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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滟江山》 作者:楚妆

第66章 骗技

  陶花抱着赵榕,指指面前的人:“榕儿乖,叫爹爹。”

  赵榕却是抽出他的小佩刀,想要扑将过去。

  陶花带着歉意向秦文笑笑:“我会慢慢跟他讲。”

  杜若仙紧紧扯着秦文的手,目不转睛盯着他二人一举一动,陶花冲她挤挤眼睛:“杜姑娘,要么,你为正我为偏,可好?”

  杜若仙恨不得扑过来把她撕碎,秦文捏捏她的手:“我的爱妻可不是小气的人,连玩笑都容不下么?”

  陶花正色道:“你若是想让我早点走呢,就最好快点把我的病治好。”

  秦文却皱起眉头:“不是说好我来治么?”

  杜若仙即刻挡在他身前:“我来治我来治!”

  陶花随着他二人走到屋里去,一路上把秦文好好打量一回,她往常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他笑问:“现在才知道好看?”

  陶花也笑:“以前太近了,不觉得,又整天打仗,只想着你枪法好、马术好,是可担大任的良将。”

  他侧头问她:“还有呢?”

  “还有兵法好。”

  “没别的了?”

  “嗯——,还有琴棋书画全都精通。”

  秦文一哂:“听了这么多,都没听见我最想听的。”

  陶花犹疑着想了半天,不知道他到底想听什么。杜若仙却是嘴角含笑,脸色红扑扑地抓住他手臂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秦文立刻笑逐颜开:“这才是我想听的。”

  陶花看着杜若仙的脸色,已然猜到定然不是什么好事,赶紧把赵榕抱在怀里不让他看见。

  三人一路欢声进屋。

  陶花笑问:“你们怎么住到上京来了?这里可是契丹国都。”

  杜若仙毫不避讳地说:“就是为了躲你远点,也不受你夫君辖制。”

  陶花笑着走到秦文身边去,转头向杜若仙做个鬼脸:“想躲我?你看清楚,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她话未说完秦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陶花怒道:“不能这么开玩笑的!”往回猛抽。

  秦文脸上漾着促狭的笑意。

  杜若仙在笑。

  榕儿也在笑。

  最后连陶花都忍不住尴尬地笑起来。

  然而。

  最先变色的是秦文。

  他不确信般垂头看了看她的手腕,以眼色叫杜若仙过来。

  六个月之后,周国借口契丹国今年的岁贡迟交,撕毁乌由城下之盟,兴倾国之兵而伐。

  赵恒岳能等这六个月,已经算是很有耐性了。他度日如年的数着月亮,就是想不明白,什么样的病半年了还看不完。

  契丹国力经乌由之败后大不如前,周军一路势如破竹。

  队伍进入锡兰时十分小心。赵恒岳更是脱下戎装,换了布衣,抱着松儿由锡兰集市穿过。

  即使是打仗,百姓们也还是要吃饭的,所以集市上依然有人。

  他指着路上的景物对赵松说:“爹爹妈妈以前来过这里,以后我们再带你一起来。你乖乖地帮爹爹去求妈妈,让她别生气了。”

  等他看见路边上的“铁口直断”条幅时,立刻笑着走过去坐下。

  李半仙一看见他,当即大惊:“这位客官,换了是别人,求我给看相我李半仙也不给看的……”

  赵恒岳哈哈一笑:“别给我看了,给我的孩儿看看吧。”说着扔了一锭金子给他。

  李半仙盯着赵松看了半天:“嗯,天生富贵,一生顺遂,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不是君临天下之相么?”

  李半仙摇头:“你是,他不是。”

  赵恒岳当即就沉了脸:“我君临天下,当然会传位给他。”

  李半仙笑着摇头:“你为什么没传位给他,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反正没传位给他。其实当皇帝也不见得就好……”

  赵恒岳倏地站起:“胡言乱语!”

  他转身要走时,李半仙又叫住他:“你是不是来找人?”

  他顿住步子。

  “人都说算命得捡好的说,可我看你仁善爱民,不得不提醒你命中这一大劫。你要找的这个人,只怕是很快便要离你而去了。”

  赵恒岳手按刀柄回头,李半仙微笑:“你若是生气杀了我,铸下恶果,那你们就不但要分离,还要深恨。”

  赵恒岳冷哼一声:“无稽之谈。”

  赵恒岳离去不久,刘一刀不解回头:“你为啥尽捡不好听的说啊。”

  李半仙笑笑:“这位客官啊,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常人,捡好听的说没用,捡不好听的他才可能听进去点儿。”

  “你怎么知道他在找人?算出来的?”

  “你看他那个样子,寻寻觅觅满心期待,一看就是在找他的心肝儿呢。”

  两日之后周军围住上京。

  围城的当天晚上,有一个红衣女子自城中出来求见周国皇帝。

  中军帐设在淮南军中,她找的那个岗哨也是淮南军兵士,并不认识她,只是斜眼打量一遍把她轰到一边去。

  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啊,其实我是要找金德贵。”

  金德贵随幽州军驻营,把他找来时已是深夜了。

  他一看见这个女子,脚步都没停就往中军帐急奔。

  这个女子身手也甚利落,跟着他一起跑,竟不落后于他。

  淮南军的兵士们驻足观看,都说:“嗯,小金肯定是犯错了吧,他这老婆也真是厉害,居然追打到军营。”

  等跑到中军帐时,两人都气喘吁吁,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小娃娃正好散步路过这里,拍拍手叫了声“妈妈”。

  旁边跟着的爹爹笑话他:“别一看见女人就叫……”他没有说完却僵住,又即刻改了口,“所有人都退下,把松儿也带走。”

  松儿大哭不许,他也快哭了,只差跪下来求他:“儿啊,你让给爹爹一晚上,明天要什么都行。”

  那女子笑着过来,抱起松儿好好亲了亲,看了又看才让人抱走。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两情浓时,他小心翼翼说:“我把嫔妃们都遣散了,只剩了你的侍女静儿,她掉了一个孩子,实在可怜,我不忍赶她走。”

  她点头:“静儿挺好,对你是真心。”

  他觉得这句话甚是难测,赶紧又解释:“我留她也是为了松儿,松儿还小,跟她处得久了,就跟亲娘一样。”

  她再次点头:“很好。”

  他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偷眼看她是喜是怒,可惜看不出来,只好继续解释:“其实最主要的,我是想着,咱们俩要是万一有人生个病遭个灾,松儿不至于无依无靠。”

  她突然有了反应:“我死了还有你,松儿怎么会无依无靠。”

  他笑笑:“咱们不是说过吗,一只燕子死了,另一只也不会独活,哪怕撞地殉情呢。”

  陶花伸手无限爱惜抚了抚他的面孔,点点头:“我知道了。”

  山盟海誓总是动听,美好时光总是短暂。

  第二天早晨,陶花很早就醒了。

  算起来,这是她与他共度的这么多夜晚中,唯一一次比他早醒。想到这里她不觉有些感动,又有些心伤。

  她侧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看他,将他的样子细细记在心中。

  而后她起床出帐,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

  回来时赵恒岳已经起了,一见她回来就跳过去抱住:“怎么起这么早?我好久没碰你了,是不是已经生疏到不能让你尽兴了,不然怎么起这么早?”

  陶花脸色平淡:“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坐下来:“阿陶,你这次回来,眼神跟以前不同了。”

  “喔?”她有些好奇。

  “以前一眼能望到底,这次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她笑了笑。

  他紧接着补上最重要的那一句:“不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咱们俩还是跟以前一样亲。”

  她淡淡看着他:“你说得对,这次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说,但是说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两件事。”

  “快说吧,难道之后再说我就敢不答应你么?我有那胆子吗?”

  “第一件,我要你答应生够五个皇子,现在才只有两个。”

  他站起来:“看来,昨晚你是真的没有尽兴,现在补还是等晚上?”

  “你坐下吧,答应我了没?”

  “阿陶,你要知道,你生一次孩子咱们俩就得好久都……”

  “你别罗嗦了!答不答应!”她忽然恼怒起来。

  他只好被迫地万般委屈地点了点头。

  “第二件,我要你从契丹撤兵。这里是我的故乡,在乌由与你订下盟约永保太平,你却不肯遵守。”

  “阿陶,这都已经打到京城底下,不出几天就攻下了。”

  “你要敢继续打,我就敢到那城上去守卫故土!”

  “好吧好吧,我打这上京城一是为了见你,二是为了重温咱们当年走过的地方,现在见到你了,就回去吧。”

  陶花点点头,算是认可,而后慢慢坐下来,“皇上,希望你能信守承诺。现在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皇上听。”

  他嘻嘻笑着问:“香艳么?”

  她不理他,正色说下去: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一个草原上长大的女子,爱上了远方来的客人,相许终身。他们对着草原上的月亮发过誓言,就在此地相伴一生。”

  陶花指住门外一丛绿地:“就是那里。”

  “可是这个客人却背负着两条秘密使命——杀这个女子一家,还要找到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这个客人实在没有办法,终至女子一家惨死,他拼着受伤才救下他爱的姑娘。可是姑娘却不原谅他,她当夜奔出上京城。她不知道,这个客人为了让契丹人放她出城,不得不与相府小姐虚与委蛇。”

  “老天爷安排得巧,姑娘在雪地中遇见皇子,她一眼认出就是心上人要找的那个人,所以救了他。后来许多年,她明知道心上人就在不远处,也始终恨他,不肯相见。然而,她救的皇子让她出征,她没有办法,只好又见到了她的心上人,两个人眷恋深深,这次一见面就再也不愿分开。直到他们回京了才发现,这个皇子也爱着这个姑娘,本来是没什么,可这个皇子却当了皇帝。唉——”

  陶花在此一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赵恒岳平淡地看着她,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她凄惨一笑:

  “契丹一战,为了让姑娘报仇,他们假装彼此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中了敌人的离间计。可怜姑娘的心上人身负重伤,两个人思念成狂,却因为皇帝的阻隔连面都见不到。”

  “后来,他们想过好多办法,调幽州军南下、甚至联合西域诸国一战,却始终逃不出皇帝的掌心。姑娘在皇帝身边困了五年,强颜欢笑,可是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她始终不愿意跟他亲热,房事能推就推,还想方设法找别人替上去。”

  她又转头去看他。他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这姑娘还曾经被迫去刺杀她的心上人,她当然不会刺死他,可是为了掩人耳目,只好刺成重伤,那一箭的伤痕也就永远留在心里了。好在,谢天谢地,皇帝终于不爱这姑娘了,她终于可以逃出牢笼,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到说好的那片草地上相聚。他们在上京城里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

  “可惜,好日子没过了几个月,这个皇帝就兴兵来犯,当年乌由的城下之盟全不算数。这个时候,西域已经全降了,吴越也已经全降了,他们再也没有地方去,可怜天下之大,却再没有他们两个人容身之地。姑娘只好回到皇帝身边盗取令箭,只为了能换心上人一条性命。”

  “现在,这个姑娘已经绝望了,她已经跟她的心上人永诀,因为她不想再拖累他。她只想来求问这个皇帝,能不能放她回家?回到她在上京的家,让她死在故乡。她在周国许多年,可契丹才是她的故乡。她与契丹交战多次,从没有杀过一员将领,因为那些都是她的伙伴。那里——”她指着远处的上京城,“才是她的家。”

  说完,她跪在了赵恒岳跟前。

  他从椅中站起来:“阿陶,你是骗我玩的,对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景云不经通报便闯进帐来,一边走一边说:“师傅,岗哨跟我说,今天早晨有人拿着您的腰牌从城内出营,奇怪的是,居然有个小孩很像冀王,更奇怪的是,都说那个大人像极了秦将军!他怎么会在契丹?他不是最恨契丹人吗?不是不是,我是说,他不是死了吗?许多人亲眼所见!”

  他说完了才看见地上跪着的陶花,登时愣住。

  赵恒岳指着陶花对他说:“把这个女人拉出去,砍了。”

  林景云更加发愣,左右两边看看。

  赵恒岳的声音仍是冷静:“趁我还没想到更折磨人的方法之前,趁淮南军的将领们都还没到,你赶紧去砍了吧,对她好。”

  陶花站起来,率先走出帐外。

  林景云一边跟出去一边问着:“公主,怎么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到心急时还是叫她公主。

  陶花顿住步子:“你杀不杀我?”

  “不杀。”他连想都没想。

  陶花起步继续往前走。

  林景云愣了片刻,发觉问陶花问不出什么来,决定还是回去问问赵恒岳,于是又回进帐内。

  陶花见他离去,便终于可以站住,回头望了望旭日中的大周皇帐。朝阳刚刚升起,帐顶上镶着的金边正盈盈闪烁。她很想再过去看一眼他,亲一亲再走,可是不行了。

  她只能闭了闭眼睛,在满目黑暗中把他的眉目重新描画一遍,而后大步离开。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已经走到营外了,听到背后有马蹄声。

  她立刻回头,佩刀出鞘。

  林景云叫一声“公主”,下了马。

  她缓缓放回佩刀:“什么事?”

  他一脸焦急:“这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俩怎么闹成这样?我知道你脾气硬,可也不能倔强到底,回去说个软话儿成不?”

  她哼一声继续朝前走。

  他一把扯住她的臂膀:“好了!你先回去消消气,我让师傅来跟你道歉!包在我身上,我管保劝得他给你认错,下跪也成。”

  陶花回头看着他,眼神中一片死灰。

  半晌,她拉起他的右臂放在手中。他的右臂因那次重伤,已经不甚灵便。她轻轻抚摸他的右臂:“以后,自己多保重。”

  他瞪着她不说话,眼神中的焦急慢慢变成疑问。

  她笑一笑:“景云,这次是真的不成了,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

  他眼神中的疑问最终全变成惊恐。

  她转身再走。

  他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公主,我知道你们这次是真的闹翻了。可你别去那上京城,那是死路一条。你跟我回营,我照顾你。”

  她苦笑:“景云,傻孩子,你放手吧。”

  “我不放,师傅刚刚下令撤下幽州军和京郊军,只让淮南军攻城。淮南军的人全都不认识你,他们可不会容情。你跟我回去。”

  “你放手!”

  “我不放!放了你就是死路一条,我不能让你死!”

  陶花叹口气:“生死由天,岂是你我能改变?”她回转身来,“景云,恒岳说你以前喜欢过我,是不是真的?”

  他一下子脸红,放开手臂低头:“乌由山谷诱敌那次,秦文在营门口送你,你俯身下去跟他告别,面孔一侧,我正好看到了。你那时候满面都是关怀情意,一心一意想着对方的样子,我……我难免就动了一下子心。”

  陶花笑了笑:“那,我亲亲你好不好?”

  林景云惊异地看着她,而她却毫不犹豫靠过面孔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等他发觉不妙睁开眼睛的时候,陶花已经在他的战马之上,向他拱手:“景云,你的情意陶花来世再报吧!”说罢纵马而去。

  整个早晨,她没有掉过一滴泪,而这一出重复的骗技却让她想起了旧事,瞬间眼眶润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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