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幻想有一天成为南方那座城市里的白领小姐，坐着轿车与许多白领男士同出同进写字楼、高级酒店。幻想打工的日子也如诗如歌，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巴望同学从深圳从珠海从海南打电话给我，听她们在电话里对我诉说特别忙碌特别充实的日子。
我想，美丽女孩打工异乡的日子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她们别致的、青春的日子诱惑着我。
1992年3月，我辞去了工作，辞别了世代居住的那座很北方的城市，来到了我梦中那座南方的城市，那个被中日甲午海战打沉的城市：威海。对于我的老家已经是很南方的了。后来我査地图时才知道，威海居于华东地区，不南不北。
出来打工，对我而言一半是激情一半是幻想。曾经很自信自己良好的素质，有工作能力，虽然没有高等学历，但与一般的打工妹比应该是很知识很文化的，就这么来到了我向往的这座城市，也一如我想象的那样，我们几乎一见钟情，我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决不亚于我对情人的热爱。
我发誓要在这座海边的城市里落地生根。
初到威海，已近黄昏。从客船上下来时，小城已是灯火辉煌时分，热闹异常，使我不分南北东西。同时我身上那件醒目的红风衣成为小城黄昏一景。暖暖的海风吹到脸上身上，一阵欣喜狂热，好像我真的成为这个城市的白领小姐一样。我更渴望成功的感觉。
几分钟之后，我回到现实里，才傻了眼，才大梦初醒，这里没有我的一个熟人、朋友，茫茫人海举目无亲。要找的工作、要住的店铺，此时此刻是一个巨大的空白，我背着简单的行包深一脚浅一脚在大街上行走。夜渐渐沉寂下来，市声渐渐落下去，行人稀少。我仍旧徘徊在威海的大街小巷。以往在家里最怕走夜路。现在，我正孤身一人站在异乡的街头寻找能够躺下来睡一觉的地方。不求舒适，只须放身足矣。又累又渴，饥饿的感觉一阵一阵袭击着情绪。必须忍耐。灯火辉煌处大多是酒楼、歌厅、星级饭店，一宿最低也得100元。而我身上不过1000多元，如此开销用不上10天就得身无分文露宿街头了。我只好继续寻找。三个小时之后，几乎走到了城市的边缘，能听见不远处狗的狂吠声。终于在一个肮脏的胡同里找到了一个特别便宜的旅馆，10元一宿。是那种白天也不见阳光的小房子。里面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住了进去便仰面朝天呼呼睡去。天刚亮，就出去跑中介所跑人才市场。终于发现自己渺小如妈蚁，几乎所有的招聘都需要本市户口，大本学历，英语几级几级。再看手持应聘材料的人个个都是大本硕士博士什么的。在拥挤的人才市场里，一个小小的专科生不过是小学水平，绝对是现代文盲。
一种浓浓的自卑感、压抑感把初来的喜悦激情扫得荡然无存。做白领丽人的想法渐渐成为一纸无彩的奢望。猛然觉得自己会写几个字的简单劳动巳不是一种优越而是落后。
我在人才市场里寻寻觅觅了半个月。半个月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一份工作。就在第16天我已精疲力尽心灰绝望的时候，一个药业集团的老板在应聘台前叫住了我，详细地看了我的个人简历和材料。他说集团公司正缺一位女秘书，他看过100多份应聘材料，都不是很理想的，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个位置就是你的了！他说完真诚地看着我。很自信的样子。
我真以为自己听错了，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连连问他：真的么？真的么？
我像一个即将溺水身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树枝、一块木板什么的，看到了一点点求生的希望，于是拼足马力去抓救命的那根树枝，那块木板。那个我不知道姓名的老板就是救命的树枝。
老板姓王，是中年男人，秃顶，一脸的庄重和严肃。接下来他把我叫到市场外的花坛处，我们开始了这样的谈话。我紧张得心怦评跳，生怕自己表现不佳而失去这次机会，我并不知道他要跟我谈什么。虽然我对药业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还是渴望去他那里工作。我对他的“集团”充满了瑰丽的幻想，髙档的写字楼，整洁的车间，宽阔的厂区，热热闹闹的职工食堂那药业集团或许就生产跟田七口服花粉、太太口服液一样名牌的产品。
老板操着赵本山一样浓重的东北口音问我多大年龄，我老老实实回答21岁。
又问我想做什么工作？我谦虚地回答：如果王总肯给我机会，当然希望用我的专长为公司做些文秘、宣传、广告、策划方面的工作。
老板用欣赏的目光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便来了勇气，大胆地问了薪水情况。
老板抑制不住激动告诉我正准备建一个药厂，到时工人工资标准都在千元以上，千元是最低标准。我当时就忽视了“到时”的意思，并把到时的薪水理解为现在我应聘的薪水。21岁的我若要玩心智怎么能玩得过一个中年男人呢？我在他面前无疑是一只弱智的羊。
就这样我坐着王总的蓝鸟跟他去了他的药业集团。
药业集团在一家大酒店的三楼，租了3个房间。我进公司的第三天才知道药业集团成立一年了。根本没有自己的工厂，也没有生产车间，什么都没有。整个集团只有5个人，包括王总，包括办公室主任（王总介绍主任时，说是驻军××部队某连长太太），人事处长，一位20岁的毛头小伙，王总说他是搞银行的，自愿放弃髙薪与他一起创业。财务处处长，30岁左右，王总说张处长自愿放弃在深圳的高薪，看好药业集团前景。也是跟他一起创业的元老。另一个是出纳，一位刚毕业的跟我一样的女孩。
我很荣幸成了王总的秘书。初闯社会的我一副天真模样，我竟然相信了王总所说的一切，居然相信他的公司是实力雄厚的药业集团，居然惟命是从欢天喜地为他尽着秘书的责任，居然什么都没想，甚至对王总的施舍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
上班的第一天，王总特地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给我上了半个小时的法制教育课，告诉我在药业集团上班要学会各种法律法规：比如不准乱说乱讲，不准乱串办公室，不准扎堆聊天，不能随便讲出生产机密，不能打探公司内部情况等等。我一一遵从。王总说这叫军事化管理。我相信了他的军事化管理。
白天，我坐在办公室里一件事也没有。王总跟主任跟人事处长跟财务处长跟出纳一起出去办公。说是商量投资问题，不好一个人出去，那就带上整个集团公司要员。我在家留守。下午，他们不出去办事时，王总领着各位大将打“够级”。6个人正好两副扑克。一打一下午。常常觉得这个集团公司里的人怪怪的。大家见面一笑了之。王总给我介绍财务处处长——张先生时，一副赞叹不绝的样子，张先生自动放弃深圳的优厚待遇与他共创明天大业是英雄男儿壮举。这时候张先生顶多回报一笑。
有一天，我跟张先生在公司里午休，自然地聊起公司及我个人的事。张先生满脸惊讶地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如实告诉他我是在人才市场应聘来的。张先生又问我一个月多少薪水，我把老板的意思说了，是一千块。张先生凄然地一笑，封我一个雅号“傻丫头”。
我明白张先生话里有话。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先生一边吐烟圈一边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我明天就要离开公司了。
你不是干得挺好的么？我问。
张先生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傻丫头，说你傻就还真傻了不是？然后话锋一转问我在这个城市里有没有别的亲戚朋友？我摇头说没有。
第二天，张先生果然没有来。第三第四天也没来，我知道张先生是不可能来了。他永远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公司。为什么？我也莫名其妙。
张先生走后，王总吩咐我以后不论谁来电话都说他不在。我照办了。张先生走后的半个月，就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留守，王总从来不让我跟同事一起出去，那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忽然接到一个自称是李经理的电话，李经理在电话那端气愤地说：叫王XX接电话。王XX就是王总。我告诉他王总不在。李经理暴跳如雷地吼道：娘个X的，叫他妈的王XX接电话！我又耐心地重复了一句：他不在。李经理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这狗娘养的东西，他妈的他骗了老子80万，打电话他就不在，请你转告他，他再给我耍花招，我就让他满地找他的狗头！然后，啪地扣了电话。
我在电话这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吓得浑身发抖。联想张先生的话，又回顾眼前这一幕，真觉得王总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是他伪装得特别深沉罢了。
自从那个李经理打过电话以后，便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害怕。害怕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里陷入一场扯不断的纠缠中去。
我开始细心观察王总的一举一动，开始验证李经理说的话是否真实。在我还採有从那场惊魂中安静下来时，又有一个纪姓男人打来电话问王总去美国考察回来没有？我一愣，王总去美国考察我这个秘书都不知道。便问对方是哪里？对方强硬地说你别管我是哪里，你实话告诉我王总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我只好顺水推舟告诉他王总去美国还没回来。我问对方有什么事可否让我转告？对方说是欠他20万块钱的事。
我明白了，原来王总是在撒谎。我乘机告诉他，王总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
在药业集团附近有一个中医诊所，是一个操异地口音的中年男子开的。我经常去他那里买止痛药、感冒药，一来二去自然就熟了。谈到了工作、生活，谈到了社会上五花八门的招聘，谈到某些骗局。他告诉我他是河北石家庄人，他原来也跟王总在一起合作，因为他是医生。当时王总许诺给他年薪3万。所以他才辞职跟王总一起办公司，谁料到一年以后，王总一分薪水也没兑现。王总的许诺不过是空头支票一张，而药业集团公司不过是皮包公司，后来他便主动退出公司，等于白干了一年，自己开了诊所。
他还告诉我，王总辞了3个秘书、4个司机、7个会计。只有一个秘书比较幸运，半年开了500元钱。其余的都怎么来就怎么走的。
我问他，王总这么克扣别人的工资，为什么没人跟他算账？
他一笑：算账？你知道王总是哪条道上的人？想想就算了。人在他乡不容易。吃亏是福么。上次有个东北女孩应聘在王总那儿，3个月没挣一分钱还倒搭上500块押金钱。一气之下找了3个小伙子把王总揍了一顿，把王总打得鼻青脸肿，结果，女孩与3个小伙子同时给拘留了15天。
他还劝我最好默默地离开，否则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仿佛沉到幽深世界的底部。感觉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医生姓什么，叫什么，我感激他对我的劝慰，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第二天，上班时我找到王总，谎称母亲有病，急需2000块钱。王总和蔼的笑脸听我把话说完立时变成了长脸，很久，硬梆梆地扔给我一句话：公司现在没钱，以后再说！
我终于看清王总人模鬼样的把戏。想起他做过的每一件鬼鬼祟祟的事，就忍不住心中的愤恨。
我冷冷地说：你必须给我付清2000块钱！必须付！我几乎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
王总抬起了长脸说：你是老板我是老板？不干你可以走吗！
呵！他说得跟喝水一样轻松。我走，我白白给他干了两个月，没有工资钱不说，饭钱也要自己掏，就是给地主扛活还供饭呢。
我也来了倔劲儿：姓王的，你少装糊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若明白，付清2000块咱们一刀两断！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那股冲劲儿。别说王总还真的就被震住了，一改生硬口气说：2000块钱至于伤了咱们之间的感情么？
这时候，王总不知给谁打电话。一会儿，人事处的那个小伙子推门进来，趁我不备之际，一把将我推出门外，那样子好像我是王总屁股后面的一个无赖。
我忍了又忍眼里的怒气。回想这些日子在公司里的种种感觉和越来越多的传闻，觉得公司的5位大将不过是王总招摇撞骗的幌子而巳。
我转身又跑到王总办公室：大声地说：钱我不要了，秘书我不干了。2000块算我交学费了，谢谢你让我从里到外认识了你！
然后，我背着挎包跑出了酒店。5月的阳光一片灿烂，倾泻在脸上、身上。我慢慢地走出酒店的停车场，眼泪终于哗哗地涌出了眼窝，流了满脸。自以为刚强，眼泪流出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脆弱，这么需要呵护和依靠，那一刻，既有解脱般的轻松也有成为自由人无处可去的茫然。
两个月一分没挣到，挣来的是满面灰尘疲惫。
没做秘书时，常听人说起老板的秘书有多风光无限有多优雅绝尘有多富贵和风花雪月。只有自己经历了才深刻地体会到：人前越风光、越财富，背后就有越多的不幸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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