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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美人夜来》 作者:语笑嫣然

第3章 调查开始,枯井女尸……

  薛灵芸的身子也不疼了,火辣辣的暴躁情绪都在一个温柔的眼波里收敛。她有点失态地看着曹植,毫不遮掩自己灼灼滚烫的目光。曹植似乎也意识到那目光的唐突,好像自己就是那月宫里的玉兔,掉进了什么猛虎豺狼的洞穴,他有点尴尬,回看薛灵芸一眼,眼神里隐约有求饶的意思,似是想要拿布把自己遮起来。薛灵芸的脸刷地红了,赶忙将头低下,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在未入宫以前,有关曹氏兄弟和甄宓之间的传闻,在民间早已传得轰轰烈烈。虽然其中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也因为传来传去而失了本真,但薛灵芸却是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的。曹植的才情横溢是她敬慕的,曹植的深情无奈是她痛惜的。

  而甄宓,那个传说中足可与大小乔媲美的女子,她貌若天仙,心似菩萨,聪慧机智,英勇无畏。她与曹植心有灵犀,无奈先帝硬是将她许配给了其大哥曹丕,亦是如今的天子。

  甄宓因此被迫与曹植分开。

  他们的感情是发乎情止乎理的,是心灵的契合与思想的交流。他们就像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很多人都觉得惋惜。尤其是曹丕霸道鲁莽的武夫性格,更加不衬甄宓的温婉和才情。后来宫中屡屡传出甄宓与曹丕不和的消息,不久后,曹丕将甄宓贬至邺城,最后,因甄宓那首讽刺怨恨的诗以及木偶诅咒的事,让曹丕彻底恼怒,赐了鸩酒,将其毒死。

  这不是神话,却胜似神话。薛灵芸初闻的时候,听得满脸是泪。她仿佛可以看见曹植为情而伤的憔悴寂寞,她恨不得自己可以变成他身边最低等的仆人,为他递一方拭泪的手帕,或者,为他斟一杯浇愁的烈酒。

  而现在,他就在她的面前,用那么温和的眼神凝望着她。她总是忍不住抬头看他,看过又觉唐突,便又将头慌张地低下,然后,再抬头。反反复复。

  此时,曹植喝止了这场荒唐的殴斗,陈尚衣再泼辣,也不得不作罢。而她的蛮横在宫中早就人尽皆知,反感她的人,很自然就会将心思偏向另一方。曹植看着薛灵芸狼狈的模样,微微俯下身来,伸手将她扶起,问道:“你没事吧?”

  薛灵芸笑道没事,可伤口的疼痛却忽略不了。她无意识地将手护在胸前,发出细小的呻吟。曹植便勾起了嘴角,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道:“赶紧擦擦吧,伤口沾了泥,容易溃烂。”可是看她含胸弓背的委屈模样,不由得心生怜惜,索性就自己动手,一边为她将伤口的污血轻轻地抹开,一边问,“你怎能跟陈昭仪起冲突呢?难道是新来的宫女不知道她的恶名?”

  薛灵芸一听恶名两个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这可不像侯爷您应该说的话。”曹植一愣,他没有想到区区一名宫女也能够如此大胆地与他说笑,他不禁想起甄妃,年少时的她,似乎也是这般天真率直的模样。

  心中又是一叹。

  但早已习惯了压抑自己感情的他马上一脸微笑地道:“这也不是一个宫女应该说的话。”薛灵芸扬了扬眉,咂嘴道:“我不是宫女。我是新入宫的美人。”

  “啊——”

  曹植突然有如被针刺了一下,抽回手,惊愕道:“你就是那从常山来的女子?”薛灵芸只道自己竟有了些名气,就连鄄城侯也晓得她入宫的事情,心中窃喜,点头道:“我叫薛灵芸。”

  可是,话至此,就再没了下文。

  曹植慌慌忙忙地走了。薛灵芸怔了怔,看那背影,总觉得带着恐惧和逃离的意味。但为什么呢?自己可不是洪水猛兽,亦非鼠蚁蛇蝎啊。

  凝神间,她蹙着眉,握紧了染着血渍和污泥的手帕。

  彼时,黄初二年。秋。

  帝登基之后,封曹植为鄄城侯,所以,他并非长居于洛阳。此番前来,不过是兴之所至。他就跟薛灵芸一样,到了皇宫才听说兄长临时去了许昌。但他莫名地觉得轻松。

  月色浅。

  疏影横斜。

  曹植在窗前站着,忽而想到白日里在御花园撞见的那名女子,不由怅然。究竟是从何时起,他那么避忌接触后宫里任何一位嫔妃的呢?全都是因为宓儿的关系吧。

  宓儿,宓儿。

  这称呼多柔软啊。往事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们心照神交,早已经将彼此引为终生的知己。他唤她宓儿,她便喊他子建,两人都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是要拜天地结为夫妻的。那时候,父亲曹操亦十分欣赏宓儿的聪慧与才情,他曾说这世间的女子没有谁能比宓儿更加适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他希望她能够辅佐新君治理朝政,而这新君,却不是自己,是大哥曹丕。

  后来。

  他再也不能够亲切地唤她宓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辛酸的称谓。嫂嫂。可笑的是大哥登基之后还没来得及将宓儿封做皇后,他的心就乱了。他的身边开始围绕着一个接一个的后宫佳丽。多疑的他甚至总怀疑自己与宓儿在私下仍有往来,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他将宓儿冷落,再贬至邺城,他却流连洛阳或许昌的红花绿柳。

  骄傲的宓儿呵,水晶骨头,琉璃心,她定然万般委屈,难过,所以才作了《塘上行》,言辞间对自己的丈夫饱含怨愤和讥讽。与此同时,在那时还是嬛夫人的郭后,诬陷宓儿用木偶诅咒谋害大哥,大哥盛怒之下相信了此事,赐下毒酒,彻底地将她的生命了结。

  这些事,挫骨扬灰也难忘。

  对大哥曹丕是心存怨恨的吧?不仅怨恨,也忌惮。他毕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帝王,自己的生死也操控在他的手上。他们都是心思澄明的男子,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道理,早在彼此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烙进这万仞的宫墙。曹丕善武,曹植能文。谋军布阵,甚至指点江山,曹丕都驾轻就熟,可是,反对曹丕的人说他刚愎自用,器量小且多疑,而拥护他的人,则觉得曹植优柔寡断,缺少统领江山的霸气。朝廷内外,仿佛不约而同地分成了两派。只不过,在民间,三公子曹植的仁德谦逊,却为他赢得了不少的美名。先帝曹操对于挑选谁继承皇位犹豫不决,亦是因为如此,曹丕与曹植之间,随着此事的悬而未决,便愈加剑拔弩张。更不曾想到的,是甄宓的出现。与其说她是一根导火线,倒不如说她是曹丕公然向曹植宣战的借口。渐渐地,兄弟间的默契荡然无存,剩下的不过是虚伪和礼仪。

  想想当日,七步成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却也不过是二十个形同符号的文字,打动不了谁,根本没有实际的意义。曹植负着手,望向窗外寂寞的明月,兀自叹息。

  帝尤未归。

  薛灵芸独自一人居住在不大不小的叠香园,身边连个贴身的婢女也没有,终日无所事事,才两三天的工夫,就已经闷得慌。

  夜里。

  明月清辉仿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偶尔有奇怪的鸟叫声,风声,像女子的呜咽。薛灵芸半梦半醒间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坠楼的黑影,悬浮在空中,在她的头顶,躲不开,又砸不下来。

  她惊起一身的冷汗。

  翌日。

  薛灵芸去了苜蓿园。那是曹植在宫中暂居的地方。虽然她这样贸然地闯入很唐突,可是除了曹植,这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跟她算做认识。她拿出令牌,指着令牌上的血迹,将当夜目睹的事情说了。曹植诧异得很:“你为何要告诉我?”

  “不知道。”薛灵芸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偷偷地想,总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我信任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你曾经替我解围,而是因为我仰慕你的宽厚仁慈,文采风流,亦动情于你和甄妃的故事,你是我在没有入宫以前就牢记在心底的一个人。

  曹植皱眉:“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些事,并非我应该插手的。”

  “哪怕人命关天?”

  “嗯。”

  薛灵芸一怔,表情有些僵硬了。是失望吧,没想到自己当做神仙一样崇拜着的人,竟然如此懦弱怕事。她觉得她好像是一个过早地从睡梦里惊醒的人,虽然看见了她梦中的霞光万丈,但那光芒,却在一点一点减淡,消退。她悻悻地正欲拿回令牌,却见曹植又将令牌仔细地嗅了嗅,跟着脸色也变了,问:“这香气,是从你身上染的?”薛灵芸接过令牌,也在鼻子底下晃了晃,道:“不是。在我捡到令牌的那个草堆里,也有这样的味道。嗯,像茉莉,也像檀香……”

  “七日香。”

  曹植突然接过话,怔怔地呢喃。此时,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以茉莉、红莲、芍药等十二种花的花瓣,经过加工,晒干之后,研成独一无二的香粉,轻薄得几乎看不见颗粒,但撒在身上香气却能够足足停留七日,这世间想必除了甄宓,再没有谁懂得这款香粉的制作方法。那么,坠楼人,黑影,血迹,令牌,这些和七日香又有怎样的关联呢?

  他改变主意了。

  他突然很想弄清楚这件事情背后隐匿的真相。他重新接过令牌,说:“我会派人打探看看侍卫当中有谁不见了令牌。”

  “嗯。”薛灵芸瞪着曹植,她好像看见那团快要褪色的霞光又重新鲜艳起来。虽然对曹植前后态度的转变有些不理解,但是,他答应了她,他的形象再度丰满伟岸起来。她想,她果真是没有看错他的。他不是那活在云端的神,他也有徘徊,担忧,闪烁。她甚至回想起第一次与他在御花园里见面时的情形,他那么温和可亲,好得让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幸运,可以遇见如此珍贵又如此真实的一个人。她欢欢喜喜地道了谢,身体里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这段时间她总觉得自己会遇见很多事,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而骨子里刨根问底好管闲事的性格,在沉寂多年以后,仿佛终于要爆发了。她想,皇宫也许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皇宫也是一个充满秘密,但又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很快,曹植调查羽林骑中令牌遗失的事情,开始被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自然,那令牌的主人就有些心虚了。

  这一日,薛灵芸游过御花园,突然从假山背后慌张地冲出来一个人,将她撞了个仰面朝天。她定睛一看,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竟着一袭黑衣,蒙着面,活像个山贼。她想要大喊有刺客,黑衣人却先一步捂了她的嘴巴。这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不吓昏过去,也会乖乖地并拢了脚跟动也不敢动一下,可薛灵芸却非常用力地挣扎,头、手、脚纷纷派上了用场。

  黑衣人很显然并不是太擅长应付此种情况,只好拖着薛灵芸,往假山背后那口枯井里塞,薛灵芸只觉胳膊和肩膀都被拽得生疼。忽然,她又闻到了七日香的味道,抬眼望去,只见黑衣人的手腕内侧有一块扇形的胎记,然后,她感觉身体一沉,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阴暗。

  寒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突然惊醒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薛灵芸在枯井的井底站着,抬头望了望,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她想看看有没有青藤或绳梯一类的东西可以让她爬上去,结果,走了两步,竟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准确地说,那是个死人。

  薛灵芸的心里咯噔一下,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那妇人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奇怪的是,她死前的表情不是恐惧或愤怒,而是惊愕。她的身子底下有一摊凝固的血迹。因为阳光正好落在那个位置,薛灵芸便将她的头轻轻侧过来,便看见她后脑明显的伤痕。薛灵芸没想到自己竟然勇敢到忘了尖叫,除了些许的反胃,她的好奇心似乎胜过了恐惧。

  此时,地面上隐约传来脚步声。薛灵芸立刻跳起来,大声地喊着:“喂,喂,有没有人啊?我们被困在井底了。”

  “是谁?”

  上面的人回应了,但声音是严厉的,带着满满的戒备。

  绳梯放下,薛灵芸慢慢爬了上来,眼看着整个人已经脱离暗影,沐浴在清澈的阳光里,却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边摔倒。

  好在一双强有力的臂弯扶住了她,与此同时,她亦再次嗅到七日香的味道。她略带犹疑,抬头看——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浓黑的眉衬着轻陷的眼窝,那眸子就如同暗夜一般深邃。眼波流转,璀璨如星。白皙的肌肤就像无瑕的美玉。黑色漆纱笼冠,碧绿大袖衫,袖口与襟前都匝着白色的狐皮,既显儒雅华贵,又透着飒飒的英气。看样子那男子不过是弱冠之年,却没有同龄男子的轻佻浮躁,就那样谦和地站在那里,仿佛满园的清风都将他缭绕,曳着他的眉心,鬓角,衣襟,还有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璧。这一瞬间,似一切都融化在七日香缠绵的脂粉里,耀着淡淡的光晕。她像学步的雏鸟似的摔过去,正摔在对方前来相迎的怀抱里,她一抬头,就对上那人绝美的面庞。

  唯独他的表情有些惊慌。

  因为在放绳梯以前就询问了井中人的名字身份,知道这女子是皇上千里迢迢迎回来的,所以他丝毫不敢怠慢。但此刻与她面对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惊讶于她的美貌。或者,还有她清脆的嗓音,曼妙的身段,甚至是不同于深宫女子的天真。所以他才惊慌。待她站稳,他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尴尬地问:“薛美人,你没事吧?”

  “没有。”

  薛灵芸站定,这才发现对方的身材亦是颀长健硕。她不算娇小,却仅仅到他下颌的位置。面前这人有着宽厚的肩膀,散发的是稳重与安全的气息。凝神间,男子轻轻地蹙眉,问:“刚才你说,我们?”

  “嗯。哦。”薛灵芸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指着井口说,“下面还有一个。”但不等他前去探视,又接着问,“你是谁?”

  男子答:“羽林中郎将苍见优。”

  苍见优是碰巧经过的。身为羽林中郎将,所有的羽林骑均由他指挥。因为曾破获过两起后宫悬案,亦是皇后的救命恩人,皇后便给了他特权,让他可以在后宫自由地出入,以确保后宫的安全。

  可是——

  显然有许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风平浪静,都因为这口枯井而动荡。井中的女子,是被册封为贵嫔的段巧笑。根据现场的环境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没有伤口或流血的痕迹来看,苍见优初步判定她是落入井中撞伤了后脑以至失血过多而死。其僵硬的程度则显示她大约是在一天之前遇害。苍见优知道,曹丕颇为宠爱这位贵嫔,而皇后亦对后宫看管甚严,想来,这件事怎么都不能轻易作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灵芸几乎可以断定,枯井中的女尸跟她曾看见从高楼坠落的影子没有任何的关联,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七日香。而高空坠落必然会有较严重的伤痕或骨裂,不会只伤及后脑。反倒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以及苍见优,他们俩竟不约而同地染了七日香。他们都曾经去过塔楼?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楼,枯井。两个地方,两件事。彼此是互不相干,还是暗有关联?薛灵芸思忖着,托着腮,趴在栏杆上,看面前疏影横斜,落满了深秋的寂寥。

  渐渐地,七日就过了。御花园宁静如常。曾经出现过尸体的那口井,也没有人再敢靠近。

  薛灵芸却去了。假山和竹林将那块空地遮掩得极好,仿佛悠然的南山的一角,跟整个花园的格调颇有些不同。她总是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些或许可以称做线索的东西,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她在井边坐下,晃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片刻之后,她看见井口外沿的石壁上有几点暗淡的红。她连忙跳下去,蹲下来仔细地看,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什么?”

  薛灵芸不慌不忙,道:“血迹。”

  “哦?”来人三两步过来,走得急了,也未料到薛灵芸会忽然站起身,两人险些撞上。

  “呵,苍少将。”薛灵芸即使不转身,也知道那人是苍见优,“你也来了。”

  苍见优道:“嗯。我来看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那是血迹吗?”他指着刚才薛灵芸抚过的石壁,若有所思。

  “是的。”

  薛灵芸总算弄清楚自己心中那点疑惑来自何处。同为坠井,她可以只伤及皮毛,段贵嫔又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如果说段贵嫔是坠入井中之后失血至死,她的血迹想必不会染到井外来吧。所以,这血迹很有可能是别人留下的,也许正是杀害她的人。又或者,她根本就是在别处遇害,凶手杀了她,再将她弃尸井里,但却不慎将血迹染到了井口。”

  “嗯,薛美人的推断,的确有些道理。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他杀,而不是自杀?”苍见优饶有兴致地盯着薛灵芸,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薛灵芸撅了撅嘴,道:“谁会自杀呢?这样轻的年纪,大好的未来,还有安逸的生活,她能舍得吗?她进宫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皇宫里的井涂金戴玉,躺着更舒服吧。”

  苍见优忍俊不禁,道:“美人的见解真是独特。”

  薛灵芸觉得他话里似乎有讥讽的意味,眉眼一挑,便岔开了话题,问:“苍少将,我能否看看你的令牌?”

  “为何?”苍见优愕然。

  薛灵芸笑道:“只是好奇。”那弯弯的眉眼,仿佛傍晚过早爬上树梢的弦月,就着夕阳尚未褪尽的余晖,为层叠的山峦镀上朦胧的光晕。苍见优不再追问,掏出令牌,递给薛灵芸。薛灵芸看了一阵,问:“羽林骑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块令牌吗?”

  “是的。”

  “倘若丢了,是不是再重新领一块就是?”

  苍见优轻笑:“说来容易,但遗失令牌也是要受罚的。而且重新申领须得经过一定的程序,要向光禄勋大人禀报,记录在案。”

  “哦。”

  薛灵芸不敢再问,怕引起苍见优的怀疑。回到叠香园,见有两名宫女在门口站着,便问她们发生了何事,宫女齐声道:“皇上正从许昌起驾回京。贾公公命奴婢们伺候美人梳洗更衣,等候召见。”

  秋风庭院。烛明香暗。

  宫女们贴身细致的伺候让薛灵芸感到不自在。看着镜中的自己,金雀钗,红粉面,大袖衫,丝罗裙,虽精致却繁琐。

  她有些紧张。

  仿佛是等待检阅一般。

  很快就要看见那传说中威严的帝王了吧。得皇上宠幸,分明是入宫的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自己却这样紧张?好像将一颗心都掏了出来,放在手上,搁哪里都不是。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高矮肥瘦,容貌如何。他会像常言说的那样,霸道如山中的老虎,心思复杂喜怒不定难以伺候吗?这一见,究竟是福还是祸?

  妆容都打点妥当了,宫女们纷纷退出门去。屋子里凄冷而干燥,薛灵芸忐忑地坐着,觉得自己四肢都很僵硬了,却还不知要坐到几时。她暗暗地叹气,朦胧间,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一阵,却似乎又要远去。

  是谁呢?

  薛灵芸赶忙站起来,提着裙裾追出去。只见那已经背转了身正要远去的男子脚步略有停顿,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侯爷。”

  曹植便款款地回转身来。

  “是我。”他走到薛灵芸的面前,伸出手,递过那块从塔楼下捡来的令牌,道,“我想还给你。皇上就快回宫了,宫里的事情,我不方便插手。”薛灵芸柳眉一蹙,道:“侯爷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果——如果每个人都有令牌,那或许还更容易,便只要问光禄勋大人翻查记录,看看是谁在最近重新申领过即可。”

  但是,宫中的规矩,无论曹植还是那丢令牌的人,都比薛灵芸更熟悉。所以,曹植虽也查过,但失主竟学盗匪行窃,暗闯苜蓿园,令曹植一无所获。曹植将有人潜入苜蓿园的事情告诉了薛灵芸,薛灵芸转念一想,惊道:“那人可是穿黑衣,蒙着面?”

  “你如何知道?”

  “我遇见他了。”薛灵芸道,“那会儿,他的身上还带着七日香。如果不是他把我扔到井里,我也不会看见段贵嫔的尸体,这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

  “嗯。”曹植正色道,“就如你所见,这宫里有许多的事,公开的,没公开的,不是谁都管得了。况且,你能说清楚自己想要追查的究竟是什么吗?七日香?坠楼人?还是什么阴谋?暗杀?现在我们除了令牌,再没有别的线索,这样查下去是毫无意义的。再者,皇兄和我之间已经有很深的误会,我不想再做什么惹他注意的事情。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越早记得这句话,也许就能够避开越多的麻烦。”

  薛灵芸哑口无言。

  是啊。究竟在追查什么呢?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不安分的好奇心?他是身份尴尬的鄄城侯,遭亲兄的猜疑排挤。他隐忍,谨慎,本来就不容易,怎么还能因为自己小小的私欲给他带去更多的麻烦。说到底,这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何必陷他于两难的境地。不如,就此作罢了。想着这些,薛灵芸将嘴唇咬得死紧,再抬头看曹植,对方似是有意回避她的目光。

  “你,好自为之吧。”

  曹植说着,悠悠地转了身,负手而去。那一句好自为之,恳切却疏远,他想,那大概是他可以给她的最深刻的忠告了。出身帝王之家,有心却无力,是他此生最难抗拒的遗憾。他听见风吹铜铃的声音,就好像女子的笑声一样清脆。他想,但愿她以后一直能那样笑就好了。他微微一低头,没入转角。

  薛灵芸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掉。她也听到风吹铜铃的声音,可是,她觉得那声音凄厉,仿如呜咽。她攥紧了衣袖,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好像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了。也许,他们就要来迎接她,将她像贡品一样送去皇上的面前了吧。

  召见。侍寝。萧萧飒飒的天气。明明灭灭的光。惶惶恐恐。战战兢兢。这是薛灵芸初次见到那匿在云端里,神袛一般的男子时的心情。

  曹丕。

  清冷的宫殿里,他正襟危坐。阔袖的衫子搭在膝前,华贵,但不刻意。轻纱薄帐的暗影,投在他刚毅的轮廓上,自有一派威严。薛灵芸曾想过他或许是五大三粗横眉竖目的,也想过他或许脑满肠肥臃肿猥琐,可偏偏就是不敢奢望他是眼前这个模样:算不上英俊,五官却干净;算不上年轻,已过而立,但君王的气度与魄力却仿佛正适合他;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魁梧修长的线条。如果说曹植的飘逸俊朗仿若云中仙鹤,那么,曹丕的威严,就好比旷野的骏马。

  “你抬起头来。”

  曹丕淡淡地抬了抬手,看着殿前跪地请安的女子。但见她一袭火红的衫子,用料是轻薄光滑的丝缎,依稀可见娇嫩的肌肤。待她站起身,婀娜的曲线玲珑浮凸,显露无遗。风轻轻吹来,那裙摆和背后的乌丝、额前的刘海,荡漾出一曲静默的舞。泪滴状的衣袖时而张开,时而垂下,腰间荼白的帛带时隐时现,那里包裹的,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纤弱。

  “你害怕吗?”

  她不答。

  “你害怕朕?”

  她还是不答。

  因为不知道应该怎样答。面对堂堂一国之君,说不害怕是假的,更何况自己还要对这深浅难测的人交付自己的初夜。个中滋味如何?全然无措。可是,若承认了自己害怕,又会不会坏了他的兴致,扫了他的威严,惹他龙颜不悦?

  薛灵芸突然觉得跟眼前这样举世无双的男子打交道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用以思考的大脑很艰难地才能设定出下一步要怎么说,怎么做。入宫以前父母的叮咛犹在耳畔,切忌任性妄为,切忌惹恼了有权势有地位的人,尤其是皇上,万不可逆他的意思,须得处处顺从,忍让,要用尽一切方法博他欢心。等等等等。简直就像吵闹的苍蝇一样在头顶盘旋。

  咳咳——

  薛灵芸不由得晃了晃头,仿佛要将苍蝇们赶走,或者示意它们说话小声一点。曹丕见此情形,愕然道:“你在做什么?”

  “啊?”薛灵芸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支吾道,“这里,这里有蚊子咬我……”一边说,一边涨红了脸,手脚无处放,先前端正的姿态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但不想曹丕竟笑了,朗朗的笑声,在宫殿里清脆地回响。

  然后便是侍寝。

  这男子带着细细的胡楂,像儿时山头摘来的狗尾巴草,挠着颈窝,背脊,后腰,又轻轻地沿着手臂向上,从肩头,至锁骨。她觉得痒,想笑,但不敢,于是便像提线的木偶一般僵着,任由他牵引。一身红衣就落在床边,和她一样,安静地躺着。

  月光皎皎。

  后来他疲累地睡去。她细看他的眉眼,手指探过他均匀的鼻息。移至唇畔,指尖终是忍不住落下来,碰了碰那些胡楂。

  他便醒了。

  “朕喜欢你。”他说。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尖,笑容浮上脸,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如水温柔。

  “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

  因为她是这沉闷的宫殿里,难得的简单与生气。甚至是她的惶恐,羞怯,还有偶尔流露出的幼稚和笨拙——

  都弥足珍贵。

  因为她是回宫以后,第一个令自己开怀大笑的人。

  曹丕自许昌回来,首先听说的,就是御花园枯井底的那桩命案。段巧笑的死令他伤感。毕竟是曾经讨过他欢心的女子,虽然口碑向来不好,刻薄尖酸,脾气古怪,自己也曾将她冷落至一旁,但就这样死了,又觉得未免太可惜。更何况皇宫怎么说也是威严神圣的地方,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死去,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曹丕问薛灵芸:“段贵嫔的死,是你先发现的?”

  “嗯。”

  “害怕吗?”

  “好像,忘了。”薛灵芸挠头道。曹丕笑道:“可你今天却想起要害怕了?”

  “嗯。人已经死了,也不是太可怕吧。”

  “朕是说,你怕朕。刚才。现在。”

  还在纠缠于那个问题呢。薛灵芸撅了撅嘴,心想,总不能照实说,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你的刁钻古怪喜怒无常吧。她眼珠子骨碌一转,便道:“我只是,只是没有见过皇上。”这话将曹丕逗得更乐了,他揽着她,朗笑道:“见过之后就要记得,在皇上面前要自称臣妾,不能张口闭口都说我。”

  “哦。”薛灵芸点头。

  曹丕又道:“朕为你精心地安排了迎接的仪式,还喜欢吧。可惜啊,原本以为朕可以亲自到宫门外看着你,宝马香车走过来,谁料许昌却出了些状况。朕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在烛台设宴,遥见烟尘滚滚,云雾弥漫,车骑便迤逦而至。然后,朕赐‘夜来’做你的新名字。夜来,薛夜来。你和朕一同乘坐雕玉皇辇入宫,朕再封你为昭仪。”

  “夜来?”

  “嗯。”曹丕道,“朕依旧赐你夜来,可好?”

  随即,圣旨下,封薛灵芸为昭仪,赐名夜来。彼时的后宫,以皇后为首,皇后之下,顺次有夫人、贵嫔、淑媛、昭仪、修容、婕妤、容华、美人等。昭仪这封号不算轻,甚至有许多入宫多年的女子,也未必能获封。同时,皇帝亦下旨,将叠香园重整翻新,添了许多名贵的装饰,更名夜来阁,置宫女八人,太监六名。

  昔日冷清清的殿堂,突然变了个模样。

  而曹丕亦将宫中最好的宫女给了薛灵芸,作为她的贴身侍婢。低眉顺眼的女子,比薛灵芸略长了几岁,模样端正,身段丰腴。

  名叫,红萱。

  红萱曾是伺候甄妃的,心思缜密,又圆滑周到。薛灵芸本以为这样的一个人应该热情乖巧,极容易相处,谁知她却面容寡淡,说话也不多,水汪汪的眸子似初冬的薄雾,朦朦胧胧,总也看不清。

  薛灵芸想要消除这种陌生感,便主动与红萱攀谈,哪知道,一说起她的旧主子甄宓,红萱便缄口,眉目间阵阵阴霾,道:“宓夫人已死,陛下也不许谁再议论她,薛昭仪当谨言慎行,莫失了陛下对您的宠爱。”三两句话,将薛灵芸想继续再问的念头也打消了。

  某日。

  宫里有几位淑媛邀薛灵芸逛御花园,无非是因为她来时排场大,而皇上又异常宠爱她,淑媛们一来是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二来也有拉拢之意。薛灵芸没有考虑太多,大大咧咧地便去了。她是一个人去的,因为红萱恰好病了,面色苍白,身体时暖时寒,看样子憔悴得很。薛灵芸还用自己的名义为她召了太医,临走时又留了一名小宫女在屋里照应着。

  谁知当日,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嫔妃们各自散了。

  薛灵芸回到夜来阁,在游廊处,却见红萱正和一名侍卫交谈。那侍卫比红萱高了半个头,中等身材,从侧面看去,大概二十七八岁,不但眼神里含着焦虑,就连动作也满是怜惜。他为红萱拉紧了披风,显然是怕她受凉,又不时地低头絮语,整理她零散的头发,或用手指轻抚其面颊。

  薛灵芸假意咳嗽了两声,走过去。那侍卫显得非常慌乱,低着头,道:“小人见过薛昭仪。”

  “嗯。”薛灵芸轻笑,用余光打量着旁边的红萱,问,“你是谁?”但侍卫还没有张口回答,红萱就抢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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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濯香令九国.三生叹公主的21枚无泪指环深宫美人夜来时光走了你还在金粉记萧瑟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