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韩国打工的苦与乐

　　我的家乡是吉林省延边自治州，在美丽的鸭绿江畔，那里生活着近百万朝鲜族人，以农业为生，靠天养年。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农民，日子过得不是很紧巴，但也没真正过上富裕生活。有粮吃，有衣穿，已经不再是我们这一代乡下人对生活的要求了。时代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甜蜜的小康生活一直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和目标，比如，虽然是在农村，我渴望有摩托车骑，有大屏幕彩电看，在家可以唱卡拉OK。而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为了更快的致富，让农民的生活有大幅度的提高，每年，当地政府都要组织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去韩国的汉城、釜山等地进行劳务输出。常常是春节一过，青壮年劳动力便离妻别子，去韩国打工。韩国的工业，尤其是电子工业很发达，需要大批劳动力。韩国人口少，缺少劳动力。在韩国，一个普通劳动力一天需要人民币500元左右，而雇佣一个中国人一天只合30-40元，所以，韩国商人从中国境内雇佣大批青壮年劳动力。

　　我是在1996年春天由乡里组织的劳务输出中去韩国釜山的。从我国的大连坐船启程，一路上，心情格外地好。毕竟是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船，第？次看海，眼前的美景一幕接一幕，一点也没有茫然的感觉。尽管领工的韩国人在中国的三天培训期间，对我们在韩国的行为规定了很多条条框框，甚至上厕所都规定了时间，不许超过十分钟，不许聚众闹事，我们对韩方规定的条款没有人提出异议。韩国领工说：你们没有异议就好，就表示你们已经接受这些规章制度，在韩国工作期间，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不能很好地遵守这些规章制度，将会受到公司的处罚，然后解除合同。我们都表示，会自觉遵守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我们会为公司奉献我们应该奉献的一切。那毕竟是遥远、美丽而富有的韩国第二大城市。虽然是出国给洋人打工，虽然韩国领工对我们这些即将给他们创造剩余价值的中国民工有一种鄙视的态度，我们都忍了。最让我们激动的是每月管吃管住，1000元人民币。这个数字，如果在国内，恐怕只有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人才能挣到。像我这样仅有初中文化，农民的女儿别说一个月挣这么多，就是300块都难。如果在韩国能坚持下来，一年就是一万多元，干上二年就可以帮助父亲盖一座窗明瓦亮的新房啊，大哥也就不用为娶亲没房子发愁了。

　　那是在韩国釜山市郊的一家电子工厂，在中国雇佣了大批劳动力。工作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在三个月之内完全胜任后，工厂又跟我们签订了另外一项条款，那就是如果因为生病，或有事回国工资将执行600块的标准，车票公司不负责。因为这一点在合同中没有，是韩方自己加的，我们不承认。为此，在我们工作了半年之后，第一次与韩方发生纠1纷。我们选出代表与韩方交涉，他们拒不履行合同义务。

　　就这样，我在永株电子公司干了一年，就离开了。我在永株的后三个月工资都是发了600块，心里生气，又跟他们理论不明白。在韩国，我信奉了那句中国老话：胳膊扭不过大腿，即使能扭过大腿，必是胳膊骨折。

　　我离开永株后，通过一家职业介绍所，找到了一份保姆的活计。职业介绍所的人告诉我，在韩国，请保姆是很难的，韩国乡下姑娘也不愿意做保姆，有很多中国人、越南人都在韩国做保姆。我服侍的那家主人姓朴，叫朴明哲，在釜山有自己的食品公司，年产值几千万。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他的公司里做事，女儿在美国留学。我在他家的工作就是侍候他瘫痪在床的太太。我是朴家的第五任保姆。前四任保姆都是韩国乡下姑娘，不是主人炒了她们，而是她们炒了主人。她们不愿意整天与一个大小便失禁，喜怒无常的人在一起。最长的一个只干了半年。第五任就是我。

　　朴先生跟我见面那天，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看出，他对我是很满意的。他去过中国，会说几句夹生汉语。他每月给我的工资是1700元，要我每天给他太太洗两遍澡，换两遍衣服，中午要推她到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让太太每天都保持着乐观心态。我的工作就是这些。

　　我什么也没说，点头答应了朴先生。站在朴先生家的窗前，可以看见沙滩上的游人，来往的船只，再往西南望去，仅隔89海里的对面，就是我的祖国。我很喜欢他家的居住环境，同时，对自己的这份保姆活计也算满意。如果做几年下来，我就可以积攒一笔钱，然后回国。

　　朴先生的家收拾得很干净。晚上，朴先生、他的两个儿子、儿媳妇，特地早早地回来，欢迎我这个中国保姆的到来。他们做了一桌子菜，相当热情友好，好像我不是他们家的保姆，而是他们家的客人一样，这给我漂泊异域的身心带来些许慰藉温暖。我知道，天下根本就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这样做是希望我好好侍候病人。没有技术，没有特长，在韩国这样髙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干这种又苦又脏又累的活是我惟一的选择。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髙兴得太早了，侍候她这个病人比上一天班都累。朴太太的脾气很大，而且是经常发，并且都是无缘无故的，让你摸不着头脑；又好像是故意给我看。她发怒时，经常把大小便抓在手里，到处扔，要不，就往身上抹，被子上抹。抹的到处都是，让人恶心。往往是你刚给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一会就弄得浑身是屎尿。做完这些，她比谁都开心，看着满身脏物，疯狂大笑。所以，一天之内，究竟给她换洗多少次衣服，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常常是一天下来，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不能动弹。

　　我心里有怨言，但是，我都咽到了肚子里。她毕竟是病人。一个很美丽的中年女人一天到晚瘫痪在床上，心里肯定痛苦。我以最大的包容去理解她，给她温谖，给她关心。有时还跟她聊天。她因为留下后遗症，常常是吐字不清，但我基本上都能听懂。她高兴时，就跟我说她的少女时代，说她美丽的初恋。但是，她大多时间都是不高兴，都在发脾气。她不但发脾气，发脾气时还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什么难听骂什么。有一次，她居然用了“婊子”“妓女”这两个词骂了我。如果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我非得把她打成婊子样。

　　与朴太太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她每次发脾气时，都是在意识清醒状态下进行的，而且，她一旦发脾气就得发个够，直到她发泄够了发泄累了才能停止。如果你劝她，给她换洗，她不配合不说，还更凶猛。我对她渐渐失去了耐心，也不想忍下去了。她纯粹是轻视我的劳动，故意捉弄我。拿我开心。一次，她又在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用手抓大便，我看后立即拿来水和卫生纸给她擦洗。她趁我低头不注意，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根本就来不及躲闪。她又在我的脸上狠狠的抓了一把，立刻，五条血淋淋的痕印留在了脸上。

　　我真是气疯了。我没黑没白地侍候她，她不但不领情；还对我充满了仇恨。好像是我让她得的瘫痪病。即使我是保姆，我侍候你，也不比你低一等，不是你的奴隶。我们有平等的人格，都是人。我抬起身，挥手给了她一巴掌，似乎只有这一巴掌才能代表我几个月来心中无法说出的委屈和不满。但是，不幸的是，这一巴掌被下班回来的朴先生看见了。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很快，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拉长了脸，几步奔过来，像扯小鸡一样把我扯到地中间，要我给他跪下，还要我自己打自己三个嘴巴，承认自己不该打人，并要我写下保证书，朴先生歇斯底里地喊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绅士风度。

　　我不跪，我凭什么跪下？凭什么写保证书？我没错。四个月来，我对她悉心照顾，致使她身上的溃烂皮肤已完全康复。我在照顾朴太太的事情上，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力量、耐心、责任。人做事应该讲究良心的。，我把心掏出来，结果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我不仅仅。是想哭，而是伤心。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卷起铺盖走人是了。就这样，我们僵持了大概有十几分钟，互不相让。

　　我背对着朴先生，不看他的脸。他在我背后怒发冲冠，在地上不安地走来走去，不停地挥着手，大声说：你给我滚，滚回你的中国去，我不愿意看见你！现在就滚！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双手掩面，眼泪还是像决堤的河，奔涌而出。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念千里之外的祖国，想我年迈的双亲，和我生活了多年的极富人情味的村庄。我想，我也该离开朴家了，就是他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为他家做任何事情了。去意已决。如果有当晚的飞机，我想，我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明天，明天一大早，我就会离开。我说好！我不会赖在你家不走的。你以为你有钱，就能买到一切！你错了！

　　朴先生骂完我就气喘吁吁地上楼去了，留下我跟他的瘫痪太太。此时，他的太太正用胜利的目光看着我，她为自己惹的祸很是满意。朴先生越是朝我发火，她越是髙兴，她好像是个虐待狂。我不知道我是哪里让她这么仇恨。想到工钱没算，我只好忍着眼泪把朴太太弄脏的床单、衣服，换洗下来，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才完，晚饭也没吃。朴家有个专门做饭菜的厨师，是韩国人，人很朴实，几次叫我过去吃饭，我都没去。他安慰我说：朴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我在他这儿干了七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朴先生发脾气，也许是他心情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我抬起头说：谢谢你，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他突然看见了我脸上的伤，很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问：你的脸，你的脸是怎么啦？

　　我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怎么。收拾完一切之后，我回到我的小屋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已经决定明天回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就在我准备同朴先生清算工钱时，他来了，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口。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的眼中是无法冷却的怒火。他也同样用那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我。我突然背过脸去，哭了。朴先生走了进来'，他的手轻轻地放到我的肩膀上，似乎要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听他说。我真的狠狠地甩掉了他的手，背对着他说：朴先生，现在我们清算一下工钱，一共是两个月，你应该付我3400元人民币，车票另加。

　　小春，你听我说，刚才都是我不好，我错怪了你。他的声音低了许多。

　　我强忍着眼泪说：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回国，不打算做下去了。如果说错，都是我不够理智，不该跟病人计较。朴先生，请原谅！

　　朴先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走到我跟前。刚才他还对我歇斯底里，现在却是态度大转，令人不敢相信。他那一刻的声音很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他说：对不起，孩子，你该听我好好解释，我是真诚的。在他慈祥的声音里，我抬起头，看着朴先生，听他对我解释。他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劳动表现。他太太的溃烂已经好几年了，俞四任保姆都没有使她的皮肤好起来，只有我是那么兢兢业业，不怕脏，不怕累，不厌烦，始终如一，每天都让太太的身上干干净净，这是其他保姆从未能做到的，但是我都做到了。我是他家五任保姆中最好的一位，最称职的一位。这一点他和他的家人都很满意。他太太的脾气他很清楚，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该伸手打他太太，她毕竟是病人。鉴于我以前的工作表现，他不会辞退我，也希望我不要冲动。睡吧，孩子，睡一夜安稳的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他像父亲那样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停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孩子，委屈你了，我从内心里感谢你对我太太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一夜，我无法人睡。心里很矛盾，不知道是留下来还是回国？眼前一会儿是贫困的家，一会儿是朴太太喜怒无常的样子。离开，舍不得每月丰厚的薪水；不离开，那份委屈，那份孤独，那份思乡之情无处倾诉，只能将这些托付给漫漫长夜，让泪水来洗涤。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决定离开。我将意思说给朴先生。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他要给我讲个发生在他和太太身上的真实故事，特地没去上班。他跟我聊了整整一个上午。原来，朴太太得病是因为她知道朴先生在外面有了外遇，无法经受这种打击，他们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夫妻了，经过风雨，共过患难，一点一点地白手起家，才有了眼前的家业。朴太太在与朴先生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跑到大街上，结果被一辆急驶而来的车当场撞倒……命保住了，却留下了偏瘫的后遗症。但是，她从此对年轻女性就特别嫉妒，特别仇恨，经常对侍候她的保姆发脾气，其他四个保姆都因为无法忍受她的脾气走了。所以，尽管我对他太太动了一下手，他也表示能够理解。太太出事后，朴先生很后悔，整天生活在自责之中。给太太找个最好的保姆也是他对太太最好的爱和补偿了。

　　也许是自己处于孤独无助中，也许是朴先生的真诚挽留起了作用，我留了下来。

　　知道朴太太生病的原因后，我一下子就能理解朴太太为什么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了。她心中一定是痛苦极了。我试图用一种关爱之心，仁爱之情打动她，温暧她，试图走进她心里，融化她心中的冷漠。开始并不奏效，她依旧像往常一样，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说骂人就骂人。这一次，我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一次，她见我不还手，竟然把我的手咬得血淋淋的，一边咬，一边骂：咬死你们这些小骚货！我忍着疼痛，一动没动。后来，她咬着咬着就呆住了。她突然摇晃着我的手问：你怎么不打我？你打死我好了。

　　我看着她，眼含泪水对她说：如果你心里难受你就发泄出来吧，那样会好受些。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朴太太冷漠的心，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用吐字不清的话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我用我瘦小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我说：我希望你快乐。你快乐，我也快乐。

　　为了这一句话，我在朴家，整整付出了两年心血。我终于与朴太太结束对立，成为朋友。一晃，我在朴家已经做了五年的保姆。现在，在美丽的釜山，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我经常用轮椅，把朴太太推到附近的公园，让她晒晒太阳，看看大自然，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朴先生已经认我做他的干女儿。回想自己这五年的打工生涯，有苦也有乐。美丽的釜山，将给我留下一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