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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美人夜来》 作者:语笑嫣然

第8章 水面浮尸,替她挡刀

  怎会如此呢?薛灵芸轻轻一叹。身旁的红萱替她卸了头顶的装饰,解了发髻,道:“昭仪别再为白天的事情困扰了,早些就寝吧。”

  “嗯。”

  红萱退出门外,望着薛灵芸的背影,亦是叹息。唉,这乖张的女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呢?

  这时候,隐约觉得旁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红萱试探着走过去,忽见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她差点要高喊有刺客,但那眼睛的主人却出了声:“红萱,是我。”

  “短歌?”

  “嗯。”男子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面带尴尬,“我,我突然想看看你。”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相见了。那份牵肠挂肚的思念,俨然是一种折磨。可是,因为青棉的事情,红萱没有办法释怀,对短歌,纵然情犹在,理智却将他生生地隔开。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咬着唇,故作严肃道:“既然看过了,就走吧,免得薛昭仪发现。”说罢,转身欲走。短歌却着急地一把拉住她:“红萱,你难道再不肯给我机会了吗?”

  红萱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日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我无法克制自己。”说到激动处,短歌竟从背后抱住了红萱,沉重的鼻息,摩挲在她的耳鬓,“除了青棉的事情,我再没有什么是隐瞒你的。你相信我,不要将我驱逐出你的生命,好不好?”

  一瞬间的低头。

  啪嗒。有眼泪滴在男子的手背。温柔的怀抱,被轻轻地推开。她道,你该走了。仍是不肯点头,却也没有摇头。自然,意味着态度已经软了许多。男子心中疼痛,但也有隐约带着希望的欢喜。他松开握紧她的手,道,我等你。等你回心转意。说罢,抽身离去。

  弦月半空。

  稀疏的星星坠在天边。

  红萱站在原地,脑海里,满是曾经那些恩爱愉悦的画面。凉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她不由得微微一颤。无意间,看到地上一点闪烁的荧光。

  那是短歌随身的玉牌,定是刚才不小心掉落了。

  红萱连忙拾起来朝着大门外追去,也不管到底追不追得上,就仿佛是给自己借口再多看他一眼。走了没多久,竟看到短歌躲躲藏藏的,匿在假山的背后。红萱心中狐疑,走过去,正要开口问他在做什么,他却先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一把将红萱拉进怀里,捂了她的嘴巴,示意她噤声。

  红萱瞪着眼睛,会意地点头。

  肢体的接触让他们有一瞬间灼热的尴尬,但很快就收敛了。透过假山的空隙望过去,那繁茂的柳树底下,竟站着一男一女,亲密地倚靠着对方。红萱心头一紧,看清了,那三十出头的男子,赫然是宫里的太医鲁延良。

  而华贵典雅的女子,竟是莫琼树。

  关于鲁延良,对他的评价多是正面的。说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他妙手回春医德高尚。有许多的妃嫔甚至指名道姓,只要鲁太医替自己诊病,仿佛他的药一吃就好。因此,鲁延良在宫廷里已然享有颇高的声誉。

  是不是,就因为这声誉,给了他方便,以至他如此大胆呢?

  红萱皱着眉,心扑扑地跳。短歌还在旁边。依旧是那漆黑的悠长夜晚。短歌说,此事千万不可声张,只当做根本没来过这里,什么也没看到过,免得惹祸。

  红萱点了点头。

  后来回到夜来阁,悄悄地便睡下了,果真没有对任何人,尤其是薛灵芸提及当晚的所见,否则,以她那样不忌讳的个性,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过了没几日。

  晴朗的天气,原本是应该装点富贵与祥和的,但皇宫里却突然起了波澜。据说有太监经过御花园背后的冼色湖,看到一具漂浮的尸体,打捞上来一瞧,赫然是那仁心妙手的太医。

  鲁延良。

  鲁延良死了。

  尸体被水泡得发胀,肺部亦有大量的积水,因而推断他是溺水而亡。而握成拳头的右手,攥着一根红绳,红绳上垂着暗红色带幽蓝血丝的琉璃鸳鸯。

  是一对鸳鸯当中的一只。

  那物件,曾是南方进贡的宝物——赤琉灵犀扣,寓意夫妻比翼白头,心神相通——那时候曹丕宠爱新入宫的西蜀女子仇兰涉,封她做昭仪,并将这灵犀扣赐给了她,让她成为这后宫里十二位得到皇上御赐宝物的嫔妃之一。

  可如今,好端端的稀有物,反倒成了矛头的所在。

  仇兰涉成了最具嫌疑之人。

  大致的情况,是红萱从宫女太监们的口中,东拼西凑以后,回来向薛灵芸汇报的。

  “昭仪您可猜到,负责盘问仇昭仪的,是谁人呢?”

  薛灵芸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苍见优那张英俊的脸:“除了他,谁还会无聊到,专管这些劳什子的后宫凶案呢?”可是说完,却想起自己似乎也总参与这些所谓劳什子的事情,不由得柳眉一蹙,直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红萱倒没有在意薛灵芸细微的神态变化,也不卖关子了,便继续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出来。

  盘问并没有太大的收效。因为仇兰涉总是带着一般嫔妃固有的骄矜和刁蛮,她说,前些日子游园的时候,赤琉灵犀扣便掉了,也不知是在哪里掉的,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又怕皇上知道了会怪罪她,因而不敢声张。话说得简略,将自己跟鲁太医的事情立刻划开了界限。是真是假,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苍见优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好,满腹的疑惑,无从着手。

  没几日。

  郭后颁了懿旨,要羽林骑掘地三尺,搜索后宫,势必要将另一半赤琉灵犀扣找出来。她对后宫的治乱颇为看重,尤其是近来连连起风波,便铁了心要狠狠地纠察。

  最后,另外那半块琉璃鸳鸯,是在撷芳楼宫女熹微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宫女熹微当场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直喊自己无辜,说自己压根不知道这鸳鸯是从哪里来的。熹微是陈尚衣的心腹,她自然极力地维护她,说熹微向来都是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杀人。

  她们也的确没有说谎。

  因为鲁延良死的时候,熹微跟着陈尚衣,正巧在莫琼树的景岚宫做客。正当郭后雷霆震怒,严厉地盘问陈尚衣和熹微的时候,莫琼树施施然地来了懿宁宫,将当天的情形说了,这才替她们主仆二人洗脱了嫌疑。

  郭后亦哑口无言。

  若说莫琼树的性格不讨喜,那最不讨的,便是郭后的喜。郭后总觉得她高傲,说话不留余地,常常是冷嘲夹着热讽,一派目中无人的姿态。可是她却也没有证据证明莫琼树说的是假话,最后只能暂时作罢。不过陈尚衣受的惊吓着实不小,回到撷芳楼,狠狠地将熹微处罚了,并且要她坦白那鸳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熹微哭哭啼啼,道:“昭仪,莫夫人也说了,鲁太医的死宫中谁人不知,若真是奴婢所为,奴婢怎么还会留着那鸳鸯,等着人来搜。奴婢真是毫不知情的,不晓得那鸳鸯怎么会跑到奴婢的房间里去了呀。”

  “如此说来,难道是有人故意栽赃?”陈尚衣怒道。

  熹微道:“奴婢只是一名小小的宫女,平日里跟着昭仪,除了撷芳楼的宫女,很少跟外面的人接触,奴婢觉得,这嫁祸的事情,断然不会是冲着奴婢来的。或许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陷害昭仪也说不定。”

  陈尚衣盯着熹微,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最后,脑子里似飘出一个人影。她站起来,摆手道:“你且先去休息。”

  “是。”

  熹微退出房间。陈尚衣咬牙切齿地扬了扬眉,狠狠地吐出一个名字:“薛灵芸。”说到栽赃陷害,在陈尚衣的脑子里,头号嫌疑对象便是薛灵芸了。但其实压根也说不过去。陈尚衣不知道薛灵芸可以用什么法子偷偷地潜入撷芳楼,将鸳鸯摆在一个宫女的枕头底下,况且,若真是要栽赃,怎么也不比塞进她这个昭仪主子的枕头底下来得直接。但陈尚衣心里发气,怒火烧红了眼睛,纵然自己的推理漏洞百出,却还是将薛灵芸恨了个十足,总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趁机暗害她。

  然而,那赤琉灵犀扣,其实是撷芳楼的一个小宫女在无意中捡到的,起初,她只知是富贵的宝贝,却不晓得其来历,满心以为可以找机会偷偷地带出宫,卖个好价钱。可是,从鲁延良的死,到羽林骑搜查后宫找琉璃鸳鸯,小宫女才醒悟原来自己捡到的不是发财的宝物,而是通向鬼门关的钥匙。偏巧那天她受了熹微的气,于是就想要故意整她,将鸳鸯偷偷地藏在她枕头底下,结果,就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案情悬而未决。

  迷离深宫,这似乎并非太诡异的事情。歌舞照旧。表面的平静,压制住了内里的波澜。那日,曹丕带了一众妃子在御花园赏春色。

  时值暮春。

  御花园中,亭台楼阁,峥嵘缥缈。万紫千红的花,开得遍地妖娆。再摆上一桌佳肴,脂粉混着美酒的醇香,风光无限。

  曹丕坐正中的位置,左右分别是郭后与莫夫人。薛灵芸坐在敬淑媛的旁边,对面是陈尚衣。那女子可以对着任何人笑得花枝招展,可是一旦目光落到薛灵芸的身上了,立刻就能在笑容里多加两把利刃,像是恨不得薛灵芸喝下吃下的全都淬着封喉的毒。

  薛灵芸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本来是预备给仇昭仪的,可她因身体不适向皇后告了假。陈尚衣便说了:“这样的酒宴,仇昭仪素来不爱缺席,如今这一病,想必后悔都来不及。”

  众妃嫔便嗔她:“别人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在座有大半的人皆对这陈昭仪的聒噪跋扈颇为不满,因而总是巴不得她能收敛了她那把敲锣似的大嗓门。但她们也都知道陈尚衣除了无理取闹就没有做过太伟大的事情,她是典型的自认聪明却聪明不足,这样的人,在后宫是最容易被看穿,也最不容易构成威胁的。

  那一日,春风和煦,其乐融融。

  曹丕时不时地开怀大笑。众妃嫔亦是表现得谦恭友爱。睦宁的气息感染着景色亦醉人。刚入夜,皎皎的明月便上了梢头。即使曲终人散去,留下的也是一地芬芳。

  疏影暗香。

  唯有紫堇宫明月楼,漆黑一片,透着诡异和幽怨。那便是仇兰涉的住所。宫中传言,紫堇宫风水欠佳,因而住进去的妃嫔们无论初时怎样风光,总难以维系,她们就像一条条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寂寞地住在那里,不算失势,但也无法大红大紫。譬如已经死去的段巧笑,以及这位仇昭仪。

  仇兰涉已年近三十了。比不得陈尚衣、薛灵芸的年轻美貌,也不及皇后、莫夫人的才情端庄。所以,陈尚衣说,每次像那样的酒宴,仇兰涉必定盛装出席,为的就是想重新引起曹丕的注意。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出现。

  谁都不清楚个中内情。

  仇兰涉坐在梳妆镜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眼眶中,是盈盈的泪水。比起数天前,她此时已平静了许多。

  数天前。

  某个酣梦初醒的清晨,仇兰涉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变得枯黄,犹如一个晒干的橙子,而且原本光滑的肌肤上,多了许多红色的颗粒,像小孩子出水痘一样,但却没有痛痒的感觉。她慌起来用指甲去挤,结果,那些颗粒破了,流出水,皮肤变得粗糙发红,她的脸就像一片加速生长的草地,开了越来越多刺眼的花。

  仇兰涉吓得尖叫起来,摔破了铜镜,胭脂水粉推落一地。

  谁都知道,在后宫,容貌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原本就已经失势的她,如果连容貌也毁了,无疑是雪上加霜。

  宫女们亦是吓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要去找太医。

  仇兰涉红着眼睛,喝住了宫女,似哭非哭地怔了半晌,咬牙切齿道:“去找鲁延良鲁太医,要他夜晚三更时分入宫来,在冼色湖畔的竹林等我。切记,不可声张。”

  那是鲁延良被人发现浮尸于冼色湖上的前一天。

  而事实上,仇兰涉与鲁延良,在私下里碰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仇兰涉回想他们第一次在冼色湖畔见面的情形,也是这么深的夜,鲁延良穿过竹影暗香,款款地走到她面前,她还有些微的怔忡,虽然他不如曹丕那样魁梧威严,也不如宫中许多年轻俊俏的侍卫那么青涩可人,但他却有他飘然的气质,她不由得看痴了。

  鲁延良道:“仇昭仪,您要的东西,下官带来了。”说着,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袋,“老规矩,初次交易,宫女是不能替主子出面的。所以,只好劳烦您亲自来一趟。下官这是为了好确认,以免有宫女欺瞒着,在背后暗箱操作,希望昭仪能谅解。日后,若昭仪还要这东西,便直接告诉下官,下官可以亲自送去明月楼。”那鲁延良倒也狡猾,他在宫中贩卖五石散若被发现,是杀头的大罪,所以便自己定了规矩,初次交易,必须得由主子们亲自与他见面,那样他便能掌握究竟是哪些嫔妃顶着欺君的罪在服用五石散。她们知道他是交易的源头,他便也知道她们有那样一条不可告人的秘密,彼此相互牵制着,谁都有筹码,便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自然有保障得多。

  后来,在那样的基础上,往来交易就更频繁了。

  鲁延良给仇兰涉的,乃是宫中明令禁止任何人服用的五石散。纯白的粉末,只要轻轻地放在鼻子底下吸上几口,立刻就能使人如临仙境,忘掉所有的哀愁烦恼。但那却也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吸上了,就如同掉进无底洞,难以自拔,若强行戒除,其痛苦犹如割肉剜心;若不慎吸食过多,亦有可能暴毙。而长期地倚赖这种药粉,只会使人意志消沉,身体亦逐渐地被磨蚀,变得孱弱,随时可能死亡。

  因此,皇令早已昭告了天下,禁止售卖及吸食五石散。

  然而宫中的嫔妃里,仇兰涉不是唯一一个沉迷于五石散的,她们借药粉麻痹自己,从而不去想这深宫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必为了寂寞而痛苦。五石散就好比是皇上的一个幻影,吸食了,闭上眼睛,就如同跟那勇猛威严的男子交缠。

  夜夜贪欢。

  这种情况,在暗地里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直到两个月前,鲁延良告诉仇兰涉,他正在研制一种新的药粉,可以混合在五石散里,服食之后,不但能给人飘飘欲仙的快感,又可以令女子的容颜焕发光彩,青春永驻。

  仇兰涉无法不心动。

  起初,药粉吃下去并没有任何不妥,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年轻了。可是,如今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仇兰涉唯有偷偷地约见鲁延良,想要他医治或给出一个解释。但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易跟五石散有关,若是堂皇地要鲁延良以太医的身份到明月楼诊病,怕引起别人的关注,从而泄露了她的病因。她只能在冼色湖等他。

  鲁延良如约前来。

  三更时分,鲁延良行至湖边,看见仇兰涉,便狡黠地一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呢喃地唤,美人。

  仇兰涉心头一震,回想几个月前的某天,鲁延良送五石散到明月楼,恰好她正在榻上迷醉得云里雾里,后来不知怎的竟交缠到一起去,因而开始了彼此间暗渡陈仓的关系。之后,往来更是频密,有时候在明月楼,有时候甚至就在这僻静无人的野地。

  彼时。

  仇兰涉轻轻地转过身,就着月光,鲁延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惊道:“你的脸……”仇兰涉目光凛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是那些五石散?”鲁延良战战兢兢。

  仇兰涉怒道:“你若是不能医好我的脸,我便没有必要再活下去,到时候,我索性将你的事情全抖出去,要你给我陪葬。”

  鲁延良害怕得很,只想先稳住仇兰涉,便答应她尽快找出解决的办法。然后欲拂开仇兰涉的手,三十六计走为上。可仇兰涉却还是抓着他,说一些威胁的话。他不耐烦了,用了力气,抓了仇兰涉的手向后摔,没注意到堤岸湿滑,仇兰涉一个趔趄便往水里跌去。他连忙伸手去拉,这一拉,就将两个人的位置调换了,他自己反倒落进了水中。大概是因为纠缠的力道,他落水的地方和堤岸隔开五六米远,他是旱鸭子,扑腾得水花四溅,仍然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仇兰涉亦不懂水性,只能站着眼看着他挣扎得没了力气,沉入湖水里。

  等仇兰涉失魂落魄地回到明月楼,才发现自己佩戴的御赐之物赤琉灵犀扣只剩下一半挂在腰上,另外那半已不知所终。她料想是跟鲁延良纠缠的时候弄掉了,可是眼看已到五更天,她担心若再回头去找,会被人发现,索性就将剩余的这半只鸳鸯拿到御花园随处扔了,心想,若是以后被谁问起,就一口咬定那灵犀扣早已丢失,无从对证,谁也奈何不了。

  只是。

  午夜梦回,总要看到鲁延良落水的那一幕,他的绝望,怨恨,都在冰凉的湖水里挣扎。再看看自己,用尽了办法都不见恢复的容颜,仇兰涉整个人已然崩溃,所剩的,只有那一堆白色的粉末。她遮蔽了明月楼里所有能映照出自己模样的东西,时而哭,时而笑,又不准任何人请太医或者将消息泄露出去,终日躺在榻上,吸食五石散。

  这一日。

  小宫女进来收拾打扫,看到仇兰涉半人半鬼的邋遢模样,便想要好心劝她,道:“昭仪,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虽然重要,却并非全部。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容貌也是最留不住的。好比那新入宫的薛昭仪,眼下虽然风光,哼,但再过几年,总是要衰退了去。”

  小宫女不懂得安慰人,原本一番好意,可是在仇兰涉听来却句句带刺。她踉跄着从榻上下来,指着小宫女,怒道:“你说,薛灵芸到底有多美!小贱人,吃里爬外,竟说她倾国倾城。好,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如何倾国倾城。”

  说罢,拿起桌上的茶壶,朝着跪地求饶的小宫女狠狠地砸去。光滑的碎片,散发着凛冽的寒光,犹如一柄刀剑的锋芒。

  翌日清晨。薛灵芸带着红萱,闲庭信步地游着御花园。水粉色的衫子浸在春末夏初的薄雾里,带着幽凉的柔软。

  薛灵芸道:“红萱,这园子里,是不是除了兰花,别的花都能任意采摘的?”

  红萱忍俊不禁,道:“是的。除了莫夫人,就再没听说哪位嫔妃惜花如命了。”薛灵芸便扬了扬眉,开玩笑道:“不如我也去向皇上讨个情,就说我喜欢……喜欢……什么花呢?”

  “菊花。”红萱嬉笑着接道,“菊花清雅。所谓人淡如菊。”

  薛灵芸摇头:“不好。那是清明上坟的时候用的。”

  说罢,两个人都盯着对方,掩着嘴弯腰笑起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清晨幽静的花园里。即便隔得很远,也能听得真切,让人不由心中轻轻一漾。这时候,薛灵芸看到迎面走过来一名女子,用纱巾蒙着脸,步伐很急促,落脚也似乎很用力。

  薛灵芸正纳闷,对方已经走到面前,突然,竟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杏眼圆睁,朝着薛灵芸狠狠地扑过来。

  这措手不及,谁会想到。

  薛灵芸慌得赤手迎过去,抵住了对方的胳膊,但匕首还是落下来,就在手背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红萱从背后扑过去抱着那女子的腰,但那女子犹如发了疯一般,力气大得出奇,竟然将红萱甩开去。红萱撞到旁边的石头上,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只能嘶声喊着,有刺客,有刺客。

  蒙面的女子撇开了红萱,便又向着薛灵芸扑过去,一边还喃喃地低吼着:“小狐狸精,我要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迷惑皇上。”

  “啊——”薛灵芸趔趄着跌坐在地上,眼看躲闪不及,只能抱头尖叫。但是,一切似乎突然静止了。薛灵芸从指缝里向外看,看到的脸,已然换成了苍见优,只见他满脸惊惶地低下身来,道:“属下来迟,薛昭仪受惊了。”

  薛灵芸心中一动,几乎要哭出来,再看刚才行凶的女子,此时像个沙包一样摔倒在旁边,脸上的薄纱已经掉下,露出苍老蜡黄又带着红色沟壑的皴裂皮肤,薛灵芸吓了一跳,轻道:“那是仇昭仪吗?”

  可此时苍见优却全然不管那发了疯的人究竟是谁,只从怀里掏出平日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捧着薛灵芸的手,道:“别动,这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会化脓的。”

  薛灵芸一怔,看着苍见优轻蹙的眉心,那严肃甚至凝重的表情,将他的模样衬托得更加英俊。她忽然有些失神,脑子里瞬间挤满了跟他有关的画面。不自觉地,脸竟也微微红起来。便在他们都以为相安无事疏忽大意的时候,满怀怨恨的女子踉跄着站了起来,并且依然用那锋利的匕首,冲着他们呼啸而来。

  苍见优是背对着仇兰涉的。

  当薛灵芸的一个“小”字刚出口时,他仍然聚精会神地替那道不属于他的伤口而心疼。所以,第二个“心”字还在嘴边,再要抵挡已经来不及。

  还只是回转了身,匕首却已经扑到面前,不偏不倚地,插进了苍见优的胸膛。

  血色暗红。

  从淡青的衣襟里,如瀑布顺流而下,染红了面前一大片。苍见优双膝一软,跪下去。薛灵芸扶着他,几乎将他揽进怀里。这时候,哪怕是有无数的刀剑远远近近地刺过来,她也不要再抵挡了。

  就那样,将男子死死地揽在怀里。

  泪雨倾盆。

  仇兰涉通红的双眼露出更愉悦的凶光,再次举了刀,却突然听见一声怒喝。她扭头看,赫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帝王。

  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

  曹丕随行的侍卫已然奔涌上前,将她制住,将苍见优和薛灵芸紧紧地环在当中。曹丕急忙走过来,一面喝道“传太医”,一面将薛灵芸扶起来,痛心道:“朕来迟了。”旁边遭大风刀架了脖子的仇兰涉声嘶力竭,呼喊着吾皇万岁,可曹丕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薛灵芸呆呆地看着逐渐昏迷的苍见优,连片刻也舍不得将目光挪开。红萱趁着众人不备,偷偷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方才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对曹丕道:“臣妾受的只是小伤,不打紧。”说罢,声音哽咽起来,“可是,苍少将为了救臣妾……”

  曹丕连忙安慰:“太医马上就到了。夜来,先随朕回宫休息。”

  不。不。一千个不。一万个不。薛灵芸使劲地摇头,刚刚止住的泪水,便又落下来。太医怎么还没有到呢?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血越流越多,有一些,甚至开始凝固。他会死吗?这一次,就在自己的面前,闭紧了双眼再也睁不开?

  心那么痛。

  痛得像有火在烧。

  可是,旁边站着的,是权倾天下的帝王。怎么可以在他的面前为了别的男子痛苦失态。这一点薛灵芸几乎要忘记了,若不是红萱再次暗示了她,她只怕要哭倒在苍见优的身上。她只能拼命地忍了,由着曹丕将她搀扶起来,缓缓地走远了去。

  一路走,一路仍然止不住地回头。

  盈盈如秋水的双眸,似蕴藏了无比深邃无比激烈的情愫,将那受伤的男子紧紧地缠绕。于是,男子在闭上眼睛的一刻,迷糊的脑海里,便将那眼神,满满地装载。

  风过如泣。

  是夜。

  夜阑人静。薛灵芸站在窗前,望着头顶惨白的月光,眼中的忧虑,浓得化不开。渐渐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心头一紧,便赶忙迎上去,还没有瞧见人,话已然出口:“红萱,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红萱推门进来,拂了拂衣袖,道:“昭仪且放心,听宫女们说,那一刀并没有伤及心脏,太医们有把握能医好他。”

  薛灵芸悬着的心稍稍平稳了,可是,紧张担忧,却也不见消退:“红萱,我想去看看他。”

  “出宫?”红萱一阵激灵,“万万不可。昭仪,擅自出宫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受的责罚可不小。”“那我便去问皇上,求得他的批准。”“保护宫中安全,原本就是苍少将的职责所在,他救了您,您可以奖赏酬谢他,但是却没有听说哪个妃子为了这等事情离宫探望。况且,况且——”红萱急冲冲地说到这里,语气缓下来,吞吐道,“昭仪难道不觉得,在御花园的时候,你们靠得太近,太过亲密了吗?”

  薛灵芸愕然。

  又听红萱说道:“皇上的疑心重,您是知道的。当初甄妃和鄄城侯,无中生有,他亦能生出怀疑,所以,奴婢始终认为,昭仪应该避忌一下才好。”

  可是。

  可是那心跳得厉害,眼皮也跳得厉害,仿佛是有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了。站着坐着心思都不在这皇宫里,怎么办呢?薛灵芸沉思半晌,道:“我问心无愧,何必怕他怀疑。”那意思,便是铁了心要走这么一趟。

  红萱知道薛灵芸的倔犟,唯有顺着她,道:“不如由奴婢代昭仪前往?”薛灵芸没有吭声。沉默或许比反驳更显温柔。

  她们大概都知道,如此,便是极限了。

  中郎将府,自然比不得皇族达官府邸的显赫。只是平常的宅子,简洁,清雅。家丁亦不多,显得安静而井然有序。

  管家领着红萱进去的时候,苍见优在卧房里半躺着。上身缠了白纱带,还染着褪色的血渍。

  红萱行了礼,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尤其是薛灵芸的问候逐一解释了,浅笑着望着苍见优。苍见优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进来两名丫鬟,作揖道:“大人是时候换药了。”

  管家便上前扶着苍见优起身,颇为吃力的模样,可以想象那刀伤定然不轻。红萱默默地退开,本想退出门外,却听啪啦一声,扭头看,原来是毛躁的小丫鬟不慎撞翻了床边的高架,摔坏了架子上黑色的檀香木盒,盒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滚落一地。

  红萱连忙蹲下来帮着收拾,可是,突然,目光凝固了,动作僵滞,连表情,也是极力修饰着,才不至于惊讶得面目全非。

  那样的一幕,在回宫的途中,就像梦魇似的纠缠着。

  直到回了夜来阁,看见薛灵芸,红萱想也没想,脱口便道:“我看见了,看见了。”薛灵芸以为她所指的是苍见优,急忙问:“他的伤势如何?”

  红萱摇头,狠狠地咽一口唾沫:“昭仪,还记得青棉吗?”

  薛灵芸莫名其妙:“记得,又如何?”

  “青棉死时,擦着甄妃最爱的七日香,怀里揣着详述郭后陷害甄妃的事实的血书,这是我们的计划,昭仪可还记得清楚?”红萱太过着急,因而有些语无伦次,“青棉的尸体不见了,在现场留下七日香,还有短歌的令牌,那血书,血书也跟着尸体一起失踪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青棉坠楼的事件。可是,奴婢,奴婢在苍少将的府上,却见到了那封血书。”

  薛灵芸大惊:“你可是看仔细了?”

  红萱揶揄道:“信封上的字还是我写的,我怎会不认得。若不是我亲眼看见,哪里会想到,那血书竟收在苍少将床头的檀香木匣子里。”

  薛灵芸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红萱站了半晌,亦是默然。

  这时,窗外几点雀鸟的鸣叫声,冲淡了这份沉重。薛灵芸轻声问:“苍少将,他的伤,怎样了?”

  红萱面无表情:“仍是有些虚弱,但确实已经没有大碍了。说是再过两天便可以下床走动,最多半月即可痊愈。”

  “哦。”薛灵芸只应了一声。

  本来还想要重重地松一口气,或者至少感慨一句那便好了,但偏偏听见这样一个消息,将眼看着要获得的喜悦和平静驱赶得没了踪影。

  半月之后。

  已渐渐地到了炎热的酷暑季节。花香依旧满园。薛灵芸原本是应了皇上的传诏,到冼色湖观一场小型的水戏,经过九曲游廊,看到一个黄色的方型小布包掉在地上,她俯身拾起,正纳闷地打量着,却听身后的红萱惊悚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薛灵芸问。

  红宣指着黄布包:“您看这布包背面写着的,可是皇上的生辰八字?”她这么一说,薛灵芸再仔细瞧,这布包背后写着的,竟然真是曹丕的生辰八字。薛灵芸忙问道:“你可知这东西是何用处?”红萱的脸色早已经变了,青青白白,战战兢兢地说道:“只怕,只怕是下诅咒用的。”

  诅咒?

  薛灵芸惊骇地捏着那布包,她素来不信鬼邪之说,但这布包,纵然不奏效,却也能说明后宫里有人想要加害帝王。她感到心悸。这时,便见郭后带了宫女行色匆匆地过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布包夺了去。

  “这布包是皇后娘娘的?”

  “嗯。”郭后冷冷地瞪着薛灵芸,道,“今日的事情,你便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你可记好了?”

  薛灵芸恭顺地低了头,但心中的忐忑却时时刻刻都沸腾着。后来,那水戏看得也不踏实,尤其要刻意地避开郭后的视线,仿佛一碰上去,就如同受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然而。

  她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御花园那一幕,早已经被当时恰好经过的陈尚衣暗暗看在眼里。她欢喜激动不已,因为那对她来讲可谓是绝好的报复薛灵芸的机会。她便私下里教宫女散布谣言,说皇后用妖术谋害帝王,才半天的工夫,流言几乎传遍了整个后宫,亦传到曹丕的耳朵里。

  曹丕龙颜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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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美人夜来金粉记公主的21枚无泪指环九国.三生叹时光走了你还在萧瑟流光十二濯香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