是明明白白地被贬了官。自己十六岁上便已加封了游击将军,在霸上呼风唤雨,意气风发。想来也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这些暗账,自然都要在他虎落平阳的时候一一讨要回来。

  人世间的翻云覆雨,大抵也不过如此吧。殷仲抚摸着手中冰冷的刀鞘,心中微微叹息。

  绕过西林的一沿宫墙,一阵清冽的桂子香扑面而来。殷仲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抬眸望向那满树星星点点的碎花,忧伤的眼眸中迷迷蒙蒙地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神色。

  沿着草亭外面的石径步入林中,江鹞一眼就看到了顾血衣。

  他似乎在那几株老桂树的下面已经站了很久,暗红色的直裾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碎花。而他,就仰着头凝望着风里飘摇的落花,怔怔地出神。

  江鹞轻声咳嗽,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顾血衣没有回身,淡淡说道:“有话直说。”

  “鸽报说应高派来的人已经出了川城,估计会和我们的人在乾郡做交接。”

  顾血衣嗯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江鹞便又说道:“这个女人倒是镇定得很,自打抓了来,连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出身将门,这点风骨还是应该有的。”

  江鹞笑道:“说不定是吓傻了,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对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心头剧震,手一抖,小小的落花擦过他暗色的袍角翩然飘落在地。他一把抓住江鹞的前襟厉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江鹞结结巴巴地说,“我听江水说,她整天拿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厉声问道:“什么样的簪子?”

  “好像是……白玉簪子吧……”江鹞瞥了一眼顾血衣骤然间苍白起来的脸,十分为难地说道,“具体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江水只说好像是……男人的簪子。”

  顾血衣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间炸裂开来,将四肢百骸都震得失去了知觉。诡异的轰鸣声中就只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倒提醒了江鹞,他犹犹豫豫地问道:“门主,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像你给我看过的那幅画像?江水带她走的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脸。当时,我只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前天,江河从吕家口带着画像回来,我才发现原来……”

  顾血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一双眼睛盯着江鹞的时候却骇人地亮,“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三天之前在颍水郡,现在大概已经到乾郡了吧。”话音未落,一抹红色极快地从眼前掠过,抬眸看时,顾血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申时已过,殷仲换了腰牌,带着几个换值下来的兄弟沿着外苑的甬道朝宫门外走去。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连空气都像被水洗过似的清澈。尽管阳光照在脸上还暖洋洋的,拂面而过的微风中却已混杂了丝丝凉意。

  这原本是殷仲最喜爱的季节,可是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无法排遣心底里始终笼罩着的那一团阴霾,仿佛时光倒流,又让他回到了刚刚从霸上被迫返回长安的那段日子。细品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所经历着的苦痛,又远比那段失意的时光更加难挨。那时的他,只是不甘,只是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愤懑,而此刻的他,却连心都丢了。没有止境地奔波寻找,希望与失望交替地出现,几乎要熬干了他仅存的一点点耐心。没有了身后的洗砚阁,寻找都变得加倍困难。这样的煎熬,殷仲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挺多久。

  “哥。”一条胳膊熟络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约上几个人一起去找找乐子吧。”

  殷仲摇了摇头,“你又想作弄谁了?”

  丁基是御史丞丁雍的幼子,也是殷仲入职羽林骑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第一次聚在一起喝酒就把殷仲灌了个酩酊大醉,故而殷仲一听他说起“找乐子”,便大感头痛。

  丁基生着一张标致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一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圆圆的酒窝。冲着他嬉皮笑脸的时候,总是会让殷仲想起远在武南的殷锦。

  “什么叫作弄?”丁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那不是找乐子吗。怎么样,今天是撷芳楼,还是迎春阁?”

  殷仲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别,别,”丁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袖子,“干嘛呀,你家里又没有美人等着你,回去这么早干什么?”

  殷仲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从甬道的尽头却闪出了一匹骏马来。马上一人锦袍高冠,姿态矫健,将身后的随从远远地甩到了后面。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殷仲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所谓的狭路相逢,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场面了吧。他闷闷地想。而身旁的丁基还在纳闷,“什么人会从这个门进来啊?看这厮嚣张的……”

  殷仲连忙拉下他的胳膊,几个人一起低垂了头退避在甬道旁边。

  急骤的马蹄声却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险险地停了下来,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随即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浅笑在他们头顶响了起来,“原来是殷将军,你出现在这里还真是让本王惊讶。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殷仲带着手下的弟兄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退让一步淡淡地说道:“回殿下的话,下官的伤势已经痊愈。”

  “是吗?”梁王刘武的脸上多了几分玩味的笑容,“痊愈了?”

  “是。”殷仲的头低垂着,梁王骑在马上,只能看到他两道英挺的浓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目中无人,梁王想到这里,来回打量殷仲的目光里就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意味。

  “本王听说有的人只是刮破了手指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人的命可真是弱如蝼蚁啊。”梁王说完冷冷一笑便打马飞驰而去。

  丁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奶奶的,骑了一匹破马有什么可神气的?!”

  殷仲不禁一笑,“他那匹马可不是破马,走吧。”

  丁基扭头看了一眼梁王刘武声势浩大的随从队伍,凑到殷仲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哥,这老小子语气不善哪,你得罪过他?”

  殷仲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不想说,也不愿再去细想。宫门外,石钎牵着他的马已经候着了,远远地看见他出来便扬起手臂做了一个手势。殷仲连忙和丁基等人道了别,快步朝石钎走了过去。殷仲挑起眉头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石钎已经神色肃然地凑了过来低声回道:“爷,有客来访。”

  殷仲怔了怔,什么样的客人会让一向自视甚高的石钎也感觉棘手呢?

  石钎不是没有看到他满脸的疑问,却只是摇着头微微苦笑,“回去你就知道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殷仲匆匆穿过花木扶疏的前庭,一眼看到坐在凉轩中品茶的两个男人,立刻就明白了石钎为什么会有那么异常的反应了。

  凉轩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目光又齐齐落在了殷仲的身上,然后一起站了起来,远远地冲着他拱了拱手。

  相比较另外一个人,殷仲对薛陈更有好感。尽管当初在草甸上拔刀相助是吴王有意的安排,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武人之间,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自己当时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连一句谢也没有机会说。殷仲时常引以为憾。这一次……不论他是因何而来,总算是了结他的一桩心事了。

  殷仲压下心头的纠结,抬眸笑道:“严先生,薛兄弟,两位可都是远道而来,事先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呢?”

  薛陈还没有开口,严竹风抢先一步笑吟吟地接口说道:“我们可是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将军,我们要说的事,最好不要有无关的人知道。”

  殷仲瞥了一眼他眼里的谄笑,略一思索转头望向了薛陈,“那就到水榭吧。薛兄以为呢?”

  薛陈点了点头,十分干脆地说道:“好。”

  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曲桥走进水榭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布好了酒菜。推开水榭的木窗,四下里俱是开阔的水面,的确是一个再稳妥不过的所在了。严竹风点了点头,冲着殷仲身后的石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我们有事要和将军密谈。”

  石钎微带几分不屑的神情淡淡瞥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了殷仲。殷仲微蹙着眉头扫过严竹风不可一世的脸,略一沉吟便冲着石钎轻轻颔首。薛陈也斜着眼瞥了严竹风一眼,语气平淡地对殷仲说:“我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迎上殷仲诧异的神色,薛陈淡淡一笑,“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只会对将军不利。”说罢和石钎一起退出了水榭,却也不远离,静静地守在了水榭对面的岸上。

  殷仲心中略有不快。如果在这两人当中选择一个可以谈话的对手,他当然愿意那一个是薛陈。

  严竹风未必没有看出殷仲的心思,却不在意地抬眸一笑,轻声说道:“将军时间宝贵,在下就不跟将军拐弯抹角地花心思了。请问将军还记不记得在楚王行宫时在下所讲的那个故事?”

  殷仲微微一愣。严竹风单刀直入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倒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经他这样一说,他倒也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至于故事……

  严竹风看到殷仲眼里微微有些茫然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将军,难道你一直没有怀疑过殿下拿这个故事给将军佐酒的用意吗?”

  殷仲心中怦然一跳,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麻烦已经紧紧地纠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

  “失宠的贵嫔娩下了一对双生子,”严竹风轻声笑道,“其中一位阴差阳错被当成了当朝皇后的心肝宝贝;而另一位却被秘密地抱出了皇宫,在完全不知情的环境里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将军,你说这听起来是不是比传奇故事还要曲折离奇呢?”

  殷仲不停手地又斟满了空杯,一饮而尽。

  严竹风笑道:“还有更加离奇的呢。那位被抱出宫的皇子,自幼学习武艺,熟读兵法。十六岁不到就加封了游击将军,骁勇善战,平定山一役杀得匈奴人丢盔弃甲。在霸上那是赫赫有名,人称霸上雄鹰……”

  砰的一声响,手中的酒杯被殷仲捏得粉碎,酒水飞溅出来,顿时溅湿了半幅衣袖。

  席间的气氛忽然间沉寂了下来,严竹风紧盯这面色煞白的殷仲,清晰得听到了他紧握双拳时骨节所发出来的咯吱声。严竹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心换到了另外的一条腿上。

  殷仲眼里震骇的神情一丝一丝缓和了下来,他垂下眼眸不在意地将手里酒杯的残片丢在了案桌上,伸手抓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语气僵硬地说道:“严侍从的故事果然精彩。”

  严竹风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将军如果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在宫里执勤的时候不妨到冷宫里去找找当年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刘章氏当年一直守在这位苦命的婠贵嫔身边,算是婠贵嫔唯一的心腹了。婠贵嫔神智失常之后,她便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口不能言。不过,她也算是因祸得福——就因为她是个哑巴,所以婠贵嫔被那一位鸩杀的时候,她才能险险地保住了一条命。”停顿了一下,严竹风又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女侍虽然不能说,但是能写。还好,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算多。”

  严竹风的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直刺进了自己的心里去。明明告诉自己他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可是殷仲的心里却偏偏莫名地震骇。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敏感,他甚至觉得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地传入了耳膜之中,哗啦哗啦的宛如最汹涌的江流,而空气却突然之间变得燥热。殷仲烦躁地推案而起,踱到了窗边,伸手按住了敞开的窗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仿佛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燃了一把火。耀眼的金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晃得人睁不开眼。殷仲长长地呼吸,竭力让自己起伏的心跳恢复平静。这件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王现在抖出这样的一张牌,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能感觉到严竹风并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事实证明,他的确不是。

  “之所以没有在上一次把这件事挑明,只因为那时的梁王殿下完全按兵不动。”严竹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将军应该知道,吴王殿下对将军一向是厚爱有加,自然不希望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就挑明了真相,让将军困扰……”

  殷仲的唇角微微一挑,却是一个略带嘲讽的浅笑。

  严竹风没有看到,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是后来却发生了如此危险的事,所以,吴王觉得有必要让将军知道真相。如果梁王再有什么动作,将军也好早做防备。”

  殷仲无声地一笑,“吴王殿下果然是有心人。”

  严竹风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明显的敌意,于是继续说道:“梁王殿下在太后面前十分得宠。就连今上也说过千秋之后会将皇位传给他的话——将军要与这样的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

  “所以一定需要一座与梁王殿下实力相当的靠山。”殷仲抿嘴一笑,缓缓地回过身来,“严侍从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严竹风笑道,“如果将军不见容于梁王,或者是在朝中不得意,大可到我吴国来——如果有人得罪了朝廷,天下之大,只怕也只有吴国可以容身了。将军以为如何?”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狂妄,殷仲却知道他说的句句是实。吴王多年来广招天下亡命之徒来吴国开矿,晒盐。那些犯了罪的人只要逃亡到吴国,就会受到吴国的庇护,绝不允许其他诸侯国的人入境抓捕。如果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说不定……

  殷仲摇了摇头,“侍从的话,殷某记在心里了。不过……”

  严竹风笑道:“殿下派在下来传话,并没有逼迫将军做决定的意思,将军不必多虑。”

  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正在暗自疑惑,就听严竹风呵呵笑道:“除了替殿下传这个口信,殿下还命在下带来了一份天大的礼物。将军见了,保管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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