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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滟江山》 作者:楚妆

第55章 夜奔

  宁致静先醒了过来。

  她垂头看自己一身狼藉,温柔一笑,刚想起身收拾,却发觉自己半边衣服压在他身下。她只好静静躺着,含情凝望着他的侧影。

  他轻锁眉头,一夜醉卧仍没能散去那些隐忧。他时常挂心着很多事情,困苦的少年生活让他养成了吃苦的习惯,恨不得睡着的时候在梦中也能想些军政大事。

  宁致静满含深情、又满含怜惜地望着他。

  他突然伸手揽住她,眼睛仍是闭着,轻轻问声:“醒了?昨晚我醉了,是不是服侍不够周到?”

  她没听太明白,只是答声:“刚刚醒,怕是扰了圣驾。”

  他听到这话,猛然坐起来,不置信地看着她。

  她低头:“娘娘说,她昨晚有些不舒服,让我来伺候。”

  他如脱缰奔马一般地大怒起来:“胡闹!”迅即披衣起床,到了地下仍不解恨,回头斥道:“她胡闹,你们还不懂事么?也跟着胡闹!她惹事我不敢动她,你们跟着惹事,就不怕祸及自身!”

  她抬头看了看他:“我早就知道会祸及自身,可是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是更加坚毅了,一字字地说,“我心甘情愿。”

  他一愣的时候,门外传来侍从低低呼唤的声音,他应了一声。侍从进来,附到他耳边悄悄说:“昭阳殿里的亲信传话过来,娘娘昨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他哼了一声:“自作自受!你过去跟她说,这回我无论如何不饶她!”说着一指已经下床跪在地上的宁致静:“下到掖庭去。我要是不治她,往后这种事难保还会再有。”

  侍从领命而去,走到门口他又叫住:“今天是松儿周岁生日,事情办完了带皇后去小商河游船上,四处不许留人,我有些军政大事要跟她商量。”

  鲁王赵松的周岁庆典,父母之间却是冷若冰霜。

  往常就算是典礼场合,他们两个也会趁空说句私话儿,或者彼此推搡一把玩笑。今天却是冷冰冰的。

  陶花试过跟他说话,笑嘻嘻问他“新人好不好”,被他狠狠一瞪,就再也不敢多说了。

  典礼过后,陶花在太华殿里召见宫廷命妇,一一听她们上前恭贺。这一群妇人大多老迈了,因着夫力子力而讨些封荫,等拿到时都已经老去。

  只有两个年轻些的:吴越王秦文的王妃、一品晋国夫人姚碧君,左卫上将军林景云的妻子、三品定陶郡夫人朱弦。

  陶花与朱弦颇为熟悉,日常在宫中便经常来往,十分亲热。她却是第一次见姚碧君。这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还是在征伐契丹的军中。如今弹指八年过,她终于见到了这个名冠天下的美人。

  人人都知这姚碧君是何种出身,这些贵妇人们都离他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一丝不洁。可是也同样人人都知,她是命妇之中封号最高的,也是最得宠的。自从秦老夫人亡故,这晋国夫人便独占鳌头,每到逢年过节皇后必有封赏亲下到建康城。

  陶花悄悄地、细细地打量她,她寂寞地站在人群中,天然一股诱人温柔。文静清华,隐隐又透出一点高傲,与秦文真是十分相仿的一对良配。

  他们五年没有见过面了,甚至于,她都记不太清他的模样。

  她只是隐约记得,他永远都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也许,现在是时候带榕儿去看看他。

  待众人都退出时,陶花把姚碧君留下,与她闲谈些生活琐事。姚碧君是个世故女子,轻轻淡淡、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日常生活说给陶花知道。

  后来越谈越深,陶花犹疑着问了一句:“你们怎么还没有子嗣?秦家总归得后继有人。”

  姚碧君惨淡一笑,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与他虽是盛年夫妻,却是三两个月才得亲近一回,每次都是在连月亮也没有的漆黑夜里。他柔情万千,叫的却是你的名字,有时夜里会哭醒,怨你不去看他,怨你为了一句话就罚他受地狱之苦。他终是娶了我为正妻,而我出身烟花,他这是在回答你当年问他的那句话。”

  陶花愣住,半晌无语,她一直以为他已经安顿,却不想竟是如此。她从未见过他的泪水,她真的以为他便是传闻中那个无坚不摧的常胜将军,什么样的危难都可以交给他解决,而他自己也永没有难处和伤心,只有一袭白衣之上的骄傲。

  半晌她才抬头:“这次百官来贺,他怎么没有过来?”

  姚碧君撇了撇嘴:“那要问你那贤明的夫君。两年前,你那夫君去为他选妃,就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他哭。”她心底里十分憎恨当今天子,为着他那样瞧不起她,所以说起话来虽然没有一句褒贬,却是一样锋利到位。

  陶花再次低头:“恒岳,唉,他们素来不和。是我不够周到,竟然让恒岳去为他选妃。”

  姚碧君淡淡展开话题:“西北苦寒,风沙遮天,我看他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陶花惊异:“你们不是在吴越么?”

  姚碧君一笑:“他早就请驻阳关了,难道你不知道?”

  陶花缓缓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之前才刚请过大夫,换了四五拨,众口一词说,他的肺病受不得风沙,若是执意居于西北,怕是眼看就要不治。”

  陶花猛然抬头:“你说的是……秦文?”

  她实在难以相信。她需要确认。

  这怎么会是他?他应该是最出尘最得意的那一个,样样都是最好的,功夫是最好的,琴棋书画是最好的,就连容貌这种不能选择的东西,也都是最好的。他应该是那个梦中的鲜衣怒马少年郎,而不是风沙侵蚀、苦求一命的痨病鬼。

  姚碧君仍是淡笑:“当然是他,吴越王秦文,杀死契丹皇帝、手刃钱元虎的秦文,铁箭公主许嫁而不嫁,如今他是我的夫君。他辗转病榻,我数次劝他离开阳关,他只是执意不肯。他说,是你让他在阳关等着,他不能走,就是病死也不能走。”

  陶花眼眶已湿:“这……这从何说起?”

  姚碧君紧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变得炯炯:“我这次肯千里迢迢过来,就是想求你去劝劝他,只要离开阳关那风沙之地,他的病就能好。”

  陶花点头:“我会去,当然会去,我会带榕儿一起去看他。”

  姚碧君出言阻止:“娘娘,榕儿怕是带不走了。”

  “为什么?”

  “带着太子,我们怎能逃得出去?”

  她大惑不解:“不必逃,我让恒岳送我们过去。”

  姚碧君立刻站起作势要走:“娘娘,是我多嘴了,今天这些话你就当没听到吧。这事若让皇上知道了,别说我们一家人,九族都是性命不保。”

  陶花赶紧拉住她:“我不告诉他,你别走,先坐下。”

  朱弦听说皇后遣出所有侍从,静坐不语了大半日。她赶紧过去看看。

  等她迟迟疑疑试探着移步进去,看见皇后竟然泪盈于睫,她赶紧搜肠刮肚想个讨好的话题。想了一阵想起了靖玉皇妃,人人都知道皇上待皇后百爱千宠,那靖玉皇妃只是个幌子而已,为着皇后的善心才能在这宫中生存下来。闲杂人等无事时便会去戏弄欺负她,反正她在这宫中没有任何依靠,皇上听到也只是一笑置之。

  朱弦轻轻说:“皇后,我刚刚路过燕归馆,听见靖玉皇妃在那里啼哭呢。要么咱们过去看看?”她心中想着,这靖玉皇妃多半是因为失意而哭,皇后过去看到了,自然就会想起自己三千宠爱在一身,也就不会伤心了。

  皇后迷迷茫茫站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哭,他也从不告诉我。我提过什么阳关,只是一时胡说八道,我怎么知道那里风沙这么苦。我总要劝他回来。”

  朱弦没有听太明白,只引着陶花去了燕归馆。

  陶花一路行去,心口沉重。等进了燕归馆,朱弦生怕靖玉皇妃听见有人来会停了啼哭,她阻住侍从禀报,竟然就推开门直闯进去。

  靖玉果然在啼哭,看见人来,慌慌张张收起桌上的一幅图画。

  朱弦见那画上一个紫衣少年,却并不知道是谁。

  陶花却认得那是谁。她抬头看靖玉,哭得已经双目红肿。她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靖玉:“我带你去见他!”说罢一路扯着她往外走去。

  朱弦已经傻了,半晌跟出去劝阻,陶花挥手喝令她回去,而后带着靖玉上了皇后的车驾,吩咐直奔天牢。

  靖玉也吓傻了,刚开始以为是又被戏弄,她一味哀求讨饶。陶花却待她甚是和气,不住安慰她。等到真的进了天牢,她反倒是静下心来,只要能见他一面,便是粉身碎骨也好过这每日凌迟般的思念。

  陶花呵斥劝阻的狱卒,强令他们打开牢门。

  谢怀畅正在牢内昏睡,靖玉扑倒他身上时,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阵,问她:“你是人是鬼?”

  靖玉大哭着抱住他。

  陶花站在一旁看着不住拭泪,刚觉得心里有些安慰时,却见谢怀畅猛然扼住靖玉的咽喉,手下毫不留情,靖玉被扼得不断咳嗽。谢怀畅说:“让我杀死你,咱们到黄泉路上去做一对同路鬼。”

  陶花大惊,急忙想要过去解救。旁边的狱卒却拼力拦住她,另有狱卒过去拿大棒把谢怀畅打晕,靖玉看见谢怀畅被打,死命扑到他身上帮他挡住,一时间局面狼狈不堪。

  陶花被这变故给惊呆,这一片的狱卒首领已经赶过来,赶忙跪下:“禀皇后娘娘,此人两年前便已疯癫。”

  靖玉听见,扑在已经昏晕的谢怀畅身上大哭起来。

  陶花凄然立了半晌,过去把靖玉扶起来。她怎么也不肯起,叩伏于地:“娘娘,我知你仁善,求你将我也关在这牢中,日常也可服侍于他。”说着不住叩头,满面涕泪交流。

  陶花伸一支手臂扶住她:“不是我不许,只是,他既已如此,怕会伤到你。”

  靖玉抬起头来,眼神无比坚定:“我不怕,我一定能让他好起来。”陶花看着她的眼神,那个唯唯诺诺的靖玉皇妃不见了,当年那个喝一声“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靖玉公主又回来了。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交待狱卒把靖玉也关在此处。狱卒跪地回禀:“此事不合大周礼法。”

  陶花冷冷答道:“我这就回去拟旨,改了这礼法!”说着摆驾回宫。一路之上,那对苦命鸳鸯的惨状不时浮上眼前,让她心内愈发担心。

  不知道他此刻如何了?数年前,曾经为了失去她,他在重伤之余生了一场大病。那么,此时呢?

  姚碧君说他若再不回中原,眼看便要不治,到时她如何跟榕儿交待?榕儿现在还什么都不懂,等到他好不容易长大懂事了,她就告诉他,你的爸爸被妈妈一句话给骗到阳关、风沙侵蚀而死么?

  姚碧君自阳关过来,路上也颇费了些时日,她离去时大夫们说他还有救,现在呢?

  陶花越想越是担心,车驾还未到宫门时,她猛然跃出。随从们大惊失色,还未及开言,却看见皇后跳上前面的马匹,一转马头往反方向奔走了。

  一时间众人大呼小叫追过去,却哪里有人赶得上陶花这自草原上练出的骑术?

  她快马往西门奔去,这一路之上都未有阻碍,直到到了西门,远远望见城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奔到近前去,才看清楚竟是林景云。

  他也已看见了她,走上前来先见过礼,而后看看她身后:“连侍卫都不带,这么着急?”语调毫无谦恭之意,竟隐隐有些无礼。

  陶花也不跟他客气:“我要出城,告辞!”说着纵马便要过去。

  林景云横在她马前并不相让:“你都不问问我为何在此么?”

  陶花到此时才觉得有些蹊跷,他官拜左卫上将军,掌管京郊驻军,怎么会在这里守城门?

  林景云缓缓开言:“我在这里守西门已有两月,皇上说,若是皇后永不出京,天下太平自是最好;若是皇后有一日必要西去,那么,我这左卫上将军恐怕就得准备迎战了。

  陶花仓促间不及细想,只是一甩马鞭怒喝:“你是要跟我动手么?”

  林景云知道她会错了意,摇摇头说:“怎么敢跟你动手?皇上说了,若是有一天我在这里看见了你,就让我跟你说,敌我不两立,请你三思。”

  陶花愣了片刻:“什么两立三立的,乱七八糟,我走了。”说罢大喝一声“闪开”,转开战马便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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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写他,右手写爱潋滟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