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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6章 :你已经是我的人

  “天大的礼物”这几个字令殷仲的心头怦然一动。转头去看时,严竹风却噙着一抹别有寓意的浅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等待殷仲会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来配合他这句卖关子的话。

  殷仲的确是想问问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可是喉头阵阵发紧,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隐秘的愿望只一刹那就在心底里蓬蓬勃勃地抽枝发芽,结出了一张天大的网,将他的心紧紧地扭结在了其中。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痛彻心扉。

  严竹风将他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唇边终于漫起了一个志得意满的浅笑,“殿下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位美人,特意让在下和薛大人将这位得天独厚的美人送来服侍将军。现在么,这位美人已经在内院等候将军了。”

  心头最隐秘的期望又一次轰然坍塌,殷仲应该失望的,然而,却有一些连自己都不能解释的东西自那颓败的废墟里蠢蠢欲动,乍惊乍疑。

  “只是……美人吗?”殷仲的嘴唇微微有些发干,声音也无比枯涩,“我这殷府,并不缺什么美人,殿下的美意殷某心领了。”

  严竹风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大有玄虚,“这位美人与众不同,将军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怕会让美人伤心哪。”

  殷仲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严侍从远道而来,一路奔波想来也累了。我这就叫人领两位贵宾去客房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谈。”转天殷仲不当值,无论他们要在他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样,他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付。

  严竹风这回倒是痛痛快快地起身行礼,道了声“叨扰”,便退出了水榭。

  殷仲远远望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眉头却越皱越紧。这小子卖关子的劲头委实令人生厌。殷仲暗想,若真有什么机会可以好好教训教训他的话,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很乐意亲手来完成教训的过程。

  殷仲背着手穿过曲桥,慢慢地回到肃阁。石钎和罗皓都守在肃阁的院外,看到他回来,两个人都浮现出一脸的喜色。殷仲心中正在纠结,看到两个人的表情便觉得分外碍眼。不等他们开口便摆了摆手,沉着脸踱进了肃阁的庭院。

  在他的身后,石钎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穿过书房前面开阔的操场,殷仲步上台阶,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木门。

  一阵夹杂着桂花清香的潮热水汽顿时扑面而来,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窒,似乎有什么人动用了他卧房里间的浴室。可是他还来不及发怒,桂花熟悉的香味已经随着朦胧的水汽将他的心都氤氲得潮热了,那些蕴藏在心底里的温柔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轻而易举地被挑动了起来。

  这样的味道对他而言,有一种太过美好的意义。在他的生命当中,所有那些柔软的、令人心动的片段,似乎都被浓缩在这清冽的香气里了。它们像一只神奇的手,让他那颗在沙场上磨砺得过分粗糙的心恢复了柔软,并在那柔软里泛出了生机的湿润,蓬蓬勃勃地生发起一片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绿地。

  仿佛被这清冽的香蛊惑了神智,殷仲的一只脚还停在门外,身体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停在那里无法动弹。心底里隐秘的愿望疯狂滋长,然而伴随着希望同时滋长起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惧。如果再一次从那希望的顶端跌落,殷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力气来承受。他听到浴室的门扇轻轻开合的声音,几乎有种想要掉头跑开的冲动。

  可是他的身体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着了魔似的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地穿过了层层帘幕,一步一步地朝着隔离开书房与内室的檀木屏风走过来。明明是极轻的脚步,可是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殷仲的心上,继而在那里引发了轰然的回响。

  终于从那檀木屏风深色的边缘露出了一片绯色的衣角,衣角上缀着纹饰繁复的边饰,然后是半幅深红色的直裾,再然后……

  殷仲只觉得呼吸一窒,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而眼里却蓦然间涌起了一团水汽,瞬间就模糊了视线。眨眼再眨眼,殷仲却只能看到那一团模糊的红色朝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可是熟悉的感觉却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像触摸最珍稀的珠宝一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比珠宝更加珍稀罕有的液体,然后带着一点小心试探的味道用两条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他听到最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呜咽般唤出了他的名字,“子仲……”

  日夜思念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就在他的怀抱里,激荡在心头的狂潮顷刻间决了堤,再也没有了可以阻拦的东西。殷仲紧紧地将她收拢在自己的两臂之间,恨不能就这么压进胸膛里去,好让她再也不能够平空消失。

  长案上,粗如儿臂的红烛荧荧跳动,静静地注视着一对尘世间的男女叩天叩地,然后相互叩拜。那是自远古以来便代代相传的神秘仪式,让两个在冥冥中邂逅的男女自此之后连心跳的节拍都转为一致。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殷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自浅眠中被惊动的。窗外,夜正深沉。

  也许是窗外浮动的一丝丝异乎寻常的气息惊动了夜栖的鸟雀,也许是从肃阁的外面远远传来的极轻微的兵器相击的脆响,让温柔的夜不知何时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像是……某种对峙。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杀气。沉寂的夜色里只有一些莫名的东西缓缓流动,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就守在门外,像笼罩在林梢的一团阴霾。

  知道石钎和罗皓就守在外面,殷仲没有动。

  事实上他也无法动弹,苏颜正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柔软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就仿佛在睡梦里也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了一样。殷仲忍不住在她的眉尖落下轻轻一吻,感觉到怀里的人蹬了蹬被,又怕冷似的偎了回来,殷仲收紧了手臂,无声地笑了。

  屏风外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已经燃尽了红烛,夜色掩盖了一切,纵然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也无法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根纤秀的线条。然而长久奔波的心却终于得到了安宁。殷仲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就在精力将要耗尽的一瞬间到达了梦寐以求的绿洲。于是,每一寸干涸的肌肤都叫嚣着重新活了过来。

  殷仲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轻轻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她柔滑的长发,她背后玲珑的蝴蝶骨和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只有指掌间传来的温热细腻的触感,才可以不断地让心里重新得到的感觉变得更加真实。

  这样的一个夜晚,怀抱里温软的触感应和着窗外异样的气氛,连空气里都渐渐地动荡起越来越不安的气息。夜色里似有似无的熟悉的气息令他徒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当这个名字骤然间跃上心头的时候,一点寒意也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那是一个即使借助朝廷的势力也无法找到踪迹的人,一个屡次打破了自己希望的人。殷仲没有办法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即使他身上没有杀气。

  夜色渐渐由浓转淡,晨曦染上窗纱,外面的世界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恢复了生机。而守在外面的人却始终没有什么异动,殷仲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得仿佛已化身为树。这样的他,令殷仲诧异——他究竟要做什么?

  怀抱里的人轻轻一动,殷仲低下头时正对上了一双睡意迷蒙的眼睛。苏颜微仰着头,仿佛不能相信所看到的一样,带着一点患得患失的忧虑怔怔地望着自己。殷仲微微一笑,伸手将她脸颊旁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了下去。

  激情一触即燃。然而她初经人事的柔弱身体显然承受不了太过密集的欢爱,何况现在也不是一个释放热情的好时机。他听到后园的侍女已经捧着水盆之类的东西沿着长廊朝他们的门口走了过来。

  除了侍女的脚步声,外面的气氛诡异地安静。殷仲很不情愿地再一次想起那对峙了一整夜的人此时此刻还守在门外。他只得放开怀抱里面色绯红的苏颜,凑到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我帮你穿衣,好不好?”

  苏颜面色潮红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殷仲低声笑道:“在害羞么?昨夜……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苏颜往被里缩得更紧了。

  门外,一只铜盆当的一声摔在地上,随即响起了侍女低低的惊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床帐间温柔旖旎的气氛。殷仲的眸色暗了暗,伸手从被里抱起了苏颜,“起来吧,外面还有个不速之客还在等着我们呢。”他的眼低垂着,眼尾漂亮的线条已经染上了一丝丝不经意的风霜。正是男人风华最盛的年纪,可是鬓边的发丝不知何时已变作了灰色,一缕一缕的,写满了无尽的沧桑。

  苏颜忍不住俯身过去,在那灰色的发丝上印上轻轻一吻。

  殷仲回眸一笑,将她放了下来,转身拍拍手示意门外的侍女们进来服侍。屏风外面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们捧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

  殷仲刻意地忽略掉了侍女们脸上惊惧的表情,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侍女给苏颜绾发。丰厚的发丝统统被绾了上去,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乍然间从铜镜里看到这样的自己,她觉得既陌生,又有一点令人心动的欣喜。而身旁的殷仲却流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来。

  这一刻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生动。对他来说,无论外面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在埋伏着,都已经不重要了。

  苏颜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殷仲渐渐转为淡漠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的异样,还是从侍女们异乎寻常的神气里察觉了危险的临近。她紧抓着殷仲的手,先前被勉强压抑下去的不安重又浮上了心头。

  “走吧。”殷仲紧了紧她的手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的面前推开,苏颜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台阶下神色憔悴的青年。

  他像以往一样穿着暗红色的衣衫,面色却苍白如纸。明明还是那张明媚如玉的面孔,此时此刻却已憔悴得失了神采。他那双眼睛原本一笑起来便邪魅得勾魂夺魄,然而在这一刻的对视中,却死寂得仿佛溺了水的人,仿佛只打捞上来一具空壳,灵魂不知去了哪里。

  没有人看到过神情如此恍惚的顾血衣。就连殷仲的心头都瞬间涌起了十分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男人似乎是顾血衣,又似乎是另外的一个人。

  顾血衣不知道自己来得究竟是早还是晚。

  当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书房前面空荡荡的操场,靠近那燃着红烛的房间时,他一心想要带走的女人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在红烛下执手相依,许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满腔的热切在那低柔的话音里瞬间便冻结成冰。该把她带走吗?

  顾血衣问自己,该把她带走吗?

  她懵懂的身体还不曾经历过那个男人的掠夺和占有——如果这个时候把她带走,那么她还是属于他。而且以后都会只属于他。可是,这一点清醒的认识并没有缓解他心头的痛楚。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川城,在川城扑了个空之后再一路北上,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合过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把她带回来。然而这一刻,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从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之子于狩,言韔[同前面改正。]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来晚了。也许早在他藏身在吕家口如意客栈的大树上,悄悄看着她摩挲着那根发簪彻夜无眠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在下江牧场当他用笛声引来殷仲,当着他的面带走苏颜的时候,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然而,他究竟是因为不甘心才放不下,还是因为放不下所以不甘心,已经没有办法去细想——他只是晚来了一步。而命运就这么残忍,只晚了一步便错失了这一世相互拥有的机会。

  顾血衣一动不动地站在肃阁空旷的操场上,眼睁睁地看着红烛跳跃在那素色的窗扇上,将那素净的窗纱染上了令人心动的绯色。这一层旖旎的绯色,像是用他的心血所幻化出来的一道温柔屏障,无情地隔开了天堂和炼狱。

  他明明是想要带她走的,这个愿望支撑着他,让他可以日夜不眠地奔波。可是此时此刻,仅仅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了。

  除了守望着,等待着。

  在他的身后,远远近近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守着多少人。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手里拿着兵器,眼睛里是戒备和敌意。可是他离肃阁实在太近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动,他们亦不动。任由着头顶的天空由深浓的墨色渐渐地过渡为幽暗的蓝色,再然后一层一层地涂抹上了浅淡的蓝灰色。光线在薄薄的晨雾里慢慢地由晦暗变得温暖而明亮。金色的阳光跳跃着洒落在被深秋的严霜染红了的树梢和草尖上。

  居然又是秋季里最最明媚不过的一个晴天。

  顾血衣的目光由那两扇紧闭的门扇慢慢地移到了洒满阳光的房檐上,深色的房檐上薄薄的露水正在迅速地干涸。一日一夜,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自然是春宵苦短。而对于他,已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了。

  门扇轻轻推开,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顾血衣恍恍惚惚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他看到她长发已经绾成了发髻,看到她消瘦的脸颊染上了薄薄的晕红,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水波般的柔和……她身上焕发出来的光彩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统统不是他能给予的。

  目光流转,苏颜眼底的一抹惊惧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不是没有想到过他有可能在四处寻找自己,然而她无能为力,即使有心想要给谁报个平安也不知该如何找到他。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呢。

  她感觉到殷仲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那一直以来都是她可以支撑下去的动力。得到了,便再也无力去回应别的感情。即使有歉意,她亦无能为力。

  顾血衣慢慢地走了过来。空寂的目光里渐渐地混杂了温柔而又悲哀的神色。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凝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苏颜轻轻咬着嘴唇,缓慢而又坚决地颔首。

  他觉得心都要被她点碎了。垂下眼眸,顾血衣从自己的手腕上慢慢地退下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样式拙朴的木镯,拿在手里泛着黑幽幽的光泽。顾血衣向它凝视片刻,拉起她的手默默地戴了上去。

  殷仲目光闪动,却也只是抿紧了唇角。

  黑色的木镯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格外显得突兀。顾血衣松开了她的手,抬眸淡淡一笑,“阿颜,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苏颜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殷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千年夜合欢的树根所制,是很难得的东西。”顾血衣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落寞,侃侃而谈的姿态里却已经流露出了素有的倜傥,“它的味道可以引来血鸽。阿颜,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心安。你戴着它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身在何处……”

  最后的一眼,万分仔细地将她的样子收入眼底。顾血衣后退两步,转过身翩然离开。

  苏颜目送他离开,心头莫名地酸涩。

  苏颜回到长安的转天一早,就在顾血衣离开不久,一个流浪汉受人所托将一只锦匣送到了荣安侯府。锦匣里除了层层包裹的一块青铜令牌,连一片多余的布巾都没有。殷仲一边听着石钎回禀说已经派了人尾随那流浪汉离开,一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令牌上再熟悉不过的凹凸纹理,久久无语。

  在他的身后,苏颜正带着秀娘和青梅整理他房间里的衣箱。有了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和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连殷仲都觉得肃阁完全变了样。平白无故地就多出一些暖洋洋的东西,让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却感觉舒服。殷仲收起了令牌,转头看时,苏颜也正巧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殷仲便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苏颜因为房里还有旁人,不好意思离他太近。无奈殷仲不肯松手,挣了几下也挣不脱,只得由他拉着坐下。

  “你才回来就光顾着忙这些……”殷仲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压低了声音埋怨她,“也不说好好陪陪我。”

  苏颜大窘,想要伸手推开他时,秀娘和青梅却已经告了退,笑眯眯地掩门出去了。

  殷仲在她唇上细细吻了吻,低声抱怨,“我还是喜欢你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苏颜知道他是在抱怨夜合欢甜幽幽的味道,忍不住偎在他怀里轻笑,“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收起来好了。”

  殷仲哼了一声,“会让那小子说我没有风度的。”想起顾血衣离开时施施然的样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看在他没有捣乱的分儿上,我就不跟个镯子计较了。不过……”

  苏颜觉得他蹙眉的样子很有点孩子气,忍不住要笑,“不过什么?”

  殷仲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不过以后他可再没有机会了。我要把你严严实实地收起来,除了我,谁也不让看。”

  苏颜捧着他的脸笑,“干脆把我关到周家的别馆去,和那位养病的之妍小姐一起做伴好了。她那里僻静得不得了,除了自己家里的人,整年也没有客人去的。”

  “那怎么行?”殷仲一口否决,“我的妻子怎么能养在别人家?何况……”他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将后面的话全部融化在了缠绵的气息里。

  苏颜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微微颤动着,却遮挡不住眼底那一抹宝石般光彩迷离的潋滟,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喃喃应道:“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深秋的天空澄净而高远,阳光穿透了头顶渐渐稀疏的红叶洒落下来,在殷仲的面颊上留下一种恍若丝线般的质感,柔软而温暖。

  殷仲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远处的西林已是层林尽染,不知不觉间,呼吸里已经混杂了一丝属冬日的寒意。也许过不了多久,长安的上空就要飘落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吧。

  丁基悄悄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嬉皮笑脸地说:“哥,下值了喝酒去吧?”

  殷仲治下极严,偏偏对丁基没有办法,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并没有当成是部下的缘故。殷仲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当值的过程中不可以私下里交头接耳,殷仲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自己下的命令。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主动归队。

  丁基哪里是那么自觉的人,不但没有归队,反而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两步,“听说咱嫂嫂来了?送给嫂嫂的见面礼我可都备好了,怎么样,就在今天我们去你府上叨扰一顿酒席吧?不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殷仲拿他涎皮涎脸的样子总是没有办法,正要板起脸来训斥,前方小径的尽头却出人意表地出现了一群衣饰鲜明的男女。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两位气度高华的男女,远远一瞥,殷仲已经从服色上认出了正是景帝与太后窦氏。

  梁王刘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窦太后的手臂。虽然脸上赔着笑,双眼之中却布满阴戾。另一侧是一位略微有些眼熟的盛装美妇,想必便是长公主馆陶了。在这几个人的后面,簇拥着一群文武朝臣。周亚夫统领羽林骑,自然也在其中随驾。

  这里接近上林苑的西林,已是十分偏僻的所在了。连内苑的宫女们平素都很少会出现在这里,殷仲等人自然也想不到太后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会溜达到了这里来。连忙带着手下的羽林骑退出道外,屈身行礼。如此近的距离,虽然不至于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两个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却已被来人一一收入眼底。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殷仲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沿着小径慢慢走了过来,就听头顶上梁王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本王正在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当值的时候如此玩忽职守,原来……是殷将军哪。”

  殷仲低垂了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解。周亚夫连忙退到殷仲身旁,随他一起跪了下来,口称:“是臣治下不严,愿凭陛下处罚。”

  梁王刘武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们是姻亲,果然……交情不比常人啊。”

  景帝瞥了梁王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他和梁王感情虽然亲厚,但是当着朝臣的面,梁王如此的表现还是有些僭越了。

  林地上空的气氛忽然间微妙地阴沉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笑吟吟地插了进来,“这不是丁丞家的小猴子吗?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了?”

  丁基大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听了这话连忙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长公主,属下突然间腹痛难忍,请求殷队长高抬贵手准许属下去看看郎中。可是殷队长却说职责所在,坚持不肯放属下离开。因此……”说着便连连叩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殷仲不知馆陶长公主究竟与丁家有什么样的渊源,听到长公主语气稔熟,不觉有些意外。

  梁王刘武轻轻哼了一声,馆陶长公主便笑道:“殷将军治下自然是极严的,不过也不能太过苛酷。这小猴子若是闹什么毛病,朝堂上丁丞也不能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了。太后,您说是不是?”

  窦太后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儿子,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了周亚夫,“周卿家就在这里,如何督导属下,就不用旁人来提点了。”

  馆陶的目光在周亚夫等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间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来,“太后您瞧,殷将军的长相和皇弟倒是很有几分相像呢。”

  梁王面色一变。

  “哦?”窦太后的目光果然落到了殷仲的脸上,微微笑道,“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殷仲依言抬起头来,目光一扫,梁王苍白如鬼的面色已尽收眼底。殷仲蓦然间想起了严竹风所说的那个“故事”,心中不由一动。就听窦太后笑眯眯地说道:“果然有几分相似。到底是驰骋沙场的人,煞气重。”

  没有人知道从窦太后嘴里轻轻吐出的“煞气重”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也就无人敢随意开口应和。就连景帝都只是蹙着眉头,轻轻揉着自己下颌上工整的短须。

  沉默的西林,只有长公主馆陶还能笑得出来。明明已是不再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的,依然带着少女般的娇俏和肆无忌惮,“也许殷将军的母亲也和太后一样是个美人吧。殷将军,是不是?”

  殷仲淡漠的视线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梁王苍白的脸上。梁王那双幽黑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全是殷仲看不懂的神色。这个站在高处的男人原本就不是殷仲可以看得懂的。但是从那双眼睛里,殷仲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紧张。

  殷仲的视线重又低垂了下来,耳边却极清晰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剧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几乎要撞破了自己的肋骨。他知道试探的机会稍纵即逝,对于殷仲来说,相比较严竹风抖落出来的那些不知底细的证人,自然是梁王的反应更加可靠些。无论事态会如何发展,该知道的真相,他总还是要知道的。

  殷仲听到自己清晰地开口,声音淡漠而冷静,像冬天里漂浮在河面上的碎冰,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凝结在了一起,“回禀长公主,末将与殿下形容相似……是有原因的。”

  “殷仲!”梁王刘武勃然变色。一声暴喝冲口而出,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后诧异的目光、景帝不动声色的回眸凝注、馆陶笑容中含义不明的一丝玩味以及跪在脚边那人冰冷而迅速的一瞥。

  “哦?”馆陶继续发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梁王的脸上,“那你说说看。”

  梁王的脸色迅速地变了。此时此刻,当着大汉王朝最有权势两个人,他什么也不能做。然而心底里的惊怒却迅速攀升到了几乎让他癫狂的地步。这个人,他当真不想活了么?!他几乎嚼碎了满口的牙,才能硬生生强忍住上去一脚踢死他的冲动。为什么就没有听从容裟的建议,早早派人杀了这祸害呢?!

  殷仲唇边扬起了一丝微带嘲讽的笑,“那是因为……王爷和末将都喜好骑射。王爷的气韵中也染了武人的粗豪,故而相像。”

  这样的叙述活像在说笑话,可是气氛太冷太诡异,除了馆陶,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馆陶对于弥漫在周围的古怪气氛仿佛没有丝毫察觉,自顾自地笑道,“皇弟对自己才貌向来自恃,拿他和别人比,他不乐意了呢。”

  梁王眼波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极勉强的笑容,“皇姐又在说笑了。”

  窦太后对这样不着边际的对话仿佛有些厌烦了,她看了看依旧跪在道边的几个人,微微有些不耐地说道:“羽林骑的事,交给周卿家处理就好。哀家也有些累了,前几日,胶东王让人送来几盆菊花,你陪哀家去看看吧。”后半句话语调转为柔和,是对梁王刘武说的。

  至于景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些什么,殷仲没有听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忙着消化梁王临行之前那刀锋般锐利的一眼。如果还有多余的注意力,也是分给了长公主馆陶回眸时别有用意的微微一笑。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阴谋算计,以至于一眼扫过时完全无法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抽离来分析。他能感觉到浮动在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刘武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气场——说是亲厚,却夹杂了太多看不见的机锋;若说是敌意,那敌意又被遮掩得太过巧妙。

  殷仲不敢深想,再抬头时,人群已经走得远了。

  梁王刘武将服侍他宽衣的内侍一脚踢了出去。那内侍完全没有防备,在地毯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到了条案上,不知撞破了哪里,满头满脸都是血,面如土色地爬回来连连磕头。

  刘武暴怒地将手边的东西都挥落在地,厉声喝道:“都滚出去!”

  容裟冷眼旁观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垂首退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殿下,不知……”

  刘武向他怒目而视,“你出的好主意!本王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一口驳了回来。袁盎那老匹夫也跳出来反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王的脸面都丢尽了!”

  容裟不在意地懒懒一笑,“从睢阳修一条甬道直达长安长乐宫皇太后的住处,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随时能朝觐太后。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万一王爷您心情不好想上长安来逛逛,顺着这条甬道未免太方便了些。换了是我,也是要驳回的。”

  刘武怒道:“这些话,你怎不早说?”

  容裟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却没有丝毫热度,“臣如何说?王爷越来越倚重这些亡命之徒,羊胜和公孙诡向王爷献这条妙计的时候,王爷不是特意将臣打发出去了么?”

  刘武一僵,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修路的计策的确是这两人所出,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容裟见他面色略见缓和,便又说道:“上次这两人向殿下进言,要派刺客将那些反对皇上传位与王爷的大臣都秘密地杀掉。殿下似乎若有所动,臣恳请殿下万万不可莽撞。如今是一动不如一静,只怕陛下已经对殿下您生出了疑惧之意。”

  刘武沉吟片刻,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殷仲这小子今日委实令人生厌。若不是有太后和皇兄在场,我非一刀杀了他不可。”当下将西林中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将给容裟听,说完之后,又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在草甸上是因为你的计划不周详才给本王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罚你半年的俸禄,回去好好自省吧。”

  “这个……”容裟一愕,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臣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要对付荣安侯。他是个聪明人,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断断不会做出自掘坟墓的蠢事来。臣倒是觉得有一个人不得不防。”

  “谁?”刘武愕然。

  容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姐姐——馆陶长公主。”

  “她?”刘武愕然的神色慢慢转为不屑的轻笑,“你说刘嫖?她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出入宫闱,纵横朝堂——殿下万万不可小瞧了此人。”容裟神色郑重。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刘嫖对他微妙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不明白这女人跟自己作对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费心去做的——她的这一点脾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像是看出了刘武的疑惑,容裟自己也摇了摇头,“至于陛下许了她什么好处,无从猜测。不过,馆陶的内侍去冷宫私自见过那位哑了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如今看来,也许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殿下要防备她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至少也要让她安分一段时间。”

  刘武目光闪动,神情若有所思。

  乔甲和于双北离开长安的那天,正是立冬的第一天。长安的天气分外的晴朗,尽管那晴朗的蓝天下树木都已经变成了稀疏的枯黄色。看惯了荒漠风光的人仍然觉得长安有种旖旎的、温柔的美。

  再一次回身张望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尽管离得远,他们又故意躲在树林里,可是乔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的身姿像他记忆中的一样挺直,但是笼罩在身体周围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却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本看一眼就会从心底里泛起寒意的肃杀,不知何时已经被淡淡的落寞所取代。

  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殷仲浴血沙场的样子——那时的殷仲,英姿勃发,手中挥舞的长刀因为饱饮了匈奴人的血而泛着凛冽的红色,顾盼之间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此时此刻却躲在阴影里落寞地目送他们离开。乔甲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热望紧密地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这同样浓烈的热切与落寞,让乔甲和于双北始终坚定的信念也不禁动摇了起来:他真的还能重返霸上么?

  不能想,也不敢再想。两个人在马背上遥遥一拜,向着北方打马狂奔而去。

  下了值回来,卯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寒意最重的时刻。

  肃阁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融融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殷仲蹑手蹑脚地在外间卸了铠甲,踮着脚走进内室时,苏颜却已经从床帐里探出了头,睡意蒙眬地唤了一声,“子仲?”

  殷仲不觉一笑,连忙凑过去先在火盆上搓了搓手,“又把你吵醒了?等下,我的手凉。”

  苏颜打起了一边的床帐,低声说道:“你快过来睡一会儿,我去吩咐秀娘给你做点热粥。”

  被里还是暖热的,殷仲拉过棉被,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们自己会做。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他的手在火盆上搓热了,但身上还是凉的。这一点凉意将苏颜仅剩的睡意也驱散了。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苏颜心里微微一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快些暖和过来。

  殷仲闭着眼轻声笑道:“你动手动脚的,到底是让我睡还是不让我睡?”

  苏颜脸一红,轻声嗔道:“你这人……”

  殷仲笑道:“明明就是你动手动脚,还不承认。”

  苏颜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好了,你放我起来吧。我在这里你总是不得好睡。”

  殷仲却不肯松手,闭着眼睛说:“不行。你不在这里我更睡不好。”

  苏颜没有再坚持,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耳边听到他的呼吸渐渐转为绵长,正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就听殷仲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太夫人要来长安的事?”

  苏颜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事的。”殷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她对周家心存忌惮。你现在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三哥在背后撑着呢。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苏颜不禁一笑,“我一向怕她,你知道的。”

  殷仲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我呢。”

  苏颜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窗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罗皓十分惶急的声音,“将军?将军?”

  殷仲微微蹙眉,从枕上支起了半个身子,“怎么了?”

  罗皓急道:“周府的练哥来了,说有要命的急事让你快些出来看看。”

  练哥指的是周亚夫的贴身副将周练,是周亚夫十分倚重的人。周亚夫派了他来见自己,自然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殷仲不敢耽搁,连忙起来穿衣。

  苏颜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跟着起来,却被殷仲按回了被里,“还早,你又没有什么事,再睡一会儿。”

  苏颜心里隐隐约约地泛起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嘱咐他:“你自己小心些。有什么事别光顾着家里。”

  殷仲在她唇上匆匆吻了吻,便起身走了出来。

  罗皓正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肃阁外面乱转,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练哥说了,请将军马上跟他离开长安,有要命的事情要请将军帮忙。要快。路上他会跟将军详细解释。”

  殷仲一怔,不由自主地回身张望。

  罗皓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微微泛着暖意的窗口,低声说道:“周将军的意思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还说不好,让你先不要惊动夫人。”

  殷仲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周练呢?”

  罗皓忙说:“在角门。石钎已经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在角门等着呢。”

  这样的时刻,周亚夫派了这个人来找他,这本身就已透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殷仲不敢再耽搁,回身望了一眼晨光中轮廓渐渐清晰的肃阁,压低了声音嘱咐罗皓,“我尽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护好了她。”

  罗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殷府的后园,石钎果然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等他。那人听到脚步声,将头上的风帽掀起来一点,匆匆行了个礼,唤了声:“殷将军。”

  殷仲忙问:“到底是怎么了?这么神神鬼鬼的?”

  周练十分干脆地回答说:“将军马上跟随在下出城,再拖延片刻城门一封,只怕麻烦就大了。详情等下再跟将军解释。”看到石钎、罗皓,忙又制止,“这个时候,人多反而误事。请两位将军看着周爷的分儿上,相信在下不会伤了殷将军。”

  石钎还在犹豫,殷仲已经从他手里牵过了马匹,低声嘱咐,“看好家里。我尽快回来。”

  外面的街道还在沉睡中,石钎和罗皓看着两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浓的雾霭之中,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想的都是:周将军能有什么要命的事要在这个时候请了他去呢?

  周练、殷仲一前一后赶到城门时,周练拿出来的是御赐给周亚夫的令牌。殷仲心中的疑惑不安在看到这面令牌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周练的神情却不容他此刻发问,殷仲只能将满腹疑问都埋在心里。出城之后,周练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一路向北,到了天明时分又折向南岗,直到天近午时,才行色匆匆地赶到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殷仲满腹疑惑地随着他翻身下马,一转头,正和门里一个急匆匆走出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竟然是丁基。

  丁基像是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满脸都是不耐,骤然间看到殷仲,愣了一下才扑了上来大叫一声,“哥,你怎么也来了?!”

  殷仲转头去看周练,周练看看他再看看丁基,微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下知道殷将军此时定然是满腹疑问,不过,家主特意吩咐过,到了申时自然有人到这里来报信。如果那时送来的是坏消息,在下一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两位。还请两位少安毋躁。”

  殷仲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丁基也不知道,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刚下值,周将军就吩咐了人带我出城,一路上玩命地打马往这里赶——我那匹枣红马几乎要累死在半路上了……听说周将军一早就打发了好几拨下值的弟兄奔赴各地公干……”

  殷仲不由得心乱如麻,周亚夫的做法很明显是在掩人耳目。可是到底为了什么呢?

  申时不到,果然有人前来报信。却不是跟他们,而是拉着周练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才匆匆离去。

  周练紧皱着眉头,神色也愈见郑重,“昨夜当值,两位可是一直在长乐宫?”

  殷仲和丁基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就听周练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昨夜在含寿宫遇刺,梁王殿下正在彻查昨夜所有当值的羽林骑。”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由远而近疾驰而来。围坐在火盆旁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就连裹紧了大氅正在打瞌睡的丁基也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十分警觉地望向了窗外。周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握紧长刀快步走了出去。

  殷仲瞥了一眼丁基,极短暂的一个对视,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濒临爆发的烦乱焦躁。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长安的情况他们还是一无所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会是周亚夫派来的信使吗?

  房间里似乎有点热,殷仲伸手将木窗推开了一条细缝,望着黑夜里簌簌飘落的鹅毛大雪,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太后遇刺,梁王不去追查刺客的下落,偏偏大张旗鼓地彻查守卫,唯一拿得出手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下落底细——不过数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他居然已掌握了刺客的情况……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就连丁基都能感觉出有问题。

  殷仲只能揣测梁王这样做的目标还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且是在天子脚下名正言顺地除掉自己。自从那一日在上林苑出言试探之后,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这个惩罚来得这样慢,慢到让他甚至有了一种变身为漏网之鱼的错觉。却原来,他的攻击埋伏在这里。想通了这一层,就不难猜测梁王彻查羽林骑的用意了,无非是要找出和刺客互有勾结的那个内应罢了——内应必然是自己,这一点无论是对殷仲还是对周亚夫来说都毫无悬念。只是连累了丁基。

  所以周亚夫才会假装不知道夜里的宫变,先把当值的羽林骑都打发出去。只是这样一来,梁王要对付的新目标只怕就多了一个周亚夫。殷仲在房中缓缓踱步,眉头却越皱越紧。如果他是梁王,下一步又会怎么做呢?自己和丁基都已经离开了长安,虽然这样一来坐实了勾结刺客的罪名,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丁家树大根深,和长公主馆陶又颇有渊源,上下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御前支吾过去。至于自己……想到殷府中那个跟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过几天安稳日子的女人,殷仲有种揪心似的难过。梁王是会顾忌周亚夫的存在而放她一马,还是会借着这个机会连周亚夫一起解决掉?殷仲越想心里越乱,一把抓过长刀便匆匆往外走。

  “哥!”丁基从后面扑了上来,一把抱紧了他,“哥,你冷静。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是为了回去送死?!”

  殷仲被他紧紧箍着双臂,正要挣扎,门扇砰的一响,周练已经冲了进来。他顾不上理会房间里两个人怪异的姿势,急匆匆地说道:“拿好东西,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殷仲皱起眉头正要发问,丁基已经抢步上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练哥,你好歹让我们心里有点数啊。”

  周练看看他,再看看殷仲,低声说道:“梁王一口咬定有羽林骑的人给刺客做内应,还说……在刺客手里搜到了两位的腰牌。”

  “他奶奶的,”丁基忍不住破口大骂,“上次我们下值的时候,在角门外和奉天营的几个兔崽子打了起来,好几个兄弟的腰牌都被撕扯得找不到了,这事我们已经上报过周将军了,怎么又……”说到这里,丁基猛然收住了口,脸色也因为突然间的顿悟而迅速地褪色为一团煞白。

  殷仲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沉默片刻转头去问周练:“我家里……”

  周练摇摇头,“详情还不知道,我家主上转告将军,长安殷府他会从中周旋,请将军一定放宽心。”

  殷仲不禁苦笑,如何能放宽心呢?他握紧了自己的长刀,眉梢眼角浮现出十分坚决的神色,“谢谢你家主子的好意。不过我必须要回长安去。原本是我应当承担的事,不应该再落到她头上。”

  周练神色大变,十分冲动地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现在回去,我家主上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更何况,将军现在想回,只怕也回不去了。”

  殷仲一惊,周练的神色已经转为急切,“报信的人身怀重伤而来,一路之上恐怕留下不少痕迹。说不定……梁王的人就快要到了。”

  殷仲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不敢想象在这荒山野岭遇到梁王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当日在草甸上惨烈的一幕不合时宜地撞上心头,一瞬间就顺着他的后脊激起了一层层冷飕飕的战栗。

  周练压灭了火盆,拉着殷丁二人迅速沿客栈的后门迅速离开了这里。客栈的后门外是一片荒芜的菜园,穿过菜园便是树林了。一直到黑压压的枯枝在他们的头顶纵横交错,将仅有的一点天光也完全遮蔽了之后,几个人的脚步才略微放慢了节奏。

  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了大约两三炷香的时间,几个人渐渐感觉到脚下的地势上升,慢慢地由平原过渡为一片起伏的坡地。回身一望,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山冈。从这样的高度,视线可以很轻易地越过黑黝黝的林梢,一直看到树林外面的那间小小的客栈。

  夜色里,两队人马正沿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移动,幽幽跳动的火把在沉沉的夜色里看去有些影影绰绰,十分的不真切。不过,站在高处的三个男人还是很容易就看出了两队人马会聚的目标正是荒野里那座偏僻的客栈。

  他们离开的时候风正大,落下来的雪都被刮得纷纷扬扬。应该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可是这些人能找到这里来,他们还能再躲多久呢?殷仲无法想象这个问题的答案,翻过山冈的时候,他忍不住又一次回身张望。就在那里,他们刚刚还守着火盆歇息取暖的地方,此时烈焰熊熊,几乎染红了半个天空。

  肆虐跳动的火苗顿时灼痛了他们的双眼,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彰显,正在向着这几个隐身在黑暗中的人明明白白地提出死亡的警告。殷仲觉得自己的眼角有种撕裂般的锐痛,他明明是想转过身,随着周练和丁基继续赶路的,可是这一刻的自己竟然无法从那狰狞的火焰上移开视线。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也顺着他的脊柱慢慢地爬上了心头,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差距。

  那个人可以在天子脚下呼风唤雨,有一国之力在支撑着他的跋扈。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帝王信任的武将罢了,随随便便的一个小计谋就可以迫得自己背井离乡,亡命天涯。

  他拿什么去跟这样的人斗?!

  殷仲像着了魔一样怔怔地凝望着远处的大火,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拿什么去和这样的人斗?

  罗皓急匆匆穿过肃阁宽敞到近乎空旷的庭院,一路小跑到书房门外时,远处已经传来了混乱嘈杂的喧闹声。

  罗皓知道这必然是守门的陈老爷子带着殷府的家将在和那些兵爷们据理力争。那些人手里没有旨意,在天子脚下虽然不敢来硬的,却也仗着有梁王撑腰的缘故气焰嚣张,彼此胶着了。不过,罗皓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梁王是个厉害角色,必然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明目张胆地给旁人落下什么把柄。只怕抄检的旨意很快就要到了。殷仲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大事,罗皓不禁忧心忡忡。不知道趁着夜色离开的人,是不是真的脱离了危险?而这一切,又该如何讲给女人家听呢?

  罗皓还在犹豫,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推开了。苏颜拉着青梅的手沿着台阶慢慢走了下来,一袭暗色的直裾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神情之间却十分从容。她瞥了一眼喧闹传来的方向,微微蹙了蹙眉头,“怎么了?”

  罗皓低声说:“是梁王的人。”

  苏颜看到他的神色,微微有些迟疑,“是来……找侯爷?”

  “是。”罗皓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低低应道,“他们说……侯爷勾结刺客行刺太后……”

  苏颜的大脑嗡的一声响,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罗皓不敢看她,说话的声调却不由自主地和缓了下来,“他们现在在到处寻找侯爷的下落。夫人放心,有周爷在暗中援助,侯爷必定安然无恙。”

  苏颜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行刺太后”几个字已让她惊骇到几乎麻木——她的子仲自幼就在霸上为大汉的天下把守门户,浴血沙场。是可以为这个王朝的安危出生入死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去行刺太后?!

  罗皓的嘴还在不停地动,可是苏颜心乱如麻,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罗皓也终于发现了他的话压根就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去,于是自动停止了讲解,只是微微带着一点歉然的神气低着头看她。

  苏颜握紧了青梅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青梅毫不掩饰的惧怕渐渐激起了她心底里深深隐藏着的倔强——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是荣安侯殷仲的妻子。如果她竟然害怕这样一群连战场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识过的兵,会给那个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丢脸吧?

  苏颜挺直了腰身,眉目之间也随之浮起了冷静决绝的神色。

  穿着铠甲的士兵们踹开了肃阁的大门,一窝蜂般涌了进来。杂沓的脚步声、兵器相撞击的声音和士兵们大呼小叫的呼喝混杂在一起,肃阁内外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罗皓守在苏颜的身边,右手已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苏颜打量着这些闯进来的士兵,脸上却渐渐地浮现出一种十分明显的轻蔑来——原来天子脚下的兵就是这样样子的?明明就是一窝土匪啊。

  土匪们完全无视房主无声的蔑视,自顾自地冲进了书房和相邻的东西偏厅,紧接着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罗皓微微蹙眉,转头去看苏颜,却见她神色淡漠,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站立的姿势却已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僵硬。

  在土匪的后面,慢慢走出一位相貌清瘦的男人。肤色苍白,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极有神采。苏颜与他打了个照面,彼此不由得都是一愣。

  依稀记得殷仲曾说过容裟是梁王手下的大司马,但是他这样的身份竟然可以在长安搜检人犯,还是让苏颜如遭重击。难道这整件事都是梁王在操纵么?

  容裟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玩味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冲着苏颜拱了拱手,“下官职责在身,并非有意惊扰夫人。”

  苏颜淡淡还礼,“大人客气了。”

  在房中翻箱倒柜的土匪们退了出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匆匆赶过来附在容裟耳边神色诡异地嘀嘀咕咕。容裟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梁王殿下有些事情想请殷大人过府一叙,不知殷大人去了何处?”

  苏颜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司马大人出门公干会把行踪告诉女眷吗?”

  容裟的眉尖微微一蹙,望向苏颜的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谨慎小心的神气。这个女人与他印象之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这让他有些意外。容裟目光闪动,唇边却浮现出若有所思的浅浅笑纹,“不错,夫人说得有理。不过……”他的眼珠转了几转,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森然,“殷仲畏罪潜逃,夫人若是知道他的行踪,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及时通报朝廷。”

  苏颜不禁莞尔,一言不发地只是回望着他。

  容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叮嘱属下,“多安排几个人,给我把这荣安侯府里里外外看牢了。若是放出去一只耗子,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翻过山冈,眼前又是一片茂密的林地。雪还在密密地下着,在一片交织起来的苍黄熟褐的枯枝之上,均匀地铺就了一层面粉般的白。树林的外面就是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片乌压压的城镇,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仿佛还在沉睡。奔波了一整夜的三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客栈、舒服的床铺和滚热的茶饭。

  殷仲一把拉住了丁基,“别急,我先去看看。”

  周练摇了摇头,“我去。你们两个就等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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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