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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3》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五乐章

 

 
第9章 第五乐章I
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只愿意与之同甘,却不愿意与之共苦。
 
*********
 
木马在夜晚中有些笨拙地晃动。它们的灯光如大片闪着彩光的蜜蜂,在这个小小的童话世界里谱写下一段段回忆。木马从来不会停止奔跑,但其实它们从来没有获得过自由,它们只会在原地旋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看眼前的景象。可是,裴诗的心底却滋生了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心愿:她愿意被束缚在这个看不见未来的童话世界。只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
只是,这就像是被仙女施了魔法的一天,很快魔法就要结束了。她不愿意下了木马,再和他面对面道别,于是拍拍他的手,用平常的语气说:“对了,我要你答应的事……”
“这件事下去以后再说。”他打断了她,“说点别的事情吧。”
看来他也不大愿意用这件事破坏气氛,似乎他也并不觉得陪自己是很痛苦的事。裴诗心情莫名变得明媚了一些,想了想,找了一个他比较感兴趣的话题:“最近工作顺利吗?”
“楼盘竞标有点问题,其它还好。”
以前她还在盛夏的时候,从来都没见他遇到竞标的问题,怎么现在会出问题了?不过她没有细问,只是转移了话题:“那感情生活呢,和悦悦在一起,还顺利吗?”
“一般。”
“那就好。”她很庆幸自己正背对着他,这样他也不用看见她的表情,“你开心就好。”
她没有再找话题,他也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静默。她这一整天的表现都实在太反常了,按理说,自从那次酒后事件,她应该不愿意再看见他才对。他很想保持理智地问明白她到底是打算做什么,可是,木马旋转的速度不快不慢,刚好把她的长发拂起来,擦到了他的脸颊。他只觉得脑袋里刹那间变成一团浆糊,他忽然有冲动去压下那缕发丝,在她耳垂下印下滚烫的吻……好在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存在,他赶紧闭着眼,轻轻晃了晃脑袋。但才刚恢复一点清醒,她就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他的胸前。
和自己的身材比起来,她显得比平时纤细多了。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她就会被他箍在怀里,再也出不来。他的睫毛颤了一下,抓着扶手的手紧紧握住,又松了开来。
——别冲动,你不能冲动。
就在这时,一个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见她从牛仔裙的兜里拿出手机,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在屏幕上看见“光”,她迟疑了一阵,按下静音键,就把手机又装回去。但不管她怎么无视,森川光也没有停止打电话。终于她忍不下去了,对夏承司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就接听了森川光的电话。
“小诗,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
“对不起,刚才没听到。”
“你在哪里?”
“我……”她看了看周围,想到身后坐着夏承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实在不是擅长撒谎的人。
“知道了,你在海洋公园。我听到了那边海豚馆的音乐。”
该死的音乐!裴诗眺望了一下海豚馆的方向,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现在的情况,森川光已先说道:“你跟朋友在一起吗?”
“啊,嗯。”
本以为他要问跟什么人在一起,裴诗准备好回答“一帮老同学”,谁知森川光却说:“那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回去,我们已经玩得差不多了。”
“这样啊。现在很晚了,我过来接你回家吧。”
因为紧张,心脏猛地揪了一下。裴诗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没关系,刚好我就在这附近。你在海豚馆等我吧。”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挂断了电话。这时,这一轮旋转木马早已停下来,夏承司也已下了马背,站在旁边等她。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挂断的电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要走了。”
“说吧,你的要求。”
“要求?”
他朝她伸出手:“和娜娜庭外和解的条件。”
“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什么意思?”
“是啊,就是陪我一天。”她笑了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在他的帮助下跳下了马背,“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
“陪你一天?”他错愕地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求?”
“还有,你陪我去海豚馆门口吧,我要在那里等一下人。”她径直走下台阶,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才走出几米,手腕就被人拉住了。她疑惑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夏承司比她更疑惑的双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顿了顿,严肃地说道,“你还记得我对你做了什么事么?”
“记得。”
“那你打算就这样算了?”
“嗯。”
“为什么?”
忽然间,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说。很想向他表达自己的谢意,想要告诉他她知道了一切。但是,她不愿意去刻意唤醒他过去的感情,所以思虑了很久,她只是轻声说道:“你收到我的……”
这一刻,“嘶”地一声,有烟火从河边升入高空,又“嘭”地一声爆炸开,照亮了黑夜。他们俩同时抬头看去。而后,又更多的烟火不停冲向高空,它们凌乱地盛开,有节奏地落下,就像南美的方丹戈舞蹈,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编织成一朵朵华彩做的花。旋转木马、过山车、云霄飞车、跳楼机、水族馆……所有娱乐设施都被照得闪闪发亮,把海洋公园烘托成了一座建立在高山黑森林中的魔法堡垒。
烟花很美,落下的却是死亡一般的孤独。意识到他已把目光从烟花转移到自己的侧脸,她也转过头去,凝视着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吧。那你也应该知道原因。”
“但我们之前……”
“没事,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她微微一笑,“我不要你的解释,也不要你的回应。你只要知道原因就好了。”
烟火短暂的璀璨,早已夺走星月的光辉。公园周围的森林里,一只雀鸟正展翅回巢,划过夜幕,就不再留下痕迹。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明亮,同时承载了漫天最美的光华。但没过多久,那双眼眸不再看着他。看见她转过身去留下的背影,他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事。
反正那点小秘密,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反正他们之间,不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再继续错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不告诉她就好。
终于,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喊她的名字,把她拦下来。但他还没出声,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对水族馆门口的某一处挥挥手:“光。”顺着她对着的方向看去,森川光正抱着胳膊等待她。
裴诗此刻的感觉,就只有头皮发麻,如坐针毡。她看见森川光淡漠地向她身后投过去一个眼神,但很快又微笑着看向她,就好像后面没有任何人一样。至这一刻,烟火也放完了。当喧闹声逐渐归于安静,黑暗中的魔法堡垒的美丽也化作一片死寂。
“原来是跟夏先生来玩了。”森川光把外套搭在裴诗肩上,搂着她走向夏承司,朝他点头示意,“今天你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吧。夏先生,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有车。”夏承司低头看着裴诗,发现她已不敢再看自己,“裴诗,你现在要回家么?”
“对。”她垂下视线,根本无法直视他们任何一个人。
“那你要我送你回去,还是要森川先生?”
她闭上眼睛,蹙眉说道:“我……我和光回去就好了。”
“谢谢你照顾我的女朋友。”森川光依旧举止有礼,嘴角也微微扬着,只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夏先生,下一次如果你觉得直接联系小诗不方便,可以来找我。”
森川光带着脸色苍白的裴诗走了。刚才还火光四射的夜空,早已变成残留着硝烟的灰色破布。观看了烟火的游客们流离失所地走出公园,很快,外面陆续响起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夜风吹满了整座公园,吹乱了夏承司的头发。但是,他的身形却如此笔直,不为所动,就像是一座完美却无生命的雕像。
刚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想从森川光那里把裴诗抢过来。然后该怎么做?瞒着她一切,和她在一起?
他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但是,别人知道以后,她会比现在的夏娜还要惨上千万倍。一个知名的小提琴家,怎么可以承受这种丑闻?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的。
如果裴诗知道,他和她有血缘关系。
如果她知道,他是她的哥哥。
他不会忘记自己拿到DNA测试的那个瞬间。医生看他一直对着报告发呆,还特地向他再度宣布了一次DNA大于99.99%的亲权概率。末了,还把用来做测试的两根头发还给他。那之后三天内,他反复看着手里的报告,不论如何都没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他打电话去咨询了私人医生、上网查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然后,再一回想肝脏移植手术那意外的成功率,他终于知道那不是巧合。
后来,裴诗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并不后悔那一夜发生的事。只要想到那一通电话,他就觉得胸口像有巨石压着,无法入眠。不过,他一直相信自己处理任何事情的效率,包括感情。他用一通电话彻底拒绝了裴诗,又用最快的速度找了新的女友,想着如此一来,一切都会很快重回轨道。至于裴诗的真实出身,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去承受背德的负担。
这一切,都在他无懈可击的计划中。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逾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愿意与她同甘,却不愿意与她共苦。 
 
*********
 
夏承司告诉裴诗,他们的竞标出了一点问题。几天后,裴诗从新闻中得知,他们出的问题可不只是一点点。连续一周,盛夏集团的股票都以跌停板结束当日的波动。许多大公司都陆续公开中止了和盛夏的合作。不出两周,还和盛夏集团保持着合作关系的公司,就只剩下了一个Mori Japan,而且他们合作的项目是电子产品,也与盛夏的老本行没有关系。盛夏集团之前面临的最大困难莫过于金融危机,那是全球型的经济灾难,企业内员工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还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这一回他们面临的危机,却是孤立无援的。
作为局外人,裴诗看不出他们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只是有些担心地留意所有关于盛夏的新闻。她在一篇报道上看见了最后一段话:“一直以来,经营土地和良好的资金周转都是盛夏集团最大的优势,同时,他们不曾有不良业绩,还拥有高素质的企业形象这一隐形资本。在竞标上,他们一向敏锐直接,准备充分,多数情况不会失手,少数情况理性收手。但是,自从近两年盛夏集团将市场重心转移到欧洲,他们在国内的市场就变得相对被动,近期更是出现了资金链断裂的情况。近三个月内,盛夏参与的所有竞标地价都高得不理性,最高溢价高达345%,最新的一次竞拍中,盛夏只举牌了三次,此后便成为了角兴和GoldenBill的舞台。这一离奇的现象,究竟是盛夏自大惹的祸,是源自新兴商户热钱溢出,还是遇到了蠢蠢欲动的潜在劲敌?作为地产领头企业,‘地王’盛夏集团究竟能否度过这一难关?”
看过这篇报道,当天晚上吃饭时,她就听见森川光提到“GoldenBill”两次。一次是在电话里,一次是在吩咐手下办事的时候。他把手下打发出去以后,又抱歉地为她夹了菜:“小诗,真对不起。这几天有些忙,总有人来打断。”
裴诗试探地说道:“我听见你在提到了‘GoldenBill’……是那个新兴地产公司吗?” 
“是。”森川光换了个姿势坐在榻榻米上,笑容比身后的玉兰花还要清新动人。
“你在和他们合作吗?”
“是。”
“Mori最近也打算进军地产业了?”
“那倒不是,只是投资融资。”森川光把芥末放进酱油里,用筷子从容缓慢地将之抹开,“这还要感谢小诗的帮忙,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帮忙,我们也不会找到这么多机会。”
这话说得裴诗一头雾水。她与森川岛治也的交易内容其实很简单:他帮她建好以小提琴出名的平台,给她制造接近仇人的机会,而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进入盛夏集团,在那里一直工作到他们与Mori建立起合作关系。当时她觉得这个交易并没太大难度,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是现在再回过头仔细想想,似乎又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她在盛夏的职位是夏承司的助理,她只能像个跟班一样随着他到处跑。而在Mori和盛夏合作之中,她能起的作用并不大。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帮了什么忙吗?”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她一直知道,森川家打算对夏氏不利,但从来没想过会到怎样的程度。这段时间看见盛夏集团像个被击中要害的庞然大物一样,虽双脚还如地基般稳固,实际却在一点点往下倒,她渐渐开始感到不安了。本想再向森川光多套一点话,门外却又传来了组员的声音:“森川少爷!”
“进。”森川光皱了皱眉,露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GoldenBilw w w.x iaoshu otx t.NETl那边回复说,如果森川少爷还想他们参加下一次竞拍,就要给他们增加两成的分成。”
森川光拿起小小的茶杯,放在修长的指尖转了转:“……他们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这句话没有人敢回答,外面的人只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森川光把茶杯在裴诗面前放下来,为她斟了一些茶水,淡淡地说道:“好好招待一下他们董事长,然后找角兴谈。”
“是!”
拉门再一次关上,裴诗观察着森川光的表情,发现完全无法猜测他的想法,只能小心地说道:“光,你说‘招待’他们董事长,是什么意思呢?”
“放心好了,给他点教训而已,他不会太痛苦的。”森川光眼角的笑意温润如玉,“你认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可没兴趣虐待人。”
“哦,这样啊……”
他侧头想了想:“不,除了之前吓过夏娜一次……可能对她那样的大小姐来说,那已经算是虐待了吧。”
裴诗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夏娜?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让她不要再用卑鄙的手段和你竞争了。不然,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剽窃曲子的事——可惜后来这件事还是被小曲闹开了。”森川光摇摇头,“虽然是巧合,但夏娜一定认为我很不守信用吧。”
“你叫她不要和我竞争?”
此刻再一次回忆,裴诗想起去年年底发售专辑的情况,夏娜和她两个人都互相炒作了一番,但到最后还是夏娜处于劣势。就在那个时候,夏娜原本和韩悦悦计划进行巡回演出,到一半却突然中止了,商店售空的专辑也没再补货。当时,她还以为是夏娜认输了,或是唱片公司的营销部门出现了问题,没想到,竟然是因为……
裴诗觉得发音都有些困难,一字一句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觉得当时她利用你父亲的名义炒作,很过分么?”
“是很过分,但我也利用了她哥哥啊。”裴诗忽然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和她没有一个人是光明磊落的,你怎么可以……”
“你利用了夏承司么?那是他心甘情愿要为你付出。”
“那只会让我感觉更糟糕!”她抱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当时不问问我的意见?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小诗,你先别激动。开始我是打算一直瞒着你的。但上次我不是答应过你么,以后再也不隐瞒你任何事情。”森川光也跟着站起来,轻轻搂着她的肩,像安抚小孩一样抚摸她的背,“没事,这件事错在夏娜,你不用感到自责。”
裴诗终于发现,了解森川光越多,她忍耐的极限就会被突破一次。原本以为知道夏娜这件事以后,她好歹能有一段时间缓和,但是两天后的早上才知道,那不过是小菜一碟。因为,她先后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见两条新闻。
第一条:角兴在柏林竞标上击败盛夏,以完全不合理的天价购下全新地段,成为盛夏在欧洲地产版图上最大的敌人。
第二条:GoldenBill的董事长兼CEO因为天然气泄漏爆炸死亡。
 
 
第10章 第五乐章II
夏明诚心脏病发作的晚上,如果不是因为毒舌的情妇还尚存一丝良知,帮他叫了救护车,他大概会变成近代最著名“牡丹花下死”的企业家。既然被抢救成功,这件事就不至于闹到登报,但在企业家的圈子里,算又给大家平添了一番笑料。反正,这件事传到夏明诚自己二儿子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版本:夏明诚在床上最激动的时候,他二十四岁的情妇因为妒意燃烧,说了一句气话“据说你的公司快倒闭了”,他一下心肌梗塞,提不起气来,直接休克过去。
夏承司拿着水果进入病房,看见郭怡、夏承杰、夏承逸和夏娜都围在夏明诚身边,只是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爸。”然后站到他们后方,开始客套地询问父亲的病况。
夏明诚躺在床上,手上插着管子,蜷缩着身子。脱去三件套正装、换上病号服的他双颊比平时更加瘦削,眼睛和头发呈现出死沉沉的灰色,所有的智慧与幽默好像都藏在了深深的皱纹里。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个一只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但看见夏承司进来,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坐直了身子,硬是不愿意躺在床上——在这一点上,夏承司和他非常像。
“夏承司,你在装什么?”夏明诚嘴角往下撇了撇,“你恨不得我早点死掉吧!你是来看我怎么被你气死的吗?”
夏承司和夏承杰聊到一半,听见他的话停了一下,没有理睬,继续询问他的病况。郭怡赶紧削好梨子递过去,递给夏明诚:“明诚,看看你都说的什么话,阿司其实是最心疼你的。你少说几句,快把这个吃了……”
可惜,梨子还没碰到他的嘴唇,已经被他一掌打出去。梨子咕噜噜滚掉在地,郭怡手里拿着刀,也因为这一推弄伤了手。听见她疼得抽了一口气,夏承司赶紧过去拉住她的手:“妈,你还好么?我去找护士要创可贴。”
“她死不了的!”夏明诚狠狠靠在床头,“倒是你老爹我马上死了,你现在可以开心了!”
“没事儿子。”郭怡摆摆手,又坐在夏明诚身边,耐心地说道,“公司又不是只有承司一个人在管,你自己、承杰、董事会的人都有份,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只怪他一人?”
“你自己问他,他心里清楚!这小子一开始就知道Mori和我们合作没安好心,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签了合同。他就是想气死他老子!”
夏承司终于不打算再忍耐:“那合同你和大哥都看过,怎么,现在出了事,反倒全部怪在我身上?”
看见父亲脸色骤然大变,夏娜赶紧过来拉了拉夏承司的袖子:“二哥,别说了……”
“你还敢顶嘴?!”夏明诚虚弱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气势却完全不输给站着的夏承司,他提高音量愤怒道,“现在谁最了解盛夏的情况?谁是盛夏的首席执行官?你这小子就是怪我在你小时候揍你了,所以想胳膊往外拐,想把盛夏卖掉对吧!告诉你,老子忙了大半辈子的企业,绝不会让你这么糟蹋了!”
夏承司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轻蔑之情:“是么,我倒是想看看,一个在公司快倒闭时都还在年轻女人床上的董事长,该怎么留住它。”
“哥!打住!”夏承逸赶紧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听出儿子口气中明显的恶意,夏明诚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捂着胸口,颤抖地指着夏承司,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你……你这不孝子……”
“承司,你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和爸说话?你没看他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连一向温和的大哥也动怒了,夏承司心里却没有半点愧疚。如果盛夏倒闭,他可能会对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员工感到自责,但对夏明诚……看着自己父亲在床上生不如死地喘气,一群医生护士陆陆续续冲进来抢救,夏承司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原本以为就算父亲死掉,他也不会流半滴眼泪,但看着父亲现在的模样,他忽然意识到,这曾经几度叱咤风云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大家都围着夏明诚团团转。没有人留意到,夏承司眼神黯淡地转过身,离开了病房。他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十指交握,身体前倾,垂着头望向地面发呆。他真的不懂,为什么父亲对每一个孩子都很好,偏偏对自己这么糟糕。糟糕得就像不是他亲生的一样。从小到大,他任何方面都是最优秀的,但夏明诚连对他点个头的赞许都没有给过。现在转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父亲也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他拿出手机,头脑空白地翻看着所有能够与人沟通的程序,在短信里看见大量工作信息,在微信中反复读着裴诗那句“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又翻开一个从没用过的工作邮箱CEO@summer8.net……
“少董,这是我们公司新的VIP后缀,又好记又吉利,以后可以用来当工作邮箱。”彦玲在世时,曾经这样对他说道。但他平时的工作邮箱用习惯了,从来没有想过要试用这个新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过了这么久再打开这个账号,里面竟然有三封未读邮件。
他点开一看,最早的是开通信息,第二封是彦玲发的工作邮件,第三封是彦玲发的空白标题邮件,时间是去年12月27日。
——是她事故那一天。
这封邮件里,有一张手机拍摄的亲子鉴定证明。是在晚上用闪光灯照的,字迹很模糊。她在邮件里没留下只字片语,但大致扫了一眼这个证明,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那个证明,看着上面“Hikari Morikawa”和括号中的中文名字,终于拿起手机,用Skype打了一个电话出去。没响几声,熟悉女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好。”电话那一头钢琴声骤然停止,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诗?”
这个声音很清脆、年轻,但说话的语速很慢,语气成熟。与裴诗说话的时候,又总像是在耳语一样,带着朦胧而宠溺的回音。不难听出来,是森川光。
“等等,我接个电话。”裴诗对森川光扔下这句话,就继续对着听筒说道,“你好,请问找哪位?”但是,不管说多少次“喂”,夏承司都没有回答。她终于莫名地挂断了电话。
夏承司把头埋入了双掌之中。
现在,他又在这里愤愤不平些什么?
森川光的身世确实不大光彩。可是,他和裴诗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算让裴诗知道他的身世,她也不会排斥,也没有人会阻挠他们俩在一起。 
到头来,不被允许触碰她的人,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
 
看过那个鉴定书,如夏承司预料的一样,没过多久,在盛夏集团股票已经跌入谷底的时刻,各大报纸的经济版块都宣布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消息:Mori Japan明码标价,在近期内要买下盛夏集团51%的股份,价格已经开出来了。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股票市场——一口吞下“地王”盛夏,这是多么历史性的事件!
只要是对经济感兴趣的人,都在时刻关注着这条新闻的进度。
Mori Japan所有股东都拒绝了采访,只宣布在近期内要举办一场大型宴会,美名曰是为森川岛治也庆祝七十八岁的寿宴,实际上就是为收购盛夏举办的发布会。他们发出了邀请函,夏氏所有家族成员都在贵宾当中。在宾客名单中看见了裴诗的名字,夏承司这才庆幸之前没有打电话给她。因为,那些包括土地供应商、合同、竞标等等的商业机密,不管是从时间还是顺序来看,都只可能从她那里被泄露出去。只是,不论怎么想,他都觉得裴诗不像是这样的人。她确实素来有仇必报,但如果别人没有伤害她,她也不会如此没原则去伤害别人。
可不论如何,她都像是站在森川光那边。看似告白的微信留言,也很像是烟雾弹。她到底了解多少?她到底知不知情?在这一点上,他越想越糊涂了。
接下来数日里,夏承司的吃喝住行几乎都是在公司里进行的。
转眼间,就到了森川氏宴会的晚上。地点是在Mori投资的一家豪华酒店中,它矗立在与酒店配套的公寓对面,只要属于它的领地,都布满了清流石子路与人工椰枣树。穿过几个只有寥寥数个正装人士的金碧辉煌大厅,侍者为裴诗和裴曲拉开最厚重的大门。里面的极尽奢华的巴洛克大协奏曲立即漏了出来,紧接着的繁盛场面让裴曲愣了一下:这座宴会厅就像是个巨大的魔法盒子,里面装满了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群体与些许戴着假珠宝却明艳动人的交际花。墙角坐着现场演奏的古典乐队。两侧的墙壁上,莫里哀的五幕剧被画成了油画,将唐·璜与石像的斗争生动地圈在了橡木框中。每一幅画像下,又很恰到好处地配上了普希金《石客》里的句子,她看见其中一句是这样写的:“生命的乐趣中,音乐仅次于爱,而爱本身就是旋律……”侍应为宾客们送上五花八门的美酒与单调的鸡肉沙拉,但这里的人群却像有人划下了三八线,自动分成两组:森川氏和夏氏。他们与自己的人交流,鲜少越界,简直就像在参加涂佛之宴。
第一个看见裴诗姐弟俩的人是夏娜。她站在很接近门口的位置,正在与几个同龄女子交流,但一看见他们,她就紧紧皱了一下眉头,做出一个作呕的表情,拉着身边的姐妹们远离他们。这个动作实在太明显,导致裴诗想要在裴曲面前掩饰都做不到。她拍拍裴曲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太在意,然后走向宴会厅尽头的森川光。
“小诗,你来了。”
森川光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这令ww w . xia oshu otxt.NE T他的肌肤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白,导致小曲一看见他就惊讶地说:“哇,姐,你快看,森川少爷白得就像日光灯一样。”
明明知道森川光很不喜欢自己白皙和纤瘦两个特征,听见这个描述,裴诗还是没能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赶紧捂住嘴,生怕太过打击他。他有些窘迫,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颇是内敛地朝裴诗撇了撇胳膊,示意她挽着自己。她照做以后,他就把她带到了森川岛治也的面前:“外公。”
“老爷子。”裴诗朝森川岛治也露出了笑容。
可是,森川岛治也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站在台阶上,杵着一根拐杖,眼皮微微下搭着,连看都没看裴诗一眼:“你们总算到齐了。”
其实裴诗来得很准时,但这句话明显就是在责备她。原来她从来不畏惧和森川岛治也说话,但这一天却莫名觉得背上凉凉的。她转移视线,想要让自己放轻松一些,没想到却看见了不远处的夏承司。他和森川光相反,穿了一身矜持的纯羊毛精仿面料黑西装,领带、手表和袖扣全部整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更是一层不染的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牛津式。夏承司的打扮一向如此,说不上时髦,但一定古典且有品质。裴诗一直知道这一点,但她一向对男人的外貌没有太大敏感度,所以过去跟他工作这么长时间,她也顶多觉得他“长得还可以”。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有变,再看见他,她觉得他简直是帅呆了。所以,也不小心多看了几眼。
这个小细节完全没有逃出森川岛治也的双眼。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森川光交代了几句话,就放他们自由活动了。这时,森川光刚好也要招待几个客人,裴诗则往回走,想去找裴曲。但刚走几步,两个男人的身影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二哥,你看到娜娜了吗?”
“刚才她还在这附近,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竟然是柯泽和夏承司。柯泽并没有看见裴诗,只是对夏承司点头示意,然后继续寻找夏娜的身影。但他刚离开后没多久,夏承司竟径直走向她:“你来了。”
这是裴诗完全没想到的事——他竟然主动和她打招呼了。她把包从左肩上取下来,又放在右肩上,再调整了一下上面的链子:“是的。原来你也在啊。”
“我很早就到了。”夏承司拦下一个侍应,“你要红的还是白的?”
“红的。”
他从盘子里拿了两杯红葡萄酒,然后递给她一杯:“红的适合你。”
裴诗与他碰了碰杯,快速眨了几下眼,仰头喝了一口酒。夏承司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举止这么反常?她察觉到他们俩已经引来了很多的目光,但心中有着想和他多聊几句的愿望。同时,自己又变得比以前胆小了,即便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却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矛盾至极,只能又重复喝了几次酒。而夏承司好像真的只是一副遇到故友的态度,礼貌又不会过于亲昵地问道:“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练琴,写曲子……”
她还想着如何找下面的话题,另一个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
“小诗,你怎么突然走了。”森川光过来,专注地看着她,再度无视了旁边的夏承司,“来,我有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
夏承司往前站了一些,故意挡在他们俩之间:“我和阿诗正聊着,待会儿再送她过去。”
听见“阿诗”这两个字,裴诗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很显然,夏承司这一日的举动不仅令裴诗觉得例外,甚至连森川光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像大哥哥一样温柔地摸了摸裴诗的头发,却毫不退让地间接宣布了她的所有权:“我们走吧。”
“阿诗,你现在要走么?”
夏承司虽然没有触碰她,但离她的距离更近了。而且,他们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完全没有看过彼此一眼。被两个高自己这么多的男人这样围住,裴诗觉得不适应极了,她低头看看时间,往后退了一些:“光,我晚点再来找你。我先去找小曲。”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很庆幸那两个人都没有跟上来。但是,四下搜索了一圈,也没有看见裴曲的身影,她只能打电话给他。但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听见了楼上有手机铃声响起。她抬头往上看去,裴曲果然是在二楼。
与此同时,一个惊叫声响起。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角落里,夏娜突然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子猛地撞上扶手上的古董陶瓷瓶。陶瓷瓶身子晃了晃,从扶手上往外落。夏娜赶紧伸手去捞,但已经来不及了,它垂直坠了下去。
裴诗看看陶瓷瓶的方向,又看看它直接降落的地方,蓦然睁大眼——那花瓶的正下方,是夏承司和森川光!
因为夏娜的叫声,已经有不少人朝二楼看去。所以,也看到了那个落下的花瓶。看见它即将击中下面的两个人,他们都不由低呼了一声。
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静止了。裴诗本能地冲过去,将其中一个人狠狠推开,同时也扑倒在他的身上!
“哐当!”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花瓶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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