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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7章 :做诱饵

  殷仲犹豫片刻,缓缓点头。此时此刻,他和丁基只怕已是画图缉捕的钦犯,相比之下,还是周练的身份更加安全一些。丁基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周练走出两步又回身叮嘱他们,“如果午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们便绕过这里继续向南。总之,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

  殷仲和丁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周练也不再啰唆,转过身大踏步走出了树林。

  天色渐渐放亮,雪却下得越来越密集。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虽然不畏寒,但是等得久了,不免有些烦躁起来。丁基低着头在雪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回头看到殷仲正闭着眼靠着树干假寐,不由得有些泄气,“哥,你很沉得住气哦。”

  殷仲的脑海里不期然想起了在南疆伏击育王时,在潮湿闷热的雨林中整整埋伏一夜的情形来,不由得苦涩一笑,却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丁基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孩子。

  丁基伸长脖子向林外张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果练哥,我说的是如果,练哥没有赶回来的话,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的眼里也略略浮现出几分茫然,嘴里却十分自然地复述周练临走之前交代过的话,“往南。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说完之后,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他说话,连忙补充说,“你一定要小心避开盘查,尽量走小路。”

  “我?”丁基一下子张大了双眼,“哥你什么意思?”

  殷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微微叹息,“就是说……我要回长安。”

  “哥?!”丁基大惊失色,“现在回长安,那不是……那不是……”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一想到殷仲潜回长安所要面对的局面,一想到自己独自上路可能要遭遇的危险,丁基竟然有些不寒而栗。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殷仲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松开。

  殷仲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周练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只怕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得离开这里了。”

  丁基连忙抓过背囊背在身上,苦着脸问他:“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沉吟片刻,抬眸说道:“还是按照周练说的,绕过这个镇子,继续向南吧。”他看了看丁基惶急的神色,忍不住拍着他的肩笑了笑,“你只管放心。就算要走,我也要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丁基被他看穿了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微微发窘。

  “走吧。”殷仲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出了树林。

  人往往在倒霉的时候,会格外深刻地认识到“祸不单行”说得多么有道理。

  殷仲望着面前这一队衣冠不整的巡丁,一边拉紧了丁基,一边在脑海里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他们。一大清早在远离城镇的偏僻小路上遇到这么一群巡丁已经够稀奇的了。更加稀奇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满身酒气。殷仲不由得暗暗皱眉:这究竟是哪一位大爷带出来的兵?!

  “问你话呢,装什么傻?!”领头的大胡子见这两个人半天也不回答问题,不耐烦地举起手中长刀,用刀鞘在殷仲的胸口戳了两下,“一大早的,你们要上哪儿?”

  殷仲瞥了一眼顶在他胸前的长刀,眼里有隐忍的怒意一闪即逝。

  丁基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赔着笑脸递了过去,“这位官爷,我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哑巴?”大胡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殷仲。而殷仲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丁基便垂下头默认了。

  “是啊。”丁基连忙说道,“我们哥俩是要去颍水郡投奔亲戚的,没想到半路上被赶车的人给坑了,把我们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说着长长一叹,面色转为欣喜,“幸好遇到了几位官爷。官爷行个方便,帮我们兄弟指条路吧。”

  大胡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顺手扔给了身后的属下,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一笑,“指路是不难,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喽罗们十分配合地哄然大笑起来。

  “我看你们哥俩还算有把子力气,不如这样吧,”大胡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茶褐色的眼珠转了两转,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道,“我们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只管把我们一个一个驼到前面的大道上——记住,要四肢着地,稳稳地爬哦。”

  喽罗们的嬉笑声顿时闹成一片。

  这些人是官差,如果对他们下手,那这逃亡路上留下的痕迹未免太过显眼了。他心中还在百般挣扎,大胡子却等不及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丁基的头发便粗鲁地往自己身下拽。丁基被他晃得眼前一片发花,眩晕中还没有来得及摸出腰刀,眼前突然闪过的一道诡异的银光。眨眼之间紧揪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便松开了。

  丁基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体。在他面前,大胡子正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诡异的姿势仿佛在向丁基求饶一般,僵立片刻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下慢慢地渗出了一摊殷红的鲜血。

  那群刚才还围在他们周围飞扬跋扈的跳梁小丑,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首。丁基茫然抬头,看到在这一堆尸首的后面,一个气度沉静的青年正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尸首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渍,一挑眉,一双黑湛湛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了殷仲,“原本我是想等将军陷入麻烦了再出手的。”

  殷仲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就像草甸上那次?!”

  “不错。”薛陈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总是使出同样的招数我自己也腻烦了。纵然将军还能沉得住气,薛某人也无法再容忍这么几个流氓无赖一大早就如此败坏大家的兴致。”说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每一次想要封刀的时候,总是遇到会让我大开杀戒的事。”叹息片刻,薛陈抬眸笑道,“严侍从就在不远,我们走吧。”

  殷仲摇头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算准了我会跟你走?”

  薛陈反问他:“不走又能如何呢?难道将军要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吗?将军的家人目前被软禁在长安,殷府周围又有重兵把守——正张开大网等着将军。依我看,将军不回长安只怕家人还安全些。等鱼上了钩,鱼饵还有什么用?”

  殷仲心一沉,却没有开口反驳他。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薛陈木讷,直到了这一刻,才乍然发觉他的犀利。

  薛陈淡淡一笑,“就算殷将军一路平安地返回了长安,又能如何呢?就算将军生有双翅,又如何能将家人一个一个地运出长安?退一步说,即便运出了长安,请问将军,是打算让自己的夫人和老母、弱弟跟着将军逃亡一辈子么?!”

  殷仲心头茫然。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到过?

  “将军,”薛陈十分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语气里的咄咄逼人之意却丝毫不见放松,“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国可以做将军的容身之地;放眼诸国,有谁能从吴王殿下的手里抓得走人?更何况……”薛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将军一定要比他更加强大才行啊!”

  殷仲心头震骇,怔怔地凝望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吧,将军,”薛陈朝着殷仲伸出了一只手,语气慢慢地转为柔和,“到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吧。”

  从紧闭的大门外再度传来了争吵声,不用刻意倾听就能分辨出声音粗鲁的是守在门外的兵大爷们,不耐烦的呵斥声中照例夹杂着中年妇人絮絮叨叨的哀求。

  这样的一幕日日上演,府里的人渐渐失去了继续关注的兴致。就连苏颜也懒得再去分辨今天来的究竟是太夫人房里的哪一位管事嬷嬷了。何况这妇人的声音还陌生得很,她完全没有听到过。

  殷府被看守起来的第四天,太夫人一行就抵达了长安。然而好话说尽,看守就是不肯放她们进来。事实上,苏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们进来,还是不希望他们进来。她想不明白太夫人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在她看来,殷仲此刻又不在府里,与其让一家子都关在一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没有人刁难卷铺盖回武南去。

  然而不管苏颜心里怎样纠结,太夫人的争执还是有了结果。就在殷府被封的第十天,午时刚过,大门便轰然洞开。太夫人的手搭在殷锦的胳膊上,以一种略显倨傲的凯旋姿态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照例跟着一群随从。

  苏颜在秀娘把蒲团铺垫在她身前的时候还在想,太夫人这副样子,活像是打了胜仗呢。只怕殷仲当初打败匈奴人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神气吧。

  她是作为殷仲的妻子头一次正式地拜见太夫人,行的是儿辈礼。随侍的人都束手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人随意出声,庭院里显得静悄悄的。苏颜虽然垂着头看不到太夫人的表情,可是那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是令她颇不自在。忽然想起离开颐荣堂的那一夜,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到全身僵冷,然后……苏颜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这一次的确是没有殷仲在身旁。可是他所给予她的支撑不是早已将她的里里外外都渗透了吗?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久的沉寂之后,苏颜清晰地听到了太夫人那一下艰难的呼吸。

  殷锦松开了太夫人,三步两步冲过去将苏颜拉了起来,急匆匆地问道:“阿颜,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

  苏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让在了道旁,“颐荣堂已经收拾好了,夫人一路劳累,有话进去再说,可好?”

  殷锦这样的反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于苏颜的事是知情的。太夫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转了一转,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殷锦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跟在她后面的管事和大小丫鬟们直到苏颜缓步跟在了太夫人的身后,这才举步远远地跟了上来。

  苏颜从回来就一直随殷仲住在肃阁,颐荣堂这边轻易是不来的。此时此刻跟在太夫人的身后再一次踏入这里,心中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一直以来紧紧绷起的神经,到了这时也觉出了可笑。原本这里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可是直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在意。

  “我哥哥怎样了?”殷锦迫不及待地发问。一年未见,他不但个子长高了不少,连脾气也变得越发急躁了。在太夫人面前似乎也没有那么谨慎小心的样子了。

  苏颜一边吩咐秀娘张罗茶点,一边答道:“少爷不要担心,侯爷早已离开了长安。他们如果知道侯爷的下落,也就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了。”这是经过了最初几夜的彻夜难眠之后,苏颜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她深信殷仲是清白的——既然清白,那么误会迟早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至于这样的推断到底是不是正确,苏颜暂时还不愿去细想。

  太夫人轻轻哼了一声,“你哥哥说的?”

  苏颜听出了这句话里所蕴涵的讥诮,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家兄和将军一向交好,他的事,家兄断断不会坐视。”

  殷锦虽然还蹙着眉,神情却已略见轻松,“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说周爷派了哥哥出去办事的;也有说他畏罪潜逃的,梁王和周爷的人都在缉捕他……”

  苏颜宽慰他,“的确是派他出去办事了。少爷放宽心,纵然其中有什么误会,天子圣明,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太夫人对她的宽慰话全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眉目阴沉地在颐荣堂的台阶下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人老了,自然就不被儿女放在眼里,好事坏事都自作主张地瞒着我这老太婆。既然是怕我老糊涂,那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

  殷府已经封了半个月了。最初的惊慌已经逐渐地平息下来,周亚夫又不断地将殷仲平安离开的消息传进府里来。日子久了,就连苏颜那颗悬得老高的心也一点一点落了回来。虽然还是免不了日夜忧心,但是比起出事的最初,还是踏实了不少。她特意嘱咐那人传话给周亚夫:在朝廷没有查出真凶之前,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不要让殷仲回来。

  对于她来说,殷仲的安全自然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只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个把荣耀看得重过性命的人,如今却落入了这样不堪的境地,又该是怎样的沮丧呢?这个问题苏颜每一次想起,都有种刺心的疼痛。

  这场变故的声势虽然大,但是抄家杀头的戏码毕竟一样也没有上演。于是担惊受怕的下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心态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若有所待的平和冷静。

  从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但苏颜深知这样的平静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她不敢去揣测它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打破,只能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阿颜!”有人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莽莽撞撞地一头撞了进来。苏颜抬头望去,看见殷锦已掀起了帘子,满脸都是急匆匆的神色。

  身上裹着白色的貂裘的殷锦活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一别数月,他虽然长高了不少,但是肤色却比原来更加白皙,想来是太夫人因为出门一趟这位小公爷多少受了点惊吓,于是看顾得格外仔细,也很少放他出门的缘故。

  “阿颜,”殷锦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面前,“今天有什么消息没有?”

  苏颜摇了摇头,“昨天周爷递进来的话,你告诉太夫人了?”

  殷锦点了点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她对我哥心里是有数的,就你瞎担心。”说着偷偷瞥了她一眼,“阿颜,你现在觉得……他是你的亲人了吗?”

  苏颜一直是把他当做孩子般看待的。此时此刻,跟个半大孩子讨论这样的问题似乎有点……不过,转头看到殷锦若有所待的眼神,她还是红着脸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殷锦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他欺负你的话,你就来告诉我。”说着还举了举拳头,故意做出一个很凶狠的表情。

  苏颜想起他在殷仲面前避猫鼠似的样子,不禁失笑。旁边的秀娘也笑,却又不好意思当着小主子的面笑出声来,连忙借口要去厨房看看,放下手里的活计掀帘走了出去。这边苏颜还没来得及说话,帘子又掀了起来,秀娘满脸惊慌地又退了回来,“夫人,不好了。”

  苏颜一愣,来不及发问已经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罗皓的声音也大喊了起来,“夫人?夫人?”

  苏颜慢慢地站了起来,心里模糊地问自己: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吧……

  殷锦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他一把拉住了苏颜的袖子,“别出去!”

  苏颜回头看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慌乱,似乎还有一点点惧怕。不过,那惧怕很快就被他用故意做出来的强硬姿态给压了下去。他站起身用力拉紧了她的袖子,重复了一遍,“你别出去!”

  不等她反驳,殷锦便裹紧了身上的貂裘快步走了出去。

  苏颜望着他的背影,心头莫名地感动。无论她有没有把太夫人母子当做是自己的亲人,这个少年都是认真地在拿她当亲人看待。被他这样保护着的自己,又怎么能忍心真的缩在他稚弱背后呢?苏颜微微叹息,更何况有些事还是根本躲不掉的呢?

  外面的噪声越来越大,苏颜站起身来,从床边抓起了殷仲的黑色貂皮大氅披在自己身上。这件貂裘殷仲嫌它太厚重,一直很少穿。反而一向畏寒的苏颜十分喜欢。秀娘替她改得合身了一些,于是出来进去的,她就总爱穿着。

  噪声渐渐逼近了肃阁,苏颜慢慢地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刚过了午时,冬天的阳光洒落在宽敞的操场上,白晃晃的一片。殷锦和罗皓站在台阶下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急迫。再远处,黑压压的士兵已经冲进了肃阁的大门。领头的人,还是容裟。

  苏颜瞥见廊檐外惊慌失措跑过来的秀娘,连忙拉住她急切地嘱咐,“看好了青梅,千万别让她出来!”

  秀娘看看步步逼近的士兵,咬着牙转了回去。

  苏颜目送她快步转过了长廊,从容转身。容裟带着人已经穿过了操场,在他们前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苏颜隔着半个操场和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容大人。”

  容裟深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已将人犯殷仲勾结刺客入宫行刺一案交由梁王殿下彻查。奉梁王殿下的命令,将事关人犯殷仲的一干人证带回睢阳。”

  听到“人犯”两个字,苏颜的心微微一跳,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不管怎样,殷仲现在毕竟还是安全的,对她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颜点了点头,“这就走吗?”

  容裟向她注目片刻,“夫人请。”

  苏颜举步便朝外走,罗皓紧随其后,刚走出两步便被一群士兵用长枪逼住了。容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只奉令带走相关人犯,是聪明人就不要自寻烦恼。”

  罗皓大怒,一只手按住了刀鞘正要发作,苏颜转回身来低声说道:“罗将军,太夫人和小公子的安全就拜托你了。”她望着他轻轻摇头,沉静柔和的目光中包含了劝诫的意味和一点点哀求似的祈盼。

  罗皓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颜的目光望向了殷锦,这孩子的手腕被罗皓紧紧拉住,想挣却挣扎不开,一张脸都气红了。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山石后面正急匆匆地走过来一群女人,最前面的一个披着深色的貂裘,头发上插着金钗。虽然看不清眉眼,看穿戴却毫无疑问正是太夫人。

  肃阁的前面堵着容裟的兵,她们想必是从后园的角门进来的。可是为什么要来呢?苏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若说只是来看看热闹,似乎又不像。难道是因为容裟的人进了府,她不放心殷锦的缘故?

  隔着半个园子,苏颜看不清楚此刻的太夫人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行走的姿势也微微有些僵硬。

  苏颜冲着她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也许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面,也许……谁知道呢?

  转过身,苏颜跟在容裟身后缓步走了出去。她听见身后传来殷锦和罗皓撕扯的声音,呼哧呼哧喘得像只发怒的小兽。苏颜想笑,心头却满是酸涩。

  沉甸甸的手镣一端扣在了苏颜的手腕上,另外一端哗啦一声扣在了囚车的栏杆上。四四方方的金属笼子,活像是关押野兽用的兽笼。高度正好可以让关押在内的犯人露出头部来。苏颜的个子在女子里算是高挑的,可是关在这里还是略显矮小。铁栏正好磨着她的下巴,和冰凉的镣铐堆积在一起,连转头都困难。

  刚到长安的时候,苏颜曾经在街上看到过囚犯被关押在这样的囚车里招摇过市的情形。隐约记得那是个中年微胖的男人,身上灰白色的囚服已经沾染了斑斑血渍,混合了不知何处得来的污渍,已经揉成了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他似乎受了伤,连站都站不住的样子。全身的重量都要靠着他的脑袋卡着那出口来支撑。苏颜始终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只记得囚车驶过大街的时候,有很多人朝他投掷石块。而他,只是闭着眼木然地承受着。苏颜还记得有石头打在了他的额头,鲜血流了满脸……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害怕,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换了自己站在里面。

  囚车重重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苏颜艰难地把头转向了殷府的大门。大门里面的士兵正在陆续退出来。在他们的后面是神情惊怒的石钎和罗皓。苏颜真的很怕他们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冲出来——如果殷府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事情闹大,毫无疑问会连累到太夫人和殷锦。即使仍然要被禁足,也总是好过全家一起关到囚车里呀。

  苏颜竭力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她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好像着了火,握刀的手青筋毕露。还好他们到底是明白人,没有做出莽撞的事儿来。在他们的后面,是被硬拦了下来的殷锦。这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苏颜被关入囚车,气得眼都红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太夫人扶着一个老婆子的手正颤巍巍地朝着这边走过来。只是离得太远了,苏颜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苏颜忽然间十分渴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温和的东西——只要一点点就好。可终究还是离得太远了。

  朱漆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合拢。被禁足这么多天,苏颜还是头一次看到殷府外面的情形。果然是围拢得水泄不通——梁王的手下几乎封了半条街。街口有一条士兵围起来的警戒线,再往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模糊人影。这么多的人远远地看着,可是他们的上空却笼罩着一片异样的安静。

  囚车晃了两晃,慢慢地驶离了殷府。长安宽阔的、美丽的街道以一种奇怪的面貌展现在了苏颜的面前。聚集在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却还是一片诡异的安静。苏颜让自己的视线始终微微抬起,她宁愿看着屋檐上方冰蓝色的天空发呆,也不想在围观的路人眼里看到诸如鄙夷、讥嘲抑或是同情、怜悯之类的神色——无论是什么,都是此刻的她所无法承受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冷,也许只是这样的情形过于难堪,苏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偶尔视线下落的瞬间,她可以看到从衣袖里露出来的一截深色的木镯。凸起的花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润泽的光,呈现出迷人的古朴韵味。只可惜风太大,香味都被吹散了。即使离得这么近,也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囚车摇晃得厉害,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依然站得稳。被铁镣铐住的地方不停地在铁镣和栏杆上磨来磨去。脖子和手腕的皮肤很快就磨破了。苏颜能够看到手腕上的一片淤青里,慢慢渗出来鲜红的血渍,很快就在皮肤和铁镣之间凝成了黏腻的一团,有种针扎似的疼,将那黑色的木镯也染成了一片模糊。

  鲜红的血色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苏颜竭力地抬起头,将视线再一次投向了高处。

  长安真的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苏颜晕沉沉地想,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长安的屋檐也是这么好看呢?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摇晃着枯枝从院墙里探出了头,尽管是冬天,可是那褐色的枝干还是给人一种蕴涵着生气的感觉。

  这条路真的很长。她模糊地想,总也没有尽头……

  她知道梁王这样大张旗鼓地处置自己,不过是拿自己做成了一个饵,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想尽可能快地传到殷仲的耳朵里去罢了。可是,那个人是不是真能沉得住气呢?苏颜开始有一点担忧。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站得久了,腿脚早已麻木,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在朝着脖子和手腕靠拢——这两处被铁镣铐在栏杆上,对于她来说,总算是个固定的支点。

  苏颜模模糊糊地听到路边围观的人群当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议论些什么,但是“殷将军”三个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苏颜的头脑渐渐晕沉,嘴唇开合却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来。她很想告诉这些围观的人,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到,“你们说的那个人是我的丈夫。他是霸上的大将军,是打败过匈奴人的英雄……”

  长安的街道,仿佛长得没有止境。苏颜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刻意地维持身体的平衡了,只能随着囚车摇晃的节奏在有限的一点空隙里摇来晃去。全身的重量都沉沉地挂在了手镣和下巴处的栏杆上,越磨越厉害,反而没有了痛感。热辣辣的刺痛过去之后,就只留下了一片冰冷的麻木。

  一声凄厉的长鸣蓦然间在空中响起,仿佛受了惊的鸽子。苏颜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明晃晃的一片阳光里只能看到一抹艳丽的红色上下翻飞,宛如鲜血幻化出来的一个精灵。

  囚车猛然一晃,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苏颜听见这一队人马的前方传来了异样的骚动,可是她却无法转身去看。她的头沉沉地坠了下来,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容裟很不情愿地勒住了缰绳。

  在长安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上,竟然有人成群结队地拦住了梁王的属下。这些人,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容裟的目光不耐烦地在这一群穿着铠甲的男人脸上一一扫过,很意外地停在了当中一张方方的黑脸膛上。

  周亚夫。

  拦住车队的人原来是周亚夫和他的羽林骑。

  周亚夫脸上是一种暴怒的神情,还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容裟就已经看到了他握着刀的手背上青筋跳动。他身后那群小伙子也个个满面怒容,仿佛只需要一粒火种,就可以在他们上方的空气里引燃一把滔天的大火。

  容裟不禁皱眉,他险些忘记了殷仲已是羽林骑的一员,而这些武人在外力面前最是抱团。而车队后面的囚车里那个此刻已无声无息的女人,似乎……很不幸地触到了他们的底线。

  容裟干笑了两声,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周大人带着这么一帮兄弟,难道又是有公差要办么?真是巧得很,在下也有公事要办,就不奉陪各位了。”

  “容裟!”周亚夫身侧一位黑脸膛的武将高声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殷将军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的时候,你他娘的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狗窝里发春梦呢。你今日不留下殷夫人,老子先劈了你这一肚子狗杂碎!”

  周亚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转过脸眉目阴沉地上下打量容裟,“殷将军是否勾结刺客行刺太后,陛下尚未做出决断,司马大人却在罪名未定的情况下,擅自捉拿殷将军的家眷当街凌辱。难道在司马大人的心目中,我大汉朝的士兵家眷可以任人欺凌么?”

  此言一出,容裟不由得暗暗心惊。殷仲是有军功的人,雄踞霸上的十数万大军有一多半都是殷氏父子带出来的兵。殷仲虽然离了霸上,然而余威犹在。今日之事如果传到霸上,“扰乱军心”的罪名被景帝怪罪下来的话,只怕自己的主子未必能替自己担待……

  “这个……”容裟眼中的踌躇一闪即没,语气又变得强硬了起来,“此女包庇人犯,拒不透露人犯的去向……”

  “你奶奶的……”周亚夫身侧的武将刚骂了一句,便被周亚夫一记眼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没有想到路蘅冲动起来竟然是这么个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早知如此就让他留在宫里当值好了。

  路蘅收了口,一双要喷火似的眼睛却还瞪在容裟的脸上。

  周亚夫冷着脸问道:“羽林骑外出公干,几时敢把行踪告诉内眷?!”话音未落,身后的骑兵便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职责所在,妄议者杀无赦!”

  容裟被这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展目四望,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看他们的神气似乎有意无意都站在周亚夫的一边——局面似乎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容裟在马背上挺直了后背,声色俱厉地喝道:“陛下已将彻查刺客一事全权交由梁王殿下处理。难道各位对陛下的安排心存不满么?!”

  周亚夫冷冷笑道:“彻查刺客居然也可以这样查,梁国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

  容裟也是一笑,眉目之间阴戾之色却越来越浓,“下官职责在身,被大人无故阻拦,不知若皇上知道,又会如何看待呢?”

  周亚夫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长信殿上一起请陛下做个决断吧。”说罢便冲着身旁的路蘅使了个眼色,数十骑羽林骑立刻将前前后后的街道围了个严严实实。周亚夫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禁宫的方向打马而去。

  日已西斜,自己的影子在平滑的甬道上被拉得很长,伴随着脚下沉闷的脚步声,无形中让人生出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来。

  心头涌动的暴怒到了这里,都不知不觉变成了满目苍凉。周亚夫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站在梁王身后的那个女人——无论梁王做了什么,对她而言都只如儿戏一般全心纵容的女人。那是连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都不得不甘心忍让的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即便真的将他告到了御前,又能怎样?

  然而昏迷在囚车里的那个女人,却是他答应过殷仲要全力保护的。作为殷仲的上司,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属下;作为她名义上的长兄,如果还是不能呵护她的周全,到了寒衣节的时候,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韩子乔的墓前替她烧寒衣呢?

  周亚夫的脚步还没有踏进长信殿的门槛,就听到里面一个浑厚的声音正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分辨不出究竟是谁。

  周亚夫跟在通传内侍的身后进入内殿之中,叩拜礼还没有行完,就听先前那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恳切地说道:“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陛下,三思三思!”

  周亚夫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猛然意识到景帝正在和御史大夫晁错商议朝堂上群臣争论未果的《削藩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赶到这样的一个当口来告状,如今自己已经跪在了这里,进退不得。周亚夫不禁大感头痛,显然他出现得很不是时候。

  景帝沉默不语,右手的手指在长案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起来。

  没有人说话,周亚夫便见缝插针地回道:“启禀陛下,梁王手下……”

  景帝打断了他的话,声音略显疲乏,“朕都知道了。”

  周亚夫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后面的话,可景帝只是微微一叹又恢复了沉默。大殿里的空气重新变得沉闷了起来。周亚夫悄悄抬头打量景帝,不料却迎上了晁错的一双怒目。周亚夫不觉有些尴尬。这位生性耿直的御史大人,大概以为自己是来存心搅乱他们的谈话吧。

  “陛下……”晁错上前两步,正要开口,却被景帝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招手唤来了御前内侍,附耳过去低低嘱咐了几句。那内侍偷偷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周亚夫,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而景帝就仿佛忘记了周亚夫的存在一般,一边轻轻地叩击着书案,一边若有所思地问晁错:“以爱卿之见,削减封国的领地从哪一国开始比较稳妥呢?”

  周亚夫被放出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长安的街道已经黑透了。自己的属下还守在那里。只是除了他们,街道上已经没有了旁人。

  月光清冷,像冰过的水,将空寂的街道洗得发白,在模糊的夜色里泛着透骨的寒意。

  周亚夫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头的失望已经远远地多过了愤怒。这样的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这一幕会真的发生。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也就不知道该如何给他们解释。面面相觑了片刻,路蘅的声音闷闷地说:“散了吧。我也回去了。”

  周亚夫淡淡地问道:“梁王有没有来?”

  没有人回答。

  “是宫里来的人传了陛下的口谕,”路蘅拉住了缰绳,声音里透着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和委屈,“说这件事已经交给了梁王处理,羽林骑无权干预。”

  周亚夫没有出声。他一直知道景帝是因为猜忌殷仲才将他调离了霸上,却没想到这份猜忌竟然深刻到了这样的地步。是他想借着梁王的手除掉这样一个令他不快的存在,还是梁王十分微妙地领会了他的意思而主动兜揽了这么一件事,周亚夫无从得知。然而在这一刻,面对属下的沉默,周亚夫心底里的纠结挣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激烈。他也和这面前的每一个血性男儿一样,恨不能将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不平,一拳打个粉碎。然而压抑在愤怒之下的悲凉失落,还是随着怒气的消散慢慢浮出了水面——如果有朝一日殷仲的角色换成是自己,宝座上的那个男人又会拿出怎样的态度呢?

  周亚夫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作为一个军人,他没有权利为自己的私利做打算。可是明知如此,偏偏像着了魔一样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句话:换了是我,又会怎样?如果囚车里的人换了是自己的女人,又会怎样?不知道出了多久的神,周亚夫再抬头时,空荡荡的大街上就只剩下了他和路蘅。路蘅持续沉默,但是那双在夜色里亮得诡异的眼睛却让周亚夫陡然间生出了强烈的不安来。他和殷仲的关系,周亚夫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周亚夫立刻出言警告他,“轻举妄动只会毁了子仲的后路,何况,太夫人此刻也在长安……”

  路蘅哈哈一笑,笑容里却满是嘲讽,“这样的后路,换了是你,你要不要?!”

  周亚夫无法回答。也许他自己也很清楚,自从潜出长安后,殷仲事实上就已经没有后路可言了。

  苏颜觉得自己仿佛只是昏睡了一小会儿,可是睁开眼看到的却已是一片昏黑。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竭力想从这一片黑暗中看出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放弃了。摸索着想要坐起身来,一伸手却触到了身下一团潮冷的絮草。于是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是被下在牢里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下从自己手边蹿了过去,苏颜一惊,立刻手忙脚乱地裹紧了身上的貂裘,将自己紧紧缩成了一团。可是这一动却又牵动了手腕和颈部的伤口,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猛烈袭来,痛得她几乎叫出声来。苏颜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急促地喘息,耐心地等待着身体中刚刚苏醒的痛感再一次沉睡过去。

  黑暗笼罩了一切,苏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影影绰绰地听到远处似乎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再有就是穿行在黑暗中那些神出鬼没的小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响。鼻端缭绕着夜合欢甜幽幽的香味。也许是在狭小的牢房里,香味散不出去的缘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浓郁。

  苏颜把头靠在膝头,昏昏沉沉地闭起了双眼。幽幽甜甜的香味散发出安抚人的魔力,仿佛一个人在孤身赶路的时候,竟遇到了曾经的旧识,不自觉地就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欣慰。苏颜希望自己能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最好已经回到了肃阁的大床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睡意迷蒙的眼……而这笼罩着自己的死寂的黑暗,这由喉头升起的、火烧一般的焦渴和从肢体上传来的难以忍耐的疼痛,统统都只是一场噩梦……

  头脑渐渐昏沉,苏颜只觉得夜合欢的香味越来越浓,下意识地去摸索腕上的木镯,伸出的手指却十分意外地触到了一片温热的肌肤。一丝暖意刹那之间便顺着肌肤相触的地方爬了满身。苏颜迷迷蒙蒙地松弛了下来,原来,这一切真的只是梦啊……

  苏颜喃喃念道:“子仲……我冷……”

  温热的身体靠近了自己,微一迟疑便小心地将她环进了怀里。很暖,触感也远比石墙来得柔软,可是……有哪里是不对的……

  “你……不是……”苏颜心头的惊怒交加表现在虚弱无力的肢体上,也不过是虚弱地挪动了一下而已。本能地想要推开这个平空出现的人,可伸出的手却推了个空。

  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将她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怀里。随即,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

  是我?“我”又是谁?

  苏颜吃力地晃了晃头,“顾血衣?”

  顾血衣轻轻地应了一声。

  苏颜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骇然失声,“你不是已经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顾血衣握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暖在自己的掌心里,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出淡淡的笑音,“原来……你也是关心我的。今日有了你这句话,上天入地也都值得了。”

  苏颜无暇理会他的喃喃自语。一想到这牢房的外面还不知埋伏着多少士兵——更何况还有容裟那样的厉害角色,顾血衣纵然本领高强,毕竟也只是孤身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步踏错便有可能尸骨无存,她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顾血衣……”

  “你听我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静默中,顾血衣轻声地笑了起来,“你急匆匆的,是要说什么?”

  苏颜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如此近的距离,气息相扰,她很难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来。被他这一问,才恍然想起刚才是打算劝他趁着夜色快些离开的。可是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男人,劝说又有什么用呢?苏颜微微叹息,“你怎么会来的?”

  顾血衣的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道:“我跟你说过,木镯上夜合欢的香可以召唤血鸽。不过,我从没跟你说起过召唤血鸽还需要一样特殊的引子。”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话要不要说出来。

  “什么引子?”苏颜刚刚问出口,眼前忽然闪过手腕在镣铐上磨得血肉模糊的画面来,不由得微微一惊,“难道是……血?!”

  “不错,”顾血衣爽快地承认了,“需要以血做引。”

  苏颜没有出声,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神秘事件,她此时还顾不上深究。正不知该如何劝他快些离开这里,就觉得手腕上一阵灼热,顾血衣已将一些膏状的东西涂上了自己的伤口。药物带来的灼热感觉和先前的刺痛截然不同,仿佛随着他指尖的涂抹,在她的皮肤上燃起了一把幽幽的火。苏颜咬紧了牙关,手臂仍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动。

  顾血衣指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便加快了速度,口中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果实在忍不了的话,我还带了不疼的伤药,可是它们的效果都不如这个好——我不想让你的伤口留下难看的疤痕。”

  苏颜没有出声,皮肤上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需要她咬紧了牙关去忍耐,实在是无法分神去回答他的话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还不等她松一口气,他的手便无比准确地抚上了她的脖子。

  苏颜下意识地一躲,就听他轻声呵斥,“别乱动!”随即又像意识到了自己的严厉似的补充了一个字,“乖。”

  苏颜蓦然间涨红了脸,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会用这样的字眼来安慰人呢?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想要看的东西——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对于孤男寡女来说,实在是不恰当。

  “我自己来吧。”她往后让了让。可是那双手已经解开了貂裘的带子,将它微微拉下来一些。然后一根温热的手指不由分说抹上了她后颈的伤处。

  苏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顾血衣轻声说道:“再忍忍,药效再过半个时辰就完全挥发开了。然后……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了。”

  “不要!”苏颜惊呼。

  顾血衣的手微微一抖,“不要?为什么?”

  苏颜没有那么好的功力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脸,只能从他骤然粗重起来的气息里揣测这位大少爷是不是又动气了?

  “为什么?”顾血衣按住了她的脖子,在另一侧快速地涂抹,“那个狗皇帝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梁王处置。他们会把你带到梁国去——做饵,等待他心甘情愿地上钩。”

  苏颜咬住了下唇,心底里有种噬心般的难过。为自己,也为殷仲。

  “为什么不走呢?”顾血衣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继续问道,“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不要再搅进这些是是非非里不好吗?”

  “你不明白,”苏颜艰难地摇头,眼里突如其来地涌起一抹酸涩,“因为……只要我还在这里,他就有回来的余地。”

  薄薄的一片素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越是往下看,殷仲的脸色就越是灰败,连手臂也无法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

  上座的吴王坐直了腰身,幽沉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到下首的薛陈脸上。看到他轻轻颔首,吴王的脸上飞快地闪过宽慰的神色。他的手掌刚刚按在条案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殷仲将手中的薄绢用力揉成一团,一股烟气由双掌交握的地方猛然蹿了起来。

  吴王望着焦黑的碎屑从他的掌中缓缓飘落,一时间目瞪口呆。抬起呆滞的眼神望向薛陈时,却见薛陈也是满脸的骇然。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望向了面目阴沉的殷仲。而殷仲则紧皱着眉头,一双要噬人的眼一眨不眨地只是盯着上殿来报信的副将石东艺。石东艺受不了他的视线凌迟,微微有些瑟缩地向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薛陈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薛陈也察觉了殷仲的异样,微一迟疑,低声唤道:“殷兄?”

  薛陈不知道那素绢都上写了些什么,吴王却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还在他的授意之下多加了不少调料。早知道殷仲看后绝对不会心情愉悦,然而这么大的反应,还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殷仲理所当然是要暴怒的。他越是发怒,就越是合自己的心意。

  吴王摸了摸颌下的短须,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看来这位叱咤风云的殷将军的的确确还是个情种呢——他倒是有些小瞧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殷将军?”吴王的手从胡须上落了下来,一双略显混浊的眼睛里透出十分诚恳的神气来,“殷将军,难道是长安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殷仲猛然闭起了双眼。吴王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颊上因为咬紧牙关而狰狞鼓起的肌肉,不由得瞥了一眼侍立在身旁的严竹风,两人会意一笑。严竹风轻咳了两声,低声说道:“下官这里也接到了长安来的鸽报。据鸽报说……”

  殷仲打断了他的叙述,双眸直视吴王,“刘武不但抓走了下官的内人,而且横加折辱……”

  “是啊,”严竹风深深叹息,“听说尊夫人被押在囚车里。脖子都在镣铐上磨破了,鲜血滴了一路……真是令人难过啊。”

  薛陈听了却不由暗暗皱眉。就算脖子磨破了,何至于“鲜血滴了一路”?转眼去看殷仲,殷仲却没有留意到他眼里的疑问和严竹风话里的煽弄,只是握紧了双拳,陷入了空前的自责里。薛陈不由得暗暗叹息。看到殷仲的反应,他多少有些明白了吴王的用意。与此同时,一点疑惑也顺着这一丝了悟悄然爬上了心头:殷仲的的确确是因为自己的鼓动才投靠了吴国。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结识殷仲对他来说是一项任务,然而却不是单纯的任务。倾慕他纵横沙场也罢,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也罢,薛陈都已在心底里将他看作了自己的朋友。然而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却让他头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了些许动摇。

  对于心中涌起的强烈不安,薛陈不知该如何去求证,只得抿紧了唇角继续往下看戏。

  严竹风叹息一番,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周将军一向是甚得眷宠。没想到这一次为夫人求情,居然被罚跪在长信殿上整整两个时辰……”

  薛陈瞥一眼殷仲扭结的面容,再瞥一眼严竹风眼中奸猾的浅笑,只觉得一股怒气顺着后脊倏地蹿入脑中。

  “梁王返回睢阳之前,夫人一直被下在地牢之中。地牢里又潮又冷的,夫人身上又带着伤,当天就病倒了……”严竹风语气哀切地说道,“大病未愈就被迫上路,不知一路上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薛陈按捺不住,插口问道:“殷夫人被梁王带回了梁国?!”

  “不错。”严竹风点了点头,“陛下既然已将此事全权交由梁王处置,梁王执意要把相关人犯带回自己的封国,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薛陈心头一沉,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原以为殷仲是朝廷的人,虽然身有嫌疑,毕竟真相未白,朝廷充其量不过是继续将他的家人禁足在长安罢了。万万没有想到……

  “皇上竟然……”薛陈喃喃念道,“竟然真的坐视殷夫人……”话未说完,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只怕又影响了殷仲,加深他对吴王一方的信任,不由得暗暗懊恼,该如何提点提点他呢?

  吴王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地说道:“本王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翻脸无情,完全不顾念殷将军往日的劳苦功高。看来,他对将军的确是起了猜忌之心了。将军如果贸然回去,只怕……”

  “回去?”殷仲缓缓地抬起了头,一丝苦笑悄然无声地滑过了他的唇角,“殷某……已无路可回了。”

  吴王的眼神霍然一跳,轻浅的语气里却多少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无路可回……又如何?!这里可是吴国。”

  殷仲与他对视片刻,眼波中流过千万种情绪,最终也只是微微颔首,低垂的眉眼呈现出只有彼此才可以心领神会的臣服,“殿下的话,殷某牢记在心。”

  吴王心里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只觉浑身上下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回望殷仲时,眉眼之间不知不觉就已带出了笑容,“你明白就好。”

  殷仲略有迟疑,随即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诡异的一幕看在薛陈眼里,隐约就带着几分定契约一般的肃穆。薛陈明白对于殷仲这样的人来说,轻轻一诺意味着什么。没来由的,就有些许的悔意涌上了心头。

  “你刚才也听到了,皇上已下旨削赵王遂常山郡、胶西王昂六县和楚王戊的东海郡。”走在前面的薛陈回过身来,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了殷仲的脸上,“你怎么看?”

  回廊狭长,周围都是开阔的水面。远处的湖岸上绿树婆娑,依然是一片秋日盛景。殷仲看过了长安肃杀雪景,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我么?”殷仲微微眯起了双眼,漫不经心地应道,“能怎么看?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薛陈没有出声,眼神中却微微有些黯淡。

  “彰郡产铜,滨海产盐。吴国铸的钱流通于整个大汉境内。如此富庶的吴国,境内连赋钱都免了……”殷仲凝望着远处的一抹浓绿,轻声叹息,“更何况吴王多年不朝,朝廷生出疑忌之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薛陈微微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只怕……旨意下到广陵之日,便是主上起事之时。殷兄,你……不会后悔么?”

  殷仲忽然间明白了他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的用意,心头猛然一跳,神情却愈见苦涩,“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后悔两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我必须要比他更强大——这话,我记得是你说的。”

  仿佛无法继续容忍殷仲脸上的萧索,薛陈木然地望向了波平如镜的水面。两个人的面孔倒映在水面上,却又不住地粼粼波动,明明就是自己,可是看上去却又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薛陈猛然收回了视线,一时间心乱如麻,“是因为尊夫人……”

  殷仲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水中模糊的倒影,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无须自责。我落到这般地步,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不想跟他解释的是,殷仲只是通过苏颜受辱这件事看到了宝座上那个男人对于自己所抱有的最真实的打算——仅此而已。

  那是他从小便宣誓要效忠的人,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称雄天下的荣耀,殷仲可以毫不犹豫地奉上自己的性命。然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一些莫须有的谣言面前轻易地便放弃了自己。这种遭到背弃的感觉已不是伤痛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对于殷仲来说,那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践踏。以往的生命中,被他视如信念般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碎成了一地的渣滓,连捡都捡不起来。

  殷仲眼睁睁目睹这一切,却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他猛然挥出一掌,打乱了水面上摇曳的倒影,眼中的阴戾无法掩饰地透出了绝望,“既然被打入了地狱,那就让冥河的水来洗刷我手上的罪孽吧。”

  薛陈什么时候离开的,殷仲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围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从水面升腾起来的水汽也越来越潮冷——正如自己一点一点冷透了的心。

  “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呢。”殷仲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自嘲。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意识到这一点和真真切切说出来的感觉对于自己来说,竟然是如此的不同。

  可是,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

  夜合欢的香味若有若无地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殷仲收敛了心神,头也不回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吴王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最初来跟我非敌非友地做交易,也是为了他吧?”

  身后的男人明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恣意张扬得一如往昔,丝毫也不肯加以掩饰。不像殷仲那样无论何时都挺直了腰身站得笔直,顾血衣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幽暗的长廊里,然后便懒懒地靠着栏杆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微微扬起了下巴望向了远处灯火通明的怡秀宫。如今殷仲的身份既不是吴王的属下,也不完全是吴王的客人,只能随遇而安地暂住在偏殿,那里紧挨着侍卫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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