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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格格》 作者:江菲

第2章

  注:本章节为卷前附增版1(共一万五千字),大家也可以从第三章看起。

  (一)

  乾隆年间,北京。

  对瑞亲王府来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

  八月初八,瑞亲王府最受人宠爱的芯月格格八岁生日。

  说起芯月,当年她出生那夜,月儿半圆,隐隐绰绰,当响亮嘤啼华破天空之际,百姓祈祷已久的雨水竟从天而降。久旱逢甘霖,人们怎能不喜?乾隆一高兴,亲自册封她为“大清第一格格”,赐她吉祥长命锁,还特意将她带到宫中交给娘娘抚养了两年才送回瑞亲王府。别说皇上如此重视忠爱芯月,光这小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的模样,精致绝伦的五官,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一大早,奶娘就带着两个丫头推来可芯月的房门。

  “格格,该起床梳妆打扮了,今儿个是格格的生日,一会敏福晋要带格格去祈福呢!”奶娘走到床边,小心地朝罗帐里头看了看。

  床很大,梨木花雕,显得古朴华贵。罗帐是半透明的薄纱,隐约可见到一个小小身影正蜷缩在锦被里。

  “格格?格格……”奶娘试着再唤一遍。

  “哎哟,吵死了,人家现在不要起床……要先好好睡觉!”罗帐里传出半睡半醒的抱怨声,小格格还迷糊着。

  “我的好格格,外面人都在等着呢!半个时辰后,连四阿哥、七阿哥也要从宫里来呢!格格……”

  “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先等着!”芯月翻了个身,磨磨蹭蹭差不多半个时辰,这位小格格才一身漂亮正式的旗装打扮步出房门。

  旭日东升,金色光芒落在瑞亲王府气派的琉璃瓦上。庭院里,菊花开得正好,五颜六色,争向开放。桂花的清香随风飘荡,沁人肺腑。

  “等等啊,格格……走慢点,格格……”奶娘没料到一出房门,芯月便拎着裙摆跑了起来。她边走边喊:“刚刚还催我快点,这会又要慢点,奶娘的花样倒不少……”丫头们也一齐跟在后面追着,生怕王爷最最宝贝的小格格出了什么意外。

  芯月就是想吓吓她们,娇小的身子跑着跑着,飞快地转进一簇花丛中,然后蹲下身,让茂密的花丛完全遮住自己的身影。奶娘和丫头们转眼不见了小格格,急得团团转,芯月闪动乌黑明亮的眼睛,捂着小嘴偷笑起来。等到那几个人慌张地转向别处寻找她,她才嘿嘿笑着准备起身。

  “啊……!”突然,芯月惊叫出声,那花丛旁散出来的一小截树枝正好挂住了头发,她着急一扯,原来梳妆整齐的把儿头顿时被弄得乱七八糟。“可恶!”她咬牙骂道,正在此时,感觉到两道异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巡视四周,突然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漆黑不见得的眸子里。

  那眸子正嗪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芯月望着他,一时愣住了忘记唤人来。眸子的主人年纪不大,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漆黑眸子上方是一对修长的墨眉,分明的五官透出一抹淡淡的英气,只是他的衣服看起来一点也不高贵,只是普通的青布衣裳。现在,少年正踩在大槐树的枝干上,一手攀着树干,一手还端着个什么东西。

  芯月料不到有人会在自家王府的院子里爬树,更重要的是他竟然还看到了刚才她狼狈的样子,所以,一回过神,她毫不客气的话语已经出了口:“该死的!你是谁?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少年望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托起手上的那只东西,朝她比了一下。芯月这才看清,他手上托着的竟是一只刚出生的小鸟,她又愣了一会,道:“喂,你下来!把那东西给我!”

  少年眉头又皱一会,眼神里多了种不认同。然后没理会她,径自再攀上几步,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放进属于它自己的窝里。

  芯月却要气坏了,一大早被奶娘叫醒的怒气,加上这莫名其妙的少年对自己的反抗,让她小手叉腰,指着他瞪眼:“你听不到吗?本格格让你下来,把那东西给我!该死的奴才……”

  原来她是格格?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双足一蹬,利落的跳了下来,此举又将芯月吓得目瞪口呆。她拍拍胸脯,花容失色:“你……你不怕摔死啊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管事手下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芯月看这少年似乎会武功,当下口气缓和了少许。

  少年看他一眼,看她发丝凌乱却不掩精致美丽,而语气性格又如此娇纵,不难猜到,这就是瑞亲王府中有名的芯月格格了。

  他垂下眼眸,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柳无恒,刚进王府两天,在徐总管手下干事。刚才不知是格格驾临,无意冒犯,请格格恕罪。”

  “你不知道在格格面前,要自称奴才的吗?”芯月定定注视他好半晌,听他这口气,不知为何就是觉得生气。少年脊背不经意直了几分,抿着唇拱拱手:“是,格格。奴才告退!”眨眼间,他的身影飞快闪过花丛。

  芯月刚要发作,只听奶娘的声音惊叫起来:“哎哟,我的好格格,原来你在这里……天,格格你这头发……”奶娘边喊着边奔了过来,拉起她的手,脸色变得担忧不已。

  “糟了糟了,这会真要让王爷、福晋久等了……”

  “奶娘,别说了好不好?真烦人!”芯月对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撅起小嘴道。

  (二)

  这个生日过得很热闹,不仅宫里的几个阿哥、小公主来了,就连其他王府和不少朝廷官员都前来祝贺,公公还送来了乾隆亲自御赐的玉如意,足见大家对芯月格格的重视。

  芯月在一堆此起彼伏的赞叹与祝福声中,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小脸绷得死紧。

  耳朵嘈杂了整整一天,芯月觉得自己几乎要耳鸣。她皱起两道弯弯秀眉,端坐在宽大的椅背上无精打采,若非席间不经意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她说不定已经无聊地睡着。那奴才倒是勤快,递茶倒水手脚利索得很,不过看他那平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跟其他奴才又有些不同,看来是个倔傲的家伙……

  芯月心不在焉地想着,只听敏福晋在一旁轻唤:“芯月,今儿个是你的生日,大家都送了你许多珍贵的礼物,额娘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自己说一个愿望,额娘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敏福晋爱怜地看着女儿,有这样被人珍宠的孩子她是很自豪的。

  芯月深得皇上喜爱,让瑞亲王府在宫里得到了重视,在家里,也让她这个福晋稳掌王府后苑。知女莫若母,虽然芯月偶尔有些任性,但她天姿聪颖,年仅八岁,琴棋才艺却是让人羡慕嫉妒不已。所以,无论芯月要什么,恐怕她这个额娘都愿意去争取。

  “芯月,你尽管开口吧,阿玛也会满足你。”瑞亲王爷一开口,所有的目光便集中在小格格身上,等着她说愿望。

  芯月抿抿唇,乌黑的眼珠子在堂内扫过几圈,确定那抹高瘦的身影就在门外候着,才扬起唇角,走到王爷、福晋面前微微福了礼,清晰地说道:“孩儿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一个人。”

  “一个人?”瑞亲王爷与敏福晋同时惊问。

  芯月肯定地点点头,神态自若:“孩儿已经八岁了,王府里很安全,但平日里进进出出其他地方,孩儿难免心有忐忑……所以,请阿玛送我一个贴身护卫吧,专门陪伴孩儿身边。”请注意,她用的是“专门陪伴”,而非“保护”。

  可她如此一言,瑞亲王爷这才意识到小格格一直没有专门的护卫,即使一出门便有大队人马跟随,只怕也没给她安全感。他抚须点头:“芯月这愿望还不容易?就算你要大内第一侍卫,阿玛也一定向皇上给你要来。”

  芯月脸色一松,不再矜持,甜甜笑道:“我就知道阿玛最疼我了。我要的不是大内侍卫,而是……而是我们王府中的一个人罢了。”

  “谁人让我家小格格看上了?王府侍卫队里,有谁够那个资格来保护格格?”敏福晋好奇道。

  芯月不由自主朝门口看去,她也不清楚为何突然起了这个念头,大约是那人在树上看到了她出糗的样子,又大约那人不像一个该有的奴才样子吧。“阿玛、额娘,孩儿想要的人就在徐总管手下干事,他叫柳无恒。”这名字应该没记错,她甚至还记得他垂着眼,声音淡淡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门外的身影明显一僵,满面怔愣。

  瑞亲王爷疑惑道;“哦?不是侍卫?徐总管,你手下可有这么个人?”

  徐总管上前一步,拱袖道:“回王爷,是的。柳无恒是奴才的远房亲戚,才来京城没几天。不过……”徐总管自芯月出生前就在王府里干事了,这会他更是疑惑,无恒什么时候让小格格给认识了?要知道保护格格是何等重任?格格为何要挑上无恒?

  “不过什么?”敏福晋问。

  “不过……无恒年纪尚浅,不足以担当起保护格格的大任哪!请格格……”徐总管话未完,只听芯月笑嘻嘻地接口:“徐总管不信芯月的眼光么?今早,芯月亲眼见到柳无恒爬到树上,将一只雏鸟放回巢中,对小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要他保护一个人呢?再则,柳无恒从树上跃下之时,身轻如燕,动作灵巧,可见他会武功且武功不错。徐总管,相信你也认同芯月说的这两点吧?”

  徐总管一时无言以对,小格格的聪明是出了名的,固执也是出了名的。若是她真看上了无恒,只怕谁也改变不了决定。就算她人前敬重自己这个老管家,但不代表他可以当着人前拂逆这个格格。

  瑞亲王爷明白爱女的性子,道:“徐总管,想不到你还藏了个这么出色的人手。不必迟疑,本王相信格格的眼光,徐总管尽管将那柳无恒带来就是。”

  柳无恒被迫肃立在宽敞的厅堂之中,接受众人审视的目光。他眉宇冷静沉稳,腰杆挺得笔直,宽宽的肩,薄薄的唇,坚实的下颌,不卑不亢的态度,以瑞亲王爷多年识人的经验,他不得不佩服起女儿挑人的眼光。这位十五岁的少年,有资格做芯月格格的护卫。

  芯月忍不住扬起嘴角,看到柳无恒毫无返还余地地成为自己的贴身专用,不由地心情大好。

  “柳无恒,以后你要随时跟在格格身侧,负责保护格格的安全。”瑞亲王爷下令。

  “是,王爷!”柳无恒面无表情朝一身粉红旗装的芯月看去,只见她笑颜如花,对上他深幽的黑眸时,飞快地眨眨眼,仿如挑战。

  他微微皱眉,知道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恐怕都难以逃离这刁蛮格格的身边了。

  (三)

  王府里最漂亮的“映月阁”便是尊贵格格的住处。

  其实,芯月格格已经有两个贴身的婢女小英和小配了,还有两个专门的奴才小豆子、小点子,柳无恒无可选择,既然前来投靠徐叔,他就得听命于王府里的主子。若问王府里谁最大?知情人绝对会说是他们家的小格格。

  这会,正值午后,芯月在房间睡觉,小英和小配就在旁边伺候着,手中拿着扇子为她们的格格扇风。

  门外, 柳无恒默立在高大的槐树下,槐树被风一吹,隐隐闻到槐花的清香。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目光只是定定落在青石地板上的某一处,面无表情。

  小豆子靠在门前无聊地伸直了腿,懒洋洋道:“说来这人也真奇怪,凡是认识格格的人,谁不把格格捧在手心里保护着,偏偏他做了格格的贴身侍卫,也不见得有点变化。”

  “或许他是天生少了根笑筋。”

  “咱王爷实在太宠爱格格了,格格说一句,王爷半点意见都没。你说说,格格平时出入的也就是王府啊,皇宫里,哪能用得上什么侍卫呢?就算真有什么危险,这小子到底行不行还是个问题。”

  小豆子轻蔑地朝柳无恒扫过去,见他还笔直站立在槐树下,猛烈的阳光透过枝桠照在他身上,额头有几滴汗水正慢慢垂淌下来。

  小点子半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迷迷糊糊道:“当然啦,格格出生那 夜,大雨,百姓欣喜万分,却不知咱们万岁爷那夜正在宫外遭遇到了刺客,正是由于大雨化解了危机啊……你说,格格是不是咱大清朝的福星?”

  柳无恒侧身朝这二人看了一眼,修长的墨眉微微皱了起来。其实他真不明白芯月格格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要贴身护卫,为何不从护卫队中挑人,那里个个都是武功不俗的高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瑞亲王爷指了他,他能有拒绝的余地吗?

  思及此,薄唇不禁紧抿起来,漆黑的双眸中透着一股严肃。其实,她根本用不着他,已经有四个人伺候着呢,又在王府之中,她到底还要他做什么?

  瑞亲王爷深知芯月的脾气,人小主意正。自从当众指了这个贴身护卫后,他给柳无恒安排了每天早晚一个时辰的练功时间,跟随护卫队的头领一起学习武艺,希望他跟在芯月身边,真能好好保护她。

  晚上,芯月躺在床上左翻右侧,就是睡不着觉。索性起了身,见两个婢女都下去歇息了,也没惊醒她们,小小的身子悄悄溜出门外。外面月亮很圆,转眼生日过去了七八天,柳无恒也跟着她七八天了。

  两人极少说话,仔细想来,她真的用不着他,可为何那时候偏要执着呢?想起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芯月忿忿地咬着牙,突然有一股要将他打扁贴门神的冲动。

  说做就做,芯月立刻起身向映月阁最外边的侍卫房跑去。

  “呀!”

  听到一声细细地惊呼,柳无恒转过身,注视来人。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此刻,他正黑发垂落,光着上身,光裸的身躯上还流淌着滴滴水珠,在夜色中散发着奇异的光亮。他刚刚练完功,满身是汗,所以打了凉水来擦身子,没想到这么晚竟还有人跑到自己这边来。

  芯月缓缓走近,睁大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修长而结实的身体,眸子里有着不易觉察的兴奋。

  柳无恒立刻回神,放下水盆,恭敬地行礼:“格格吉祥。不知道格格深夜到此……”

  话未完,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戳上了他的小腹,然后微微踮着脚闪动着黑亮的大眼,再摸上他胸前的肌肤。柳无恒不禁倒退了一步。

  “格格……”从来平静冷漠的神色在月色下呈现出微微的窘迫。

  他已满十五,已非茫然不解人事的小孩,芯月再怎么小,也是货真价实的女子,尤其那双娇生惯养、倍受呵护的玉手柔软无比,甚至带着淡淡的馨香,这会一触上他光滑的胸前,让他顿时心漏跳了半拍。

  芯月哪知他的心思,一双小手忙碌地摸索了半天后,嘻嘻赞道:“啧啧,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胸膛,摸起来就是跟小豆子、小点子他们不一样,跟那些天天练武,肌肉硬邦邦的护卫也不一样……”

  “格格……摸过很多男子的胸膛?”柳无恒屏住呼吸,莫名有些不悦,一个千金娇贵的格格怎么能这样随便?若是再长大几岁,只怕要被人说是放荡了。

  他正想着这不堪的字眼,只听芯月的赞叹声再次传来:“啧啧,你这样好看又好摸的胸部是怎么长出来的?”

  柳无恒忍住一把甩开她小手的冲动,脸色变得更加僵硬。他的胸膛就有那么奇怪吗?正值男子发育最盛的时期,他自小练武已有五六年,肌肉既不若护卫队里成年男子那般结实坚硬,又不若小豆子、小点子那般不中用,这也叫好看又好摸?此话让他如何回答?

  芯月见他隐忍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拍拍他的胸膛,点头再赞:“不错不错!看来本格格挑的护卫的确不错。嘿嘿。”说完,她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柳无恒才咬着牙握起了拳头。该死的,他堂堂一男子汉,竟然让一乳臭未干的丫头给调戏了。这丫头……生得漂亮,有些刁蛮,最让人无可奈何的是——她还是个金枝玉叶的格格,自己的主子!紧咬牙根,柳无恒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水珠已逐渐散去,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

  芯月一蹦一跳地回到寝房,差点开心地哼起了小曲。这回,躺在床上的小人儿眉开眼笑,一边看着自己的小手,一边想着柳无恒极力隐忍发作的模样,冰山似的表情终于有了小小的破绽,怎能不让人心情大好?

  “好,原来你也有慌张的时候,哼……”她轻哼着,慢慢闭上眼睛。

  那个冷漠的少年,初见她是格格时,没有惊慌过;被她要来成为贴身护卫时,他没惊慌过;她只是用小手轻轻摸几下他的小腹和胸膛,他就……

  芯月带着甜美的微笑,很快进入了梦乡。

  (四)

  第二日,艳阳高照。

  芯月心情格外好,一大早便盯着自己的冷面护卫左瞧右瞧,却失望地发现,柳无恒与昨天表现无异,仿佛昨天晚上只是她半夜魂游,做了个可笑的梦而已。

  园子里很安静,柳无恒半垂着黑眸,浓密睫毛将他的目光微微掩住。芯月弯起嘴角的弧度,带着一脸的甜美笑颜来到他面前。飞快地,一只不安分的小手又光明正大地袭上了他的胸膛。

  这次,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无法直接触摸那光滑的肌肤,不禁蹙起两道弯弯秀眉。

  “格格,请格格不要……”柳无恒抿起唇角,懊恼地盯着那只贴在自己胸前的白嫩玉手。如果可以,他真想挥掉它。可是,芯月反驳的话题立刻响起:“我是格格,你是护卫,哪有护卫对格格说不要的?呵呵,我记得昨天晚上摸起来好舒服呢,是不是穿着衣裳的缘故……”

  说罢,她真的就要动手解他的衣裳。柳无恒再也忍不住,顷刻间倒退一大步,将彼此距离拉开,飞快看她一眼,拱起手道:“请格格不要戏耍奴才,让人看见不好。”

  芯月原本为他动了脸色而暗暗欣喜,听他说完这句又隐隐感觉不对。哪里不对劲呢?不是“戏耍”,而是……“奴才”!

  对!就是“奴才”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分外别扭。明明是她命令他如此自称,为何听起来就是别扭呢?大约是他身板站得太直,说话态度太不恭敬吧!

  芯月认真审视了一番他的神色,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昨天晚上不是在做梦而已嘛!”她随即扬起灿笑,又走到他面前,仰望着他:“柳无恒,现在起,你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

  柳无恒疑惑地注视她,一日心思几变的小格格,恐怕没人能明白吧?

  “因为你把‘奴才’二字说得太难听,玷污了本格格的耳朵!”她却明白他的疑惑,不急不徐地解释道。

  柳无恒沉默了一会,垂下眼敛恭敬,语气仍然是不卑不亢,“是,属下遵命!”

  “呵呵,好了好了,这两个字顺耳多了。”芯月上前,突然拉起他的大手,不理会他皱眉的模样,径自拖着他朝花园里走去。是的,她已经发现,这个冷漠如冰,不动如山的护卫,只有在跟她接触的时候,表情才会有些松动,而她——偏偏就喜欢看他表情松动的模样。

  花园中,大树下。

  菊花开得鲜艳灿烂,朵朵生辉。

  空气里处处夹杂着扑鼻的芬香。

  芯月仰起小脸,指着高高枝桠上架着的一只鸟巢,“你,去帮我把那只小鸟弄下来!”她说话时,有着惯有的命令语气,仿佛是个天生的施令发号者。

  柳无恒悄然吸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挣脱她握着自己的小手,皱起眉头:“格格要那只鸟做什么?”

  “玩啊!”她答得顺口,捕捉他俊容上的每一丝表情。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却是平静无波:“那只鸟还小,甚至还不会飞翔。格格若要让它离开自己的鸟巢,只怕活不了……”

  “本格格就是要你帮我弄下来!”芯月很想知道,这人到底会不会去做?

  柳无恒眼神一暗,抬头望了望那只叽叽乱叫小鸟,一言不发地转身,三两下利落地踩上树枝。不一会,那只可怜的小家伙被芯月捧在了手心上。芯月小心地捧着它,注视着它的眼睛,刚才的乐趣一下子又没了。至少……她以为柳无恒会为了这只小鸟多违逆自己一下下的……

  柳无恒悄无声息地着地,站在她几步之遥处,蹙着眉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日呆在瑞请王府,就一日要听从这刁蛮格格的命令。想着想着,身形便得僵硬起来。

  芯月突然将小鸟捧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柳无恒,现在本格格要亲手将它放回去。所以——你蹲下来,给本格格垫着!”

  柳无恒眼角不由地抽畜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蹲下身。芯月哼了一声,赌气般地将小皮靴踩上他宽阔的背,最好踩扁你,看你还会不会这样无动于衷!她泄愤似的重重地塌着,幸好娇小的身子还不重,只在他青布衣裳上留下两个脚印而已。

  芯月伸直了手,摇摇欲坠,也根本爬不上树,而柳无恒实在不敢将她抱到树上。尝试了几次之后,芯月更加气愤,咬着牙跳到地上,指着他说:“我数三下,限你马上将小鸟放回窝中。”

  柳无恒抿了唇,没再多说,翻身上树,待他轻松跃下来后,芯月正张着小嘴,目瞪口呆地数下“三”。

  “不错!不错!本格格只是在考验一下你的武功,事实证明,你的功夫应该很不错!所以……”

  所以?每次她说“不错”的时候,柳无恒总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所以……柳无恒,今天起,你要教我功夫,把你所学的功夫都教给我!”芯月说得肯定,从来都不给人反对的余地,柳无恒无奈地相信,就算他到瑞亲王爷面前去请示,只怕结果也不会改变。

  此后,漫长而短暂的七年里,芯月学武拜的师傅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亲自挑的贴身护卫——冷静沉默的柳无恒!

  芯月看起来娇柔,学起武来倒是勤奋,完全是个好学的学生。这一点,柳无恒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但是,即使心中有些赞赏,他也极少表现出来,仿佛生来就不会笑似的,他几乎很少扬起唇角。

  练功时,芯月一般挑选晚上。月光如水,王府里处处高悬着大红灯笼,照映着绿影碧阁。

  芯月一般屏退了侍从,连小英小配她们也被打发了下去。在芯月小小的心里,这是属于她和柳无恒两个人的空间。

  有时候,她练得累了,就喘着气坐在园中青色的大石块上,命令柳无恒为自己 捶捶腿。

  柳无恒通常会恭敬地蹲下身,不敢大气,只怕将这位娇柔格格的骨头给捶断了,于是力道轻柔地揉捏片刻而已。

  有时候,芯月一练就大半个时辰,累得不愿走路,执意让柳无恒背她回房,好在一路无外人,否则柳无恒也不敢造次……

  时间就这样,从指间悄然划过。

  (五)

  中秋节才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就下雪般的飘落下无数无数的落叶。

  这一年,芯月已经十五岁。

  岁月可以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改变成一位甜美动人的大姑娘,却无法改变一个人天生优越、骄傲自信的性子。随着年纪增长,芯月出落地越来越美丽,身边的恩宠、荣耀也随之越来越多,她的性子也越来越任性。

  在很多下人眼里,格格是“刁蛮、娇纵”毫不为过。奇怪的是,无论皇上多么恩宠,王府里的人怎么迁就她,天底下却总有那么一个人,让她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那人便是七年来,常伴她左右的贴身护卫——柳无恒。

  “柳护卫,您快去看看,格格这会又在闹脾气了……”小豆子慌慌张张地奔进护卫房,来不及擦去额头的汗珠便匆匆喊道。这些年来,王府上下的人对柳无恒从轻嘲暗讽、嫉妒羡慕,直至今日已通通转成佩服加崇拜了。

  柳无恒正在小心地擦拭长剑,剑身修长,却是少见的青黑,只有行家才知道这是把上好的名剑。听闻小豆子焦急的报告,柳无恒只是淡淡地挑了挑浓眉,不慌不忙地将长剑放入鞘中,再小心地以青色布条包好。

  今日的他身材高大修长,长期的练功让那一袭青衣长袍下的肌肤分外结实。墨眉如剑,双目深邃,不说话时极有一股慑人的魄力,不怒而威。面对任何人,他都是一副冷静不动如山的模样,就连在乾隆爷面前,他行礼之后也是面无表情地侍立。

  小豆子头一次觉得他的冷静也是如此折磨人,不由地上前一步:“哎哟我的爷,求你啦!格格一发脾气,你是知道的啊,去晚了说不定绣红姑娘又要遭殃了!你就快去看看吧!”

  柳无恒这才蹙紧眉心,朝门外走去。

  芯月的反应早在他预料之中,因为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只是错误估计了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七年前,当芯月指他为贴身护卫时,瑞亲王爷当夜就亲自找了他。王爷表示会安排人教他继续练武,但求他真能一心一意保护芯月,不让她受任何伤害。他思考之后,也向王爷提出了条件,他可以做到以自己的性命去保护格格,但是,以七年为期限,只待格格满了十五岁,他便恢复自由,离开王府。

  上个月,芯月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而柳无恒与瑞亲王爷的交换的条件也已经结束了。

  这七年,芯月好几次外出遭遇危险,甚至在王府内都差点被刺客抓住,柳无恒的确毫无迟疑地以命相搏,履行自己的诺言。

  自芯月知道柳无恒要离开王府,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何要生这么大气,总之被人隐瞒了七年,让她已经习惯有他淡漠却让人安心的陪伴后,他竟然要拍拍屁股走人?骄傲的格格就要这样被抛弃了?

  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吞不下。

  说不清这是本月的第几次了,映月阁的主人寝房再次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劈里啪啦”,砸了一地。柳无恒无法不皱眉,她再这样任性闹下去,瑞亲王爷又会来跟自己商量,让他留下多呆几日,等平抚了芯月激愤的心情再走……可是,他已经拖延半个月了。

  还没走到房门口,又一声尖锐的瓷器落地声响起,他不禁抿起了唇,紧得成了一条直线。

  与她相伴七年,他发现自己仍是没完全摸过这位格格的心思。

  她常常说风就是雨,有时候清纯得像朵柔弱的蔷薇花,有时候又野蛮地像个女暴君。她对他也是,忽冷忽热,有时候带着皈依的甜笑将魔爪探向他的胸膛,有时候又柳眉倒竖恨不得他有多远滚多远……

  无论如何,他终于要解脱了。

  芯月格格,是好是坏,脾气是温柔是暴躁,都将与他无关!他今天是最后一次劝她,若再不听,他也不会前来。七年之约已到,他的人生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完成!

  “柳护卫……你可算来了!快进去劝劝格格……”小英、小配几乎是夺门而出,门口边伫立着柳无恒修长挺拔的身影。

  芯月将最后一只花瓶推倒在地,回头看他站在那里,咬着牙瞪了他一眼,忿忿道:“既然都要走了,还来管这么说做什么!滚!滚!本格格不要再见到你!”

  柳无恒扫视了一下满地狼籍,目光看向正站在窗边微微发抖的绣红,直直走了过去。

  “你没事吧?”他言语里有着淡淡的关心,看到她被碎瓷片不小心刮伤的手背后,脸色陡地沉了下去。

  “我没事……”绣红怯怯地摇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芯月一眼。

  柳无恒转过身,两步走到娇纵的格格面前,她究竟脾气有多坏?似乎越来越变本加厉,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伤害下人有多么恶劣吗?

  芯月瞪着他们,美丽的唇瓣几乎要咬出两道牙印,可恶!自从这个绣红来了之后,他淡漠的眼里便只看得到绣红了。绣红受了伤,难道他就没见到自己的手也被刮伤流血了吗?她悄悄握起小拳头,咬着牙盯着他们。

  “你先回去休息。”柳无恒先让绣红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与芯月两人。

  他阴鸷晦暗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不可否认,芯月是极美丽的,满族女子一般长得比较高挑,尤其是她自小有习武,十五岁的身材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修长匀称,更别说配上芙蓉一般的精致面孔,多么吸引人的眼光。

  偏偏,正一瞬不瞬注视他的男人黑眸中没有半丝欣赏,反而带着一丝嫌恶,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位格格到底有多恶劣。

  芯月对上那样的两道目光,心被什么重重刺了一般抽痛,肺立刻都要气炸了。

  “柳无恒,你给我说清楚!你那是什么眼光?你……”她还没说完,小手被一股大力一拉,手腕便完全落入他的掌中。

  柳无恒铁青着脸:“格格以为每个人都要容忍你这刁蛮的性子吗?”

  芯月想起他对绣红那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目光,痛恨不已,抬起下巴道:“本格格性子刁蛮关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小的护卫,凭什么在本格格面前大呼小叫?你……”

  “记住,我现在已不是你的护卫!”他冰冷地吐出一句。

  芯月本能地一颤,这句话像重锤锤在心头,沉重地无法呼吸。他不是她的护卫了,所以他要离开王府,离开她了……

  “我说你是,你就是!”她甩甩头,咬牙道。

  “哼!”他冷哼一声,似乎从来没怕过她。做护卫时没怕过她,如今摆脱了护卫身份,更是无所顾忌,即便他没有任何身份地位,但他没做亏心事,为何要怕她?

  “哼什么?本格格想留你多久,你就得呆在这多久!没有本格格的允许,你休想离开王府!”芯月提高了声音,激动的小脸染上一片绯红。

  柳无恒冷冷地注视她,她因怒气而双眸晶亮,红润的小嘴微微张合着,一深一浅地喘着气。两双眼睛紧紧对视,她在他幽黑深邃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孔,那个正生着气张牙舞爪的女子是自己吗?

  突然,他一把甩开她的手腕,漠然转身,声音平静了不少:“即使你贵为格格,全天下人都听从你的,格格也无权干涉一个人的自由。我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格格何必强人所难?”

  芯月闻言,急步绕到他面前,不屈地瞪着他,“柳无恒,难道本格格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么?”

  不假思索地,这句话就急急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来不及阻止,同时并未 深究其中原由。

  “没有。”柳无恒回答地干净利落。事实上,刚才初闻她这一言,他不觉微微愣住,这话……这语气,多少有点小女儿娇态,她的表情忿狠、埋怨、失望,还夹杂着明显的痛楚,看得他心口莫名紧缩了一下。可是,单是这么一副装作让人同情的表情,就可以抹灭她的刁蛮和娇纵了么?

  尤其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夜……思及此,一双如夜的黑眸瞬间添上了酷如寒冰的冷色,深深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恨意。

  芯月呆住,万万没想到他这样直接,不留情面,一副真的很厌恶她,巴不得永远不想见到她的样子,真的好伤人!

  “绣红就那么好吗?我堂堂芯月格格,竟然连个洗衣房的丫头都比不上!”

  柳无恒紧抿着嘴,坚实的下颌收得死紧。绣红老实柔弱,他将绣红当自家妹妹,并无其他感情,只是徐总管对自己有恩,她又是徐总管的侄女,平日里芯月的怒气大多因为自己,才寻上绣红的茬。于情于义,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芯月呢,也并非全无优点,至少她聪明过人,能深得乾隆爷多年的疼爱并非仅靠“天意”而已。教过芯月的太傅与夫子无一不称赞她的才华,就连这七年来,她随他习武,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她却咬牙忍了下来。

  如果……如果她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不要随便发火,不要牵连无辜,那么她将是个很出色的女子。

  芯月见他不回答,道他默认了。尊严被人抛在地上践踏了一般,尊贵格格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下银牙一咬,抡起双拳就往他胸口捶去。

  “可恶,可恶!柳无恒,你有什么了不起!”她一边捶着一边怒骂,手劲一点也不小,“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了不起!”

  柳无恒僵立不动,任凭她捶打。

  “你以为本格格稀罕吗?你就算死了……本格格也不会有半丝留恋……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骂着骂着,芯月头一埋,扑进了他的怀中。

  宽阔的怀抱,熟悉的气味,有力的心跳,她无数次赖在他的胸前,可是,每一次感受到的都是他冷漠疏离的气息。他从不推开她,每一次都只是默然挺立,任由她趴累了,趴到不想趴了,自行离开他的胸膛,他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可是今日,在她投入他怀中的那一刻,柳无恒俊眉一拢,及时推开了她。

  芯月微张着嘴,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推开她?他敢推开她!

  柳无恒也愣住了,他只是想自己已非护卫,明日也要离开这里,再不能任她如此欺负了。未料到一推开,竟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她……怎么哭了?这真是前一刻还野蛮任性的芯月格格吗?

  芯月忘了呼吸,难堪与屈辱挂在脸上,“滚!滚!我不要再见到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柳无恒眼一暗,手指握得要泛起白来。低头看到自己青袍的胸口部分有着几抹不深不浅的湿印,脸色倏然一变,定眼看向她正在抹泪的小手。

  第一次见她哭,第一次见她脆弱的模样……

  她的小手洁白柔嫩,好多次色眯眯地摸上自己光裸的胸膛……

  此刻,他莫名觉得她有些动人,尤其是从雪白指缝里流出来的,有着干涸的血迹,让他胸口陡地纠结了一下。

  这个看似可怜的女子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她的一个无意之举,将给多少人带来灾难!柳无恒薄唇紧抿,眼神恨意闪过,瞬间又复杂无比。

  芯月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伤心,她从不在他面前哭,或骄傲或野蛮,就是不曾脆弱过。可是,他是真的很伤人,伤人自尊,伤人骄傲,还伤人的心。这样骂着他滚,他却纹思不动。

  待她惊觉,发现自己流着血的小手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中。这个冷漠的男人正蹙着眉,将她拉到桌前,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

  “我不是让你滚了吗!我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你还来装什么好心!”她想抽回手,一肚子火气还没消呢!

  柳无恒不理会她,径自拭去她掌心的血迹,动作不堪温柔,却是做得仔细。待他洒上金创药粉,再以绸布为她包扎好后,才放开她。自始至终,他都没出半声,只是低着头,抿着唇一一处理。

  末了,起身,他语气仍然是惯有的冷漠:“请格格爱惜他人,也爱惜自己。”

  满地碎片,还有受伤的手,她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随心所欲?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改变了吧!柳无恒甩甩头,想到自己明日就再也不用见到她,解脱的同时又莫名袭上一丝淡淡愁思。

  芯月咬着唇,看他冷然而坚决的模样,心口被什么揪住了不能呼吸。

  她突然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一次,不是借用他的胸膛,不是刻意地调戏只为看他冷漠神色的松动,而是纯然地舍不得。

  舍不得他走,舍不得永远见不到他,舍不得以后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这些年,习惯了在他面前胡闹,习惯了在他面前野蛮,习惯了有危险找他庇护,习惯了赖在他胸前埋怨……有时候,她痛恨他是护卫的身份,好象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护卫职责而已。

  所以,她每每想到气愤之时,要么夜里走去找他,刻意地调戏一番,要么第二日想着法子戏弄一番。

  偏偏,这是个石头打造的男人啊!忍她欺负也不吭一声,甚至表情都不曾变化一下,于是,后来,她才想着拿那绣红出出气。绣红给他绣的新袍子,她夺过来,三下两下剪了它;绣红为他熬的汤,她一手打翻它……

  现在想来,这么多这么多反常的情绪,只是为了他而已。

  “无恒……”她紧抱着他,不让他再推开自己,柔软的声音有着解不清的心绪。

  柳无恒浑身变得僵硬,芯月第一次这样叫他,不是“该死的”“喂!”

  “柳无恒!”,而是一声软软的,仿佛要融入人骨髓的“无恒……”喉头莫名一阵紧缩,他不自在地将视线落在紧闭的窗户上,告诉自己不能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无恒,不要走好不好?”芯月低低哀求,不习惯这样低声下气。

  “格格……”面对这样的她,柳无恒很不习惯!习惯到不知道怎么拒绝。

  “你要离开了,谁来保护我?我可能会遭遇刺客,可能会碰到山贼……还可能……”

  “不会。你是金枝玉叶的格格,我走的,多的是高手保护你。”他冷硬地说。

  “不,我不要他们,再多高手也比不上一个你……我只甘愿让你一人做我的护卫!”芯月有些惊慌,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留住他。心中有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绝对绝对不能让他走。

  “格格……”柳无恒双手轻捉住她纤细的肩头,是啊,纵然是格格,也不过是娇柔之躯。不过,这副娇柔之躯日后会有更多人保护。他的人生中,还有自己的任务和使命,不能再留在这了。

  芯月看出他眼底的决意,猛然勾住他的脖子,语气热烈而焦灼:“柳无恒,你真不能为我留下来吗?天下人皆对我好,而你……难道七年的时间,都不能让你对我心动吗?”

  原来这就是她的想法?

  柳无恒身子更加僵直,眼角抽畜了几下。

  这位天之娇女般贵气的格格,只是想要多一个臣服者,满足她骄傲虚荣的心灵而已!

  “不能!”他答得干脆,他无法再呆下去,否则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对如何待她!

  芯月勾着她脖子的手也变得僵硬,一时无法动弹,只觉得心都要被冰冻了,然后有把利刀正一刀一刀地割下去,疼痛难忍。

  “好……”她吸着气,声音低而危险,“你若走了,看我怎么处置绣红!”

  柳无恒注视着她,他知道她看准了自己不可能带走绣红,他知道的,所以才拿善良无辜的绣红做要挟。真是该死!可恶!黑眸深如大海,隐藏着惊天巨浪,纵然如此,他还是要走,绣红……徐总管会照顾的!

  “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抹硕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一袭明黄马褂,身材挺拔,手摇折扇,眉宇间流露淡淡笑意,正扬起嘴角望着房中相拥的两人。

  “大哥?”芯月双手微微一松,对来人对视。

  “德贝勒。”柳无恒蹙眉,趁机摆脱芯月的手。

  瑞亲王府里的贝勒和格格不少,但是敏福晋为正妻,只生下一儿一女,轩德贝勒大芯月六岁,平日里眉目含笑,性子看似柔和实则深藏不露,也极受乾隆喜爱。平日常会为乾隆出去民间办事,有时候一出门便是一年半载,较少回府,但不代表他对芯月与柳无恒的事全然不知。

  此时,轩德贝勒依旧嗪着懒懒的笑意,不温不火道:“大半年不见,你二人倒似更加亲密了。”

  柳无恒看他一眼,拱手道:“贝勒爷别误会,适才格格跟在下开玩笑来的。”

  轩德贝勒挑起狭长的眸子,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哦?那我适才听闻柳护卫要离开王府的事……只是传闻了?”

  芯月柳眉一抬,上前拉住轩德的手,道:“不是传闻,他是真的要走!所以,大哥你回来得正好,帮小妹挑个新的护卫吧!”说完,故意朝柳无恒那过去,顺势抬起高傲的小下巴。

  轩德贝勒捏捏她柔嫩的脸颊,扬扬眉:“哦?你舍得?莫非我刚才推开看到你攀着他……不是舍不得?”

  芯月脚一跺:“当然不是!绝对不是!我已经看够了那张冰山脸,巴不得他立刻滚得远远的!”任谁也听得说她在说气话,可那语气与模样,看起来是真的动了气。

  柳无恒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这对兄妹身上,低低地说了句:“贝勒爷与格格慢聊,属下告退。”

  芯月盯着那漠然远去的背影,气得握紧了小拳头。轩德看看自己被捏皱的袖口,这才敛起笑意,道:“这回可是把人真给气走了,还是大哥出马,帮你去说说好话吧!”

  “大哥……”芯月眼眸瞬间变得闪亮,不过眨眼间,她又泄气地垂了眼,“没用的,这人脾气比臭石头还硬,他爱走便走!随他!”

  轩德摇摇头,摸摸她的发顶,喃喃低语:“或许……你改个脾气,说不定还能留住他……”

  “什么?”

  “好了,大哥找他去。”

  (六)

  四月楼是家规模挺大的酒楼,平常,是富商巨贾请客宴会之处,出入的人还非常整齐,不像一般小酒楼那样混杂。所以,轩德贝勒偶尔也会来坐坐,喝点儿酒,吃点小菜,看看楼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这天,他走进酒楼直直朝自己最常坐的位置走去,那里早已坐了个人,正面无表情地对着楼下的小戏台,漆黑的瞳眸中有抹不易觉察的抑郁。

  耳中听到一片丝竹之声,叮叮咚咚,十分悦耳。轩德贝勒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只见唱戏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她唱戏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白净的脸庞,柔细的肌肤,整个面庞细致清丽,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果然一美丽的妙龄女子。

  轩德再往楼上看去,那家伙还是面无表情,盯着台上一动不动。他这才发觉,那家伙哪是在看人,而是阴沉着脸在发愣。轻摇折扇,他微提长袍,迈上楼梯。

  “呵呵,真难得啊,这小曲真是唱得好听,柳兄要不要在下请那位姑娘上来?”

  听闻打趣之声,柳无恒立刻回神,冷冷地狠瞪过去一眼,丝毫没将他当成尊贵的大贝勒。轩德不以为意,反而朗笑出声,朝外面喊道:“小二,好酒好菜,快快上来!”

  柳无恒漠然地看他坐下,道:“城北的乱党给抓了?”

  轩德笑盈盈地喝下一口茶,“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可不是要跟你老兄谈这个。在下现在对你和我家宝贝格格的事情比较感兴趣。”

  柳无恒再次瞪他一眼,眼神凌厉,仿佛一把薄刀提醒他若再开口,小心亡命。

  轩德不以为然,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据本贝勒观察,小格格似乎对柳兄很是不舍啊。你明日若就那样离去,只怕王府里要翻了天。”

  柳无恒淡淡道:“不会的。格格自有分寸,再说她现在是巴不得我走……”

  “你还真不了解芯月的性子?若真惹怒了她,别说王府,只怕是皇宫都可以搞得翻过来。我敢说,你要是离开,芯月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知妹莫若兄,芯月自小被宠着长大,柳无恒对她不冷不热,恰好是特别之人。七年相处岂能一怒置之?今日那芯月那表现,只怕是喜欢上这冷面无情的护卫了。

  柳无恒抿了抿唇,低睨的眼中看不出心思,他突然于问了句:“上回陪格格出去,也见碰到有藏人闹事,不知道朝廷是否将他们当乱党给抓了?”

  这些年,没有人能看懂他的心思,轩德贝勒优雅地将折扇放在一旁,端起小茶杯,“你是想探听京城的事,还是故意左顾言它?”

  柳无恒动动眉,没做声。

  轩德贝勒对他的反应大约已经习惯,挑眉试探地问:“无恒,你到底对芯月,是何感觉?”

  柳无恒看他一眼,多年来的往事一一浮过眼前,而最多的是她刁蛮任性的模样。再看一眼那楼下唱曲的女子,联想起绣红委屈可怜的表情,于是低低叹了一声。

  芯月对他说的威胁犹在耳边,真希望他走了后,她不会再刻意为难绣红才好。

  京中局势越来越复杂,他是一刻也不能停了。

  “芯月虽然脾气不好,但优点还是不少的吧?”轩德开始为妹妹说好话,他就不信,柳无恒真对芯月毫无感觉?他都好几次撞见他们亲密靠在一起,芯月还对着他的胸襟上下其手,若非没感觉,柳无恒又怎会让芯月这般放肆?就算是主子的强迫也说不过去。

  柳无恒黑眸完全暗了下去,轻睨着轩德,缓缓道:“优点少,确定多。娇纵跋扈,倔强任性,脾气恶劣,心胸狭隘……”说着,他停了下来,发现轩德脸上笑意全无。

  轩德喃喃自语又无比认真地说道:“糟糕糟糕!虽然难得听到无恒你一口气给人这么多评价,可要让芯月听到了……我得回家告诉芯月,你一走,必须让她彻底忘记起。明日,我就去给她挑个更好的护卫……”

  柳无恒听得一字不漏,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禁紧了几分。

  “我说……”轩德正要说什么,突闻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只见戏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对清兵匆匆奔了进来,个个手持长矛,口里嚷着“捉拿反清乱党!”。顿时,混乱一片,清兵与两位青衫的客人打了几来,带翻了好几张桌子,一时间,杯盘碗碟,唏哩哗啦的碎了一地。唱曲的女子忍不住惊呼起来。那两名青衫客武功不弱,很快店中狼籍一片。

  店小二、店掌柜全跑上来,又作揖,又哈腰,叫苦连天:“别打!别打!大爷们行行好,别砸了我的店呀!”

  柳无恒衣袍下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轩德也难得正经了一张脸,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冲动。你明天就要离开,还是安静点离开好。”

  寡不敌众,一会门外又冲进一列官兵,那两名青衫客受了伤,被带走了。

  第二日,瑞亲王府。

  柳无恒拎起一个简单的包袱,大步离去。芯月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砸桌子,而是安静地躺着床上,一声不吭。那天起,她足足病了半个月,才逐渐恢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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