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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心动,一生绵延》 作者:无处可逃

第十幕 陪我去流浪

 第十幕 陪我去流浪

  陪我去流浪,
  这条路要走多长?
  并没有太多选择,
  你是我唯一的信仰。
 
  来到斯威亚已经快一周了。
  丛林里有各种蚊虫,摄制组在当地请了一个中年向导。向导人不错,黑皮肤、厚嘴唇,显得很憨厚,不过偶尔地,也会狡黯地向我们要些小费。总体来说,大家相处得不错。他十分仔细地告诉我们哪些蚊虫被叮咬是无害的,又有哪些需要注意,毒性极强,甚至有可能传播登革热等十分严重的疫病。
  我从头到尾地武装起来,还是不断中招。同事们和我一样的长裤长衫,但比我的境况好得多。我咬牙切齿地抓痒,可身上的大红包不见减少,甚至还会起脓,涂再多的清凉油都没用,两三天也不见瘪下去。
  除开蚊虫和闷热的天气,以及当地的卫生习惯,这里还有一个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真的不安全。
  云酒店的路上可以吞到街道两边的民居和围墙上,到处是斑驳的弹坑,来接我们的向导耸耸肩膀说:“这里昨天刚经历了一场枪战。你知道的,这里就是这样,平时尽量不要乱走,尤其是女性。”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这么热的大气,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老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分份资料,上边写着在这个动乱的国度,有多少幼女发遭到侵犯,那个比率触目惊心。
  “我不洗澡,弄得邋邋遢遢的,比较安全一点儿吧?”我自我安慰地对老王说。
  老王难得有些严肃,“所以还是抓紧拍完回国吧。”
  “你以前会遇到更危险的情况吗?”我好奇。
  往常老王说起自己怕丰功伟绩总是滔滔不绝,可这两天他心情不好,也没和我瞎扯。因为眼前有一件困扰着全组的事,就是对拍摄环境的复杂性估计不足。
  “斯威来热带雨林的破坏速度全球第一”专题稿中原本定了一张俯拍图。最理想怕摄时间是在清晨,在热带雨林中高如参天的巨大乔木树冠下固定镜头,抓拍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场景。
  但是我们都没想到,热带雨林中的树木竞然高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向导带我们找到了光线角度都十分理想的阔叶乔木树。
  两棵树并生在肥沃潮湿的土壤上,每一棵都需要一七八个人合抱才能围过来,而高度,则是一仰头望不到尽头。大树枝叶繁茂到如同巨大的绿网,遮住了大多数的光线,阳光穿透下来,留下斑驳碎小的光斑。
  我问向导到底有多高,他比画了很久,我约莫知道了,大概是二十多层楼高。
  站在树下,除了感叹造物的神奇之外,也顿时感知到了我们本身的渺小。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老王都觉得激动,当即就开始布置吊臂工具,可是吊臂一再地上升,到了极限……却只是到了大树中央,根本就够不着树冠。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可想。
  工程组一直在想方设法解决技术难题,而我跟着老王每天早出晚归,出没在难民营。
  难民营的生活环境真的令人绝望,腐烂腥臭的味道远远飘出好几百米,老人和孩子生了病也只能躺着,慢慢死去。而食物则是联合国机关机构心定点发放的,每次排队的队伍都拉得很长,可是供给并不能提供给所有的人,更多的人在赶过来之前,工作人员就已经离开了。
  每一天,在破破烂烂的帐篷里,无数人悄无声地死去,被草草地扔到河里或者火化。孩童们四肢瘦如干柴,却鼓着大肚子,拉住我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除了把身上的食物分给他们,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在国内安安稳稳地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样密集的生老病死,我忽然间发现,和贫穷和生死相比,以前自己追求的那些所谓的美感,实在太华丽、太虚幻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得久了,真的会让自己觉得恍如隔世。
  晚上我躲在帐篷里,整理照片,再通过仅有的网络渠道将这些照片发至老麦的信箱。
  他给我的回复通常很简单。或者“很好”,或者“很有力度”,但总是不忘附一个“盼平安回来”。
  正在等待邮件发送完毕,老王忽然跑过来,激动地说:“工程组借来了新的吊臂。”
  “长度够吗?”
  “应该是可以了,走,现在就去那里。”
  我来不及收拾什么,背着包就和大部队一起钻进了车子。
  为了能捕捉到晨光,我们必须连夜布置好一切仪器。坐在车子里,我问工程组的同事:“从哪里借来的吊臂?”
  “碰到同胞来这里投资建设基础设施,就借到了。”
  黑暗中两道强劲的车灯往前笔直射出,吸引了无数的蚊虫飞蛾扑火一般凑过来。我抱着相机,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极为清晰的枪响。
  所有人都清醒了,彼此不安地对视。
  只有向导懒洋洋地说:“这两天又有反政府的武装部队进驻到这里附近,我们都习惯了。”
  “快点儿做完回营地吧。”这种情况下,老王的声音还很镇定。
  大家连忙抹黑开了工作灯和临时发电机,吊劈和工作台被组装完成之后,慢慢地往上延伸。我们在下边看着电脑屏幕上反馈的画面,老王不时指挥他们将镜头切换角度,以便寻求最佳的拍摄点。
  深夜的从林中,远处零星的枪响声音,会惊起一群群鸟兽。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快到日出时间了,每个同事都默不作声地开始等待。
  我既兴奋又恐俱,仰着头,繁密树叶遮盖下的夜空像是被稀释了,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电脑屏幕上传送过来几张试拍的照片,老王拍着烟,闷声看着,亲自调试了角度。
  “日出了。”
  忽然有人说。
  天空一下子亮了,我甚至能看清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薄雾,电脑屏幕上于的画面不停地闪烁变换,三台相机以每秒十几张的速度抓拍着此刻的场景。
  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屏幕,老王眉头皱得很紧——我知道他是真的紧张。
  雨林里气候变幻万千,假如今天拍不到满意的照片,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有阳光,或者索性会下暴雨。高清度相机又是无人操作,放在那么高的高度,无论哪个环节,意外损坏的可能性都极高。
  半个小时之后,老王出了声,“好,今天就这样吧,回去看看照片。”
  大家各司其职,开始整理设备,收缩吊臂。
  忽然有人说:“咦?老广怎么不见了?”
  “他刚才不是尿急跑出去了吗?”
  紧急清点了人数,果真少了老广。
  “我们去周围找下吧?”我忍不住开口。
  “你一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老王挥了挥手,和向导说了几句话,当即拍板决定,“大家先回驻地,我和向导留下来,找当地人帮忙一起找比较合适。”
  虽然知道这样危险,可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我坐在车上,’紧紧抱着存储着照片的电脑,希望老广只是迷路了。
  那些更加可怕的可能性,比如被不知名的毒物袭击,又或者……被当地的武装力量误以为是国际代表挟持了……
  我强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不再去想那些可能性。
  在住的地方等了一整天,外边的枪声越来越频繁,到了傍晚的时候,老王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只是沉着脸,情况并不乐观。
  “怎么样了?”大家凑过去问。
  “没找到。”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水,“当地人说……在军营里看到了亚洲人。”
  “是老广被抓走了?”我心里咯噔一声,这真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向导说再托人去确认。”老王不耐烦地抹了抹脸,“你们身边还有没有钱。”
  大伙儿纷纷找出身上带着的美金,统一给了老王——其实心知肚明,此刻向导摆明了要讹钱,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老王又一头钻进了夜幕中。同事开始和大使馆联系,汇报了相关情况后,对方十分重视,吩咐我们既然完成了拍摄工作,明天一早就回斯威亚首都。至于被掳走摄影师的具体情况,他们会通过政府和当地势力确认。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向导终于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老广果然被当地一支武装力给抓走了,目前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使馆已经给了积极的反馈,已经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和武装方进行接触并希望我们提供更多关于老广的资料。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好电话通报了大使馆,老王开始催促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斯威亚首都。
  我和衣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被某国反政府武装绑架的外国人被杀,以此向政府和国际示威。
  老广不会的。我强迫自己否认这个可能性,他这么个老好人,一定不会的。
  上次我们外出取景,我把自己的矿泉水给洒了。老广憨憨笑着,把自己那瓶倒了一半在我的瓶子里,说:“你喝。”
  那个老好人,家里还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听着屋外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我明白,其实不止老广,我们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处在高度危险中。向导刚才冲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说是我们这里是扎伊尔河的上游,也是武装力量要抢占的高地,最好能够及早离开。
  自从老广被掳走,我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对我来说,死亡比起旁人更加轻松的是,大概没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除了老麦吧……幸好,在我走之前,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连那几套很贵却没怎么穿过的衣服,我也已经在走前送给了许琢……
  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白晞,你还是怕死的……否则,怎么会想起这样细节呢?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全组人坐上了面包车,往斯威亚的首都开去。
  现在我对汽车封闭的车厢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一直觉得不安,仿佛路上会出事。
  我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因为路上不断有载着大兵的卡车来回开过,战事更为激烈了。老王拿着仅有的一部可用的电话,不断地和大使馆以及当地熟人联系。
  车身忽然一晃,我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刹车声,所有人身子往旁边一歪,车身堪堪擦着路边的大树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我从座位上坐起来,看到一个荷抢实弹的黑人士兵备着冲锋枪,站在车前示意我们下车。
  向导捂着被撞伤的额头,跌跌撞撞地下车,开始和士兵沟通。
  半晌,他垂头丧气地上来说:“前边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什么意思?”
  “在开火,要等他们停火。”
  “不能绕道吗?”
  向导比画着说:“就这样一条路,难道往苏伊尔河里绕吗?”
  大家面面相觑,老王毕竟经验丰富,跳下车,悄悄往那个黑大兵手里塞了些钱,凑过去说几句话。
  那人倒是不客气地收了钱,可还是冲着老王摆手,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什么。
  良久,老王铁青着脸回到车上,“他倒是肯放我们过去,但是前边真的在交火,过去恐怕有危险。”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着吧,那边过去有个小镇,咱们先住下。反正这里开火停火也是常事,或许晚上就能开走了。”他尽量用乐观的声音说。
  车子又开了小半个小时,找到了那座小镇,里边都没什么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向导十分严肃地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往西边的小山坡里走,那里曾经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激战的高地,埋了不少地雷。”
  我吓了一跳,死死盯了那片看似平静地小山坡一眼,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踏足那里。
  “这样吧,大家都统一行动,没事不要出去乱走。”老王忧心忡忡地看了四周一眼,大约咽下了后面半句话,“这里也不安全。”
  雪上加霜的是,这里的通讯竟然完全地和外界隔断了,仅有的一部电话也找不到信号,更别说网络了。我有大片大片空闲无聊的时间,只能和同事一起查看之前拍的照片。
  聊以自慰地是,最危险的那一晚,得到的俯拍图和仰视图都十分精彩,好几张甚至完美到不需要大幅修图,老王摸摸鼻子说:“照片还真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送回去。”
  他摸了包烟出来,看看只剩了两三支,重新放回去了,“省着点儿抽。”
  我们轮流结伴出去打探消息,可惜,并不像之前乐观的估计一般很快就能停火。相反,战火愈来愈激烈,傍晚我甚至听到了迫击炮开火时的巨大声响。
  又是一个注定失眠的夜晚,既担心下落不明的老广,也怕这个小镇成为新的战场。我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张望,明明是暗沉沉的夜色中,伴随着巨大轰响,不时有火光拔地而起。
  我想起下午老王和我聊天,问我:“来这种地方怕不怕?”
  “怎么不怕呢?”我当时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好好活着。”
  在这个小镇上困了两天,就像是被困在了孤岛上,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听向导说起过在某地被叛军洗劫后妇女的惨状,我就更加胆战心惊。
  我怕死,但是更怕死前受凌辱,我甚至转而对老王说:“你有水果刀不?借我备用。”
  老王用力拍了下我的头,“呸呸呸,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傍晚的时候,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向导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老王唰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比画了半天,才知道是叛军和政府军都往这里开过来,看这样子有可能在这座镇子进行巷战。
  “那还等什么?”老王抱着机器跳起来,“快跑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抬起机器,冲进楼下面包车里,司机一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别去地雷区。”老王吼了一句,“去南边!”
  我回头望过去,果然,已经可以看到大部车队正开过来,尘土飞天。我摆出一张比死还难看的脸,“老王,水果刀呢?”
  车子开出了两三分钟,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叽里呱啦叫起来。
  后面的部队竟然紧追不舍,司机把油门一松,推开了车门,自个儿先跑了。
  我怀里抱着一台机器,和大家一起冲了出去。
  这片小树木的灌木丛比人高些,颇为空旷。我跟着老王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气喘吁吁的,几乎把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喉咙里干得腥甜。
  如果不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恐怕我早就放弃了,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是以前体育课跑到了八百米的末程。可是体育课的测试有结束的时候,这样逃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耳膜开始嗡嗡轻响,我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中文,在喊“别跑”。
  我抱紧了手里的机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挪,心想完蛋了,我一定快中暑晕过去了,居然连幻听都出现了……
  “白晞……”
  两条腿间像是被人系了带子,再也分不开,我浑浑噩噩地往后看了一眼,是幻觉吗?
  那个在后面追我的男人,黑头发,高个子,薄薄薄的唇上下开合,那人……是沈钦隽吗?
  真的是再也跑不动了,我放慢了脚步,终于停下来,一动不动。
  越来越靠近,我终于确定了,真的是他。
  此刻的沈钦隽十分狼狈,头发和胡楂儿都乱糟槽的,身上的单色衬衫看上去脏兮兮的,大概好几天没洗澡换衣服了,可蹙起的眉头却倏然间舒缓地松开了——那样生动。
  不是幻觉。
  至少不会死了,我本该高兴的,可是——
  一颗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那种喜悦几乎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我冲他大喊:“接住!”
  我把怀里的机器扔出去的时候无法控制好力量,他后退了两步稳稳拉住了,扬眉看着我,“你跑做什么?来接你回去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
  他迟疑着停下脚步,“你还在生气吗?”他顿了顿,用一种和孩子说话的语气,“不管怎么样,现在别闹脾气了,是麦臻东让我来接你的。”
  “你别过来!”我只是重复,“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似乎有那么两秒时间,他全身都僵硬了,脸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拜托你找到我的同事们,把他们带回去。”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里边恐怕也理肴地‘山还有,把这台机器给老上。”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反倒往前走了两步,离我越来越近。
  “你滚远点儿啊!”我的左脚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冷汗一层层地从后背涌出来,几乎将身上的T恤浸湿。
  他听话地停下来,回头对早就傻了的同伴说:“快去找拆弹专家来。”然后回头直视我的眼睛,依旧朝我走过来。
  如果可以,我真的会朝他跪下来,求求他不要再走过来,可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恐惧且焦急地死死盯着他。
  他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轻轻抱了抱我。
  “你神经病啊!”我不敢用力推他,几乎要大哭出来,“你快走啊!”w w w.x iaoshu otx t.NET
  他的手握着我的,越来越用力,同时安慰我:“这里的地雷都不是高敏式的,压盘是很多年前的老技术,很容易拆除,你别怕,我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嗡嗡嗡的,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可这个时候——脚下踩着炸药,随时会鲜血横飞的时候,我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我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哪怕我死了,他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可他这样死死的守着我,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气急败坏的开始大骂:“沈钦隽你滚!上次我就说过见你一次揍一次,你他妈还骗我!”我顿了顿,“你还害死我爸妈,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他定定的看着我,又小心翼翼看着我脚下踩着的那块儿暂时没有异样的土地,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应该想想你爷爷。”
  他的眼神有一丝黯然,最后却安静的说:“你省点儿力气吧,我不走。”
  小丛林深处不断有脚步声靠近,老王和向导他们都过来了,沈钦隽冷静地看着他们,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赶紧出去。
  隔了十多米的距离,老王大声喊着:“丫头你坚持住,拆弹的马上来了。”
  “机器在那里。”我指了指地上,“你们快走吧。”
  老王捡起了机器,却个几个同事一起站在那里,也不肯走。
  “你们非要亲眼看到我炸成碎片才开心吗?”我强忍着哭意,吼了出来,“快走啊!”
  “他们在安全距离以外。”沈钦隽冷静的按住我的肩膀提醒我。
  “我知道。”我又有些失态地回头冲他吼,“你也滚啊,我不想和你一起死。”
  他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渣儿,又被我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眸色有一瞬的激动,可最后还是做了个深呼吸,“你给我冷静点儿。”
  我的脚好像开始发抖了,高度紧张之下,似乎没有了知觉,我甚至很难确定……自己到底踩住了压盘没有。我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大概连眼睛都是赤红的,过了许久,终于跟他说:“有几件事我想交代给你。”
  “我的银行卡都放在家里,就在书桌的抽屉里,密码是手机号后六位,麻烦你帮我交给许琢,就说还是用来捐款图书,她明白的。”我的目光中露出恳求的神色,“我知道你恨我爸爸……但是,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和他们葬在一起……”
  “够了!”
  自从我踩到地雷到现在,我头一次看到他失控,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咬牙切齿地说:“白晞,我现在生死和你绑在一起。要活就一起活,要是一起死了,你拜托我什么都没有用!”
  “我求求你走好不好?”我终于崩不住,哭了出来,“我的腿很酸,我真的快不行了。我不想你死……”
  他固执地扭过了脸,不再看着我,对我的话也充耳不闻,最后说:“白晞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为了我……那么多钱和股票都可以给我吗?你也不希望我死对吧?”
  “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你千万别松脚,不然我们就一起死了。”
  那个瞬间,我无话可说,时间漫长而短暂,掌心的汗干了又湿,终于听到小树林的入口走了动静。全副武装的士兵小跑着过来,愣了愣,隔着防爆服和面罩,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俩,用英文问:“是谁?”
  沈钦隽和他们说了几句,稍稍往旁边跨了半步,还是拉着我的手没有走开。
  拆弹专家的衣服上还有联合国我维和部队的标志,蹲下后小心地开始在我左脚周围挖土,电子设备发出嘀嘀的声响,仿佛在提醒我时间的流逝。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明明知道站在了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眼看着岩浆滚滚喷涌而来,偏偏半步都没法挪动。这样热的天气,冷汗依旧在不停地往外冒,额发湿答答地粘在额头上,人到了这种绝境,真的很容易放弃,好几次我差点儿就要开口:“你们走吧!炸就炸了!”
  可是抬头看到沈钦隽,他似乎能读懂我的绝望,那种生冷的目光生生逼退了我的想法,只能咬牙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两名拆弹专家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对沈钦隽说了句话。
  或许是隔得远,或许此刻我太紧张,我没听明白。
  沈钦隽的表情却蓦然间松动下来,对我说:“他们说这是枚哑弹,没事了你抬脚吧。”
  每一寸血管里的液体都在泊泊地飞速流动,这一定是我听过最动听、最动听的话!
  绷得快要断掉的神经倏然间松弛下来,我看着专家站起来露出轻松的笑容,颤声问:“真的不会炸?”
  他眉梢微扬,眼神变得生动起来,“走一步试试,我陪你在这里,别怕。”
  那一瞬间的狂喜过后,我还是怕。
  刚才怕得站不住,可现在,怕得挪不动。
  “我……不敢。”我拼命想要说服自己,可是四肢不听话,僵直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动。
  他定定地看着我,唇角的笑很温柔,最后却慢慢变为戏谑,忽然走上前一步,干脆地说:“那一起死吧。”
  然后……猝不及防地,打横抱起了我。
  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把头埋在他胸口的地方。
  可是没有爆炸,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
  什么都没有。
  两个拆弹专家站起来,看着我缩成一团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老王他们很快跑过米,大声赞叹:“真快啊,三分钟不到就拆掉了。”
  我从沈钦隽怀里跳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恨不得大哭一场,“哪里是三分钟?我觉得像三的啊——”
  沈钦隽稳稳扶着我的手臂,虽然和我一样经历了生死一瞬,可他却不像我这样没出息,只说:“这里还不安全,我们尽快赶回机场,最好今晚就能走。”
  “老广呢?老广还被劫持着呢。”我有些着急地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们失去消息的这两天,他已经被救出来了,已经提前安排他回去了。”
  我被塞进一辆越野车后座,除了司机,就只有我和沈钦隽两个人坐在后座。
  一开始惊魂未定,可现在,我缓过了神,讷讷看着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尘土飞扬间,他轻描淡写地说:“莫家明来非洲做钻石生意,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去南非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在埃塞俄比亚转机的时候麦臻东联系我,说你失去联络了,摆脱我来找你。”
  “莫家明?”我怔了怔,是那个年轻的珠宝商吗?
  “老广的事,是他联系了当地的黑帮,送了笔钱,人家就放了。”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我想了很久,又问:“你们怎么能穿越这块儿交火区的?”
  “莫家明投资过好几个政府项目,因为有军队护达,比你们单独行动安全很多。”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阻止了我再提问,“你睡一会儿吧,醒来差不多也能到了。”
  提心吊胆了两天,刚才又这么折腾了一回,精神一放松下来,我靠着后座就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那似乎是因为,梦里有人牢牢握住我的手。
  温暖而干燥。
  醒过来的时候,车子正好开到斯威亚简陋的机场。
  老王他们还在后头,我看到莫家明站在机场门口,快步向我们走来。
  我们全组的救命恩人啊!
  我这样起着,正要上前和他道谢,沈钦隽却抢在我前边,半挡住了我们视线,一边说:“你还没走吗?”
  “我走什么啊?你不是临时要找拆弹专家吗?”他狠狠一拳捶在沈钦隽身上,“你小子够狠,英雄救美还不够,非得玩同生同死啊!你知不知道我听得差点儿晕过去,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和你家老爷子交代——”
  他的语速又急又快,沈钦隽只来得及打断到这里,匆匆把他推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莫家明回来的时候,对我笑笑说:“妹子,你没事不就好了。”
  “真的很感谢你。”我向他伸出手,“还救了我的同事。”
  他同我握了握手,只说:“太客气了。回国后到我店里来捧场就行了。”
  其实我还记得上次在他店里看到的那些珠宝,还有……吓死人的价格。虽然买不起,可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下次应’该让老麦带我去,无论如何也要去买一件。
  “好啊好啊。”我答,“肯定要捧场的……”
  “别听她的。”沈钦隽忍着笑,打断我诚恳又心虚的话,“她的钱都捐了,哪来的钱去你那里买东西。”
  我的脸一下子垮下来,莫家明却暖昧地冲沈钦隽笑了笑,“我可不管,这份人情——”
  “我还,我还。”他轻笑,“行了,你快走吧。”
  莫家明离开之后,我在机场里东张西望,沈钦隽递了瓶水给我,“在找什么?”
  “我想给麦臻东打个电话。”
  他怔了怔,“找他干吗?”
  “不是他托你来找我的吗?我报个平安啊。”
  他“哦”了一声。
  我踌躇了一下,“你有电话吗?”
  良久,他才很不情愿地拿出了一部手机。
  我拨下麦臻东电话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盯着我,虽然没说话,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不悦。我索性避开了他,独自站得远远的,等着电话接通。
  “是我,师父”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又有点儿想哭。
  “白晞你没事吧?”电话那头老麦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在机场了,没事。”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知不知道传来消息说你们组被劫走的是女摄影师,我他妈心脏都要停跳了!”老麦顿了顿,“沈钦隽在你身边吗?”
  我低低“嗯”了一声。
  “我他妈被困在戴高乐机场两天了!不能赶过去,这里正在大罢工呢!”老麦有些懊恼,“不过还好,他找到你了。”
  “谢谢你。”我十分诚恳地说。
  “谢我?”麦臻东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赶不过去。”
  “不是你拜托沈钦隽和莫家明来救我的吗?”
  麦臻东怔了怔,“是沈钦隽说的?”
  “啊?”
  麦臻东苦笑了一下,“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和好了吗?”
  我握着电话,有些茫然。
  “白晞,前两天国内传过来的消息有误,说是你被劫持了。沈钦隽找到我,二话没说就和我打了一架,然后拖着莫家明去找你了。”他顿了顿,问得有些犹豫,“你还喜欢他吗?”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沈钦隽,他侧对着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飞快地说,“我先挂了,等回国再和你联系。”
  慢慢走回沈钦隽身边,把电话递给他,他抬头看我一眼,表情略略有些不自然。
  他眉骨的地方隐隐有擦伤的痕迹,下巴上满是胡楂儿,但是也有残存的淤青……或许是我盯的时间长了一些,他闷声问:“看什么?”
  “没什么。”我转开目光。
  “他和你说了什么?”
  “唔,师父被堵在截高乐机场过不来。”我轻描淡写地说,“我说我没事了,让他赶紧回国。”
  “哦。”
  “可是你不是说是和莫家明一起去南非的吗?”我转了话锋,“现在不去了吗?”
  “他一个人去就行了。”
  其实我听得出他色厉内荏的语气,也知道他没说实话,可我没有揭穿他,默默在他身边坐下,等老王池们过来一起登机。
  人到齐之后,也没有多等,晚间的航班准点起飞。
  在这里的半个月,我见过臭飞熏天的难民营,见过孩子们扯着我的裤脚向我乞讨的眼神……我看着慢慢沉降下的夜色,现在安全地坐在冷气徐徐的大客机里,回想起下午的生死一线,恍如隔世。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了一回,每个人都异常疲倦,坐上飞机之后就开始闷头大睡。
  沈钦隽就在我的旁边,身上盖着毛毯,头歪向另一边,也沉沉睡过去了。
  我侧过头,毫无顾忌地仔细打量他。
  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被这个男人英俊到了极致的外貌给迷惑了,才会一步错,步步错,直到现在。可我到底后不后悔认识他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在座椅上动了动,身子往我这边侧了侧,像是梦魇醒了一样,猛地睁开眼睛,连带着那极长且微卷的睫毛都孩子气地颤了颤。
  开始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和惊慌,旋即看到了我,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又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还在就好。”
  如果说劫后余生的大哭只是因为情绪难以控制,那么此刻,突如其来地,我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感情狠狠地击中了。
  他重新闭着眼睛睡去,而我仓促地转过头,眼泪落下来,慌忙用手去擦。
  只是越擦越多,手背手心滑腻腻的都是水泽,忽然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我的脸掰过去,他的表情同样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难过,或许是因为在踩到地雷前,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他又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同生共死地陪在我身边,让我不得不胡思乱想。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大巴在高速上出事,我裹着毛毯一个人坐在雨中,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赶来。
  但当我以为我得到很多的时候,最后的结局不过证明了我是一厢情愿的傻子。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用力拍开他的手,“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图什么?”
  他大约本来是想要给我擦眼泪,手停在半空中,轻声说:“对不起。”
  “你是想一次次让我爱上你,再一次次地离开我吗?”我轻声鸣咽着说,“沈钦隽,你不用这样的。既然恨我,就让我留在那里自生自灭——”
  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全,他忽然解开了安全带,狠狠地吻过来。
  我被扣在原地,他下巴上的胡楂儿刺得的我的下巴生疼,而薄薄的两片唇贴着我的,干燥而灼热。
  飞机恰好被气流一颠,他猛地撞过来,我们闷闷地磕在一起,我只觉得口腔里有血腥般的甜味,混杂在肺部仅剩的气息里,残酷而狼狈。
  空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说:“两位……飞机遇到气流,先扣上安全带好吗?”
  他终于放开我,嘴角的地方是被我的牙齿磕到了,鲜血淋漓。
  “其实在我踩到地雷,你非要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通了。我真的不希望你陪着我死,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如果你骗了我,能让你放下叔叔阿姨的心结,那也很好。”我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沈钦隽,我不恨你了,我们都放下吧。”
  “放下?”他轻轻蹙着眉,重复了一遍,“白晞,你要我怎么放下呢?你从认识我到现在,不过一年时间,可我认识你,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前边的十九年,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你,想要帮你、靠近你,又怕你犯病,直到一年前,我才有机会用别的名义靠近你。”
  “后来我知道,爸爸妈妈是因为苏叔叔才死的……”他唇角的笑意稀薄而苦涩,“白晞,我真的不如你。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们一家才出了车祸,可你还是愿意帮我;可我一时之间,真的转变不过来。”
  “所以才任由那些人伤害你,任由你一个人离开……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那双明净狭长的眼晴,就这样看着我,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却又生生顿住了,波涛汹涌被阻断在石璧之后,最终归于无声。
  “可我不知道还敢不敢相信你。”我努力地在嘴角扯出一丝笑。
  终归还是徒劳。
  经历生死之后,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跨越,我们之间阻隔着的那条信任的鸿沟。
  他安静地看着我,无声而黯然。
  等我察觉到沈钦隽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行程已经过半,我睡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靠近我的那条胳膊似乎在打战。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是通红的,像足喝醉了酒,晕得有些不正常。
  “你没事吧?”我探手过去,触到他额头的时候,发现烫得可怕。
  可沈钦隽偏了偏头,仿佛不喜欢我碰他,沙哑着声音说:“我没事。”
  “你在发烧?”我心里咯瞪一下,“冷吗?”ww w . xia oshu otxt.NE T
  他只恹恹地闭上眼睛,依旧吐出两个字:“没事。”
  嘴上说没事,可是体征骗不了人,他分明是在发抖,偏偏我靠过去的时候,他还逞强一样把头转开了。
  我叫醒了老王,他有经验,一看就说:“你男朋友是不是得疟疾了?”
  经过了地雷那一出,他们所有人都把沈钦隽看成了我男朋友,这种时候我也懒得再解释,只能问:“那现在怎么办?”
  “叫空姐来看看,不知道飞机上有没有常备的药物。”老王沉吟了一会儿,“回国去,小沈这样的情况恐怕还得隔离。”
  在飞机上大家束手无策,我只能看着手表,分分秒秒地等待,希望熬过最后的时间。沈钦隽体温蹿高的速度很快,烧得嘴唇全都干裂开,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他闭着眼睛,不安地半躺在椅子上,我给他冷敷,一只手不小心蹭过他的手背,他却条件反射一样抓住了,再也不肯松开,眉宇间一松,终于安心地睡过去了。我悄悄挣了挣,最后到底不忍心,也就由着他去了。
  煎熬般的一个多小时终于过去。
  飞机降落,舱门打开,冲上来一组医疗队,手脚麻利地将沈钦隽抬到担架上,又问:“这里要签字,家属呢?”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只是朋友。”我迟疑着说,“但是可以帮忙联系家属。”
  “那你跟我们走吧。”护士干脆地说,“剩下的人要测体温,填完联系表才能下机。”
  老王嘴巴里含着体温计,冲我挥手,“你去吧!好好陪着小沈,随时电话联系。”
  车子拉着蓝色的鸣笛行驶在这座熟悉且久违的城市里。
  沈钦隽躺在那里,那般清瘦,五官的轮廓俊美而深刻,触手可及,却不见了往日里那些或生动或隐忍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他的鼻息,没想到他一下子醒了,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却闭着眼睛,轻声说:“我还活着。”
  “活着就好。”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先不要告诉爷爷。”
  “嗯。”
  “你会……陪着我吗?”他踌躇了片刻。
  “我得陪着你隔离。”
  “那就好。”他孩子气地笑了,长长的睫毛一开一合,最后放心地闭上了。
  到了医院,沈钦隽立刻被送进了隔离病房。一系列的检查下来,已经是凌晨,也确认了是疟疾。我自己的检查完成之后,去病房看他。
  医生又简单地把病情告诉了我,恶性疟、急性肾功能衰竭、急性心肌炎之类的名词还是听得我心惊胆战。病房里的他恰好处在寒期,身体还在发抖,脸色铁青,我几乎能听见他牙关上下磕动的声音,只能又问护士要了一套被子,再给他盖上。沈钦隽却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被子的一角踹开了,我赶紧伸手去摸他额头,烫得吓人,迷迷糊糊地还在喊“热”,于是又物理降温。
  冷冷热热的,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到凌晨的时候,总算安稳了一些。我也缩回了小沙发上,随便裹了条毛毯就睡下了。
  老爷子到底还是知道了消息赶来了。
  这一觉也睡得不大安稳,一早就有护士来查房。那时我还在睡,肩膀上暖暖的,像是有人在给我盖被子,我立刻惊醒了。
  一抬头对上老爷子花白的头发和关切的眼睛,我连忙坐起来,“爷爷……”
  “小丫头,出去吃苦了吧?”老爷子摸摸我的头。
  我的眼眶有些发酸,用力摇了摇头,“沈钦隽才吃苦了。”
  沈钦隽半靠就床上,声音微哑,“爷爷。”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的时候,老爷子的表情不没那么客气了,甚至有些生硬地说:“一会儿我让医生来会诊。董事会只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
  他的脸色隐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中,变得冷硬而坚强,只说:“我知道了。”他们会把文件送过来。
  护士和医生进来围着他检查,老爷子和我在旁边等,闲聊了几句之后,老人忽然叹口气说:“小晞,我和你说过阿隽小时候的事吗?”
  “他小时候脾气犟,每次和我吵了架,想要来道歉,可是面子上又挂不住,就每天早上很早起来,去厨房给我做三明治。”老爷子顿了顿,“做得不好吃,比起阿姨做的差远了,我就知道这小子在跟我道歉。”
  我忍不住微笑,这是沈钦隽的风格。
  “他虽然嘴硬.可是心里对谁好,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爷爷是意有所指,可是他知道之前所有的事吗?我不敢开口,也不想开口,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检查完毕,老爷子要先去公司,就剩我一个人在病房里陪着。
  他在输液,闭着眼睛也不睁开,只说:“其实和爷爷生气的时候不全是我的错,要是他错了,他会悄悄在我桌上放一袋奥利奥饼干。”
  “奥利奥?”
  “嗯,我喜欢吃的。”他答非所问地说。
  “那你赶紧好起来,我买一箱给你吃。”我大方地说。
  他终于睁开眼睛,明亮而狭长,“其实爷爷刚才一直很想揍我。”
  “啊?”
  “我没和任何人说,就跑去找你了。”他抿着嘴笑说,“要不是你在我估计他能抡起椅子砸我。”
  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我走了之后,他就亲自代我去上班了。”他笑得有些狡黠,“老爷子什么都没做,就在办公室里坐了几天,下边有什么事都内部消化了……或者,悄悄堆积着等我回来。”
  “那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等我快点儿好起来,你就走了是吗?”他静睁地垂下视线,苦笑了一下,有些艰涩地说,“我现在……好像做什么都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太多了。”
  在医院吃了早饭,我回家换了身衣服,中途又去了趟NG。
  老广比我们早一天回来的,因为受了惊吓,还没来上班,同事们围着我问沈钦隽的病情,老王夸张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好男人啊!你要好好抓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含糊糊地带过。因为记挂若沈钦隽说想吃老盛记的皮蛋瘦肉粥,我早早地就去他家排队,等到买完赶到病房门口,正巧遇上的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秦眸。
  她手里拿着纸袋,提的是和我一样的热粥。
  我的脚步顿了顿,头一次看到她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还夹杂着尴尬。
  “那你进去吧。”我淡淡地说,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
  她轻轻拉开门,又再关上,我怀里抱着饭盒,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门又被拉开,秦眸走出来,“他请你进去。”
  病房里还有消毒药水的新鲜味道,沈钦隽从病床上起来了,坐在沙发上,病服外边披着一件灰色毛衣,声音低沉,“你自己和她说吧。”
  我看见秦眸双手放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表情几度变幻,最后冷冷地说:“沈钦隽是在我和他订婚取消之后,才知道你爸爸的事——是我告诉他的,因为当时那些信保存在我家。他没有……从一开始就骗你。”
  “至于我和他在一起的事,也是因为欣姐成立工作室的时候,他帮过我好几次,圈子里开始有了传闻,我没有否认。后来订婚的事是我逼他的,那时你还没恢复记忆,医生也说过,如果你知道了过去的事,有很大的几率又发癔症……”她顿了顿,近乎怨毒地看了沈钦隽一眼,“总之,他就是这样答应了我。”
  “可后来他还是反悔了。你也记起了所有的事。我不甘心自己出局,就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了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唇角终于带了一丝笑,“我得不到,我也不想你能得到。”
  我皱眉看着她,实在无法理解她此刻的逻辑,究竟是怎样霸道的感情,才会令人说出“我得不到,我也不想你能得到”这些奇怪的话?
  她转头看着沈钦隽,语气微微带着挑衅,“现在你满意了吗?”
  “或许你还应该告诉她,为什么我会帮你。”他的表情背着光,令人难以看清,可是声音却是一种近乎冷厉的清冽。
  她的瞳孔有轻微的收缩,似乎是受到了伤害,可最后还是转换成清淡的表情,仿佛无所谓一样武器,一字一句,“白晞,因为我……长得像你,因为,我是你的表姐。所以他一直在照拂我。”
  她走到门口,最后回头说:“沈钦隽,我们两不相欠。”
  他安静地抬起头,“我从来没有欠你什么。我帮你,只是因为白晞。”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脸色唰地变白了,可最后,她依然骄傲地抬起下颌,大步离开。
  病房里是令人觉得死寂一般的沉默,我并没有因为此刻她说出了这些而如释重负,只是想打破这一刻的安静,匆忙说:“你号东西吧?”
  我把粥端给他,却被他按住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是我想努力一下……”
  他似乎舌头打结的样子,良久,才继续说:“你的记忆开始恢复,并且没有出现癔症复发的迹象,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可又患得患失地担心你会记起所有的事,记起因为我执意要去游乐园,害得你父母车祸去世……所以我不敢真的和你在一起,也不敢提出来让你在股权问题上帮我。因为,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想起来了只会更加恨我。”
  “秦眸告诉了我你爸爸的事,我也知道高崎在密切地联系你,我每天都用工作麻痹自己,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事。那几天经常噩梦醒过来,觉得应该找你谈谈,可是梦里边……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样子……我又觉得,觉得应我不该和你有任何联系,你会把一切东西都还给我,这是苏叔叔欠我爸妈的。”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可我能体察到那份矛盾。
  就像是那时我知道爸爸妈妈的死因,纠结着要不要将所有股权转让给他……只是我想清楚的时间,用得比他短而已。
  “那个晚上我收到你送来的合同,也签了字,胜券在握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你。”
  他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我知道那个时候你在等我一个解释,可是……我……”
  我低了低头,有一簇额发落在了眼睛上,痒痒的,“我明白的。”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什么,很慢很慢地伸出来,从修长的指缝之间,我能看到深酒红色大鹅绒的质地。
  那一刻心中跳如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没等他完全地伸出手,我用最快的语速说:“可是沈钦隽,程序可以设定重来,但是……情感不能。”
  我仓皇间松开了手手,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一个月后,斯威亚特刊终于出刊,好评如潮。而我委托给麦臻东在《看见》上发的照片竟然也引起了一些关注,甚至有出版社透过他和我联系,要和我合作一本摄影随笔集。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邀约,也在跟着NG外出的旅途中,拍下更多新鲜的图片。只是我十分谨慎地开始挑选外出的目的地,那些危险的地方最终还是放弃了。
  老王嘲笑我,说我是吓怕了,受了心理创伤。
  我想了想,没有反驳,只说:“我倒也不怕死,只是怕关心我的人难过。”
  他促狭地眨眼睛,“是怕男朋友吧?”
  我怔了怔,同事们以为我快结婚了,可事实上,我早就和他没有联系。
  不过每一趟旅程回来,我都会去看看第爷子。给他看看我拍的照片,给他讲我遇到的那些人和事,再和他一起吃饭。
  老爷子每每盯着我的时候,似乎有话要说,可最终只是笑着说:“拍得真好。”
  留在翡海的时间像是连接直每一段行程的节点,出发之前 ,我都分外享受在家睡觉、吃早饭、然后看电视的时光。
  荣威集团正式完成了对QL股份的完全收购,这距离上一次危机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新闻一出,财经界哗然。更多评论家都倾向于沈钦隽完美的手段;用上一次的示弱,成功赢得了员工们的支持,并由政府出面牵头谈判,完成了资本回购。
  镜头里的年轻男人显得更加清瘦了些,头发更,脸色也略有些苍白。他就是这样一个成竹在胸的人,所以说,医院里那个忐忑不安的男人,真的不像是他。
  我这样想着,换了一个频道。
  电影频道里正直播《美眸》的电影首播发布会,一众主演悉数到场,最为惹眼的是女主角秦眸。长发微卷,腰肢纤细,那双眼睛似乎闪耀着莹莹的光亮。印象中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她,她苍白而刻薄,和此刻的神采飞场迥然不同。
  发布会上他一袭红裙,配了一整套翡翠首饰,项链做了了枝叶形状,每片叶子都是一块儿翡翠,耳垂上两滴玉,更是绿得如同水一般。我看了许久才回过神,记者们已经抛了一大串问题。
  ”秦小姐你以最高身价签约著名的XX影视公司,从独立工作去室到xx一姐,工作上有什么新计划?”
  她的回答得体而礼貌,记者转而问:“听说你的维闻男友是……”
  秦眸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能拍到,我就承认。”
  然后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进了大剧场。
  签约XX,正式成为电影圈的一姐,她终于不再是小清新且小众的女明星了,会有无数的珠宝商捧着珠宝送上来,任她挑选,而不用再看那些小富二代的脸色。
  她大概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吧。
  我关上电视,预定好的出租车到了,拿了行李直奔机场,目的地是云南。在那里我们团队将会完成一个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性拍摄项目。
  因为我想先去梅里雪山,所以提前一周出发。
  候机的时候,我想起每次去看老爷子,我都没有见到沈钦隽。老爷子也说,现在的他是工作狂模式,飞这里飞那里,在天上待的时间比家里还多。
  人家都说人海茫茫,有缘的两个人会在某一处相遇,最浪漫的大约就是机场了吧。
  可是哪怕是在机场,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
  所以,还是没有缘分的吧。
  这样想,心里便微微释然了,毕竟……当初拒绝他的,是我自己。
  飞机先到香格里拉,再转车前往雪山,在雨崩村找到了订好的酒店住下,拉开窗帘能看到夜幕下的群山,只是暗色中只能见到大致的轮廓,又无法对焦,所以只能飞速地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我神清气爽地洗了脸,背着相机出门。昨晚并没有看清的雪山,在日出前柔和的光线中蓦然间撞进我的视线,连绵不绝的十三座雪峰,糖霜一般的乳白色泽,圣洁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游客们早早地就把三脚架竖立起来,静静等候日出金山的那一刻,我独自寻觅了一个角落,手里的相机却偏转了方向。
  那里佛塔轻伫,穿着红色僧袍的喇嘛们手中持着佛珠,虔诚地望向十三峰中的最高峰卡瓦格博峰——也是藏民心中的的最圣山。
  静静等待了片刻。
  日出的那一刻,快门声、惊叹声,欢呼声响成一片。雪山上方射来的金色光线镀染在白皑皑的雪上,喇嘛们低眉垂眸,红包长袍与那佛光一般的金色融为一体,宛如佛光。
  庆幸那一幕被自己捕捉下来的同时,我又很快地移动镜头,以雪山为背景,去抓拍那些欢呼的游客们,眼角的纹路,飞扬的发丝,以及细微的表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哪怕是在NG工作,交出的相片要以自然景物为主,可是私下的,我更偏爱抓拍那些陌生人,一瞬间的、冷漠、欢笑……让我觉得时间可以就此定格,瞬间的情绪也能如此永恒。
  我微微调整了模式,再一次举起来,对准了不远处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我悄悄往前走了一步,这样他一抬起头,我就能抓到侧脸。
  他终干抬起头,却仿佛感知到什么,转到我镜头的方向,无知无觉地露出一丝笑。
  一颗心在高原跳得愈发剧烈,可是职业素养依旧让我的手保持平稳,手指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我想这一次,他这样笑的时候,笑得这样好看的时候,我没有辜负手中的相机,也没有辜负他背后蓝莹莹的天,和虔诚威严的神山。
  他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立定在我面前。
  我离他这样近,这才发现这个男人尽管远看是那么完美,可是近看的时侯,嘴唇微微有些干裂,长长的睫毛下投下的那一片青色阴影,到象是没有休息好而留下的黑眼圈。
  更何况,此刻他的表情,没有淡定和从容,是一眼就能窥破的紧张和忐忑。
  我‘漫慢放下相机。
  他开口的那个瞬间,嗓子有些哑,“十个月了,白晞你重启完毕了吗?”
  我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神中最后一丝镇定消失,甚至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上唇,仿佛因为不知道说什么而懊丧。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我刚才拍到了最好的一张照片。”
  他怔了怔。
  “因为里边有你。”
  他的反应有些慢,又像是在反复地体会我这句话的含义,最后大笑起来——伸手把我抱在怀里,我能感觉到此刻他震动的胸腔和真实的体温。
  因为一只手拿着相机,我只能伸出另一只手去怀抱他的腰。
  贴近他心跳的时刻,我在想——
  我曾以为最美的照片,
  是逝去的风景流年。
  现在,我知道了,
  最好的照片中,
  应该有你。
  定格的那一刹那,
  一念心动,一生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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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唱衰你御繁华时光,若能重新来过有一种爱,谁敢言说醒来时的一记阳光青山独归斜阳远斜风细雨不须归花落闲庭桃花流水回首萧瑟处釉里红当我遇上你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那一杯咖啡的爱情你的天堂,我的地狱一杯枫露尘尘三昧早春行一念心动,一生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