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七国之乱》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0章 :那是她的男人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20章 :那是她的男人

  殷仲眼睁睁地看着一截血红的刀尖从薛陈的胸口倏地一下探了出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而薛陈只是略一停顿,甚至不曾低头去看一看自己胸前渗出的殷红。

  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裂响,随即半个帐篷便铺天盖地地朝着他们压了下来,堪堪支撑在了半人高的地方。而薛陈也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跪倒在了殷仲的身前。

  生怕被压在帐篷里的士兵都大呼小叫地退了出去。火光却越来越近,近到殷仲甚至能够看清楚顺着薛陈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殷仲挣不开捆缚着自己的镣铐,想要伸手扶住他,可是终究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脱离木柱的束缚,他必须将镣铐举过头。可是压在半截木柱上方的是整座帐篷,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将那一团粗重的牛皮推开了。

  薛陈的整个前襟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凑近了两步,慢慢地握住了殷仲的手,他的手被鲜血黏得湿滑,仿佛怎么握也握不紧。越来越近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涂染出一层明暗不定的诡异红色,在那被血色浸染的眼眸深处,满是歉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无比愉悦的释然。

  殷仲心如刀绞。

  帐篷已经被火把点燃,熊熊的火光里,薛陈的眼睑慢慢合上了,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婴儿般的纯净安详。

  泪水冲出眼眶,下一秒却已被扑面而来的火苗烤干。透过眼里模糊的水雾看出去,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一片狰狞的火光。

  跳跃的火苗越来越近,渐渐地舔着了他的靴底、他的衣角和他手臂间已经沉沉睡去的薛陈。殷仲抱紧了手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低声说道:“兄弟,别走太快,好歹等等我。你们都等等我……”

  苏颜看看脚下碎成了一地的花瓶,再看看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像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喃喃反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江鹞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我说,吴王的兵已经败了……”

  苏颜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问的是后面的那一句。”

  江鹞看看半开的窗外一树红色的梅花,再看看斜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顾血衣,视线终究无可避免地回到了苏颜的脸上,“我说……殷仲带兵攻打睢阳时,被吴王手下的人暗算,中暗箭死在了阵前……”

  苏颜的手还保持着捧着花瓶的姿势,人却瞬间变得僵硬了。

  江鹞求救似的看看顾血衣,顾血衣却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全然没有注意到江鹞求救的目光。

  苏颜仿佛被抽掉了支柱的玩偶娃娃一样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顾血衣如梦初醒,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走过去扶起她来。可是走近了,才知道她并没有哭,只是痴痴地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目光迷迷蒙蒙地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顾血衣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按在一片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正顺着花瓶里的水渍丝丝晕染开来。而她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痛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出神。顾血衣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阿颜。”他轻轻亲吻那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阿颜。”

  苏颜抬起头,目光里一霎清醒一霎迷蒙,望着他,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是谁。

  “阿颜,”顾血衣轻轻地抚摸她的脸,满目疼惜,“阿颜,你哭出来吧。哭吧,阿颜。”

  苏颜摇了摇头,“他说过,他不在的时候我不许哭。”

  一滴泪涌出了顾血衣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这一点灼热似乎惊动了她,苏颜惊跳起来,一把捧起了顾血衣的脸颊,担忧地望着他,“是你的伤口又痛了吗?”

  顾血衣再也忍耐不住,伸开手臂将她死命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泪如泉涌。

  苏颜缓缓地抬起手臂,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要哭。血衣你不要哭。你要快点好起来。”

  顾血衣用力点头。

  伏在他胸前的苏颜恍惚地笑了,“好起来你才能带我去找他,对不对?”

  “对。”眼泪灌进嘴里,是一种入骨的咸涩。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呢?”苏颜不放心地追问。

  “那我们就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到为止。”

  大火已经熊熊蔓延开来,借着风势疯狂地席卷了整个营地。到处都是衣衫不整的士兵,有的忙着拉扯马匹,有的只顾了自己往外跑。尽管牛角号吹得震天响,还是没能镇住这一群已经慌了神的人。

  银枪从敲晕了的士兵身上扒下来的铠甲有点小,但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刻,这样的细节是没有人会去注意的。因此,银枪几乎不费什么周折就摸到了关押殷仲的帐篷外。帐篷倒了一半,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半截被削断的木柱上。帐篷的边缘已经着了起来,借着火光,银枪清楚地看到了木柱下紧紧依偎的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不知是受伤了还是……

  “将军?”银枪悄声唤道,“将军?”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银枪心头焦急,忙用手中的银钩利落地削开了帐篷,不由分说拉住了一个人的双脚便往外拽。镣铐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便再也拽不动了。

  相邻的帐篷已经开始燃烧,火势逼近,几乎烧着了银枪的鬓发。正在焦急,另一侧一个熟悉的人影趁乱摸了过来。银枪不觉大喜,“其瑛,我们要先把帐篷搬开。”

  其瑛也穿着吴军的铠甲,厚重的头盔几乎盖住了她的半张脸。火光里,只看到她尖巧的下颌,就连紧紧抿起的唇角都透着诡异的决绝。

  搬开已经烧着了的帐篷,斩断木柱,这些看似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有了帮手并没有多么困难就迅速地完成了。殷仲的头垂着,臂弯里还搂着薛陈。其瑛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脉息,冲着银枪喊道,“急怒攻心。不碍事。另外那个人已经没救了。”

  两个人一起从殷仲怀里拽出了薛陈的尸体。银枪将殷仲的身体负在背上,十分小心地沿着预定的路线往外撤。

  火势由营地的东南方开始燃起,那里是主帅的宿处。大半的士兵都忙于赶去救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军中原本就弥漫着草木皆兵的不安——在大军即将撤退的关口,一旦被甩下,也许就永远地掉队了。即使每个人都知道兵败如山倒,可是在没有了后路的情况下,也只能别无选择地随着倒塌的靠山一起往前冲。

  夜色给这场人为的纵火平添了莫名的狰狞。银枪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口哨——洗砚阁的兄弟们已经全部撤出了营地。银枪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就在此时,一支长箭夹杂着凄厉的哨音呼啸而至,险险地擦过了银枪的耳边,射入了前方的旗杆。随即又是一支长箭,被其瑛的长刀挑开。

  “你带将军先走!”其瑛急切地催促他。

  银枪飞快地回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正飞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夜色中长箭如飞蝗般,尖利的哨音带着一种令人防不胜防的畏惧。

  “快走!”其瑛舞动长刀,飞快地将射来的长箭一一挑开。

  银枪不敢再迟疑,飞快地绕过了一排燃烧着的兵器架,借着几处蹩脚的遮掩飞快地离开了营地。

  营地的外面便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越是往里走,林木便越是浓密。当黑暗的林地带着特有的潮冷气息扑面而来时,银枪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被枯藤绊倒。有人伸手过来搀扶他,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地解下了他背后的殷仲。银枪回过身,从高处看过去,下方的营地已经燃成了一片熊熊的火场。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被一队骑兵团团围住,却还在徒劳地苦苦支撑。纵然离得远,银枪还是看出她受了伤,动作已经明显地迟滞。就在银枪眨眼之间,其瑛的身影猛然顿了一下,随即便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不偏不倚撞入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围着她的骑兵们纷纷闪开了,而那小小的火团却还在苦苦挣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夹杂在一团刺眼的火光里摇摇摆摆,终于汇入了连绵的大火里。

  银枪的眼底眦出了一片血红。

  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冬季的夜空总是澄净如宝石,星星点点的闪光也仿佛比平日更清亮。苏颜无意识地搓着双手,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已经看了很久了——久到腿脚都已经酸痛难耐,久到连那些星星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可是她除了等待天边被浅浅的绯色染亮,又能做些什么呢?越是到了安静的夜晚,她越是睡不着觉。仿佛肢体累到了极处,头脑反而诡异地清明了起来。所以到了夜晚的时候,顾血衣往往要在火盆里放进去一些奇怪的东西——那些黑色的小木屑会让房间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幽幽的、绵绵的。闻到那种味道,她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胶合在一起,尽管脑海里还有一根紧绷的弦无法松弛。

  白天里陪伴她的女孩子们都回去休息了,而顾血衣还没有回来,所以今夜,没有人用那种奇怪的味道来催眠她。

  苏颜不知道顾血衣去了什么地方。最近的一段时间他总是早出晚归。她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不是受得了这样的奔波,可他却总是笑眯眯地说:“我是练武之人,那些外伤早已经恢复了……”可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圆润的下颌也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单薄的尖角。苏颜有时候也想要问问他都在忙些什么,可是她常常走神,控制不住地走神。等她想起要问他的时候,他往往已经不在身边了。她总是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一件暖和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肩上。苏颜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顾血衣那张苍白的脸。他正伸直了手臂关窗户,好看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好像很烦恼的样子。

  苏颜于是笑了,“你回来了?”

  顾血衣转过头望看她,将她两只冰凉的手拢在了一起,轻轻地搓了搓,“怎么又站在这里吹风呢?”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凝神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拂动着温柔的波光,往往会让自己变得糊涂起来,仿佛还守在离园的书斋里。

  苏颜的唇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不可遏止地喷涌出极浓烈的感情,微微发着颤,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所见。那微微的颤抖很快就蔓延到了全身,就连她的肩头也簌簌地抖了起来。

  顾血衣微微叹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般低声说道:“很晚了,休息吧。”

  苏颜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到了房间里,乖乖地躺回了床榻上。熟悉的香味淡淡袭来,迷蒙中听到床边的男人低低地说道:“我的父亲处境很糟糕,我必须去看一看。我很快就回来。”

  没有睁眼,苏颜的脑海里却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又要离开了。这一次会是多久呢?三五天?十天?半个月?她想要问一问,可是所有的疑问都在席卷而来的失望里慢慢地沉寂了下去。除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只是客人。而且还是个很麻烦的客人。归根结底,她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亲非故,自己的事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拖累他们很久了。

  顾血衣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地叹息。这样的叹息每一次都会把她从迷迷蒙蒙的状态里唤醒过来。她恍然间意识到这个男人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都是自己造成的吧?如果自己离开了,他是不是会快乐一点呢?

  苏颜仔仔细细地把离开的路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这里只是他们临时的据点,出门之后往哪一个方向走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而且床帐的上面她还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顾血衣的一套旧衣裤。那是她趁着那个老嬷嬷叠衣服的时候偷偷收起来的。还需要带一些干粮吧。苏颜睡意迷蒙地想:江鹞说外面已经乱套了,饿死了很多的兵呢……苏颜无意识地再一次开始筹划出行的路线:最先要去的地方当然是睢阳。无论等待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无论她能否找到他,都好过缩在这不相干的地方夜夜无眠。

  殷仲没有想到苏醒之后他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周练。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曾经模糊地想到过银枪、想到过苏颜,甚至想到过薛陈……却没有想到会是他。他睁着一双懵懂的眼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仿佛完全认不出他到底是谁。

  周练垂眸笑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再一次抬起来的时候,满是自嘲,“你是认不出我了,还是不想认出我?”

  殷仲摇了摇头,这两个原因都不是,但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头,并不想解释什么。

  模糊的光线穿过简陋民居的狭小木窗,一丝一丝地落进了黑糊糊的房间里。似曾相识的画面,一直刺痛到了心底里去。殷仲闭起双眼,听到周练的声音里无可掩饰地透出了几分欷歔之意,“那日一别,万万没有想到你我会这样相见……”

  “练哥,别说这个。”殷仲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不想听。”

  周练望着他消瘦的脸长长一叹。

  沉默之中,门外的寒风呼号便听得格外清楚。明明已经到了春天,外面的积雪也都已开始融化了,可是寒冷里混杂了过多的潮湿,反而越发令人难耐。他记得似醒非醒的时候,耳边曾有人说:吴王军中不少士兵都冻饿而死……薛陈那日也说过吴王久攻睢阳不下,铤而走险主动进攻周亚夫的大军,被周亚夫端了粮草的话。没有了粮草,还能打什么仗呢?这样的结局,连殷仲都觉得心灰意冷。

  周练帮他掖好了被角,淡淡说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打算?”殷仲摇了摇头,神情萧索地转向了周练,“刘濞还在丹徒?”

  周练点了点头。

  殷仲黯淡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道白光,“我要杀了他。”

  “好!”周练的神情一松,情不自禁地一掌拍在他的床边,“我便是为此事而来。我家将军有一句话要我转给将军,他在御前为殷将军争取来一个筹码,不知殷将军想不想要?”

  “筹码”两个字令殷仲完全丧失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一直以来,自己不都是他人手中的筹码吗?

  周练却固执地按住了他的手臂,“殷将军取了刘濞的人头来,而陛下则恢复将军的爵位和封邑,此前种种大逆不道一笔勾销,如何?”

  “一笔勾销?你先告诉我如何一笔勾销?”殷仲放声大笑,笑容里却透出了骇人的凄厉,“我的老母幼弟饱受惊吓,我的妻死在睢阳的城墙上……你来告诉我如何算是一笔勾销?!”

  周练望着他,神色凝重,“殷将军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留着将军的性命?”

  殷仲嗤笑,“因为筹码的另一端,是陛下想杀又杀不得的人。”

  周练神情耸动,“既然将军知道得如此清楚,那为何……”

  殷仲疲乏地闭起了双眼,说话令他感到劳累。他听到周练的呼吸有些急促,怎么这个人比自己还要着急呢?难道是害怕周府的这门倒霉的姻亲连累了他的周将军?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周练的声音沉沉说道:“殷将军,我家将军让我问将军一句话:将军一心想重回霸上,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难道将军却要轻易放弃么?!”

  殷仲的眉尖微微一跳,却没有睁眼。

  周练静静地等待片刻,见他无意回答,便又继续说道:“将军既然知道筹码的另一端是梁王,那么一定可以猜到陛下会把兵权交还给你,并以此来牵制梁国。将军,陛下有陛下的考虑,对于将军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个达成心愿的机会么?至于利用……”周练轻声嗤笑,“利用那也是相互的,不是么?”

  殷仲没有出声。离开长安之后,他不是没有期待过有那么一天,他会以比较体面的方式回去。可是其间发生的事,早已远远地偏离了自己的预料。殷仲无法想象如果这一切重新来一遍的话,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应付下来?

  命运的安排如同孩子的恶作剧,嘲弄之中往往带着入骨的残忍。

  在他的身边,周练长长叹息,“我要走了。殷将军多多保重吧。希望你我还有机会在长安相聚。”

  殷仲闭着眼,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

  银枪推门进来的时候,那个自称周练的男人已经走了。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殷仲沉重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仿佛被催眠。

  银枪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或者说找到殷仲的。因为逃离吴王的大营之后,他只是因为殷仲的昏迷不醒才临时决定了在这里暂住。这个问题令他不安。他一向将自己看作是行走在夜色里的影子,可是如今,竟然有一双如此犀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这道影子。这种感觉……银枪只能庆幸盯着自己的人不是敌人。至少暂时还不是敌人。

  周练在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却也足够让银枪隐约猜到他是为了什么而来。这让他不屑的同时也深深地愤怒着——这些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操纵别人的生活呢?只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只因为殷仲虎落平阳?

  什么东西!

  银枪愤愤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这个动作做了之后又觉得自己无聊,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了。他倒是宁愿一刀杀了他,如果不会给殷仲招来更大的麻烦的话。

  银枪把粗陶大碗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一转头,殷仲已经坐了起来,眉目淡然,并没有因为周练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而有什么波动。

  “刚做好的粥,有点烫。”银枪笨拙地解释。他很少有机会自己下灶,手艺一向不怎么好。不过……好歹是做熟了。

  殷仲瞥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笑,“你做的?”

  银枪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连自己都吃不下去的东西拿来喂给生病的人,似乎……真的有点说不过去。

  殷仲还是一口一口地把那碗可疑的东西都吃掉了,然后一本正经地放下了空碗,“你的手艺进步了。”

  银枪半信半疑地转头看他。殷仲却望着半掩的房门微微蹙起了眉头,“几人?”

  银枪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其余的已经打发回去了。人多了会招麻烦。”

  殷仲沉吟片刻,视线沉沉地望了过来,“你带他们回去。”

  银枪一惊,“将军?!”

  殷仲垂下了眼眸,“我要去一趟丹徒。你知道的,我要杀了刘濞。”

  银枪跳了起来,“刚才那个人让你做的?”

  殷仲摇了摇头,“朝廷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派了他来谈条件。”

  银枪又惊又怒,“什么条件?!”

  “朝廷让我杀了刘濞,将功折罪。”殷仲的眼里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然后,我会拿回一部分兵权,以此牵制刘武。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银枪满脸都是怀疑。

  殷仲的面颊在暗影中勾勒出一道凌厉的侧影,低沉的声音里流露着无比的苍凉,“他只说了这些。不过,据我的揣测,朝廷会有另外的方法来牵制我。比如说,把殷锦和太夫人留在长安……”他摇了摇头,“银枪,我已经被他们戏弄得腻烦了。”

  银枪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那你还要去……”

  殷仲垂下眼眸,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在幽幽的暗影里柔滑如羽毛,“阿颜死了。睢阳城上,她被吴王的人一箭射死了。银枪你知道吗?死的是两个人……除了她……还有我们的孩子……”

  银枪的头低低地垂了下来。这样的局面自己从来不曾想到过。可是自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这个女人他一直看不顺眼,但她的死讯压在银枪的胸口还是让他透不过气来。此时此刻,坐在破败民居黑乎乎的床沿上,银枪忽然回忆起下江牧场上,她转身之前那悲伤到绝望的一瞥……抓心挠肝的痛悔就这样毫无预料地冲上了心头。

  “让我去。”银枪捧着头,声音嘶哑,“我替夫人杀了那个王八蛋!”

  天近傍晚的时候,苏颜又迷路了。白日里稀薄的光线已经慢慢转换为天边一抹残破的胭脂色,黑暗的降临不只带来了寒冷,同时也带来了无止境的恐慌。

  这是她离开血衣门的第三天了,她不但连梁国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甚至连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否准确也开始产生了动摇。苏颜一边茫然四顾,一边搓着几乎冻僵的手指,一瞬间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我们该怎么办?”苏颜喃喃地问着身体里那个无法回答她的宝贝,“我们该怎么办?孩子,我们该怎么办?”她曾经答应过他,没有他在的日子里绝不哭泣。可是长途跋涉之后的这一刻,她还是潸然落泪了。寻找的希望是如此的渺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再坚持多久……

  夜缓缓降临。周围的山冈渐渐笼罩在了模糊而黏稠的暗色里,就连天边那一抹黯淡的绯色也消失了。林地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生怕下一步迈出去便会引来夜晚觅食的猛兽。恐惧层层堆积,深一脚浅一脚奔下山冈的时候,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雪坡下面一片黑黝黝的房舍,即使在夜色里也看得出焚烧过的痕迹。苏颜小心翼翼地闪进一道破败的院门,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院落里的情形,脚下一绊,整个人都栽倒在地。累极了的身体仿佛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动作。任凭她怎样挣扎,意识还是一点一点地飘远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黑。苏颜的四肢仿佛已冻得僵硬了,连动一动都万分地艰难。一瞬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寄人篱下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不过,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她模糊地想,她的腿不会再痛了,不会痛到连站立都吃力的程度。她的思绪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上,那个引出这一切变故的男人。

  那是……她的男人。

  血衣门的人说他已经死了,但是怎么会呢?他说过会一直守护着她,不再让旁人欺负了她,也不会再让她吃那么多的苦……苏颜揉了揉冰冷的脸颊,低低地说道:“子仲,你既然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包袱还压在背后,没有被人动过。看起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苏颜扶着墙费力地站了起来,夜行虽然不是上策,但是依着白天所见,这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路上逃难的人都在说,越是接近梁国,便有越多的溃军在这一带出没。这些吴王逃走时来不及带走的残兵饥寒交迫,三五成群地在梁国附近四处游荡。他们就像灾年里的蝗虫一样,会吃掉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周将军的大军正忙着追捕逃逸的吴王残部,压根分不出多余的兵力来对付这些零零碎碎的残兵。

  没有人会希望遇到他们。

  揉着发僵的腿脚刚刚转过矮墙,苏颜便看到不远处一蓬幽幽火光,仿佛有什么人生了火堆似的。模糊的一团暖色,在寒夜里看起来格外诱人。苏颜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胆战心惊地考虑该如何绕过去。她正要转身之际,却听到一阵模糊的抽泣从火堆那边隐隐传来。

  苏颜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又是一声低低的抽泣。这一次,苏颜听出了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哭泣的尾音里带着少年所特有的清亮,正语不成声地哀求着,“求求你们了……”

  苏颜扶着矮墙,一动也不敢动。

  少年的声音突然尖厉了起来,仿佛因为绝望而在突然间萌生了新的力气。这一次他哭喊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求求你们……别吃了我!”

  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一瞬间的惊悚令苏颜的心跳都几乎停止。随即便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鲁地喝骂着什么。少年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又重新低微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听到了那个男人粗鲁的威胁,苏颜狂乱的心跳反而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系好了包袱,悄悄地朝着火堆的方向摸了过去。

  矮墙的后面是一处破败的院落,火堆周围,三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东倒西歪地席地而坐。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座坍塌的房屋,焦黑的瓦砾当中露出了一截歪歪斜斜的房梁。一个瘦弱的少年低着头,被一条脏兮兮的腰带缚在上面,正不断地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那三个士兵都带着伤。躺着的那一个腰间血污狼藉,苏颜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活不了多久了。另外的两个神色倦怠,正在商量在哪块石块上磨刀比较好。而那把锈渍斑斑的战刀就放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

  苏颜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一路逃来时听到的那些关于饥荒的传言,都在此刻陆陆续续地浮上心头。她也影影绰绰听到过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但是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尖叫的冲动被竭力压了下去,苏颜紧紧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脑海中也乱成一团——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磨刀的声音突然被打断,随即磨刀的男人粗声大气地咒骂了起来,“他奶奶的,什么人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苏颜的心猛然一抽,就听另外一个男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在那边!”随即,杂沓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着院落的另一侧跑了过去。

  苏颜悄悄探头,火堆旁边只剩下了那受伤最重的男人。苏颜一咬牙,飞快地绕过残墙,顾不上理会那受伤的人,三步两步跑到房梁前面去撕扯捆缚那少年的腰带。躺在地上的男人气息微弱地叫了起来,“喂!喂!”

  苏颜的手指几乎冻僵,那布带又缚得结实,扯来扯去也扯不开,不由得急出了满头的冷汗。等那两个男人回来,不光是这少年救不出来,恐怕还要搭上她们母子的性命……

  那被捆缚的少年也从最初的惊骇里回过了神来,拼命地挣扎起来。

  “喂!”那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叫,苏颜惶急之下忍不住斜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将一把残破的军刀费力地往她的方向推过来,嘴里还在不住地叫着:“喂!”

  被捆缚的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声气急促地提醒她,“拿刀!拿他的刀!”

  苏颜迟疑了一下,咬着牙凑了过去极小心地拿过了那把军刀。锈渍斑斑的军刀,只剩下了不到尺把长的一段。握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苏颜顾不得多想,举着刀便拼命地切割那条布带。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那两个被什么动静引开的男人大呼小叫的声是忽远忽近的,像是在跟什么人兜圈子。呼喝中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咒骂。

  布带终于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从房梁上断裂开来。苏颜拉住他死命地往外跑。

  地上的伤兵在他们背后又哎哎地叫了两声,那声音里浓烈的焦虑令苏颜跑出两步之后,到底还是折了回去。气喘吁吁地正要冲着他的脸说了一声多谢,那伤兵却气息微弱地抢在她前面开口了,“不要……往东边走……”

  苏颜愣了一下。

  那伤兵的脸上污渍斑驳,已经看不清楚原有的五官面貌了。只有那双眼睛,温和而安静,像化冻之后的溪水。

  脱困的少年自身后拉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道:“快走!”

  苏颜被她拉得踉跄了两步,再回头看时,那伤兵已经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呼喝咒骂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个人拔脚往外跑,再也顾不得回头张望了。

  黑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耳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粗又急,和那少年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了一起,在暗夜里格外的响。奔跑中的少年一跤扑倒在地,苏颜放缓了脚步俯身去拉他,可是这么一停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腿脚都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手扶在少年的肩上,人却怎么也站不住,索性坐倒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直喘气。

  少年摸索着坐了起来,低声说道:“恩人……”

  “别……别这么叫我……”苏颜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逃命要紧。”

  嘴里说着逃命,可是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力气。那少年坐直了身体,迟疑地问道:“你是位……姑娘?”

  苏颜反问他:“你去哪里?”

  黑暗中,少年闷闷地垂下了头,“大概……是去梁国吧。”

  苏颜诧异,“大概?”

  少年低低说道:“我姑姑在那里。”

  苏颜迟疑地问他:“你家里其他的人呢?”

  少年摇头,“我们本来是要避到西边去的,结果刚上路就碰到了逃兵。爷娘和姐姐都跑散了……”

  苏颜握住了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少年反问她:“你那个帮手呢,怎么还没有跟过来?”

  苏颜愣了一下,这才恍然间想起刚才在矮墙之外的时候,有人引走了那两个磨刀的男人。这么明显的帮忙……难道又是……

  苏颜摇了摇头。

  少年又问:“你去哪里?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怎么连个同伴都没有?”

  他说话的口吻老气横秋,苏颜想笑,可是弯起的唇角却染上了一抹苍凉,“我要去找我的丈夫,我和他……失散了。”

  殷仲带着银枪赶到丹徒的时候,只赶上了那场大暴乱的尾声。

  仓促修建起来的营房被毁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已经陷身火海。熊熊火光随着风势卷起了半天高,跳跃在一张张狰狞的脸上,连火光都透出了疯狂的气息。混合了焦臭味道的空气里仿佛含有某种可怕的富有煽动性的狂暴,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席卷了整个丹徒,让冲进吴王内营的每一个东越士兵都以最快的速度化身为兽。

  废墟上到处都是残破不堪的尸首,勉勉强强可以看得出穿着的是吴国的军服。而活着的人则杂乱得多,有的穿着腌臜的军服,有的着民装却提着兵刀,有的甚至连兵器都没有,手里拿着的只不过是棍棒之类的寻常器械……然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完全相同的疯狂表情。

  大规模的拼杀在殷仲等人赶到之前就已经结束。有人在搜索营房里外尚未咽气的残兵,哄闹着将他们丢进了火堆里。等他们惨叫着爬出来,再补上一刀重新扔回去。每每这种时候,都会在围观的人群里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尖叫。或者说欢呼。

  最初的杀戮也许只是为了泄愤,可是当这种疯狂的情绪开始堂而皇之地大范围传播,局面便开始变得无法控制。杀戮和死亡,废墟上纵横交错的尸首和弥漫在废墟上空的焦臭味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以诡异的方式刺激着每一个活人的感官,让杀戮所带来的疯狂的快感以野火的速度在暴乱的人群里蔓延,将最原始的泄愤以最快的速度演变为一场血腥的飨宴。殷仲一向自诩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地狱在一夜之间降临了人世。

  “走吧,”银枪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想,他不会在这里面的。”

  “为什么?”殷仲反问他,“这么混乱的场面,他怎么可能会逃出去?”

  银枪微微蹙眉,“是不是真的逃出去了,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几天以来那位顾掌门就一直守在这附近,以他的身手和血衣门的实力来看,护着刘濞逃走应该不会太困难。”

  殷仲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土墙上,“咱们继续查!”

  名不见经传的巫水河,位于丹徒东南面的巫邑县郊。这里山路盘杂,两岸又多是无法垦殖的荒石滩,因此鲜有人烟。沿着河水转弯处一路向北,穿过一片浓密的枫树林,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就隐藏在枫林的深处。

  枫林附近没有什么人家,山神庙也久无香火。破败的房屋已经坍塌了一半,勉强保存下来的东厢也黑着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殷仲紧靠着墙面,将全身都隐没在了墨一般浓重的阴影里。几茎藤蔓从墙头垂落下来,暗红色的枯叶在夜风中瑟瑟地抖着,仿佛不胜其寒。枫林的远处有夜鸟咕咕的啼鸣,很快又沉寂了下来。死水一般的寂静中蓦然间响起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一支长剑已经无声无息地刺到了他的面前。

  云破月出,一缕淡淡的辉光照亮了僻静的庭院,又瞬间隐没,却足够让殷仲看清长剑后面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睛。明明是预料中必然会出现的人,殷仲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是你。”

  长剑的后面,顾血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请你……马上离开。”

  殷仲没有动。

  顾血衣的眼睛里一丝一丝漫起了危险的涟漪,“我说的是……”

  “我听到了。”殷仲淡淡地拦住了他后面的话,“你在这里守了多久了?”

  这回换成了顾血衣缄口不语。

  “没用的,”殷仲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他的脸,投向了他的身后,“暴乱的东越人也正在四处搜索刘濞的下落,你们躲不了多久的。”

  顾血衣握着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连骨节都泛出惨白。

  “没有用的,”殷仲加重了语气,“也许就在今天,也许明天……你一个人又能顶什么用呢?更何况那个人原本就该死!”

  顾血衣的长剑微微一抖,声音里却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战栗,“不管怎样,只要我还在这里,我就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殷仲沉默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地亮着,警觉的样子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微妙的波动。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呼吸声却微微急促了起来。顾血衣的长剑向前一送,紧紧贴住了他的脖子,“我再说最后一遍,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殷仲的身体猛然向后一闪,一脚踢飞了顾血衣手中的长剑。顾血衣后退两步又不顾一切地迎了上来,长剑化作漫天飞虹,密密匝匝地挡住了殷仲的去路。兵器相击的锐响很快就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有人步履蹒跚地推门走了出来。

  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矮胖身影,殷仲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头顶。骤然间凌厉起来的刀气迫得顾血衣长剑一缓,殷仲已经不顾一切地朝着房门口的那人扑了上去。这一刀,殷仲用尽了全力。

  长剑紧随其后,犀利的光破开幽幽月色,当的一声刺中了刀锋。殷仲收势不住,手中的长刀没入了那人身后的木门之中,直至没柄。

  顾血衣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殷仲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一把抓向了吴王刘濞的脖子。他去势未收,一把抓上去连带着吴王的身体也被他重重撞倒在地。吴王口中呵呵两声,被他压在身下不住挣扎。顾血衣长剑刺也不是,收也不是,急红了眼的人都没有什么理智,剑一丢,扑过去冲着殷仲的脑袋就是一拳。殷仲晃了两晃,手底下不觉一松,顾血衣已经扑了过来,死命地将他按在地上。

  近距离的肉搏,兵器武艺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就像两只狭路相逢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方法撕打着,虽然筋疲力尽,却也畅快淋漓。

  顾血衣再一次气喘吁吁地按住殷仲时,唇齿间低低地挤出来几个字,“你放过他!”

  殷仲屈膝将他踹翻,一拳砸了过去,看着瓷白的脸上眨眼间冒出来的一片淤血,咬牙切齿地回答:“休想!”

  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殷仲的视线下意识地被引了过去,四目相对,殷仲竟有了一刹那的怔忪。印象中的刘濞还是身在广陵时气度雍容的吴王殿下,是出征后不可一世的“东帝”,而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老头子歪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咳得双肩不住颤抖,蓬乱的须发乱糟糟地遮挡住了半张脸……殷仲竟有些认不出他究竟是谁了。

  “你放过他吧,”顾血衣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低低的,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殷仲斜了他一眼,眼中杀气逼人。

  顾血衣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求你。”这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殷仲摔开了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殷仲挣扎不开,不由得怒极反笑,“求我?拿什么求?你的命?”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绝望。他知道殷仲是有备而来。而自己一方,刘濞病重,自己带着他混战一夜,好不容易才从丹徒的暴乱中杀出来一条活路,一路东躲西藏地逃到这里,早已精疲力竭。吴国的残部是再不用指望了,血衣门的下属忙着截断追杀的人,最早也要到天亮之后才能赶来与自己会合。

  拿什么跟他拼?

  “殷仲!”看到殷仲起身,顾血衣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他病重……”

  殷仲俯视着他,一双冷冽的眼在幽幽月色里闪着慑人的光,仿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顾血衣望着他,声音干涩,“如果我说,他没有杀阿颜,你会不会放过他?”

  殷仲向他凝视片刻,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一旁。

  “殷仲!”顾血衣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我把阿颜还你!求你……放过他!”

  殷仲仿佛被雷电击中,刚刚拾起的长刀当的一声掉了下来。

  顾血衣心如刀割,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一瞬间袭来的痛楚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听不见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枯萎。原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偷偷藏在自己手心里也是留不住的。

  殷仲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浑浑噩噩之中,头脑中甚至生出一种不愿再清醒过来的疲惫。

  爱过,恨过,挣扎过……到头来原来还是一场梦。

  一双大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长满厚茧的手指是军人特有的粗糙。如此粗糙的生涩的触摸在心底引发的,却只是些微的酸楚。顾血衣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冷漠地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我。”

  刘濞的手停顿了一下,落在了他的肩上,“我有的。”

  “哦?”顾血衣冷笑着反问他,“有过?”

  “有过,”刘濞咳嗽了两声,喘着粗气说,“你刚刚和你母亲搬回来的时候……”

  顾血衣闭着眼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你不要跟我提她!”

  刘濞乏力地坐了回去,没有了可以支撑他后背的东西,他连坐姿都显得格外虚弱,“儿子,你不该救我的。你母亲知道了,会骂你。”

  “是吗?”顾血衣淡淡苦笑。

  刘濞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却还在挣扎着要把话说完整,“是的,她恨我。我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指甲却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刘濞费力地爬过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喃喃说道:“你的肩宽,像我。儿子,原来你长这么大了……”

  顾血衣没有睁眼,却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面颊。

  靠着自己的那个身躯满足地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便不再动了。

  料峭春寒的夜晚,连眼泪都仿佛要结了冰。明明滴落在手背上时还是温热的液体,可是溅上心头,激起的却是一层层没有温度的涟漪。

  冰寒入骨。

  赶了一夜的路,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力气。

  卫桡扶着苏颜摸索着在树下坐了下来。谁知刚坐下就惊了起来,曙色蒙蒙,树下凌乱地堆着几根枯骨,也不知是人就死在了这里,还是被野狗叼来的残肢。

  卫桡啐了一口,低声嘟囔,“晦气。”

  苏颜踉跄两步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低下头一阵干呕。

  卫桡扶住她,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恩人,要不要紧?”

  苏颜满嘴发苦,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但是当着这个孩子的面又不能表现出虚弱来,只得咬着牙摇了摇头。卫桡没有追问,神色却显得很担心。一路行来,苏颜体力越来越差,一张巴掌大的脸更是瘦得只剩下了一层皮。卫桡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些内疚,如果不是把干粮分给了自己,她何至于……

  把包袱垫在树下,卫桡扶着苏颜坐了下来。苏颜舒了口气,眉尖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轻愁,“流民越来越多了,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卫桡抿着嘴没有说话。这些流民也和他一样,以为吴王退兵之后,就可以自由出入睢阳。没想到睢阳城一直城门紧闭,不少流民饥寒交迫,死在了城下。活着的人投生无门,不得已只能沿着原路返回。而饿极了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卫桡险些被做了肉羹的那一幕,不但吓坏了苏颜,更是吓坏了他自己。于是越靠近睢阳城,两个人也就越是小心。

  卫桡已经知道想要进睢阳城投亲是行不通的了,父母亲人早已失散,自己无处可去。除了下意识地跟着苏颜,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而苏颜早在出发之前便认准了睢阳,铁了心就算挖也要把殷仲的尸首挖出来。这世上除了他,已经恋无可恋。活不见人也就罢了,若是死不见尸……只怕这一辈子都是一块烙在心头的疤。

  苏颜看了看身边的卫桡,微微叹了口气,“阿桡,我这里还有一点盘缠。你还是……”

  卫桡见她又老话重提,便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怎么行?”他人不大,语气却总是老气横秋的。苏颜弯了弯唇角,笑容还没有浮上来又退了下去,“你往北边走,说不定还是可以和你家里人碰到的。这里……危险……”

  卫桡看着她,心里很有些发愁,她一个女人家哪里不好跑,非要去睢阳这种地方呢?正想着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劝她,就听身后的干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乱响,一转头正对上一片绿莹莹的眼睛。卫桡顿时魂飞魄散。

  野狗!

  这东西一向是成群结队地出来捕猎,遇到它们比遇到狼还要命。卫桡蒙住苏颜的眼睛,声音抖得说不出话来,“上树,快!上树去!”

  苏颜呕得头晕眼花,上树谈何容易?何况那些饿急眼的畜生已经层层围了上来,哪里还有时间容他们爬上树?苏颜仓皇四顾,为了躲避流民,她和卫桡都尽量挑着人少的路走。此时此刻天色还没有放亮,只怕方圆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烟——真正是求告无门。

  苏颜抓紧了卫桡,紧紧靠着背后的大树,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野狗们低低地呜咽着,将包围圈一点一点地缩小。

  野狗群的后面蓦然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狗砰的一声跌落在了他们身前不足十尺远的地方,溅起的血雾几乎喷上了他们的鞋子。红了眼的野狗们顿时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地撕咬起来。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飞掠而来,将树下惊呆了的苏颜和卫桡夹在腋下,足尖点在野狗的背上,飞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苏颜睁开眼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竟然已经是深夜了。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时,肩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十分温柔地将她推回了枕头上,然后拉过被角一直盖到了她的下巴上。

  苏颜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弛了下来。相同的动作,这双手做过了无数次。在她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同样的动作每一天都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早已经熟悉到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的程度。

  “血衣?”苏颜微微叹息,“你一直让人跟着我?”

  她能感觉到顾血衣就坐在她的身边,但是房间里没有烛火,窗外又没有一丝的星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没有出声,却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拂开了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头发。

  他是习武之人,即使在黑暗中,视物也远比寻常人来得清楚。他能看清她的脸比离开之前要消瘦,下颌压着棉被,尖尖的,几乎没有肉。那个男人看到了,也会像他这样心疼的吧?

  “血衣?”听不到他的声音,苏颜微微有些不安,“你说话。”

  顾血衣嗯了一声,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着,看着。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把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一样一样统统刻进记忆里去。

  如果刚刚接到殷仲死讯的时候,就带着她远远地离开,西疆也好,南疆也罢,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爬回睢阳去翻殷仲的尸体,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看到长安城……那她是不是就真的属于自己了呢?可以每天都光明正大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入睡再醒来……看着她望着自己,然后透过自己的脸去想象另外一个男人……

  顾血衣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着靠回了床柱上。

  “别怕。”他压了压她的被角,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于是想起自从刘濞下葬以来,他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苏颜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有些惊讶,“你的声音怎么……”

  “没什么。”顾血衣望着她,声音艰涩,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送你回去。”

  棉被下面,苏颜的身体猛然一抖。

  顾血衣索性一口气说完。他不知道再犹豫下去,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逃走,“我见到殷仲了,我答应他送你回长安去。”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房间里重新沉寂下来。

  顾血衣忽然觉得心都空了,空虚的感觉无边无际,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间拔掉了塞子,露出了下面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把它填起来。

  苏颜说不出话来,身体却一直抖一直抖,让他觉得整张床都要抖起来了。顾血衣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他的话难以相信。或许……要等震惊过后喜悦才会到来……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疲倦,全身都没了力气,连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他已经跟着周亚夫的大军回长安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被皇帝接回了长安。皇帝还用得着他,自然会饶了他的命。听说他还是想回霸上去,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苏颜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要追问的愿望盘旋在心头,强烈得几乎按捺不住。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消沉失落却是如此明显,她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

  沉默中,无形的东西一层一层压上了彼此的心头。顾血衣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最开始不是那么卖命地要和殷仲做交易,以至于一次一次错失了带她离开的机会;如果自己离开吴国的时候再坚决一点……如果自己再自私一点……哪怕一点点……结局会不会不同?

  顾血衣问自己:会吗?一个人骨子里对于亲情那种虚幻东西的渴求,总是比习惯更深刻,比本能更顽固。若将自己再放回当时的境况里去,自己……恐怕还是会这么做的……如此说来,眼前的一切是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问。淡淡的语气不像是在问别人,倒像是在问他自己。

  “会,”她答得自然而肯定,“当然会。”

  “是吗?”他自嘲地笑,“都记得什么呢?”

  “你在马车里点我的穴道,在客栈里吓唬我要放我的血去炼药……”

  “多么糟糕的开始。”顾血衣笑了,“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刚好被街上的小混混们欺负该多好。我会替你把小混混们都打跑。然后解下袍子披在你身上送你回家,然后……”顾血衣忽然觉得这才应该是他们认识的方式。简简单单,没有交易,没有算计。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对他心存好感……

  那该多好呢?

  “你会记得我吧?”天快亮的时候,他又问。

  “会。当然会。”

  “记点好的。比如我喂你吃药什么的……”

  “我会。”

  “其实我没想真的取你的血炼药,那是吓唬你呢。”

  “我知道。”

  “我叫顾血衣。”

  “我记得。”

  “顾血衣最喜欢的人是苏颜。”

  “……”

  “顾血衣希望她每天都快快乐乐,即使他看不见也没关系。”

  “……”

  “这些很重要,你会都记得吗?”

  “……会。”

  “那就好。”

  “……”

  他听见了她在抽泣,他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泣呢,如果是最后一次……那就哭吧。心只有痛过,才会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自从知道苏颜要把他留在血衣门,卫桡就开始跟她冷战。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装听不见,可是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叹息,他心里又好像猫抓似的难受。僵持了一路。当马车绕过巍峨的长安城,来到西门外的送别亭时,卫桡终于开始后悔了。抓着车门哭丧着脸,任谁来劝也不肯松手。最后惹急了顾血衣,二话不说揪着他的领子就往回走。卫桡知道他是有身手的人,情知躲不过也就不躲了。只是一路干号,不停地喊着苏颜的名字。

  就听身后传来苏颜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安,“血衣,请你好好教他一点本事吧。”

  顾血衣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好。”

  苏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要保重。”

  顾血衣深深吸了口气,“我会。”等了等不见她再说什么,想回头终究不敢回头,只得拖着卫桡继续往前走。卫桡红着眼睛还在不停地喊:“颜姐姐!颜姐姐!”

  “别喊了!”顾血衣气得直想踹他,“哭天喊地的,你是不是男人?你敢再喊一声我就打断你的腿!”

  卫桡哭丧着脸,“你答应过要好好照顾我的。”

  “那你就给我闭嘴!”顾血衣再按捺不住,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腿上,“你本来就过了打根基的年龄,资质又寻常,若不是答应了她,你这样的资质想要进我血衣门是万万不能的。”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卫桡连忙回身去看。孤零零的马车还停在亭边,苏颜掀着帘子还在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只是离得远,面目已经看不清了。回身再看看顾血衣,沉着一张脸,幽幽的目光中仿佛有暗火在跳跃。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深不可测,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

  卫桡总觉得他是不会放苏颜走的,可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卫桡看看他,再看看远处的马车,正想说话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卫桡随声望去,一队人马正顺着官道朝这边走来。当先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骑士着黑甲。虽然看不清眉目,但是磊磊英气却宛如正午的骄阳一般,迫得人不能直视。

  卫桡生平不曾见过这样英姿飒爽的人物,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马上的骑士看到马车后,飞也似的冲了过去,不等马匹停稳便飞身跃下马背,三步两步地冲到马车前面,一把掀开了帘子。

  卫桡瞪大了双眼,伸手去拽顾血衣,“他……他……”

  顾血衣没有理会他,依然站得僵直。

  卫桡回身看时,那穿着黑甲的骑士已经将苏颜抱出了马车,紧紧搂在了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卫桡的错觉,只觉得身旁的顾血衣有些发抖。他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竟然不敢抬头去看。

  苏颜和那个骑士被随后赶来的一群人团团围住,簇拥着渐渐远去了。人群中的苏颜似乎回过头来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可是她的脸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路上的浮土泛着明晃晃的颜色,静悄悄的。

  “走吧。”顾血衣转身走下了山坡。

  卫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官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涌满了莫名的东西,怅怅的。可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了。于是大踏步地追上了顾血衣,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会教我武功,对吧?”

  顾血衣头也不抬地问他:“学武功做什么?”

  “找家人。”卫桡想了想,“去霸上看苏颜姐。”

  顾血衣的唇角弯了弯。

  卫桡不见他点头,不放心地追问:“你会教我的吧?”

  顾血衣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树冠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是长安的天空,这里总是阳光明媚,总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天空蓝得像最纯粹的宝石,连一丝杂质都没有。看得久了,仿佛连魂魄都要被那湛蓝的虚无吸了进去,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天地如此开阔,小小的自己便如这天地间浮荡的一粒尘埃,随着命运的安排起起伏伏,连悲欢离合都渺小得令人欷歔。当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已尘埃落定,曾经的挣扎苦痛都成为了过去,澎湃在心头的不甘愤懑也渐渐被另一种更加安静的情怀所取代。

  顾血衣忽然觉得庆幸,记忆中那些令人心动的美好不会再有反复了。它们永远停留在那里,像手边的一卷画册,只要打开来,它们就在那里。那是经过了生与死、血与火、黑暗与白昼之后,在岁月的长河里呈现出来的最最美好的面目。

  有的人永远离开了,而他们活了下来。

  活着,爱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呢?

  阳光灿烂得令人睁不开眼,皮肤被烤得发热,皮肤之下冰冷的血液也仿佛重新变得温热起来。顾血衣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香味,丁香花的味道,是夏天即将来临的味道,凉爽而清新。

  他垂下视线望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挑起的唇角终于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微笑,“这样吧,你若是答应将来去看她的时候会带着我,我便教你,如何?”

  (全书完)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天_堂
上一章 返回列表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惊鸿作品集
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