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一直教育我做人要诚实，要善良。我自然把社会想象得跟大家庭一样美好。打工，在我看来更是充满了浪漫色彩和情调。那是寻找青春价值的命运大流浪。
来到青岛以后，才明白，打工妹永远是打工妹。最低人一等的群体，就连坐公共汽车也要受到白眼。任何理想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像我这样的打工妹在青岛如遍地蚂蚁一样多。我老家在山东沂蒙山东面，穷得很，不好混生活。很多女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像我一样，扔了书包，到城里去打工。我们这些乡下来的打工妹在老板眼里就是四处讨饭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好脸色给我们看。
打工的人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掌握高科技的白领一族。他们一般是有着优厚的年薪和红利的。很多公司为能留住他们，给他们提供了优越的生活环境。带家用电器的公寓，还要配备手机电话和专车；另一种就是以出苦力，靠发达四肢换辛苦钱的民工。这种打工既没有丰厚的年薪也没有各种福利待遇，连最基本的医疗费也没有。如果在工作期间发生意外，身体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也只有认作倒霉或者活该。总而言之，老板看你顺眼，你拼命干活就是了。如果不对老板惟命是从，不给他卖命地干，他随时都会像打发乞丐一样把你打发走了。你若嫌工资少，他眼一瞪，全是理，训斥你一顿是给你面子。否则，不知道从哪钻出的打手打得你鼻青脸肿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我们这些打工妹就是被人看作是四肢发达的人。只能卖苦力。那么，我可能就是这种人了，我为自己的处境悲哀、难过。
有的时候，就工厂的所见所感，很想跟老板谈谈，让他听听我们这些不顾死活给他创造剩余价值的人的心声。老板却高高在上，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星。有一次，班上的一女工李小花看见老板来车间了。她本来就想看看老板是什么模样，来厂里半年从未见过老板是什么模样。在老板快走到她跟前时，她给了老板一个轻轻的微笑。结果这个笑，就闯了大祸。第二天，这个湖南来的19岁的打工妹就被炒了。因为这件事，我们公司的女工谁也不敢在大老板来车间时抬头看他了。为什么炒她，就是因为她对着从未见过面的老板轻轻微笑了一下。
她的笑过分吗？轻浮吗？都不是。她不过是好奇，是想表示一下对老板的欢迎和尊敬。结果啊……我们都在为李小花打抱不平，但是敢怒不敢言啊。
领班也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打工妹子轻看一眼。有时领班的活干完了，要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领班那里，远远地问：“哎，给你几个你要不要？把她们放哪儿？”另一个领班说不要不要！你爱放哪儿就放哪儿。”我们这些打工妹跟一件工具没什么区别。
领班看你老实就叫你多干，还得干重活。干完了，毛病也跟着来了，这也不对，那个按要求也没干好，总之，你没一样是对的。你要是跟她辩解几句。她就有权让你夹包走人，并且一分钱工资也拿不到。如果你一不小心与这个领班说话比较投缘，另一个领班肯定看你不顺眼。有一点事做得不好，她就会借机大训特训你。如果你是领班喜欢的人，那你肯定也是不幸的人。我庆幸我不是。因为我从不与领班说笑。我对她没好感。我所在的“华沙公司”是一家韩国人开的印刷厂。这是我在青岛打工的第四家工厂，以前的三家都是我炒老板的，说是炒，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以前那三家也是韩国人开的工厂。我在那里是生产线上的流水工，缝皮包。各种各样的皮包都有。每人负责一道工序。全是流水线作业。如果你有一处出了差错或者是动作慢了，就会影响下一道工序，因为是挣计件工资，如果经常这样动作慢，就会被老板撵走。通常一干就是14个小时，每天晚上不到10点不下班。有时连个星期天也没有。工资却只有500多块，心里很不平衡，想跟老板对话。但是，已经给他卖半年力了，还从未见过老板是什么样呢。老板与我们遥隔千里，像是天上的星星。有什么事我就与领班说，领班在车间里是说一不二的，具有老板的权威。想不到领班会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说！你除了能用四肢干活你还会什么？像你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到处都是，一抓一把。你有什么委屈的？你嫌干得时间长，这不能怨我、怨工厂，应该怨你爹你妈，没给你生出个上大学的脑子。你命中注定是干活的。就要老老实实地干活，一丝不苟地干活，听从分配，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嫌工资少，你可以走人！
两个月之后，我在一家职业介绍所的帮助下，进了“华沙”。进了“华沙”之后，我才知道，华沙根本没有职业介绍所那个老板娘说的那么好。由于我刚去，算学徒的，每月只给300块。要三个月才能出徒。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去，我只好留下来。负责管理我们的中方经理，个子不高，不爱说话，一脸的严肃。很多员工都很害怕他，背地里叫他“小日本”。
我去“华沙”一个半月后，我负责校对的一家杂志的目录有几个错字没发现。杂志社的记者纪林把校对过的清样给了“小日本”。他对这样的工作很不满意。那道工序是我负责的，“小日本”当即找到了我。没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就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知道是自己错了，也不想给自己辩解，任他骂吧。他一转身时，我就忍不住说了句牢骚话，尽管声音很小，还是被他给听到了。他立即停住了脚，怒发冲冠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校对。但是，“小日本”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听到他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对着我的后背骂：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你就滚！
周围的同事一起将目光看向我。我受了委屈，还要装得坦然。而心里真是万箭穿心。那一刻，我真是无地自容。尊严被撕裂。因为这件事，我离开了华沙公司。他的叫骂声一直在耳边回响。就算是我错了，他又凭什么骂我狗娘养的？我却不能有一句的辩解？
转眼我在青岛打工已经两年了。两年中，有太多无法说出口的辛酸。青春的靓丽离我很远。生活中值得自己欢笑的事不多。青春对于我来说，是沉甸甸的跋涉。我一边同物质的贫穷做抗争，一面充实自己，寻找人生的位置。我是个刚强的女孩，从来没有被困难吓倒过。每当厄运来临时，我常用母亲说过的一句话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过不去的河。如果有人问我，两年的打工时间，你最怕的是什么？我会坦率地说，一怕在我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时，老板炒了我。我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像是一个冰冷的包子。我时常感到彻头彻尾的寒冷，所以爱说爱笑的我也学会了沉默；二怕老板不给我工资。我在离开“华沙公司”以后就到了达太制衣公司。这是一家私营公司，老板说每月的3日发工资，但是，我干了6个月，只发了一个月。我知道又不能发工资了。如果他不给工资，对我就意味着弹尽粮绝，白白流汗。等于干了半年，只领了600块，一个月合100块。
一样的干活，却只能拿别人一半或更少的工资。自己的劳动权益得不到保护。我感到痛苦。跟老板理论，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或者说财大气粗的永远有理。永远理直气壮，出苦力的有理也是没理。
三怕寂寞。人在异乡独处的寂寞。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好像生活在一座孤岛上。尤其是节假日。我租住在一间民房里，采光不很好，当然是为了省线，阴暗潮湿，只有5平米。冬天没有暖气，夏天闷热。每天从工厂回来，我的“家”除了是冰冷的墙壁还是冰冷的墙壁。我的房东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城市白领，他对我这个乡下妹从来不正瞧一眼。每个月还没到交房租时间，他就会提醒我交下个月的房租，生怕我不给他钱或者是怕我交不起。我与房东的窗子是面对面的，他与另外一个女人谈情说爱的声音经常从窗子里飘过来。有时你不想看，也不想听，它却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挥之不去。
我渴望友情的无拘无束，更渴望浪漫的爱情。
达太制衣公司一直欠着我五个月的工资，我多次去公司找老板娘。跟她苦口婆心的讨要那2000块钱，本来是2500块的，老板娘说那500块是学徒费，不能白教你学一门手艺。开始我不同意，后来，左一次要没结果，右一次要还没结果的情况下，我只好默认了。而那2000块，老板娘说厂子最近效益不好，过一个月再说。没办法，我又等了一个月。7月2日那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又去了达太制衣公司。老板娘正跟老板在合计给工人发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的工资。我来的正是时候，钱就在老板的抽屉里，见我进来，他马上关了抽屉，脸立刻拉得老长。没等我坐下，就狠狠地对我说：在工厂正需要人手的时候，你擅自离开工厂，给工厂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我还没叫你赔我钱呢？你倒好，天天跟着我屁股后要钱！就是有钱也不给你！有本事你去告！
一句嘴没还。一直被他骂够了。忍受着不公平。把眼泪藏在心里。然后笑着脸哀求道：大哥，就算你行行好还不行吗？我真的不骗你，我就剩几十块钱了，如果你不给我，我以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他不吱声。我又把脸转向老板娘，希望她能有良心发现。我差点给她跪下了，一声声叫她大姐，让她行行好。老板娘一把搡开我说，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啊？你一个大活人凭什么让我可怜你？她话音刚落，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就窜了进来，不由分说，把我拽到了门外。狠狠地对我说：你再不走，小心我的拳头。我坐在地上，再也止不住眼泪，伤心地哭了起来。
7月20日，我收到弟弟寄来的信，他已经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但是，还差800块钱的学杂费，让我在8月中旬给他寄回800块钱。弟弟在信的末尾特意写上一行字：姐姐，求你了，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弟弟能上重点高中，我当然高兴。但是，我哪里去弄800块钱？我手里总共不到300块钱，是留着吃饭的钱。离开达太公司，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厂。路只有一条了，就是去达太公司要回我那2000块汗水钱。如果他不给，我就和他拼了。
7月30日这天早上，是星期天，我一大早就去了老板娘那里。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这次我是下了狠心的。出乎我的意料，老板和老板娘一改往日的蛮横，对我说，以前公司的确是没钱，要是有钱，肯定会给你的。
看着他们的模样，我想，今天是能顺利地拿到钱了，果然，老板娘告诉我，让我今天晚上8点来取钱，顺便还有别的事。8点钟我拿到了自己汗水换来的2000块钱，装在包里，心情愉快地离开了老板家。我的住处离老板家不算远。那天，我是走着去的。城市的夜晚很美，各式各样的彩灯迷离。街上有很多人，心情真是好极了。有了这2000块，弟弟的学费也就有了着落。就在我走到一偏僻处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我背后冲了过来，是两个人，坐在后座上的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一把抢走了我的包，然后摩托车逃也似地跑掉了。我在他们的后边追赶了一阵，但是他们很快就没影了。我颓然地坐在路上，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除了哭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在地上坐了一夜，哭了一夜。那一天是1995年7月30日。我生命中最最凄凉的一天。这一天，我终于很透彻地理解了四个字：弱肉强食。
我离开“华沙公司”半年后，杂志社那位负责印刷业务的记者纪林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我。也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如果他是因为校对那件事……因为这件事，我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所以没等他开口，我就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他诚恳地看着我。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这件事离开华沙公司的。也不知道他的认真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是真诚想帮我的。
我说谢谢。我一无文化，二不美丽。你是大记者，无冕之王。我是乡下来的打工妹。我们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帮我，你会给我找一家好单位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不谈的好。
我把他赶走了。一个星期之后，他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住的地方。我正在阳光下翻晒我的失望。因为我已经失业一个月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得一天吃一顿饭。他两只脚支着地面，人还骑在自行车上，像个调皮的大男孩，笑着看着我。他告诉我，他给我找了一个工厂，是韩国华裔人开的，效益不错。那家工厂的老板他认识，是一个朋友的朋友。
我问他为什么帮我？他说很简单，因为他也是打工的。不过打工的单位不同，工种不同而已。
第二天，纪林把我送到了美达株式会社。这是一家生产无纺布的公司。因为熟悉车间生产，生产部经理刘阳要我做他的助理，其实就是车间主任，但是并不脱离生产岗位，与工人一起干，工资髙一些。刘阳岁数大概在50岁左右，人还算和善。我对这个岗位还算满意。刘阳也是聘来的。因为都是中国人，不存在语言沟通问题。
似乎是从认识纪林那天开始，我便开始喜欢看书，看他们的杂志了。一个人下班回来，对着镜子照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很空虚很苍白，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于是我给纪林打电话，问他我该学点什么。纪林说电脑是个快速工程，英语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学会的。
当时，国内生产无纺布的公司不是很多，这种新型服装衬料在东南亚有很大的市场。尤其是日本，需求量很大，所以生产任务紧张。三个车间三班倒也还是无法完成生产任务。正常情况下，我只负责白天的生产任务。但是订单太多，刘经理找到我说我还得负责晚上12点之前的这一班。就是说我每天从早晨7点一直干到晚上12点，中午破例给我两个小时午睡时间（别人只有半个小时开始我不同意，因为我巳经报了电脑学习班，交了400块学费。我不想做个只会干活的螺丝钉。他说这是公司开会研究决定的，是对我的重视和信任，是对人才的培养和挖掘。如果我能一心一意的干，他正在考虑生产部副经理的位置。他提拔我是假，给他好好干活，卖命地干活才是真。我只有初中文化，我知道我有多髙的水平。所以，刘阳说的话我从未把它当成是真的。如果我干不好，直接影响他在董事长面前的信誉和薪水的多少，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当然是希望公司领导赏识我。但是，我更明白我处的位置，不过是替生产部经理干活的，干出质量和效益。我学电脑，是为多掌握一门生存技能。我没有答应他。他就硬梆梆地扔给我两句话：要么服从公司决定，要么走人。刘经理不给我选择的余地。为了生存，我只有服从。
唉！那400块又白花了。要知道，那400块是我两个月的饭菜钱，能买8件衣服。要是给弟弟，够他用两个月的。是家里二亩地的收入，相当于母亲干半年的活才能挣来的。我心疼死了。
后来，为这件事我去过一次纪林的杂志社。我想同他商量商量，是该学电脑，还是就这么干着。杂志社的人告诉我，他走了，不在这里干了。问他去了哪里，都说不知道。
从杂志社出来，心里空空荡荡的。在公园的草地上躺了一个上午。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一脸的泪。
我一直在打听纪林的去向。但是，一直没有。他像水一样在这个城市里蒸发掉了。这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纪林。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想他。也许他早就把我忘掉了。如果不是，他走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可我还是有点想他。我太孤独了。
明天的日子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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