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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3》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六乐章

 

 
第11章 第六乐章I
躲避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总有一天会说出来。
 
*********
 
一刻钟前,夏娜才和柯泽吵了一架。
当门被打开,一道银色的光芒闪了一下,她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门口。然后,她看见一个纤细的手臂上戴着一个白金手镯。而手臂的主人,是提着波西米亚风深蓝长裙的裴诗。那个手镯是她身上唯一的点缀,却也莫名地令她沉静、优雅、容光焕发起来。而她的身后,是穿着灰色燕尾服的裴曲。
看见这俩姐弟,夏娜的心情糟糕透了。不喜欢裴诗是很早以前就确定的事,但对裴曲的恐惧感,是近日才增加的。当年他们还在伦敦的时候,她简直就是超级交际花,几乎所有富家子弟都听过她的大名。她是个妙龄女子,长得漂亮,家境优渥,尽管大小姐脾气严重,但还是吸引了很多男生。有人开着超跑在她家楼下晃悠,有人匿名送她奢侈品又设计惊喜让她发现,有人在她设的夜场局后为她买下几千上万镑的单……她已经习惯被各种花花绿绿的昂贵方式追求了,因此,当她收到那一封写满漂亮字体的青涩情书,反倒感到有些意外。
写情书再偷偷让同学塞给她,这简直就是中学生的恋爱方式。她有些感动,也去留意了那个写情书的男生。他比她年纪大,却有一张比实际年龄纯真的脸,穿着打扮很干净,浑身上下一个名牌也没有。她的两个闺蜜见过他,都说他长得很可爱,让她考虑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来是因为她喜欢柯泽,二来是她怎么看这男生的脸都觉得不顺眼。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男生令她不顺眼的理由,是因为他是裴诗的双胞胎弟弟。知道这个真相以后,她就越来越不喜欢裴曲。而且,那时候的她比现在还要嚣张跋扈,从来不觉得用残酷的方式甩掉一个男生有什么稀奇的。所以,再次收到他的情书以后,她不计后果地伤害了他。再后来,裴曲也没和她计较,就只是消失了。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会把她推到人生谷底的人,竟也是这个男生。这个晚上,姐弟俩一模一样的脸出现的时候,她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不舒服。对裴诗,她的感觉更多是恨和不甘,但对裴曲,却是反感和恐惧——他看上去总是那么人畜无害,她却不知道他还想做到哪一步,这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一旦面对亲近的人,这种压抑的负面情绪就会忍不住倾泻出来。避开那对姐弟以后,她很快回到柯泽身边。柯泽的视线正停留在她过来的方向。于是,她终于勃然大怒了:“柯泽,你在看哪里?!”
“我在看进来的人都有谁,怎么?”他扬了扬眉,很显然,已经对她动不动就上来的脾气持无所谓态度。
“你不准看她!你是我的未婚夫,不准看其他女人!”
“想什么呢,你的爱情多稳定啊。”看见裴诗走向森川光,柯泽的心情也有些浮躁,他喝了一口酒,“有那个闲心,就去烦一烦你的事业吧。”
“你现在居然开始嫌弃我的事业了?!你以为是谁把我弄成现在这样的?就是你在看的那个女人!”她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酒,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准喝了!”
他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吐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转身走了。才跨出两步,他就听见她在后面大叫“回来!回来!”,他也只是疲惫地掏掏耳朵,视若无人地消失在她面前。那副耷拉的肩的背影,就像是脚踩尖头靴的吟游诗人,懒洋洋地走向被哥特式塔群包围的狭窄鹅卵石街道。
夏娜伤心极了,狂奔到二楼无人的角落,气得浑身发抖。她越想越不理解,自己可是夏娜,是夏明诚和夏承司的至亲,是夏氏企业唯一的公主,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程度?她越想就越气,越气却越委屈,后来就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手机铃声在身后响起。她慢慢把头从双臂中抬起来,转过身去。谁知,出现在她身后的,竟是近日不断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那张脸——裴曲的脸。他正在看电话,手机荧屏上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就像鬼魅一般苍白。她惨叫一声,猛然站起来,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古董陶瓷瓶。下面一片喧哗声让她知道,这下面有人。于是,她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捞那个瓶子,但这一捞,自己却差一点跌下去。又是一阵喧哗,自己的身体却被裴曲扶住。
“夏娜小姐,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就好像那个把她逼成丑闻头条的人另有其人。
“放、放开我……”她受惊过度,颤抖着往后退,下意识往楼下看。然后,看见了更加令群众哗然的情景——裴诗扑倒在地,她的晚礼裙像凋零在花瓣中的蓝色玫瑰,覆盖着大片地面,和她身下的男人。
 
*********
 
像是世界末日刚才过去,裴诗抱着身下男人的腰,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接着进入眼帘的,却是夏承司震惊的双眼。把他从头到到腰扫了一次,确定对方是完好无损的,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夏承司的衣服,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但很快,四下的鸦雀无声令她察觉到情况不对。她愣了一下,迅速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场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他们手里的水晶高脚杯,还是价值连城的古董陶瓷瓶,都已经摔得粉身碎骨;森川光因为学过剑道,很轻松地避开了那个陶瓷瓶;旁边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则是为了推开夏承司,自己也跟着跌倒了……最糟糕的是,刚才因为太害怕他会受伤,她竟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到现在,自己也依然压在他的身上。
这简直是她做过最敏锐,也是最傻的事。
“吓、吓我一跳……”她尴尬地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长裙。
夏承司也跟着站起来,为她踢开了前面的一些酒杯碎片:“小心,别踩到。”
“啊,真是吓死人了。”夏承逸非常识趣地出来活跃气氛,“刚才我还以为我哥会死掉呢,裴诗,真是谢谢你了!”因为他的这句话,其他人也开始拍胸脯,表示松了一口气。
“没事。”
裴诗摇摇头,挤出人群,想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静一静。可是,路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小诗。”
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不会回答,看见她没有一点反应,森川光也没有再强留。他垂下眼帘,嘴角荡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其实,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这段时间她对他态度的改变?虽然她越来越听从自己的话,心理的距离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无数次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黑道背景,如果不是因为夏承司有女朋友,她还会选择自己么?从来找不到答案。抑或说,他从来不想知道答案。
只是,躲避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总有一天会说出来。就是刚才那一瞬间,在他与夏承司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森川光微笑着吩咐周围的人去整理那些地上的碎片,看上去好像安然无恙,但总是会扯一扯雪白的衬衫领口。心里很痛。因为是心脏里面的位置,就算去揉也不会有任何缓解。
可是……
森川光闭上眼,忍着心痛,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即便只是占领一个空壳,也好过失去她。
夏承司站在阳台上,一直吹着夜晚的凉风。宴会厅里的气氛又回复到了之前的热闹气氛,清朗的笑声传了出来。看着阳台外面的夜景,那一片被亿万暗金光点照亮的黑色城市,他在其中找到了无数挂了他们集团姓氏的大厦。过去的数年中,许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像教孩子玩积木一样简单轻松地做到了。可是,一般人可以轻松得到的东西,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它夺走。
夏承司将双手撑在石筑扶手上,抬头看了看仿佛浸了露水的星空。宴会厅里灯光温暖明亮,令阳台上这狭窄的空间变得有些冷寂。
“夏先生,刚才小诗真是给你添加麻烦了。”
听见这个声音,夏承司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站在阶梯上的森川光。森川光拿着外套走下来,把它搭在石柱上:“其实,小诗对你一直感到很愧疚。”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盛夏集团那么多的商业机密都形同虚设么?就连你们去欧洲竞拍的时间、地点,都会被人家在第一时间抢了。”
夏承司沉默地看着他,双目变得更深邃了一些。
“都是小诗告诉我的。”森川光浅浅笑了一下,“我安排她到盛夏去工作,她负责把你所有的行程、合同、计划,一切工作事项都告诉Mori。”
夏承司错愕地看着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之前她交给我们的盛夏资料都在这里,现在还给你。因为盛夏马上要变成Mori的子集团,我们已经用不上了。”他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给夏承司,“她总告诉我,她觉得对不起你。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不要和她计较。毕竟她很天真,只会听自己男人的话。”
森川光说完这一句话,就转身回到了宴会现场,留下夏承司一个人在原地。夏承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好像正在思索什么事情。过了几分钟,在阳台的窗帘旁边看到了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毫不犹豫大步走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腕,把她带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于此同时,森川光也被组员叫了一个角落里。他看见角落的尽头坐着一个老人的背影,他撑着拐杖,抬头看着墙上米开朗琪罗油画,肢体语言依然充满了傲慢与坚毅。长时间的沉默让森川光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但是他还是沉住气,没有主动发起话题。不过,他也怎么都没有料到,对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是时候发布你和裴诗的婚期了。”
这个命令来得太快太意外,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想了很久,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意外:“……您是不是听到了刚才我在阳台上说……”
“我没在和你说别的事。”森川岛治也打断他,又对旁边的人挥挥手,“去把裴诗给我带过来。”
组员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裴诗。所以,当她提着裙边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森川岛治也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云淡风轻地重复交代了自己的命令,就像是让她为自己倒一杯水那样轻松。裴诗和森川光一样,先是一愣,然后从容地摇摇头:“抱歉,老爷子,这件事我没法做到。”
果然如他预想的一般,这个女孩比他想得要倔强。但是,森川岛治也一生中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别人与自己较劲。他转过身,背对着身后暴躁的神祗画像,一双眼睛犹如死水一般望着裴诗:“这不是询问。”
裴诗既没有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到,也没有打算继续硬碰硬,眉梢反而露出了一丝讨人喜欢的笑意:“老爷子,您让我嫁给森川少爷,真的不会后悔吗?毕竟我是个孤儿,能力有限,也没有倾国倾城的长相,唯一的特长就是对你们都没什么用的音乐才能。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配不上森川少爷吧?让我们结婚,您不会觉得很吃亏?”
听见那个久违的“森川少爷”,森川光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森川岛治也视线慢慢转向森川光,又回到裴诗身上:“当然吃亏。但是,谁叫我外孙喜欢你。”
“他喜欢我?我们来测试wW w.Xia oshuotxT.Net一下吧。”裴诗侧头朝森川光笑了笑,“森川少爷,你喜欢我吗?”
“喜欢。”虽然回答得很坚定,森川光的双眸却很忧郁 。
“那你想娶我吗?”
“想。”
“如果我们现在去结婚,你愿意吗?”
“愿意。”
“看,问题来了!老爷子,您的人生阅历是我们在场的人里最多的,应该比我了解,一个成功的人在面对终生大事时是非常清醒的。像森川少爷这样地位的男性,如果能够对一个他还不够了解的女性说出‘我现在就想娶你’,那只有三种可能:第一,他没有继承森川家业的理性与霸气。第二,他被激情冲昏了头。第三,他已经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她顿了顿,故意留了一个悬念,“很显然,他不是第一种类型。那就只剩后两种了。如果是第二种,我们根本没必要结婚,因为他迟早会腻,还不如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如果是第三种,以后您的宝贝外孙可要被我吃得死死的,说不定还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您觉得可以接受吗?”
森川岛治也脸色一变,用拐杖猛地杵了一下地面:“裴诗,说这种话,你还想不想活过今晚了?!”
裴诗打了个哆嗦,怯生生地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森川岛治也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够了,说是为了光,实际全都是在为自己考虑,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么?若不是你说的问题我早就考虑过,绝对不会听你啰嗦这么久。”
“是啊,所以我们可不能委屈了森川少爷。”
“我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你。”森川岛治也把双手交叠在拐杖头上,清了清嗓子,“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到楼下去演奏一首曲子,曲目你自己选,可以让乐队配合你。如果最后能得到全厅喝彩,我就暂时同意你们不结婚。”
只要得到喝彩就好了?一般在这种场合,只要事先让大家知道她是在为群众表演,即便效果平平,人们出于礼貌,也是会鼓掌的。而对于她这种程度的演奏者而言,得到喝彩更是易如反掌……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十分钟后,森川岛治也让两个组员把她送到了乐队处。一个组员接到了他的指令,双手捧着一个打开的小提琴盒子递上来。裴诗从里面拿出小提琴,装好肩托,试拉了几个单音和双音,确认音色还不错。此时,宴会厅里的宾客们已经渐渐停下交流,朝她的方向看去。
裴诗考虑了片刻,选了一首很符合这个夜晚的协奏曲——莫扎特的D大调第4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难度不高,但很动听,而且对伴奏要求不高,比较适合临场发挥。她让身后的小型乐团配合自己,从E弦开始演奏这首曲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澈的音乐就像魔法之泉一样,从指尖流淌出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看向台上的演奏者。从前,她很少演奏这种均速又不考验技巧的曲子。夏承司靠在阳台的门上,听见她的琴声,几乎没能认出这是裴诗拉的曲子。这首曲子的高音是如此轻快,就像鸟儿的低鸣抖落了玫瑰树上的花瓣;一到颤音的地方,又像是溪水在回旋的清风中摇摆着身体;当身后的伴奏整齐轻盈地齐奏重复的旋律,她的主旋律却是变化多端,同时带着骑士一般尊贵严肃的风度……若说心灵像一座陈旧的楼房,被时光的蜘蛛网覆上了深灰,那这首曲子就是那双穿过云与火跳跃的手,轻轻将它扫回了原有的模样。
这首曲子是一阵风,开拓了聆听者未曾看过的疆土;这首曲子的演奏者深蓝长裙曳地摇摆,就像是把一整片大海穿在了身上……
可是,就在裴诗拉一个跳音的时候,她听见琴里面传来轻轻的“咔嚓”声。紧接着,E弦像是被拉断的弹簧,一下弹了起来,打到她的脸上。没有经过任何缓冲,她的左脸眉骨到脸颊上出现了一道五公分的血痕。这条血痕覆盖了她的眼皮。
她紧紧地闭着左眼,赶紧换到A弦的五把位,以保持刚才的高音不被中断。但是,刚一换回一把位,A弦也被崩断了。这一回她闪了一下,但琴弦还是在她的脖子上也留下了血痕。
“如果你搞砸了,我会立刻宣布你和光的婚期。”这是她演奏之前,森川岛治也最后说的话。
 
 
 
 
第12章 第六乐章II
这个晚上,裴诗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周围的人低呼了。非常不幸的是,每次产生意外事件的主角都是自己。在场有的女生胆子很小,已经不由自主地捂着左脸,害怕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夏承司也难得被这个场面震住了,他连放下酒杯的时间都没有,就朝裴诗的方向走来。裴诗却递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靠近。
从刚才,她就留意到琴弦断裂时发出的声响源自琴头到弦枕之间,所以,琴弦肯定也是从那个位置开始断开的。A弦和E弦都断了以后,身后的乐团演奏者也由于受惊过度,停止了演奏。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裴诗赶紧把手指换到G弦的高把位,临场发挥,补充了两个上跳弓,以覆盖住断弦的噪音。但是,音却不准了——是啊,刚才那两根弦断掉的时候,拉动了所有弦轴,把所有的音都带跑音了。
所幸这两个跳音是一样的,旁人并听不出来她音不准。她一边把弓子朝低把位靠近继续着跳弓,一边用左手去调琴,竟令所有跳音听起来都是同一个音。可是,音还没有调好,G弦竟也断了!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D弦。
如果这一根再断掉,这场表演就算玩完了。她的背上渗出了冷汗,却也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弦断掉的规律——琴弦动了手脚的地方就是最上端弦轴下面,而且,这四根弦都无法承受空弦和一根手指的张力——前面的A弦就是在她拉一把位B音的时候断的。也就是说,她最少要同时保留两根手指在最后一根弦上。这已经是超高难度的挑战了。更糟糕的是,她还不能调琴。
不过,理清思路以后,她已经冷静了很多。
刚才那一首莫扎特的曲子,她本来是演奏在一个轻灵优雅的地方,但因为后面几个跳弓,已经迫不得已把曲子推到了一个小高潮。她回到D弦,用两根手指压住琴弦,继续演奏着跳弓,重新摸索音准。经过三四个重复的跳音后,她的弓子抬到高空,静置了一两秒,忽然三根手指压在弦上,拉出一段长长的颤音!
然后,她的手指就像中了邪一样,在那单一的琴弦上,演奏出一段凌乱而有节奏感的旋律!
在那一根早就跑了音的单弦上,她如此轻松地用左手拨弦、三指颤音、永远保持着两只手指的把位切换……如果不去看她,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手里拿的不是完好无损的百万名琴。 
她早就忘记自己脸上有伤,也早就忘记了周围还有这么多人都在看。拉到一个停顿的时候,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跟上来。”
人们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说给身后乐团听的。伴奏者们面面相觑,点点头,像是鼓足了勇气尝试全新的事一般,开始为裴诗伴奏。然后,裴诗先后演奏了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托赛里小夜曲的一些片段,最后,曲风一转,用3/4拍演奏出了一首优雅的曲子。
是波罗乃兹的曲风,缓慢且贵气,但是整首曲子的旋律却像如此悲壮,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了巨浪。这是密集地敲打着心房,不管是夜晚的风,狂躁的雨,都无法阻止的深海巨浪。
没有人明白,这么遥远的曲风,为什么能引发那么多人灵魂的共鸣。这一刻,在场无数人都变得特别情绪化:有的孙儿想起和祖父一起准备新年的记忆;离乡的人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做的排骨汤;和妻子离异的男人想起了女儿骑在自己脖子上的过去;就连二楼对裴诗最挑剔的夏娜,都想起了和父母一起去公园的遥远童年……或许是快乐的,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短暂的,或许是绵长的……这首曲子几乎融合了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感性情绪。
不管是渗入灵魂的音乐,还是眼前色彩浓烈的画面,都完全映入了夏承司的记忆。这是之后几十年,他都不曾忘记的画面。即便记忆的皱纹被时光洗练成了灰白,即便这幅画在过于漫长的岁月中已经渐渐褪色,他也不会忘记,那个穿着深蓝色长裙的女孩,在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建筑上,演奏了一首像大海一般的无名乐曲。
当音乐的海浪卷到最高峰的时候,裴诗以空弦结束了这首乐曲。
然后,最后一根弦也应声断裂。
 
*********
 
“我们分手吧。”
十多分钟后,室内的掌声仍未停止,人们仍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场奇迹般的演奏,裴诗回到之前的阳台上,对眼前的森川光说道。她的裙边被风扬起,摩擦着他白色的西装裤腿,如同芦苇依偎着岸边的岩石,缠绵悱恻,却不留痕迹。夜风将她的长发吹乱,她用手掌压着头发,直视着他的双眼。她的眼神坦荡荡的,写满了复杂的情感,却不再有任何的惧怕或不舍。
以前就听别人说过,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一定要经历相识、相恋、相处、相厌、相离这个完整的过程。她发现自己真正了解森川光,确实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后。虽然时间不长,但她对他的了解,却远远超过认识他那么多年停留于表面的了解。她知道,两个人能经过这一切走在一起很不容易,这段感情也与之前那些速食恋爱完全不同。所以,从裂痕产生以后,她一直在努力退让,想要看看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可是,他却不断向她暴露出突破她极限的那一面。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思考,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是时候为这段失败的恋情划下句点了。
他的头发也被吹乱了。他却没有任何阻止风的动作,只由略长的刘海不断阻挠着他望向前方的视线。不管是夜景的光、宴会的光,还是稀疏的星光,落入他的眼睛,都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终于轻轻说道:“好。”
他的答案在她的意料之外,仔细想了却也并不感到太吃惊。如果他会问问她理由,她或许会理性地向他解释,是因为两个人的人生观差别太大,她也无法忍受他所做触犯道德和法律的事。可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论什么事,总会先顺从了她再说。这一个简单的“好”,终于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原来在一起久了,即便没有爱情,感情还是会加深的。她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别难过。你脸上还有伤。”他走近了一些,摸了摸她贴着创可贴的地方,温柔地说道,“表情太多的话,会拉伤伤口的。”
“没事。”她避开他的手。
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头上,用哄孩子的口气说道:“回去以后要定时换药,多休息,让它好好愈合。等结疤以后,要涂祛疤的药膏。知道吗?”
“知道。”
“那就好。以后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再也受不了了,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红着眼眶,逼自己眺望着高远的星空:“组长,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身体像是已经被磨为灰烬,但是,哪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让自己脸上的微笑离开。
他们拥抱了很久很久,她才有些伤感地松开手,再也不看他,转身离去。
夜逐渐深了。两个组员来到阳台上,谨慎地说道:“森川少爷,我们刚才看到裴小姐一个人出去了,要去接她回来吗?”
“不用。” 森川光抱着双臂,脸上有不明意味w w w/xiao shu Otx t.Net的冷漠笑容,“她跑不远的。”
 
*********
 
第二天早上,裴诗被手机接连响起的新邮件提醒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但因为揉到琴弦拉出的伤口,一下就疼得完全醒过来。躺在床上查看邮箱,发现里面居然满满都是工作邮件,均来自向她寻求合作的音乐家、乐团和唱片公司经纪人。一封封查看下来,她找到了原因:前一个晚上的表演竟上了电视,她用单弦演奏的视频在网上也火了起来。
当然,最出乎她意料的一封信,并不是那个在附件里添加了天价签约合同的邮件,而是英国古典唱片公司Royal Times请她在“香港皇家古典乐之夜”进行表演的邮件。这一场万人音乐会中,他们只邀请了三个小提琴家进行独奏,一个是开场的Adonis,一个是中场休息前的裴诗,一个是闭幕的大师帕里曼。 
这封邮件令她受宠若惊了。皇家古典乐之夜一直是所有钢琴家和提琴家最向往的舞台,她作为一个新人,何德何能与Adonis和帕里曼在同一个舞台表演?而且,颜胜娇也会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这场音乐会。一想到要在她面前表演,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是,这个消息还是令她情绪高涨了一个早上。
十点的时候,她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裴诗,你来我公司一下,把你过去的工作资料全部带上。”对方以命令的口吻扔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夏集团的地理位置在CBD最高的大厦群内,这里企业的地理地址,不过是隔一条街的差距,就可以彰显出天壤之别的公司档次。近期盛夏集团和Mori的收购事件闹得人尽皆知,这条精英们惜字如金的金融街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八卦。“夏承司”这三个经常出现在杂志上的名字,更是比往日更加频繁地高度曝光着,但标题不再与成功、完美、引领者这些关键字有关。裴诗路过盛夏大厦附近的一家星巴克时,看见一个年轻的白领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本经济杂志,杂志封面是另一个新兴企业的CEO,但封面标题上“‘最像模特的CEO’终成模特”几个大字几乎比杂志名字还大。她预感不好,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这个白领在看的文章就是这一篇,里面有夏承司过去拍摄的时尚硬照。
她知道,夏承司现在肯定不好受,所以当电梯停留在大厦六十三楼之前,她起码构想了不下十种打招呼方式。可是,当真的走进去面对落地窗前站着的男人,她又觉得完全无法开口。而且,他明明已经听见她推门进去了,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站姿,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直到两分钟过去,夏承司才在办公椅上坐下,自上而下扫视着她。
“你来了。”他忙了一个通宵,完全没有睡觉,所以看上去有些疲惫,“在Mori进行收购之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意思?”
“你透露了我们多少信息给Mori?”
这个问题把裴诗问懵了。她迷茫地说道:“我真不懂你的意思。”
“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装。你把盛夏的商业机密全部告诉了森川光。”
“我没有。”裴诗用力摇摇头,“我和盛夏签约的合同里,不是已经规定了不允许透露商业机密吗?这种会惹官司上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去做?”
夏承司把一个文件夹丢在桌子上:“那这些又如何解释呢?”
裴诗过去拿起文件夹,一页页翻看里面的内容,渐渐地脸色变了:“这不是我泄露的。”
“不是你,还有什么人?”夏承司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夏先生,如果你没有足够证据,请不要随便诬赖人。我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
她直直地望向他,眼中没有一点心虚。他也一直知道,她有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却没有说假话的能力。于是,他和她对望了片刻,就直接靠坐回办公椅上:“回去告诉森川光,想要收购盛夏,只靠一点财力是不够的。如果他们真的硬吞下去……”他笑了一下,“怕一口气吃下这么大的东西,他们会噎着自己,最后还是得吐出来。”
裴诗的眼就像早已结了冰,她寒声说道:“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没法替你传达这些话。有话你自己告诉他吧。我走了。”
见她转过身去,夏承司站起来唤道:“裴诗。”
“怎么?”
“如果可以,我不愿意与你作对。”
“我也不愿意与你作对。”她漠不关心地说着,就像是在交代别人的事情,“你不过是压根没有信任过我而已。”
裴诗离开后,夏承司长叹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他沉思了大概二十分钟,摔碎了桌子上的大理石笔筒,拿起听筒拨了一个电话给特助:“通知董事会所有成员,下午召开紧急会议。”然后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夏承杰:“哥,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准备吃poison pill了,第二,我们放弃地产和酒店,带着所有管理层跳槽,两年后转行做电子。这一回Mori来势汹汹,你和爸商量一下该怎么做,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与此同时,东京Mori总部的董事长办公室中,森川岛治也、森川光和另外几个森川家族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电脑扬声器里夏承司的最后一句话:“你和爸商量一下该怎么做,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森川岛治也的小儿子激动地鼓起掌来:“哈哈哈,好!夏明诚终于黔驴技穷了,这下可以给二姐报仇了!”
他的三儿子又接着说道:“这夏承司和他老子还真像,表面上看上去有那么一点气势,底下就是个软蛋。”
“但是他们有毒丸计划……代价会不会太大了?可能我们的资金会有点紧张。”他的高材生小舅子如此说道。
“慢着。”森川岛治也举起手,闭上眼睛,“让我想想。”
虽然大家都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但当老爷子在思考的时候,当真没有几个人敢大声出气。
“二十七年……这可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啊。等这帮小孩一起长大,再一网打尽,可真是耗了我不少时间。不过,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过了一会儿,森川岛治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了闷闷的笑声,“下手吧。”
四个小时后,Mori Japan正式宣布,三日后收购盛夏集团。
同一时间,毒丸计划自动生效。所有股东廉价买进大量股份,盛夏集团的收购成本瞬间暴涨了24%。
二十三个小时后,董事会炒掉大量带着黄金降落伞的高级管理人员,收购成本再次增加。
但是,这一切看似无懈可击的反收购政策,并没有阻止森川氏不理性的野心。
三日后的早上,第一场秋雨淋湿了整座城市。它来得如此寒冷且迅速,仿佛是在宣告漫长盛夏的结束。当最大的时钟被灰蒙蒙的阳光照亮,指向早上七点二十五的时候,电影院与保龄球馆还在昏昏入睡,速食店和超市打着呵欠开了门,冷冰冰的雨水黏在市中心大厦的巨型荧屏上。在这上面,新闻主持人用有些恐慌的语气宣布了一个简短的消息:“Mori Japan已收购盛夏集团。”
这一刻,街上打着伞一脸阴郁的上班族们都统统抬起头,看着那个高远的荧屏。时间就像在这一刻停止了一样。在Mori对盛夏雄心勃勃地发动进攻的初始,人们有了危机感,却没有想过“地王”盛夏最终竟真会变成Mori Japan旗下的产业。 
——在电视上看见这条新闻,裴诗和裴曲都震惊得目瞪口呆。Mori的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当裴诗还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手机已经响了起来。看见日本的号码,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因此接起来以后,她没有说一句话。
“小诗,我知道你在听。”森川光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收购成功的喜悦感染,“现在,Mori的下一个计划,就是把夏家所有人都从盛夏集团赶出去。夏明诚是大股东,弄掉他还需要花一些时间。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会先炒掉CEO。”
“……你想说什么?”
“一个男人的生命就是他的事业,尤其是对夏承司这样的人而言。”他顿了顿,声音中没有一点情绪,“他的人生马上就结束了,你会心疼么?”
裴诗握紧听筒,没有回答。她知道,森川光话还没有说完。
又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那边终于发话了:“如果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可以放过夏承司。”
“回来又有什么用?我不爱你。”
“这没有关系。你只要把自己交给我,为我生儿育女,有没有爱情,其实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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