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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9章 :一尸两命

  尽管她时常念叨要回武南,但是刚刚撤了守卫便遣送他们回武南,殷锦还是觉得这道旨意有些不同寻常。

  从他们后方隐隐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太夫人似乎被这声音惊动了,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的样子。殷锦连忙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轻声说道:“无妨的。母亲再睡一会儿。”

  太夫人果然依言闭起了双眼。可是马蹄声却越来越近,隐隐带着莫名的凶险气息,倒仿佛是冲着他们来的一样。殷锦按着太夫人的袖角,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狂跳。正要掀起帘子招呼石钎,就听耳边一声锐响,一截闪着寒光的弩箭已由身后破壁而入,险险地擦过了自己的耳畔,笃的一声钉入了对面的车壁。

  太夫人一惊而醒,一把抓住殷锦的手臂,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开始簌簌发抖。不等殷锦出言安慰,又是数声锐响,马车的后壁上顿时探进几支箭尖,十分侥幸地未能透壁而入。

  马车外面,厮杀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殷仲解下腰畔的长刀递给一旁的侍卫,大步踏入军帐之中,朝着上座的吴王一板一眼地行半跪礼,“末将殷仲见过殿下。”

  “起来吧。”吴王的声音里微微透着倦意,“连日劳顿,本王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的,不过,事关将军家人的安危,如果继续隐瞒的话,恐怕日后将军会责怪本王不近人情……”

  殷仲的心猛然一抖,霍然抬起的眼眸中已不自觉地闪过了一抹锐利。

  吴王微微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本王相信殷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所以也就不打算拐弯抹角地说话了。长安传来的鸽报,太夫人和府上的二公子被皇上以遣回封邑为名诱出了长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混浊的眼睛神情复杂地盯着殷仲的脸,欲言又止。

  殷仲的心一丝一丝地抽紧,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

  “是这样……”吴王抿了抿唇角,满脸痛惜地长长叹道,“本王揣测这次遣回,应该是为了诱将军返回长安特意设下的圈套。因为车马行到土家坡的时候中了埋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殷仲眼前一黑,只觉得一团热气倏地自胸腹之间蹿上喉头,顿时满口腥甜,连忙咬死了牙关硬忍着又咽了回去,五脏六腑却如同有锋利的尖刀在寸寸凌迟,痛得连指尖都簌簌抖了起来。

  “因为遣回之事太过突然,等我们的人得到消息赶到土家坡的时候已经晚了……”吴王紧皱着眉头连连叹息,“我们只拿到了一个刺客的尸首。在他的胸口有这样一个刺青,我想殷将军一定认识。”说着一抖手,一块素绫飘飘摇摇落在了殷仲的脚边。

  殷仲一低头就被那个如同徽章一般的刺青瞬间刺痛了双眼,就连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里也全然没有了知觉。殷仲的眼神霍然一抖,喃喃说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这是羽林骑中的兄弟们私底下最喜欢的一种标识,加入羽林骑的世家子弟往往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老兵带着文上这样一个刺青——殷仲自己的胸口也有一个,还是丁基硬拉着自己刺上去的。

  而羽林骑出马,自然是周亚夫经手的命令了——除非周亚夫也失去了调遣羽林骑的资格。虽然说君命难违,可是……长安这伤心之地,恐怕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无声无息中,殷仲觉得有一片寂静的水一点一点地由脚底没了上来,冷得透骨,渐渐地将自己淹没在了其中,汩汩的水声在脑海里飘过去又折过来,反反复复地交叠在了一起。殷仲早已知道自己的世界被颠覆了,可是直到没顶的这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疼痛和再一次遭到背弃的愤怒。

  殷仲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缓缓地垂下了头。

  吴王抢步上来,一把挽住了殷仲的手臂无比恳切地说道:“将军是本王最为器重之人,本王自然也希望将军也能够与本王坦诚相待。如此,你我君臣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殷仲凝望着他,缓缓点头,“殿下有令,仲无所不从!”

  当黑纱怪异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苏颜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廊柱上的如意环扣,内外厅之间的帐幔立刻行云流水一般滑落下来。

  原本以为她会发作,没想到黑纱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便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苏颜放开紧攥在手心里凉滑的流苏,在江水诧异的目光里自嘲地一笑,慢慢坐回到了榻上。

  自从当着梁王的面说了自己不识字,苏颜便不再看书了。于是,幽居的生活一日比一日更长,一日比一日更难耐。她知道有一些跟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正在外面发生,而她却偏偏一无所知。苏颜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挺多久,也不知道如果顾血衣再拿“走还是不走”的问题来问她,她会不会神差鬼使般地应一声好。

  她知道顾血衣知道很多事,他不但知道殷仲的下落,还知道长安的家里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可他就是偏偏不说,甚至会坏心眼地跟她讨价还价,“你跟我离开这里,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保证不隐瞒一个字……”

  “现在知道心烦了?”黑纱的声音自帐幔外传来,因为听出了苏颜紊乱的气息而颇有些不怀好意地低笑了起来,“会让你心烦的事还在后面呢。”

  苏颜的心咚的一跳,不由自主地反问她:“什么意思?”

  黑纱大笑,“没什么意思。就是——等你的男人死了,留着你的命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到那时,我就干脆利索地杀了你。我对这差使不耐烦得很——我看见你就心烦。”

  苏颜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神情虽然还算镇定,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我家将军是朝廷的人,其中的误会自然会澄清……”

  “你做梦!”黑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皇上连他的老娘和弟弟都已经杀掉了。你还指望朝廷给他翻身的机会?!”

  苏颜的手一抖,一张脸刹那之间血色全无。

  帐幔又被挑了起来,黑纱懒洋洋地靠廊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而且你的男人已经随着刘濞那个老贼反了。如今他是叛出朝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苏颜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嗡嗡嘤嘤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她又在骗我……又在骗我……”

  而黑纱却显然在苏颜的反应中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乐趣,将头向后一靠,自顾自地笑出了声,“何况,朝廷已经诛了晁错,马上就要和诸路藩王和谈了。这样的当口,吴王自然会把藏匿的要犯交给朝廷以示诚意,到那时……”

  苏颜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手臂强撑在身体的两侧却无法控制住慢慢软倒的身体。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额头撞击在长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再后来的事,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吴王的军营中看到的第一个熟人居然是殷仲,袁盎自然大吃一惊。他和殷仲虽然没有私交,然而同朝为官,平素见面也总有几句寒暄。殷仲的事他自然不可能没有耳闻,却万万没有料到会和私逃的人犯在这里碰到。

  相比较而言,殷仲的反应则平淡得多,微一颔首便让到一旁,无声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进去。袁盎惊诧的表情让殷仲多少有些庆幸丁基不在这里,如果他再看到御史丞的儿子也在吴王军中,只怕更要吓坏了吧——想到丁基,殷仲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动。再抬头时,袁盎带着随从已经进去了。殷仲目送着被随从们簇拥在当中的袁盎干干瘦瘦的背影,思路却已经围绕着丁基不知不觉飘远了。在他的心目中,丁基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下属。殷仲对他所抱有的感情类似于殷锦——尤其在没能保全殷锦的情况之下,这一份感情里就更多了一些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寄托。

  似乎还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契机呢?殷仲若有所思地想。

  殷仲在自己的军帐中找到了丁基,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交代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外面便传来了阵阵喧哗。不久便有副将来报:袁盎出言顶撞吴王,所有随从均已被拿下,交由都尉曹焕看守。殷仲和丁基对视一眼,转头问那副将:“曹都尉呢?”

  “曹都尉正在皇上军帐之中议事。”副将毕恭毕敬地回答,“人犯关押在西营,已经安排了五百精兵轮流把守。”

  殷仲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吴王起兵之时已经自称“东帝”,亲自率领吴楚二十万大军渡过淮水,一路向西进攻。在大军已逼近梁国的时候,他又怎会接受朝廷的诏令?不过,袁盎曾在吴国为相,殷仲不知道他和吴王之间究竟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来的私谊。仅从关押人犯的地点来推敲,这里面倒是颇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西营靠近营地的后方,营地外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林地。从防守上来讲并不是最为稳妥的所在,人犯被关押在这里,是曹焕曹都尉恰巧跟自己抱着同样的打算?还是吴王本身就对袁盎有所安排?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殷仲不得而知。不过,对于他和丁基来说,机会稍纵即逝,即使明知道里面有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还是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从丁基的藏身之处看出去,远处的军营显得肃杀而沉静。借着营帐外朦朦胧胧的篝火,不时可以看到来回巡逻的士兵影影绰绰的身影。看到火光,丁基就觉得格外的冷。子时之前殷仲就带着他藏到了这里。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了。白天的时候殷仲只是干脆地交代了他该如何去做,可是这样做究竟是要做什么呢?丁基不敢问。自从离开长安,他就不太敢和殷仲嬉皮笑脸的了。也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处境使得自己没有那么闲适的心情和他嬉闹。也许是殷仲变得越来越沉默,无形中跟自己隔开了越来越遥远的距离,令他有些隐隐的畏惧了。

  蓦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划破了宁静的夜,朝着他藏身的方向疾驰而来。听马蹄声,似乎只有一匹马。丁基正在惊疑,便听到渐渐逼近的马蹄声中混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急促地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殷仲的声音。丁基再无怀疑,懵懵懂懂地从灌木后面站起身来,朝着林外走了两步,“哥?”

  马背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十分利落地翻身而下,殷仲尚未站稳便拉住丁基一把将他甩上马背。马背上还有一个人,黑暗中丁基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个男人,而且身材比自己来得瘦小。

  殷仲在他手上轻轻握了握,转头望向他身前的男人,十分恳切地说道:“丁基的事就拜托袁大人了,回到长安之后袁大人御前回话,千万莫忘是丁基救了袁大人出来。再以后的事,还望袁大人多多周旋。”

  丁基一瞬间便明白了殷仲的所有安排所为何来,眼眶一热,颤声喊道:“哥!”

  袁盎微微叹息,“将军执意不跟下官一起离开吗?”

  殷仲的脸沉浸在深浓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只除了那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他静静地望着袁盎,唇边一点一点浮起了意味不明的浅笑,“殷某已经无路可退,袁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袁盎摇了摇头,“下官离开长安的时候,曾耳闻皇上对殷府厚加抚恤,又特意派遣御前亲兵护送太夫人一行返回武南静养。下官揣测,太夫人遇害一事只怕另有隐情,将军……”

  殷仲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的随侍我已经安排在前面等候大人了。丁基历练虽然少些,武艺却不错,足可以一路护送大人返回长安了。”说罢用力在马背上拍了一掌,军马受惊,长嘶一声便发足狂奔而去。远远地,犹能听到丁基略带哭音地喊他,“哥!哥!”然而夜色深浓,奔逃中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

  空气中仿佛还飘浮着丁基微微带着哭音的呼喊。这声音不知不觉就和殷锦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让他忽然间就有些恍惚,竟分不出那一声声的呼唤到底是谁在喊他。他想起殷锦在自己面前缩着脖子时,又是胆怯又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想起他在离园的庭院中梗着脖子冲着自己大吼“殷仲我讨厌你!”的样子;想起自己的手掌落在他发顶上时那种软软的触感……他那个又胆小又倔强的弟弟,在生命消逝之前有没有想起过他呢?有没有像丁基一样颤着声音一声声地喊他:“哥?哥?”

  殷仲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他心头流出的每一滴血,他都会用加倍的杀戮偿还回去。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沉到了冥河的河底。

  冥河的河水血腥而黏稠,一旦陷入便再也无法自拔,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沦。

  直至万劫不复。

  身后传来零星的马蹄声,殷仲回过头,看到自己随侍成庸牵着两匹马正朝这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夜色晃了他的眼,殷仲忽然觉得成庸看起来有一点不一样了。

  殷仲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人呢?”

  成庸停在他几步之外,微微仰着头直视着他。淡淡的星光下,他的眼里荡漾着模糊的笑容,显得神采奕奕,“回将军,人已经平安出了山碍口。”

  殷仲再度皱眉。

  成庸是薛家的家将,薛陈特意拨过来照顾他的。最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在殷仲的面前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过话。殷仲虽然对他不够了解,但因为薛陈的缘故也从未拿他当过外人。

  成庸还在笑眯眯地望着他,可是殷仲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破绽。他一把握住了腰畔的长刀低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成庸呢?”

  成庸眼波闪动,忽然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抓了一把,将一个套子似的东西拽了下来,露出了掩藏在下面的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银枪?”殷仲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银枪单膝点地,微垂着头低声说道:“属下银枪见过将军。”

  他的出现如此突然,倒让殷仲怔怔地失了神,“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枪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亮光,“将军既然已经接了洗砚阁的令牌,属下自然是要追随在将军的左右。”

  殷仲转开脸,“银枪,你何苦如此?这世界天大地大,你跟着我这样落魄的人未免有些……不值得。”

  银枪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殷仲低叹,转身拉过马缰翻身跃上了马背。

  “将军!”银枪在他身后急急喊道,“属下……知错了。”

  殷仲一把拉住了缰绳,心头却又无法控制地涌起了一丝丝苍凉,“银枪,过去了的事毕竟已无法改变。何况你自觉有理,并不需要我的谅解。”

  银枪固执地望着他,语气也渐渐强硬了起来,“属下此番前来,并不是要征求将军的同意。属下只是特来禀告将军:将军的家人安然无恙,都已经安置在了洗砚阁……”

  殷仲猛地拉住了缰绳骇然回头,“你说的是谁?!”

  苏颜怔怔地看着顾血衣把那件红色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江水看到它的时候眼中浮起的骇然神色,以及顾血衣及时扫过去的隐含警告的一瞥,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苏颜迟疑地抓住了外袍的前襟,小声问道:“这个……不要紧吗?”

  顾血衣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这一夜恐怕都要在外面奔波。我这件外袍很暖和,所以暂时借给你穿穿。”

  只是这样吗?苏颜瞥了一眼江水轻轻咬起的下唇,对顾血衣的解释颇有些怀疑。

  顾血衣接过江水手中的貂裘紧裹在她身上,笑眯眯地上下端详,“看上去还真是很暖和。阿颜,我记得你一向怕冷。不过今夜……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要辛苦你了。”他的话听起来满含歉意。这让她心里有些酸酸的。明明是他在为自己奔波不是吗?

  从黑纱和江水那里既然已经多少了解了一些外面的情况,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近日来王宫内外的戒备会比以往都要森严。她对于顾血衣自由出入这里的能力毫不怀疑,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顾血衣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头,“无妨。”然后转头叮嘱身旁的江水,“趁乱离开,不要拖延太久。你记住,我要你平安回来。”

  江水微微点头,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几个人刚刚摸到门外,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随声望去,王宫的东南角朦朦胧胧地亮起了一团火光。隐约的噪声似有似无地随风飘了过来。因为离得太远听得不真切,让人加倍地不安起来。

  顾血衣将苏颜负在背后轻手轻脚地闪出夜昀轩,沿着相反的方向几个起落,十分迅速地将夜昀轩甩在了后面。梁王王宫苏颜就认得夜昀轩,此时此刻伏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夜色中暗影幢幢的一片宫殿楼台,心中不由有些惶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将离开梁王宫的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奔行中的身体猛然顿住。苏颜立刻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倏地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来看时,便听他语气急促地嘱咐她,“闭上眼。”

  苏颜连忙闭起了双眼,随即一条软鞭样的东西迅速绕上了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地缚在了顾血衣的背上。苏颜虽然不明白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阻拦,但是这样的一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却无端地令她有些心惊——这显然是一个令他无法忽视的对手。

  “看,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冷笑声中微微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黏滑,“几时来到睢阳?顾门主竟然也不来看我,真是越来越见外了。”

  顾血衣漫声应道:“天下人都知道容兄是梁王殿下的大司马,位高权重。我无缘无故地去拜望你,旁人还以为我是有意攀附,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小看了我血衣门?”

  “这是哪里话?”容裟大笑,“你我相识一场,门主又是容某十分敬重之人,哪里谈得到攀附不攀附呢?只怕我这点小富贵入不了门主的法眼呢。”

  顾血衣客客气气地应道:“好说,好说。”

  容裟又笑,“远道是客。顾门主既然来了,做兄弟的自然要好好做个东道。水酒已经备好,怎么样?顾门主,赏个脸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容兄的好意,兄弟改日来领吧。今天实在是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叨扰容兄了……”

  苏颜听着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的客气话正在暗自惊讶,顾血衣的身体已猛然闪到了一边。随即苏颜的耳边响起叮叮当当的几声脆响。一道锐利的寒光从她的耳边扫过,带起了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与此同时,被削断的一缕鬓发也擦过顾血衣的脸颊,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顾血衣揽着她腿弯的双手不由一紧,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一丝惊慌,“阿颜?”

  苏颜应该告诉他自己没有事的,可是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先有一股酸热迅速地漫上了心头。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东西,却因他一句低低的呼唤,再也无法掩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密的姿势,她能听到他每一次绵长的呼吸,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背肌每一次的收缩与扭结……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借着肢体的缠绕将他的心无比亲密地和她捆绑在了一起。

  她听见容裟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们的身后大喊:“给我追!”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带着她不停地起落。兵器相击的声音时远时近,而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有那么一两次,尖利的东西几乎刺进了她的肩背,可是却没有带来疼痛的感觉。她猜测一定是那件古怪的袍子在保护着她。

  明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可是却有汗水顺着他的鬓发不停地流下来,一直流到了他的衣领里,连她的额头都沾湿了,在寒风里刺骨地凉。她知道他的力气快要耗尽了,可是他还在不停地跟她说话,仿佛要从她的声音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

  “我刚发现你很沉。你应该很胖吧?”

  “你的鞋掉了一只。我赔给你吧。我赔你最好的。你知道长安的阈鹨坊吗……”

  “我的属下放了火就会找到这里来,所以你不要被眼前这些小喽罗们吓到了……”

  ……

  有几点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的额头上。苏颜下意识地伸手去抹,却抹了满手的腥热。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不知道他还能再支撑多久。而夜仍然长得没有尽头。

  当他终于和他的属下会合,并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将那所有的厮杀都远远抛在脑后时,墨蓝色的天空中已经透出了薄薄的一层绯色。

  “睁眼吧,我可没有力气再背着你了。”顾血衣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他转过头的时候,冰凉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她的眉尖,干裂的嘴唇轻轻摩擦着她额头的皮肤,有种细沙流过似的温柔。下一秒,他便靠着树干一点一点地软倒了下来,甚至来不及解开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软鞭,便带着她跪在了积雪覆盖的坡地上。

  苏颜大骇,“顾血衣!”

  顾血衣喉头咯的一声响,仿佛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软鞭的绳结系在他的胸前,苏颜只能费力地将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解开,可是她的手刚刚碰到那个坚硬的结扣,就有湿热的东西喷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苏颜僵硬的大脑刚刚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顾血衣的身影一晃,又一口鲜血喷溅了出来。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似的,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上。

  “顾血衣!血衣!”苏颜的双臂还交握在他的胸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搀扶起来了。

  从侧面望过去,他的皮肤已经流失了血色,呈现出令人心惊的灰白色。眼睑合着,宛如蝶翼般低低垂下一弯温柔的弧度。苏颜慌乱地把脸颊凑过去,他的皮肤冰凉,了无生气。

  绳结上因为浸了他的鲜血而越加黏滑。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撕扯不开了。苏颜举目四望,荒寂的山林里杳无人烟。耳畔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惶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口,像一把无形的大锤。

  他的属下能找到这里来吗?

  她看着怀抱里满身是血的男人,这个救她出了牢笼的男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

  从来不知道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绝望。

  苏颜紧贴着他的脸颊放声大哭。

  殷仲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终于停在了一个黑色的记号上,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点,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这里——棘壁!”他抬头望向吴王,双眼之中神采奕奕,“取棘壁,围睢阳。攻下梁国之后与诸王会师洛阳,便可一路长驱直入,直取长安!”

  吴王捋着短须,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上的黑色记号陷入了沉思。

  他不开口,薛陈等人自然不敢开口。军帐中紧张的气氛渐渐由沉默变得压抑。寂静中,只有吴王的靴底踏在软毡上发出的低微的沙沙声。沉默良久,吴王抬起头来,阴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又落在了殷仲的脸上,“周亚夫不日就要到达昌邑,挥兵南下将我们困在此处的话……”

  殷仲微微蹙起眉头,“若我是周亚夫,我便不会来救梁国之围。”他的手指沿着蓝田、武关慢慢向下,若有所思地在东阳周围画了个圈,“周亚夫带兵多年,自然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没有粮草,大军寸步难行——王上明白末将的意思么?”

  吴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说……他会违背君命不救梁国之围?”

  殷仲摇了摇头,“他会怎么做我猜不到。我只是说,如果换了是我,我会怎么做。”他瞥了一眼吴王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汉军多车骑,利于平地作战;而我方多步兵,利于险阻。若是被周将军拖入淮北平地,将对我们大为不利。王上……”

  吴王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依殷将军所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殷仲的手指按在棘壁的黑色记号上,一字一顿地说:“由棘壁取睢阳。速战速决!”

  吴王久久无语。

  殷仲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解下外袍刚要递给成庸便被银枪伸手接了过去。殷仲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开了自己的手。

  成庸看了看银枪,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殷仲,垂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气氛便沉闷了下来。银枪将他的外袍叠好收在一边,十分自然地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殷仲。望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银枪的声音略显迟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银枪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侧过头低声说道:“属下觉得,吴王对将军似乎……”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出来进去,有没有发觉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将军?”

  殷仲的手微微一顿,便若无其事地将水杯放回了案桌上,挑眉望着他轻声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银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起,“将军既然知道吴王并不信任将军,为什么还要……”

  殷仲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拍了拍银枪的肩膀,“你只看到他在利用我,其实,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呢?”

  “将军……”

  殷仲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当日若非皇上默许,梁王如何能肆无忌惮地在长安就对我下手?银枪,真正想除掉我的人,是皇上。”他望着银枪震惊的神色,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涩,“既然他已经对我存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我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不是引颈待戮,便是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来。银枪,阿颜还在睢阳,生死未卜。而我是朝廷钦犯,到处都有缉捕我的告示,离开吴国我便寸步难行。要想从刘武手里救她出来,我必须要借助吴王的力量……”

  “可是……”

  “没有可是。”殷仲再度摇头,神情越见干脆,“你准备一下尽快离开。六个时辰之内,我便要带兵攻打棘壁了。”

  银枪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去救她出来,是不是你就不用再耗在这里让人当刀来使了?!”

  殷仲看看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眼波闪动,却还是别开了视线微微摇头,“银枪,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江湖。”望着银枪不肯松开的手,殷仲再度叹气,“更何况大军压境。此时此刻,只怕连只耗子都无法自如地出入梁国了。”

  银枪垂下头,神色之间却突然间怒意勃发,“我去杀了那个狗皇帝!”

  殷仲心头一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银枪!你若是杀了皇上,只怕不等他下葬,刘武便会在窦氏的扶持下登基为帝。到了那时,只怕殷氏九族的性命都难保了!”

  情知他所言非虚,银枪愤愤然收住了脚步。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排遣,银枪重重一拳擂在木柱上,头顶的帐篷晃了两晃,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殷仲不禁一笑,“看来,这帐篷架设得倒是满结实的。”

  银枪却只是耷拉着脸,对他有意缓和气氛的话充耳不闻。这个样子的银枪,让殷仲不由得心生感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安慰道:“你只管放宽心。在战场上,刘武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你信不信我?”

  银枪下意识地抬头。殷仲的眼睛犹如两汪深不可测的水潭,黑湛湛的。有一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柔和正漂浮在其中,令银枪的心头倏地一热。

  “不管怎样,我都会跟着将军。你休想再逼我走了。”明明是要表示决心的一句话,不知怎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却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

  殷仲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深红色的蜡梅插在粗陶的水罐里,虽然只是普通人家厨房里使用的粗糙器皿,看上去仍然有种令人眩目的美。

  苏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罐走到了床边。对着床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人低声说道:“我听你的属下说,你平时最喜欢这个颜色的花。这是我特意为你折来的,你说,好不好看?”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苏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颈侧,直到指尖传来脉搏轻轻的跳动,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房间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一个幼稚的动作。就仿佛满心的焦虑恐惧,都只有借着指尖传来的微弱撞击才能够抚平。她还记得他那个名叫江鹞的属下在说起他的情况时,眼里流露出对她明显的不满,却又顾虑着她是顾血衣豁出了性命救回来的人而不好对她横加指责。可是眉目之间有意无意的责怪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

  “门主受了极重的内伤。”江鹞说着愤愤不平地瞥了苏颜一眼,“如果有乌丝软甲防身的话,足可以卸去四成以上的力道……”

  苏颜于是知道了那件古怪的长衫叫做乌丝软甲。原本是顾血衣的傍身之宝——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再给他披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两天之前,江水也带着伤回来了,最重的伤在她的左肩:琵琶骨碎裂了。据说是被黑纱的铜镜敲碎的,当苏颜问起黑纱的下落时,江水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苏颜无法想象那样嚣张的一个女人战败而死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无论如何,那冰凉的铜镜拍打在脸颊上的不愉快的记忆,永远都只是记忆了。想到这里,苏颜对江水竟然不可遏止地萌生了几分谢意。

  “江水今天起来了,”苏颜替昏迷的人拢了拢被角,低声说道,“江鹞出去打探消息,人还没有回来……”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院门开合的声音。

  这里是距离梁国不远的一处小镇,远离官道,人口又少,故而十分偏僻。苏颜不知道是他们临时找到了这样一个落脚之处,还是说这里本来就是血衣门的一个据点。牵扯到血衣门内部的秘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来说,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普普通通的小小院落,前后不过四五间房。她的卧房和顾血衣的紧挨着。不过几天以来都是在他的房间里照顾着受了伤的人,安排给自己的卧室反而很少回去。

  脚步声穿过了小院径直走到了顾血衣的卧房门外,不等苏颜走过去开门,门扇便已经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江鹞。

  不知道他又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望着他略显疲惫的黑色脸膛,苏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

  江鹞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近床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顾血衣的情况。这才直起身来慢吞吞地说:“我们的人去过了吴国的大营,还是没能见到殷将军。”

  苏颜的心倏地一沉,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鹞似乎有点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晚上也试过了。但是吴军戒备十分森严,我们的人刚一摸进大营就被巡兵发现了行踪,所以……”

  苏颜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底里的惶急恐惧却越来越强烈。江鹞这么好的身手都无法得知殷仲是否真的藏身在吴王军大营之中……难道梁王那天所说的“殷将军在吴国做客”的话是假的?只是要骗自己写信的一个借口?真相到底如何,苏颜不得而知。可是黑纱说过,满天下都是朝廷悬赏缉拿殷仲的告示,如果殷仲不在吴王身边,又能去了哪里?

  江鹞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至于我们,一时半会儿的倒是没有人会来找麻烦。吴楚大军正在攻打梁国,梁王这会儿分身无术,顾不上来找我们。”

  攻打梁国的消息令苏颜的心跳无端地加快。她总觉得殷仲此刻一定离她不远,可是如果连江鹞这样好身手的人都无法找到他,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苏颜心中百转千回,却完全束手无策。

  梁王坐直了身体,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公孙诡,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公孙诡面容阴郁地回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臣说,周将军已经到达昌邑城。”

  梁王眸光阴沉,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喃喃重复着公孙诡的话,“他……已经到达昌邑,却不肯……”

  公孙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臣有负王上所托。臣愿领罚。”

  梁王骤然间暴怒起来,紧握的拳头在长案上重重一擂,“到达昌邑却不肯发兵来救本王?!你没有问问他皇兄已命他发兵救梁——不奉皇命该当何罪?!”

  公孙诡垂下眼睑,神态略显踌躇,“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未落,便听砰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掼碎在了地上。一时间,阈涵殿里鸦雀无声。诡异的寂静中,只听梁王咬牙切齿的声音低低念道:“周、亚、夫!”

  容裟望着脚下一堆花瓶的碎片,微微蹙起了眉头。当日在长安,梁王大张旗鼓地对付殷仲时,他便已经猜到这样的举动多少会得罪到此人——苏颜虽然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然而他肯出面帮这样的忙,足见周、殷两家的交情匪浅。但是周亚夫胆敢见死不救,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往深想,难道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简单?万一皇上给梁国的说法是已经下旨让周亚夫发兵相救,而给周亚夫的命令却是坐看吴、梁相斗,或者借着七国起兵的契机除掉梁王这样的心腹大患……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窦太后多次的明示暗示,已经旗帜鲜明地昭示了自己对于让刘武继承皇位一事的态度。照容裟的揣测,这个可能性只怕还更大一些。又或者,便是周亚夫暗中摸清了皇上的态度,在他的默许之下趁机公报私仇?越想越有可能,容裟的眉头不由得紧紧扭在了一起。一抬头,正好迎上梁王困兽般发红的一双怒眼。

  “殿下……”容裟上前一步,刚刚开口,便被殿外的军报打断了后面的话。随声望去,梁王的心腹爱将邹阳歪顶着头盔正冲进阈涵殿来,见了梁王顾不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大声道:“禀王上,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邹阳的目光瑟缩了一下,重重地垂下了头,“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的肩头晃了一晃,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念道:“守不住了?”

  邹阳低声说道:“叛军将领便是当年驻守霸上的殷将军,他……”

  容裟听到殷仲的名字,惊诧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殷仲?!”

  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清晨,容裟悲哀地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越来越丧失了准确判断事情走向的能力。首先是错误地估计了周亚夫的城府,其次便是错误地估计了吴王刘濞的心机。吴王一向好猜忌,照他的推断,殷仲即便被拢入吴王麾下,充其量也不过是作为食客来供养罢了——不知是不是有意和朝廷作对,这人一向的喜好便是收集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但也只是收集罢了,哪里知道他竟然一反常态对他委以重任?

  殿外传来的急促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阈涵殿里诡异的沉默,“回禀王上,棘壁失守!叛军正向睢阳推进!”

  梁王颓然坐倒在榻上。

  容裟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既然是殷仲,我们不妨用他的夫人来迫他退步好了……”

  话音未落,一个水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梁王仿佛好不容易才抓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样厉声喝道:“他的夫人,他的夫人,你倒是说说看他的夫人你给我守到哪里去了?!”

  容裟避过了水杯,面色不变地低声回道:“殷夫人是被血衣门门主所救。而顾血衣当夜受伤极重,恐怕未必能将殷夫人及时送到殷仲手中去。我们不妨赌上一赌……”他紧盯着梁王,一字一顿地说,“我打赌他还不知道那女人已被救出了睢阳!”

  梁王抬眼望着他,目光中虽然还有些犹疑不定,却已明显地被他的话撩拨起了一抹狂乱的光。

  都尉曹焕打马越过了睢阳城下的临时营地赶到主将殷仲的帐篷中时,薛陈正巧也在帐中商议攻打睢阳城的策略。

  曹焕素来深受吴王宠信,原本以为此番出征必然能有所作为,万万不料被殷仲拔了头彩。因此每次见到此人都颇有些不太自在。尤其是殷仲的一双眼睛又太过凌厉,几乎每一次和他对视都是自己败下阵来。

  一旁的薛陈略带几分狐疑的神色瞥了曹焕一眼,这个人素来好大喜功,又工于心计。直觉地,薛陈觉得自己应该提醒殷仲提防此人。不过看殷仲的反应,也许是对于吴军中上上下下都不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对于曹焕这样一个小角色反而不甚在意。

  殷仲的视线由宽大的牛皮地图移到了曹焕的脸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事?”

  曹焕低垂了眼,朗声回禀:“末将特来回禀将军:棘壁一战俘获梁国俘虏七千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殷仲头也不抬地说道:“杀了。”

  薛陈一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反问道:“殷将军,你说什么?”

  殷仲微微挑眉,神情却还是淡淡的,“我说,都杀了,一个活口不留。”

  薛陈迅速和曹焕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骇。薛陈下意识地反驳,“殷将军,俘虏七千人……”

  殷仲转头继续去看地图,语气轻浅地反问道:“周亚夫正在打我们粮草的主意。多出来七千张嘴——难道靠我们拿军粮来养?万一我们自己人供养不足又当如何?还是说,薛将军要把这七千人放回梁国,让他们吃饱肚子养足了精神再回过头来继续和我们打?!”

  薛陈久久无语。他虽然在吴国带兵多年,却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样血腥的决定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殷仲说的的确有道理。

  曹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迟疑地看了看薛陈煞白的脸,正要退出去,便听殷仲又说道:“将俘虏拉到阵前处决——让梁王自己好好看看!”

  曹焕心头震骇,匆匆一诺便迅速离开了。

  薛陈指尖微微颤抖,耳边听到殷仲低低的声音也觉得说不出的狰狞,“当务之急,便是火速拿下睢阳——唯有以睢阳为盾,方可和周亚夫的大军相抗衡。”

  薛陈脑海中昏昏沉沉,不停地轰响着殷仲那一句“一个活口不留”的话,心底里却不期然浮起了出发之前吴王暗中召见他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你要给本王看住了殷仲。这人若是一心为本王做事,你便全意辅佐;若是他动了私念,妄图用本王的大军作为他自己报仇的工具……本王纵然爱才,也断断难以容下他了……”

  薛陈不知道这军营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得到过吴王同样的密令。只是,殷仲这样的一个举动,从吴国的角度出发,究竟算是为公还是为私?!

  由于驻扎睢阳的梁军拼死相守,新一轮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而梁国的俘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押解到了阵前,面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一一斩首。殷殷血色铺染在被攻城的士兵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连冰冻的护城河都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腥红。刺鼻的血腥气像一层神秘的被褥,浓酽地罩在了城池的上空。仿佛夺走了空气中可以供人呼吸的部分似的,令每一双看到这腥红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殷仲纵马来到阵前时,鲜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颜色深浓的碎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挥动手中的长刀,刀尖指向城池的方向,飞快地向下一压。耳畔顿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步兵飞快地架起云梯,士兵冲上去,落下来。后面的士兵继续冲上去。

  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弩箭和滚落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少。圆木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激起沉闷的回声,高大的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殷仲眼底的亮光也越来越骇人。

  就在此刻,城墙的雉堞后面露出了一个身穿文官袍服的男人,推推搡搡地拽过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他将自己隐身在雉堞的后面,冲着城下厉声喝道:“殷仲!你看好了,你的夫人此时此刻就在我们手里。你若是不退兵,我便将这女人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地剐了,一尸两命。你就等着为他们母子收尸吧!”

  殷仲猛然一怔。极目望去,那女子低垂着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昏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旁边,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面目。然而他所说的“一尸两命”四个字,还是如同巨锤一般,重重地撞上了心头。

  容裟后面喊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机械地望着他手里拽着的女人的长发,脑海里模糊地想起了苏颜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过自己的手指时,在他的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温柔旖旎……

  那是他的妻子——她跟着自己奔波流离,还没有来得及过几天好日子……他万里奔波,忍辱负重,为的不就是将她救出牢笼?

  可是……他又如何能为了自己的家人就置身后的数万大军的安危于不顾?

  在他以往出生入死的经验里,还从来不曾拿无辜的妇孺来作为战场上讨价还价的筹码——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手无耻的程度……殷仲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一时间心如刀绞。

  蓦然间颈上一痛,一支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肩头。殷仲讶然回头,正对上曹焕阴沉沉的目光。这一次,曹焕并没有避开自己的目光,甚至还微微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殷将军,得罪了。”话音未落,一张巨网已经兜头罩了下来。

  殷仲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那巨网拽着跌下了马背,重重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曹焕的声音厉声喝道:“殷仲顾念私情,欲置圣命于不顾,有负皇上所托,末将奉命将殷仲拿下,由末将接管将印。”

  殷仲不禁勃然大怒,双臂用力一挣,绳索上的细细的铁钩便迅速钉入了肉中,紧紧地将自己捆绑成了一个粽子。殷仲心中豁然间明白了,曹焕对于自己,只怕是处心积虑地等着这样一个机会——毕竟他跟随吴王多年,而自己只是流亡到吴国的亡命之徒。

  一抬眼,却从绳索的网眼中看到马上的曹焕已经拉开了巨弓,一支长长的利箭正对准了城墙上雉堞的方向。

  “不!”殷仲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了过去,身体刚一动又被巨网重重地兜了回来。一回眸,那长箭已经泛着寒光飞上了城墙。一寸一寸地逼近城墙上方的雉堞,然后倏地没入了那女子的胸膛之中。

  “阿颜!”殷仲撕心裂肺般地大喊。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那根连接着希望与美好的弦嘣的一声断裂开来,坠着他的整个世界重重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绳索,细小的铁钩丝丝入肉,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痛感,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个轻轻颤抖、随即颓然倒下的身体。

  殷仲面容狰狞地望向曹焕,一双眼已泛起了奇异的红色,宛如暴戾的猛兽。双手一翻,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曹焕不由得大骇,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后退了两步。殷仲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就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曹焕。就在他作势欲扑之际,颈后蓦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便扑倒在绳索上人事不知。在他身后,是面露不忍的薛陈。

  薛陈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的身体,转过头来冷冷地望向曹焕,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别说他还没有置圣命于不顾。即便他当真有负皇上所托,几时又轮得到你来动手?你也配?!”

  曹焕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哼,“皇上有命……”

  薛陈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面前,薛某自会解释。至于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手段拿下睢阳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横抱着昏迷的殷仲随着看押的士兵转身离开。

  曹焕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回过身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攻城!”

  睡了醒,醒了又睡,浑浑噩噩中,殷仲只觉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脚步凌乱而模糊,时间已凝固成了黏软的一个球,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银色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渍,却已经变得发黑,污浊不堪。所有的厮杀都已经远离,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血液里的渴望与等待,到了此刻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这一具即将枯萎的身体,了无生气地靠在帐篷中央捆束着自己的木柱上。

  他感觉到有活物谨慎地靠近自己却没有动。无论那是什么,都已无所谓。

  叹息声再度响起,伴随着无奈的低语,“朕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费尽心机把你弄到今天的这一步,可是……”

  “可是你终难信我。”殷仲低笑,“终究我不是你的王贲,你也不是我的始皇帝。你和我,注定无法成就一段君臣际会的传奇。”

  “朕知道睢阳城下你没有……”

  殷仲打断了他的话,“知道如何?你终究是不信我。”

  黑暗中的人影陷入沉默。于是殷仲又笑,“曹焕打不下睢阳城——只有拿下睢阳,你才有一面可以抵挡周亚夫的盾。刘濞,这场仗,你输定了。”说完最后几个字,殷仲笑得张狂。肆无忌惮的笑声如长箭一般深深射中了藏身于黑暗中的男人。

  “殷仲……”

  殷仲笑声渐渐凄厉,带着几乎无法控制的颤音,“刘濞,我若活着离开这里,必用你的首级来回报你授意曹焕的那一箭。”

  “殷仲,你我都是没有退路的人,我活你才能活。”微微慌乱,然而却是笃定的语气。

  “你错了,”殷仲复又大笑,“我只是你们游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你呢?皇帝要你的命、周亚夫要你的命、梁王要你的命,就连我都要取你的命——你注定要死于非命。这就是报应!刘濞,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

  黑暗中的男人脚步踉跄,仓皇离开了。而殷仲的眼中却笑出了眼泪——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他们都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白天的脚步紧随在夜晚之后,继续在殷仲迟滞的瞳孔里凌乱地交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黑夜,他想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仲从不安稳的浅眠里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半蹲在自己的面前,背后是一团模糊的光影。有点红,有点亮,像是篝火的光。

  “薛陈,”殷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薛陈,你还活着?”

  薛陈微微一笑,笑容却无比苦涩,“是,还活着。”

  殷仲也笑,仿佛在学着面前这人的表情一样,“那么刘濞还活着吗?”

  薛陈点点头,“也活着,但是……很不好了。”

  殷仲不错眼地望着他,“周亚夫截断了刘濞的粮道?”

  薛陈神情苦涩地再度点头。

  殷仲颇有些恶意地咧嘴一笑,“他被周亚夫诱到了淮北平地?”

  薛陈微微垂下了眼睑,“皇上见睢阳久战无果,便命我北至下邑到周亚夫军营求战。可是没有粮草,很多士兵都饿死了,没有饿死的也都逃走了……”他的眼下微微透出了一丝润湿,“我败了。”

  殷仲脸上恶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他向后一靠,低低问道:“刘濞呢?”

  薛陈勉勉强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在收拾残部,打算退守丹徒。”说到这里,神色忽然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抽出了腰畔的长刀,急切地说道,“我来,是因为偷听到他在和应高商议要如何处置你。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拉过殷仲的镣铐,长刀猛然剁下,当的一声溅起一团刺眼的火花。殷仲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镣铐依然如故,薛陈却明显地愣了一下。

  这一刀虽然没有劈开殷仲的镣铐,却惊动了外面的看守。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外面是蒙蒙夜色和隐隐的火光,几个模糊的人影挤在一起向里张望,随即便大呼小叫了起来。

  薛陈面色沉静,手起刀落,再一次重重地砍在了镣铐上。即使在沉沉夜幕中,殷仲还是看到了黑色的镣铐上泛起了几道微微发白的浅痕,但是距离削断却显然遥遥无期。殷仲一脚踹开了薛陈,厉声喝道:“你快走!”

  薛陈踉跄两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一咬牙,手中的长刀用力砍向了他身后的木柱。砰的一声响,木柱猛然一晃,簌簌的灰尘纷纷飘落。殷仲身不由己跟着木柱摇晃。一下又一下,薛陈仿佛铁了心要斩断这根木柱,不但对涌进帐篷里的士兵视而不见。就连那急速刺过来的长刀也全然不加理会。

  “当心!”殷仲飞起一脚踢在薛陈的刀鞘上。刀鞘被踢得飞了起来,啪的一声打中了最前面那士兵的长刀。士兵身体一歪,殷仲半探起身来,重重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这士兵惨叫一声,猛然向后一跳,撞在身后的士兵身上,几个人都踉踉跄跄地歪倒在了一边。而殷仲也因为这样的一个动作而瘫软在地,喘个不停。一把长刀就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刺进了薛陈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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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人鱼的信物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