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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8章 :清君侧

  “要说有什么关系……”顾血衣带着一点讥嘲的浅笑慢声应道,“那就是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吧。”

  他懒得细说,殷仲自然也懒得追问。僵持片刻,还是殷仲忍不住先开口,“我以为你应该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的。”

  “是吗?”顾血衣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水波流转的明眸中却笼罩着浓重的阴霾,“那你还真是猜对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殷仲的心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千言万语涌到了口边,却都硬生生地收住了。而顾血衣却借着水面上一丝微弱的反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顾血衣猛然扭过头,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自己躲得倒快……”

  殷仲没有反驳他,握住栏杆的手指却深深地、一直掐进了木纹里去,“她到底怎样?”

  顾血衣没有理他,看到这个男人施施然站在这里看风景的样子,满心都是为那个女人感到不值——同时也为自己感到不值。

  “她到底怎样?!”殷仲的声音因为竭力的忍耐而略微有些嘶哑,“她的伤……”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一笑,“她的伤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殷仲深深地吸气,让潮冷的空气灌满胸膛,让它们将满心的灼痛都暂时地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透出了惯有的冷漠,“是我想左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旁人原本无关的。公子慢坐,殷某就不奉陪了。”

  顾血衣恨恨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一拳打在了木栏上,“殷仲!她不肯跟我离开地牢,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殷仲的肩头微微一震,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说,只要她还留在那里,便是给你留下了一条可以回去的路。”顾血衣在他背后声嘶力竭地大吼,一拳接着一拳地击打着长廊的木柱。

  殷仲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在他面前头一次歇斯底里的男人——他心里的苦,自己始终冷眼旁观,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可自己心里的苦,他又知道多少?

  一条可以回去的路……原来她那水晶般单纯的心竟然丝毫也没有疑心过:他,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

  远离了水光的地方,黑暗便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下来。白天的温暖宜人到了此刻都变成了入骨的潮冷,在浓重的黑暗里翻卷着渐渐吞噬了一切。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一滴泪慢慢地滑出了殷仲的眼角。

  苏颜看着摆放在榻上一个又一个的托盘,再看看屏风旁边面带笑容的妙龄宫女,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难道她不是梁王的囚犯吗?

  “你们一定是送错了地方了吧?”她不太明白宫里的事,但是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纰漏,宫女恐怕是难逃一顿责罚的吧?

  圆脸庞的侍女嫣然一笑,“夫人说笑了。这些东西的的确确是殿下赏赐给夫人的。”

  自从出了长安的地牢之后,苏颜对于自己在梁国的处境就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可是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和她的预期之间存在着太过悬殊的差距,让她一时间很难接受。看看自己的住处,虽然不是雕梁画栋的精致香闺,却也足够清雅舒适——木窗外甚至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园圃。再看看身边这几个明显是侍女而不是看守的女孩子,苏颜竟情不自禁地对自己的神智产生了怀疑——该不会是自己的骨子里惧怕会再一次被关入地牢,于是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幻觉?

  苏颜还在出神的当儿,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很突兀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殷夫人?”她将“殷夫人”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挖苦之意。

  苏颜霍然抬头,一位身穿黑色猎装的高挑女子如花笑靥,已经掀起帐幔缓缓走了进来。她的眉眼之间依然带着说不出的阴森,手中也依然是那一面从不离手的小巧铜镜。就连铜镜拍到脸颊上时那冰凉的触感,都极鲜明地在苏颜的记忆里瞬间苏醒了过来。

  “黑纱?”苏颜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曾经经历过的事电光石火之间从脑海之中飞掠而过,一刹那的顿悟令苏颜如遭雷击。原来在一年之前的那场事故中,处心积虑算计殷仲的人竟然是——梁王。

  隐约记得当时的黑纱曾经说过,扣押她逼出殷仲为的只是“一个承诺”。可是,他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堂堂一国的封君,能有什么样的事需要朝廷的一员武将来为他做出承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令苏颜透不过气来,可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就仿佛两道貌似平行的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神秘地交汇在了一起,隐约之间已酝酿出风暴即将来临的险恶气息。令人不安,却又完全束手无策。

  “想明白了?”黑纱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里的镜子,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也算是故人了,彼此的脾气也都知道了些。你在这里若是再闹出点什么事来的话,我就只能废了你这两条腿了。”

  苏颜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黑纱于是又笑了,“你乖乖的,我自然不会让人欺负你。其实你当初那么大费周章,险些丢了半条命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一年的光景,咱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吗?一样是我押着你,等着你的男人来咬钩……”黑纱放声大笑,眉目之间一片得色,“上次他既然能来,这一次没有理由会不上钩。你说,你是不是白白地转了那么大一个圆圈呢?”

  这样的话乍一听,竟让苏颜觉得无法反驳。是白白地转了一个大圈子吗?似乎是。然而细想想,似乎又不是。有些事发生了,在自己预料之内,然而更多的事是发生在自己的预料之外——比如她和殷仲之间的乍分乍合。

  这些意外带来的那些惊喜和感动又该感谢谁呢?

  “那又如何?”苏颜抬眸凝望着她,唇边缓缓绽放开极柔和的笑容。

  黑纱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铜镜的把手。苏颜的笑容里有种刺人的东西,迫得她不得不移开了视线。视线的闪躲让她有种无缘无故败下阵来的感觉,于是悻悻地冷哼了一声,“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望着她的背影愤愤然离开,苏颜还没有说什么,站在她旁边的侍女已经轻笑了出来。苏颜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掩口而笑的女子眉目张扬,竟然是她被劫出山神庙之后一直负责看守她的人。看到苏颜微微有些发愣的样子,她反问道:“你看到我好像很不高兴啊?”

  苏颜苦笑,“我的确是……高兴不起来。”

  这个女人一直凶神恶煞似的,连她开窗看看外面的风景都不允许,离开那天,还在她的背后重重地推了一把。这样的一个人,苏颜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她像是猜到了苏颜的想法,眼珠转了两转,主动解释,“我不是来抓你的。”

  苏颜瞥了她一眼,神情似信非信。

  这女子不知该如何取信于苏颜,一着急便抓起了她的手腕,“你瞧,你戴着我们掌门的信物。我怎么还敢伤害你呢?是掌门派我来保护你的。”说到这里,她学着男人的样子冲她抱拳一揖,十分干脆地说道:“血衣门江水,见过殷夫人。”

  “我们掌门?”苏颜心中又是轰然一响,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把我从山神庙里带走的人……是顾血衣?!”

  江水微一迟疑,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苏颜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乱成了一团。那个将自己带走的人竟然是他……可是,真要是他的话,为什么又要以吴王的名义将她送回长安呢?他在整件事里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尤其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大事,竟然彻头彻尾没有得到过他的一句解释……那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有的时候离得很近,可是更多的时候,依然是一片茫然。

  “在想什么?”江水推了推她。既然她是需要自己保护而不是看押的人,江水对她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变化,“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

  苏颜没有回答。对于一个一直对你示好却又完全摸不到底细的人,如何能不怕?

  苏颜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这事有蹊跷。在长安的时候,我是人犯,是被下在牢里的。”

  江水垂着眼眸想了想,“这事我去打听。”

  江水混进梁王宫的时间并不长,又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的家世背景,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是被派去做粗活。宫里的女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去内宫贵人们的身边伺候,像这样被拨去照顾人质的活儿自然没有人会跟她抢。

  可是真的混进了夜昀轩,宫女的身份能够出入的地方也就有限得很了,朝堂上的大事更是连门都摸不到。两三天下来,江水自己都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夜里连着潜出来几次,都是刚摸到刘武的书房外面就被人发现了。江水保命要紧,只得趁着乱劲先摸回来再做打算。如此这般,几天下来倒也陆陆续续地打听到了一些传言,再见到苏颜的时候就一股脑都说了。

  “外面的传言多着呢。”江水扳着指头算,“你要先听好一点的,还是先听差一点的?”

  苏颜不相信到了这样的关口,还能有什么“好一点的”,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就按你打听的说吧。”

  “有说荣安侯殷仲的夫人半路上就病死了的……”江水留神看她的反应,见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接着说道,“还有说殷夫人已经被下了死牢的。”凝神又想了想,“还有,就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了。梁王要纳妃,宫里有头脸的人都在忙这件事。听管事的说,那妃子出身平民,闺名似乎是叫做苏颜的……”江水看到她的脸上骤然间现出一种震骇的神色,却不明所以——她所知道的殷夫人是周家的小姐周之妍。

  而苏颜直到这一刻,才算明白了自己何以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地牢。自己始终都是一个饵,既然踩在脚下践踏的方法并没有钓出预期中的那条大鱼,到了这里自然要及时地换一种方式……

  一丝寒意慢慢地顺着苏颜的后脊爬了上来。她很突兀地拉住了江水的袖子,急切地问道:“江姑娘,你有没有法子联系到你们掌门?”

  江水点了点头。

  苏颜立刻松了一口气,“请你帮我传个口信,一个很重要的口信。”

  江水再度点头。

  苏颜正要说话,江水却十分机警地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人也十分麻利地垂着头退到了屏风之后。

  从窗外传来了男人的低语,似乎正在和什么人下命令,语气却很柔和,很慢的语速,带着慵懒的尾音。声音里却又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十分意外地让苏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苏颜第一次见到梁王。

  梁王的年纪不大,看着人的时候眼神很专注。唇边总是挂着温和的浅笑,可那温和却无法到达眼底。苏颜觉得这个人和他的声音一样,都给她一种隐约的熟悉感。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人。

  苏颜站在窗边没有动,甚至容裟冷着脸厉声呵斥她的时候,她也只是颇有些怜悯地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容裟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聪明。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给什么人装傲气,她不过是一介囚犯罢了。既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这里的客人,无论在梁王的面前拿出什么样的姿态来都是不合适的。索性什么也不做。

  梁王不动声色地斜了容裟一眼,回过头来却只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殷夫人初到睢阳,睢阳的气候还适应吗?”

  苏颜也笑了,“殿下真是太客气了。对于囚犯来说,适应两个字有些太奢侈了,犯妇当不起。”

  梁王似笑非笑的眼波闪过去又收了回来,依然是一副不在意的口吻,“离开长安这么久,夫人也想家了吧。”

  苏颜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梁王又笑了,“今日来打扰夫人休息,实在是本王打听到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特意来告诉夫人的。”他停顿了一下,看到苏颜的视线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扫了过来,唇角一挑,笑眯眯地说道,“有相熟的朋友说,殷将军现在正在吴王宫中做客。本王想请夫人亲自修书一封,如果能请到殷将军亲自来睢阳迎接夫人,岂不是……”

  苏颜垂眸一笑,“是吗?真是太好了。”

  梁王眼一亮,满怀期望地望住了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其实看久了,他也隐隐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有一种瓷器一般的质感。明明只消他一伸手便会啪的一声摔个粉碎,可是摸上去却还是硬的。不但硬,还凉冰冰的。多少让他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苏颜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不冷不热地望着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再谦恭不过的一个问句,“可惜的是,犯妇出身低下,自幼便不识字啊。这可如何是好呢?”

  梁王的脸上还刻意保持着刚才的表情,眼神却迅速地阴沉了下来。容裟迅速转过头,借着这样一个动作飞快地压下了眼中不恰当的惊骇。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殷仲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也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这个女人了。

  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呢,他想。

  梁王慢慢地站直了身体,眼神渐渐锋利了起来。苏颜却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微微带了一点谦恭的神情,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向他求教。梁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对于不识抬举的人,他一向杀了了事。只不过,眼前的这一个暂时还杀不得,否则还真会搅乱一些事。

  容裟神色复杂地瞥了苏颜一眼,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苏颜在目送他们离开夜昀轩之后,慢慢地软倒在榻上。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了梁王想要做的事。这个认知令她遍体生寒。

  长刀紧贴着地面旋风般飞掠而过,带起了一道强烈的气流,将地面上的沙土草屑都带到了半空中,顺着殷仲的刀势上下游走,宛如凭空出现了一条矫健的游龙。强烈的罡气笼罩在庭院的上空,纵然站在庭院的门外,顾血衣还是感觉到了当胸迫来的沉沉压力,竟然令他无法靠近。

  长刀蓦然间脱手而出,闪电一般刺向了古槐树下的巨石。当的一声溅起一片细碎的火花,便深深没入了巨石之中。殷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淋漓的汗水顺着额头鬓角一直滑落进了敞开的衣领里,将薄薄的上衫浸得透湿。

  殷仲知道门外有人,却懒得加以理会。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存在:被需要的同时又被暗中防备。有时想起薛陈那日所说的“去属于我们的地方”心里便会无端地茫然起来,隐隐觉得这里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就着冷水冲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殷仲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负手立在庭院中的顾血衣。殷仲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到广陵来。

  顾血衣像是猜到了他心头中所想,头也不抬地说:“是她求我来找你的。她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让你保住自己的性命,静观其变。她说这桩误会总有解开的时候。到那时……再一起回武南去。”

  最后几个字似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殷仲察觉了,却没有任何表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他的失意感到抱歉。同样身为男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作为对手,怜悯才是最大的侮辱。

  而对于苏颜所说的那句话,殷仲则刻意地忽略了过去。这个傻傻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他做打算。却不知道她所做的那些打算在大人物们的阴谋算计之中,压根就没有可能会实现的一天……殷仲竭力地压抑着心潮的波动,客客气气地冲他点了点头,“有劳顾门主了。”

  顾血衣挑眉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拿出一个可以带走的回答。然而殷仲却只是垂着头,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顾血衣等了片刻,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就这样?”

  殷仲被他打断了沉思,如梦初醒般抬起了视线,微微一愣,便又补充说道:“顾门主侠义心肠,殷某感激不尽。日后……”

  “谁要听你说这个?!”顾血衣眼里闪过一抹几乎是憎恶般的神色,只一瞥便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闷声闷气地说道,“我马上要走。你有什么话要说?”

  殷仲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回去找苏颜,一时间心如刀割。殷仲艰涩地说道:“请你……带她走吧。”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到再也看不到朝堂上的种种肮脏交易的地方去,到他和她曾经梦想过的远离尘嚣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生活。生儿育女,颐养天年……

  顾血衣目光复杂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唇边微微挑起一丝苦涩,“殷仲,我不需要你做好人。她肯跟我走,我早已带她远走高飞了。”

  殷仲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透出了金属般坚冷,“那就劳烦你转告她:我会打出一片新天地来,亲手捧到她的面前。”

  顾血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丛丛绿荫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他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殷仲,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她苦苦央求我来找你的时候,我是多么……想杀了你。”

  薛陈看到了顾血衣离开的身影。他怀疑那是因为顾血衣压根也没想要偷偷摸摸离开的缘故。在吴国的王宫,他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除非吴王先说起这个人,否则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他的名字——包括他的儿子们。

  薛陈相信吴王也一定知道顾血衣出现在这里的事,只是不知他是被朝廷削减封地的事情占去了过多的精力,因而无暇顾及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子,还是因为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这样随心所欲地来去。然而不管怎么说,父子总归还是父子。也许,只要他能想到要回来,对于那个当父亲的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谁都知道所谓的伤痕是需要时间来愈合的。

  薛陈就是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态,略略有些好奇地目送顾血衣离开。然后他又看到了殷仲。殷仲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和他一样正目送顾血衣离开。他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交集,薛陈自然是毫不知情。所以他看到殷仲的眼睛里漂浮着那么一种又似伤感又似自责的古怪神情,不禁有些吃惊。不过,殷仲很快便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微一垂眸,再望过来的时候,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薛兄,”殷仲微微颔首,“你是来找我的?”

  薛陈摇了摇头,殷仲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无端地令他有些不快,却又不能再深究下去,只能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今日倒是有一件大事呢,不知殷兄听到了没有?”

  “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事能让我先知道?”殷仲淡淡瞥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吧。”

  薛陈也是一笑,两个人无意识地顺着林荫道慢慢地向前走。薛陈指了指远处只露出一角飞檐的和泰殿,低声说道:“石东艺今天一早送来的消息,朝廷要对咱们下手了。”

  石东艺,就是替殷仲送来长安消息的那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吴王面前,他甚至比薛陈更加受到吴王的厚待,就连他的俸禄也远在薛陈等人之上。原因只有一个:这人手眼通天。吴王想要知道的消息,他都可以第一时间送到吴王的面前。

  殷仲还在想着石东艺的事,一抬眸却看到薛陈正带着奇怪的神情打量他。这才反应过来薛陈等着的,是他对后半句话的看法。他于是垂眸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楚王戊的东海郡,赵王遂的常山郡和胶西王的六个县都已经被朝廷收回,只怕皇上最想对付的便是这里。这个消息……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薛陈摇了摇头,“知道是一回事,可是真的下诏……又是另一回事了。”

  殷仲心头一动,“已经下诏了?”

  薛陈点了点头,“旨意已经出了长安,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送到广陵了。”他看了看殷仲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殿下正在和泰殿里与那帮子文臣商量对策。听说还有个书呆子千里迢迢地让人送了封书信,劝谏殿下以天下苍生为重,万万不可存着不臣之心起兵作乱……”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笑,摇了摇头,“这人原来也是吴王的文侍,文采斐然,只是书呆子气太重。你不一定认得的……”

  殷仲听到“这人原来也是吴王的文侍”一句,已经知道他所说的这人定然是枚乘无疑。这人离开长安之后就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此时此刻,只怕他虽是自由身,恐怕一颗心也不得自由吧。想当年在霸上邂逅,把酒言欢的时候,只觉得此人胸襟抱负都令人肃然起敬,而且生性纯良——果然,太过纯良了便不容于这污浊的尘世。

  殷仲不愿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想,便主动移开了话题,“我的小兄弟,现在怎样了?”他说的人是丁基。丁基逃离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投奔吴国的打算。因此薛陈找上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随着他们一起前往吴国。只是,这位大少爷几时曾过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上两日便因为和侍卫们大打出手而被薛陈关了起来。算起来,已经七八天过去了。

  薛陈听他问起丁基,不觉一笑,“你只管放心。那小子一天到晚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比你舒服。我是怕他出来再给你惹事,索性多关他两天。等回头你有了职位,放出来跟在你身边,至少不会再受那些侍卫的闲气。”

  殷仲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

  两人穿过了林荫道,沿着石径慢慢走到了湖畔。远远望去,巍峨的宫墙掩映在丛丛绿荫之中,红墙绿树,一派旖旎风光。那里便是重兵把守的内苑了,以他们侍卫的身份是不能再靠近的了。

  薛陈微微挑了挑下颌,低声说道:“只怕那里已经吵翻了天了。我只知道严竹风那小人定然要死命地劝殿下起兵的。”看到殷仲投来的诧异的目光,薛陈低声解释,“那小子暗中和三公子有勾结,三公子武艺极好,王上起兵的话他定然会追随在吴王的身旁。如果立下战功,王储之位只怕就非他莫属了。”

  殷仲对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默默地听了,不置一词。

  默立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走。薛陈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安慰他说:“嫂夫人的事,你只管放心。殿下要重用你,定然会为你救了家眷出来。”

  殷仲心头苦涩。他在霸上带兵多年,深知用人之道。此时此刻,自己的命门已经放在了吴王的掌中,吴王自然是要拿这命门做成一道最结实的缰绳来驾驭自己,如何会轻易地让自己称心如意?只是,这样的话即使是面对薛陈,他也绝不能点破——既然吴王要利用自己来带兵,那么他可以利用的就只有:吴王的兵。

  如若吴王起兵,必取大都洛阳。而刘武的封国梁国便不偏不倚正巧横亘其间。到那时,只怕于公于私,都免不了一场交锋。

  殷仲处心积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天色未明,殷仲在一团混沌中敏锐地分辨出了从远处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这隐约的噪声宛如一根木棍,刹那间便搅乱了清晨的寂静,令殷仲觉得飘浮在头顶的空气里都混杂了一点不祥的气息,令人莫名地心惊。

  “哥,哥!”有人大呼小叫地朝着他的住处跑了过来,人还没有踏上台阶,已经放声大喊了起来,“快起来!”

  这是丁基的声音,殷仲还不知道他竟然被薛陈放了出来,连忙抓过衣衫三下两下穿好。还没来得及穿好靴子,丁基已经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哥,出大事了。薛大哥让我告诉你,吴王下令召所有俸禄在两千石以上的官员辰时之前入宫……”

  殷仲的心一沉。这样的时候吴王召集郡级以上的官员,就只有一个解释:皇帝削减吴国封地的旨意已经到了。这一刻,殷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人生中第二个最大的转折已高高地悬挂在了头顶。

  第一次的大转折是在霸上单膝跪地,亲手将将印捧给了钦差的时候。那时的自己,虽然满心都是愤懑不甘,然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丝重返霸上的希望。他还记得自己临别之前,强作笑颜对着生死相随的兄弟们说:“你们只管放心,三年五年,我总还是要回来的。有谁敢趁我不在做下讨鞭子的事,就等着我以一罚十,抽了你们的筋吧!”

  那时的自己,真的是怀着模糊的希望离开霸上的。甚至在后来的闲居生活中,面对来自吴王和梁王各方的试探引诱,也总是怀着一点看戏似的好笑安慰自己:既然要回霸上,这些朝堂上的纷争自然是万万不可卷入其中,只当是看戏好了……何尝料到自己却成了别人眼里最可笑的一出戏呢?

  殷仲带着丁基走出了卧房,庭院的外面,巡逻侍卫的人数明显要比寻常更多。人人面容沉静,如临大敌。殷仲知道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在悬浮于空气中的沉沉阴霾中看到了自己人生的那一个巨大转折。然而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被迫关闭了退路,而有的人却是高高兴兴地斩断了自己的退路。至于自己,到达吴国之前似乎是第一种,此时此刻,更靠近第二种吧。他低头看了看面色变化不定的丁基,低声问道:“你后悔么?”

  丁基神情迟疑,沉吟良久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投靠吴国,最初的想法只是避避风头罢了,何曾想过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纵然想回头,又如何能回?所谓的身不由己,就是他这样的情形吧。丁基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微微有些懊恼。

  殷仲还在盘算如何能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听见从内苑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呼喝,呼喝声中又夹杂着兵器击打的铿响,一时间凛凛杀气令天地也为之变色。丁基身不由己一把抓住了殷仲的手腕,两人凝神去听,原来这声音翻来覆去喊的只有一句话:“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清君侧!”

  一声一声的呼喝连绵不绝,仿佛用声音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所有人的神智都吸进这咒语一般的呼喝声里去。殷仲心头最初的震骇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迷惘:原来这一刻来临得竟如此轻易……吴王竟真的反了……

  兵器摩擦铠甲的肃杀声音由远而近。一队翼甲鲜明的内廷侍卫出现在了庭院门口,当先一人躬身一揖,朗声说道:“殿下请殷将军到和泰殿一叙,请!”

  他说的是“请”,然而眼神冰冷,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殷仲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颔首,“好。”

  周亚夫急匆匆穿过长安的街道时,零星的雪花已经片片飘落。乌沉沉的云朵大团大团地堆积在长安的上空,仿佛伸出手随时可以拽下一团似的。

  寒风凛冽,雪花被刮得漫天飞舞,街面上反而看不到多少积雪。这样冷的天,街面上一向是行人稀少。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情景在周亚夫的眼里多少就有了另外的一层意思。因此他的心情也格外沉重。

  几天以来,坊间陆陆续续地有了一些传言。有说吴王已经在广陵起兵的;有说吴王的大军已经渡过淮水的……这些传言真假难辨,然而掀起的骚乱还是很微妙地搅乱了长安上空的宁静。就连他府里的下人们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囤积粮食。看到身体瘦弱的管家一边忙忙碌碌地指挥着下人们往地窖里蓄积粮食和干豆,一边抱怨粮食又涨价……周亚夫实在好笑不起来。他家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家又当如何?周亚夫不敢再往下想,毕竟平衡粮价、拘捕不法商贩不是自己的分内之责。

  匆匆打马穿过街市,周亚夫远远地便看到宫门外的雪地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等候召见的官员。这些人在风雪之中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在他们背后是紧闭的宫门和翼甲鲜明的羽林骑,气氛古怪而压抑。

  周亚夫一下马,就有人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将军怎么才来?”语气中微微带着几分埋怨,却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架势。原来是御史丞丁雍。

  周亚夫和丁雍一向没有什么往来,只是丁基被搅进勾结刺客行刺太后案子当中,多亏了周亚夫从中周旋,才险险地避开了梁王的刀口。丁基如今虽然下落不明,但周亚夫在这件事上如此卖力,丁雍自然十分感激,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走动。丁雍这人虽然懦弱,官品却不错,周亚夫倒也并不排斥这种有意无意的亲近。

  周亚夫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诡异的气氛,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丁雍冲着人群里面努了努嘴,面带愁容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出了大事么?你自己去看看就都明白了。”

  周亚夫的目光越过人群的上空,顾不上和周围那些熟识的官员寒暄,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多出来的一个雪人:半人高矮,胖墩墩的身体,满脸落拓的胡须……周亚夫看到他已经冻成了暗紫色的脸膛,不禁大吃一惊——这个雪人,竟然是御史大夫晁错。不知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竟然会被罚跪在这里。周亚夫心头莫名地惊疑,刚要举步上前问个清楚,手臂却被人紧紧拉住。讶然回头时,正望进丁雍一双极深沉的眼眸里去。丁雍紧了紧了他的手臂,缓缓摇了摇头。

  周亚夫的心也随着他的摇头一路沉到了谷底。

  从丁雍的摇头里,他恍然间想起了传言中起兵的吴王所打出来的那个恶毒的旗号。此时此刻,这个人就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亚夫纵然有天大的疑问,纵然是怎样的难以置信,也都在一刹那有了答案。

  一阵哨风呼啸着扑面而过,周亚夫眼睁睁地望着晁错眼睫毛上浅浅的一层冰粒,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凉透了。

  风声飒飒而过。尽管门窗都紧闭着,苏颜凝望着火盆时,还是有种火苗在随着风势来回飘摇的感觉。房间里十分暖和,被褥也都十分的考究。算起来,这里的条件比地牢不知强过了多少倍,可是苏颜靠在床头,还是觉得无法入睡。手里的玉簪摩挲得久了,温润得仿佛是手指的一部分。苏颜微微一笑,手指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慢慢滑过玉簪光滑的表面,动作温柔得仿佛是在抚摸他的手。

  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苏颜的手微微一抖,心头顿时涌起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出场方式,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个人从认识的最初,就总是在半夜时分肆无忌惮地出入自己的房间,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举止是不恰当的。苏颜拉紧了身上的棉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顾大掌门,你非要这样神出鬼没的吗?”

  她薄怒的样子令顾血衣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我白天再来?”

  苏颜立刻便想到了夜昀轩外面的重重把守,不觉有些踌躇,一抬头却见顾血衣唇边噙着一抹轻笑,正低头望着她。苏颜明明有一肚子的问号等着要质问他,可是见到他这副样子,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顾血衣在床边坐了下来。看到苏颜蓦然间瞪圆了眼睛,连忙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她解释,“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毕竟外面还有巡夜的侍卫呢。”说着便屏住了气息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转过头来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细气地说道,“阿颜,跟我走吧。”

  苏颜微垂的头轻轻摇了摇,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

  这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复,顾血衣还是感到有些失望,“你知道,我最初是打算成全你的。可是这个男人既然不能够保全你,那么……说明我的成全是不值得的。何况……”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也说过了让我把你带走的话。”

  苏颜的睫毛抖了抖,抬眸凝望着他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顾大掌门,谢谢你。不过,我真的不能走。”

  顾血衣不屑地轻嗤,“你到现在……还相信朝廷会替他申冤吗?”

  苏颜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是他相信。所以……我也愿意相信。毕竟,那是他已经相信了小半辈子的东西。”

  顾血衣不想告诉她殷仲的后半句话。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那句话,虽然不解其意,却本能地察觉到了里面所潜藏的凶险。他有预感,这样的一句话是会让她害怕的。

  苏颜犹豫再三,终于问道:“当初,从山神庙中将我掳走的人……真的是你?”

  顾血衣肩头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她的手。

  “那么……将我送回长安的人,也是你?”苏颜忍不住追问他,“为什么?”

  顾血衣把脸转向了另一边,沉默良久才低低说道:“不为什么。蠢事罢了。”

  苏颜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这一刻的顾血衣很像是一个在游戏中吃了亏的孩子,让她微微地有些心疼。如果他再小一些,再小一些,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好好地疼一疼吧。

  头一次,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苏颜有了落泪的冲动。

  袁盎和庄青翟都已经退了下去,内廷服侍的宫人也都退了下去,长信殿里顿时显出了几分异样的空旷。

  亥时一过便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该休息了,可是直到现在景帝也全无睡意。他凝望着屋角八宝缠枝璎珞烛台上的荧荧烛光,恍然间意识到连日来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似隐似现的那个人影,原来就是刘贤——当年在博局中被自己击杀的吴国太子。

  这个猛然蹿上心头的认知竟让景帝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惊。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忘记了刘贤的相貌,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只模糊记得那是一个骄纵的青年,有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就连自己的皇祖母都对他的举止风度赞不绝口——是不是在听到皇祖母对他的夸赞时,他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嫉恨的种子?

  景帝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曾有一段时间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甚至喜欢他的奢靡放纵,总觉得他那样的生活里有一种自己从未曾体会过的自由。可刘贤的自由也同样令他感到嫉恨。因为他从来不曾体味过,他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甚得母后的喜爱,她的视线永远都只会落在那个叫刘武的男孩子身上。于是他只能拼命地背书、写字,用太傅每一次的夸奖短暂地博得她的一个凝注,或者是一句夸奖。然而这些如巨石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那个放纵的刘贤身上统统都没有。他不学无术,纵情声色。然而他的父亲却始终视他如宝如珠——在所有的那些原因当中,也许这一点最令景帝感到嫉妒。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隐秘的嫉妒层层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笼罩他头顶上的那一团可怕的阴云,时时刻刻盘旋在目力所及的地方,终于在那一天因刘贤在弈局中的再一次出言讥讽而全面爆发了……

  火盆中哔剥一声轻响,宛如一枚神秘的按钮,瞬间开启了景帝记忆中那久久不曾回顾的一幕。一刹那,竟然让他有种无措的慌乱。他突然记起在那天的博弈中自己一直在输,而贪得无厌的刘贤却面带得色拉着他不肯放手,不停地说“再来一局”。他记起自己满心愤懑地起身要离开,而他却在背后肆无忌惮地大笑,“你是当朝太子,输不起么?”

  他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一句“输不起”是怎样在一瞬间就点燃了满心的积怨,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有些似真似幻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抓起了棋盘,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刘贤重重砸了过去……

  景帝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就在太阳穴的位置,有一根血管突突直跳,仿佛连自己都被这突然苏醒的记忆吓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一下砸下去,刘贤竟然真的死了。

  他竟然真的杀了人……

  景帝沉沉地叹息。他望着书案上那一堆撕碎的奏章,脑海里却清清楚楚地再一次浮现出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诛晁错,清君侧!”

  这是一枚恶毒的果实,而那枚种子是早早就已种下了的。早在吴王遣回了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尸骸棺椁,让他返回长安安葬的时候,那种子就已经落地发芽了。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吴王在奏章中所说的那一句:“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那样淡漠到冷酷的一句话里,又潜藏着多么深的恨意,到了此时此刻,景帝已经全然体会到了……

  “当务之急,是如何能让诸路藩王立刻退兵……”这是袁盎的原话,也说出了自己最迫切的想法。自己登基未久便逢大乱,如果有人趁着这场战乱从中渔利,后果将不可想象。真到了那时,自己的宝座是不是还能坐得这么稳当?

  “依臣之见,用晁错一人性命换取天下苍生的性命,晁大人也算是死得其所……”这是庄青翟的原话。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收益,这话,同样符合自己的想法。尽管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大话后面所隐藏的,是他们与晁错多年不和的事实。

  这样的一番话里,公心掺杂了私意,却又圆滑得滴水不漏,让他连反驳都无从驳起。

  只是……晁错真的该死么?

  眼前闪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膛,景帝再一次沉沉叹息。

  屏风后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慢慢地踱上了大殿。景帝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手中执了一把宫扇的长公主馆陶。

  景帝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馆陶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随随便便地行了一礼便自顾自地在下首的榻上偎坐下来。抬眸迎上景帝阴沉的视线,馆陶晃了晃手里的宫扇笑道:“皇上怎么还不休息?”

  景帝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宫扇,浓眉紧紧扭结在一起。他自然知道他这位皇姐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耐心地等待片刻,见她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皇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请回去休息吧。”顿了顿,又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宫扇,“外面在下雪,皇姐却拿着扇子,这副打扮还真是……独出心裁。”

  馆陶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手里绘有蝶戏牡丹的宫扇,不在意地扔到一旁,“丫头们说这把扇子很配我的衣服。既然皇上看不顺眼,那就扔掉好了。”

  景帝狐疑地望着她,这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话里有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若不是看在她处处维护自己的分儿上……

  馆陶望着他嫣然一笑,“我自然知道皇上是在为了什么烦心。不过,朝廷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总是不好多说什么的……”听到景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她又笑道,“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皇上觉不觉得自己下错了一步棋呢?”

  景帝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馆陶摇了摇头,“早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刘武和殷仲的身世我就不告诉你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惋惜地说,“只可惜了殷仲……”

  景帝冷哼了一声,“不是你教给我的么?抛出一只山鸡让豹子自己玩玩,别让他在梁国闲得难受,一天到晚光想着打长安的主意?”

  馆陶斜了他一眼,神情颇有点无可奈何,“那你也要挑个合适的时候啊。殷仲明明就是刘武眼里的一根钉子,有他牵着咱们的宝贝弟弟,你才好放手去做别的事呀。”

  景帝没有出声,眉目之间却微微有些懊恼。

  “你倒仁义,亲自替他拔了这枚钉子……”馆陶靠在软垫上,轻轻哼了一声,“如今吴王的事分去了朝廷的精力,他在梁国真要闹起事来,我看你怎么办?”说到这里,眼珠转了两转,馆陶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景帝,“细想想还真是有些蹊跷——这事该不会是刘武从中搅和起来的吧?”

  景帝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跑来就是说这些的?!”

  馆陶的手按在榻上,红红的指尖从宽大的衣袖下面露了出来,宛如盛开在暗夜里的碎花,有种刺眼的美。像闪动在她眼里逼人的光。

  “皇上,”馆陶坐直了身体,神情难得地郑重起来,“皇上万万不可杀了殷仲。既然咱们的小弟弟如此看重这段身世,这枚棋子,更应该善加利用才是——总要找点什么事让他分分心才好。你说呢?”

  景帝望着她的一双媚眼,“你说的是……”

  “这个好说。”馆陶嫣然一笑,“善后的事……难道陛下还用我这个妇道人家来教吗?”

  景帝微带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这个女人张口闭口便是“妇道人家”。其实她几时当自己是妇道人家了?不过经过她这一搅,景帝心中倒轻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来在大殿中踱了几步,“麻烦的是,朕不知这小子如今躲到哪里去了……”

  馆陶也站了起来,长裙委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慢慢走到景帝的身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有什么关系?他的母亲弟弟不是都还在长安吗?那个人,我是不会看错的。他纵然飞到天边去,也留着一只眼睛在看家里。你只管对他府上厚加抚恤,他自然也就回来了。”说到这里,又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咯咯笑出了声,“你想想看,他回到皇上身边,对皇上的深明大义心怀感激,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效忠皇上的。而他的夫人却还被困在梁国……如此一来,咱们的小弟弟可就真的撇不清了。”

  景帝也不觉莞尔。只一笑便又想到了眼下的当务之急,眉头又紧紧锁在了一起。

  馆陶垂眸一笑低声说道:“我呢,只是关心你。至于朝廷大事,我可就不能随便插嘴了。皇上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景帝喟然长叹,“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以安抚为上。乱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馆陶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乱了,又会对谁有好处?

  一个茶杯劈面砸了过来,容裟连忙一躲,茶杯险险地擦着他的耳边飞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在了身后的柱子上,顿时水花四溅。饶是容裟躲得快,脖子和后背还是被溅上了几点滚烫的热茶。容裟自然知道他为什么大发雷霆,有心想要解释,无奈情急之下根本插不上嘴。

  梁王暴跳如雷,拍案大骂,“是谁说的?让本王坐山观虎斗,只管等着他们和皇兄闹到两败俱伤了再出来坐收渔利?!如今可好……”

  容裟忙说:“如今也是一样啊……”

  “一样?!”话音未落,梁王一双充血的眼睛已经怒冲冲地瞪了过来,“吴楚大军渡过淮水一路向西——取洛阳,必然要先端了咱们的老巢,你这蠢材倒是说说看,如今这局面到底是谁在坐山观虎斗?!”

  容裟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一个个低着头乱抖筛般的文武大臣,“臣认为,如今还是王上在坐山观虎斗。”

  “你……”梁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容裟不慌不忙地说道:“打不过,又不能逃。那就只有——搬救兵了。”他看到梁王的双眼蓦然一亮,不由得微微一笑,“说来说去,都还是皇上的兵在打仗。王上如何不是在坐山观虎斗呢?!”

  “说得好!”梁王神情一松,不觉拊掌大笑,“速速拟道奏章!立刻给本王到皇兄面前去搬救兵!”

  从暖阁半开的木窗望出去,路蘅恰巧看到周练穿过了庭院,朝着他们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黑黝黝的脸上照例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两道浓眉紧紧皱着。这个人生性倨傲,眼中向来是只有周亚夫一人。路蘅平素便和他合不来,见他推门进来也只是装作没有看到,低了头自顾自地斟酒。就听他低低沉沉的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回将军,晁大人已腰斩于东市。”

  酒杯当的一声掉在案桌上,路蘅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碎了一地,“晁大人……难道是今日行刑?!”

  周练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路蘅犹难置信,下意识地望向了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端了酒杯怔怔地出神,沉吟良久才低低叹道:“喝酒吧。阿练你也坐。”

  周练默默地坐了下首。侍从送上酒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路蘅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酒杯,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三哥,晁大人他……”

  周亚夫低垂了眼眸微微摇头,“晁大人将袁盎袁大人告到了御前,说袁盎在吴国做丞相的时候,贪受吴王财物,专为吴王隐恶不奏,以致造成今日的反叛,请皇上治袁盎的罪。皇上于是召见袁大人。袁盎又反咬一口,说吴楚所以谋反都是因晁大人建议削减诸侯封地,离间皇室宗亲的缘故,要请皇上斩了晁大人以谢诸侯。还说复还诸侯故地,吴楚叛兵必可罢退……”

  路蘅啊的一声低叫了出来,“皇上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周亚夫斜了他一眼。路蘅猛然响起晁错已经被腰斩于东市,自己这句话的确是问得毫无意义。

  周练的目光在他脸上略做停留便又望向了首座上的自家主子,神色淡然地说道:“外面都说皇上已经拜袁大人为太常,不日就要出使吴地了。”

  周亚夫和路蘅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浓浓的疑虑和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笑。出使吴国,无非是宣告晁错已死、皇上要恢复诸国封地,请求诸路藩王退兵罢了。可是吴王联合七国出兵,吴楚联军已渡过淮水一路北上,胶东、胶西、济南、菑川已联兵围攻齐王将闾据守的临淄,与匈奴人素有勾结的赵王刘遂又趁机蠢蠢欲动……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诛杀晁错这么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

  也许景帝是相信的,所以他才会痛痛快快地杀掉了晁错,痛痛快快地派出袁盎前往吴国去传诏……可是此时此刻坐在周府暖阁里的三个沉默的男人心里却都再明白不过。

  饮了几杯闷酒,周亚夫勉勉强强提起了一点精神,“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早朝的时候皇上说起了太后遇刺的事颇多误会,听他的意思,似乎子仲的事有转圜的余地了。”

  路蘅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不置一词。这人性格爽朗,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一向都是极鲜明地写在脸上,很少有这样沉闷的时候。周亚夫不觉多看了他两眼。路蘅却只是低着头闷闷地饮酒。这样的一个消息,他本该替殷仲感到高兴的,可是他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也许晁错的死让他猛然间无比深刻地领悟到天威难测。也许……只是殷仲得以重见天日的机会来得太迟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自然有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被丢弃与被重新拾起的过程,又有谁的心可以强悍到这样的地步呢?

  路蘅推案而起,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得走了。我今天得去老殷府上看看,要不等我回家,那丫头非吃了我不可……”

  周亚夫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丫头”指的是他新纳的侧室青梅。苏颜当初在周府居住的时候,他也曾见过青梅几面,隐约记得是个十分爽利的丫头。想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苏颜;想到苏颜……

  周亚夫再抬头时,路蘅已经不见了。

  “只怕要带着他的新夫人上门去认亲戚吧,”周亚夫好笑地摇了摇头,默默地盘算着哪一天上门去看看太夫人比较合适呢。自己毕竟是殷府名义上的姻亲,自己也亲口答应了殷仲要替他照顾家里。至于苏颜……

  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亚夫微微有些苦涩地想:至于苏颜的事,恐怕只能等见了子仲再亲自请罪了。

  有一点周亚夫并没有猜对,那就是——路蘅并没有见到太夫人和殷锦。他赶到殷府的时候,大门外的守卫已经退了下去。拍了半天的门才蹒跚走出一位半聋的老人家,口齿不清地告诉访客太夫人带着小公爷已经返回武南封邑了。

  路蘅借着酒意想也没想便打马出城,沿着官道一直追过了灞桥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茫然四顾,乌沉沉的天空下,近处的田地和远处的山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霾中。除了枯树上寒鸦的聒噪,天地之间一片寂然。

  路蘅气喘吁吁地拉住了缰绳,心头涌动着莫名的不安。

  随着马车的颠簸,殷锦的头微微一晃撞上了车壁,人也立刻警醒了过来。

  马车里的光线朦朦胧胧看不出时辰,殷锦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了。在他的对面,太夫人裹着厚厚的貂裘还靠在靠枕上浅眠。迷蒙的光线里,她的鬓发呈现出一片异常惹眼的灰白。

  殷锦忽然发现,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仿佛已苍老了许多。眼中精明的神气也渐渐没有了,眉目之间总是透着疲乏。原来见了他总是督促他用功念书,现在却总是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等回武南之后要给他张罗亲事……殷锦知道她这是因为出了兄嫂的事,不免想得多了些,也不忍心反驳她,但凡她说起这件事,便总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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