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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歌南望》 作者:夜幽梦

第50章 万事原来终有命(皇甫容)

  那个大笑于天下,明媚而俏丽的女子嘴角一挑,笑着对他说:“皇甫,如果你出生于青楼,肯定是天下第一名妓。”她没心没肺地拍拍他的肩膀,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脸庞,“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消静静地站在一边,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狂蜂浪蝶。”

  摸着方才被她触碰过的肩膀,上面没有她的温度。皇甫容很想反问一句:“你也是狂蜂浪蝶中的一位?”但是,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他拥有的,只是放在心里思虑不已的自由。

  他没有立场,他没有资格,他没有能力去靠近那个女人。符弦歌不属于他,对他来说,符弦歌是凌悠扬的。他只要每天看到她,已经心满意足。

  皇甫容遇到凌悠扬的时候,是他一生之中最落魄的时候,曾经大草原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已经流落在异邦,成为极东国中最卑贱的一粒尘埃,任谁都可以在他身上踩一脚。虽然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但皇甫容很庆幸他那张脸依然保持着绝色姿容,所以才能成功地吸引住凌悠扬的目光。

  那一天,当他伤痕累累地被一个小军官在地面上拖着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咦?那是什么?”然后一个面目精致的少年公子站在他面前,眼神中流露出惊艳的色彩,现在回忆起来,那种眼神和符弦歌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目光很像。

  凌悠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好几个还是军营里的将领。一帮子人急忙解释道:“七殿下,这是低贱的俘虏。”一个将领立马对拖着他的人命令道:“还不快拉下去,平白在这里污了七殿下的眼!”

  七殿下?凌悠扬?

  这个人的名字,即使是整日关在军营中的皇甫容也听说过。如果要报仇,那么,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眸中放出一道异彩,对凌悠扬微微一笑,不言不语。

  凌悠扬兴味地挑眉,“且慢。”他不顾尊卑地蹲下身子,全然不顾身后的惊呼。凌悠扬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军妓?”

  “不是。”站在凌悠扬身后的将领立刻凑上来解释,他自然不敢跟蹲着的凌悠扬直接说话,蹲下来跟凌悠扬平视也不合规矩,只有当众跪下来,“启禀七殿下,他不是女子。”

  “哦,不是军妓?”凌悠扬脸上显现出诧异的神采来,不过只是昙花一现。他马上更有兴趣地笑了,“莫非这人是男的?”

  “不……”将领目光迟疑,唯唯诺诺道,“是阉割过的男子。”

  凌悠扬恍然大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站起身,俯视皇甫容的容颜,随意地挥挥手,“把他送到我帐里去,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的人了。”

  “……遵命。”

  皇甫容心中是雀跃的,他至少可以脱离最底层的生活。在他的人生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没有快乐,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仇恨,恨到不想死,恨到要把那帮人拉着一起陪葬。他不喜欢凌悠扬,这个人姓凌,是灭他一族的人,他从心底恨他,可是,凌悠扬是让他摆脱一切的人,凌悠扬可以让他报仇。

  皇甫容将自己梳洗干净以后,穿上整齐的衣服,站在角落中等待凌悠扬的归来。差不多的年纪,对方甚至还要比他小上几岁,为什么凌悠扬可以过着高高在上的生活,而他却卑贱地苟延残喘?他恨,他恨,他恨!

  看到凌悠扬回来,皇甫容立即跪下,“拜见七殿下。”

  凌悠扬走近他,“抬起头来。”

  皇甫容柔顺地抬头,他知道,容貌是他唯一的武器。

  “你若是一个女子,也许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嘴上虽然这样说,凌悠扬脸上丝毫没有惋惜之色,他抬抬下巴,“站起来。”

  皇甫容乖乖站起身。

  凌悠扬已经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支着下巴,傲气十足,“转个身看看。”

  皇甫容顺从地转身。

  凌悠扬露齿一笑,“身段也不错,这张脸长在男人身上实在可惜。这样吧,从今日开始,你就以女子身份跟在我身边,每日都穿上女装。”他自得地打个响指,“比起你现在不明不白的身份,换个漂亮女人留在我身边比较不会落人话柄。”

  皇甫容展颜微笑,笑容仿似白莲徐徐盛开,低头道:“是。”

  “你叫什么?”

  “皇甫容。”

  凌悠扬是个不错的主人,不会苛责下属。皇甫容谨守本分,比起在军营中猪狗不如的生活,在凌悠扬身边安逸稳定,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凌悠扬待他比其他仆从要好多了,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事情,只需每天陪伴在他身边。旁人只道这位凌氏七皇子年少风流,宠溺美人。

  皇甫容不知道凌悠扬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凌悠扬没有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安分守己地待在七王府,不敢沾惹任何事情,因此,生活得相当舒坦。安逸之中总会抹去人的棱角,皇甫容也不例外,他已经懂得思考,究竟什么时机出手才好。

  一日,皇甫容在服侍凌悠扬早起更衣。凌悠扬穿好衣物后没像以往一样离开府邸,而是坐在床沿上,目光含笑,瞅着皇甫容上下打量。

  皇甫容心中有些恐慌,垂首站在一旁任他打量。

  “皇甫,你以前在草原上是过游牧生活的吧?”凌悠扬状似无心地问道。

  “是。”

  “大草原上各个民族都被极东国所统一,所有的皇族都已经被诛杀才对,你为什么还活着?”凌悠扬戏谑地望着他,看见皇甫容一脸惊慌,他笑意更盛,只是笑意之中隐藏着一份冷峻,“五哥这次做得不够彻底,虽然你已无法延续后代,不过留下你终是祸害!”

  皇甫容扑通一声跪下,道:“七殿下饶命。”

  凌悠扬漫不经心地流露出杀气,“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他弯下身,抬起皇甫容的下颌,“这张脸看久了也是会看腻的,你对我而言已没什么新奇。”

  死与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皇甫容这时还不够了解凌悠扬的恶趣味,不过,为了能逃过这一劫,他缓缓道:“七殿下,你早该知道属下的身份才对。”

  凌悠扬眨眼,丝毫不否认,“的确。”

  “那么,为什么今日才想到要杀了属下?”皇甫容大胆地反问。

  凌悠扬笑眯眯地盯着他,“前段时间记性不好。”

  皇甫容犹疑片刻,冷静道:“那么,七殿下的记性怎么突然又变好了?”这种语气跟皇子说话,有些不敬的意味在其中。

  凌悠扬也不恼怒,笑吟吟地问道:“皇甫,那你说说,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军营和七殿下身边,这么简单的选择答案自然不言而喻,在七殿下身边舒适多了。”

  “啧啧,说话真不老实,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伺机报仇吧?”凌悠扬依旧是一副灿烂笑容,看见凌悠扬尽量掩饰的惊恐,他哈哈大笑,仿佛一个顽劣的孩童终于恶作剧成功,“你想杀了五哥吗?”

  皇甫容沉默,凌悠扬嘴里虽称凌远禄为五哥,可皇甫容却没听出一丝尊敬之意,甚至连亲情的意味也没有,思来想去,他不敢随意回答,只得轻轻点头。

  “有点儿勇气吗……”凌悠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早就看出你的意图了,这段日子以来我让你吃好穿好,本以为可以磨平你的仇恨,想不到,你还有几分骨气。”他又笑道,“不错,我喜欢有骨气的人。”

  很久以后,皇甫容在了解凌悠扬的为人以后,当他再次回想这件事情时,他明白凌悠扬本意是想拿他当个玩具而已。看他满心仇恨,凌悠扬就偏偏磨去他的仇恨,等到他不想死不想报仇的时候,凌悠扬理所当然会把他当个废物一样地抛弃,再大肆嘲笑一番。

  “谢七殿下夸奖。”

  凌悠扬侧靠在床柱上,“虽说五哥才是罪魁祸首,不过,终是极东国灭了你们。可是凌氏害你至此,你就没想过要趁机杀了我吗?”

  “七殿下对属下有恩。”皇甫容坦白道,“即使凌氏全灭,属下也记得自己欠七殿下一命。”

  “胆子真是不小。”竟然说凌氏全灭?凌悠扬兴味地看着他,“凌”这个姓氏他也不甚在意,等他登上帝位以后换个名字也无妨,不过,那样恐怕会惹来不少儒酸的谴责,“皇甫,你现在说话不够硬气,很大的原因是你自身实力不够,你有想过提升自己的实力吗?”

  皇甫容如闻天籁,惊喜地抬头,道:“望七殿下指一条明路。”

  凌悠扬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本破旧的书籍,直接扔到皇甫容身上,道:“喏,拿去练练,我是练不来,只有阉割后的男子能练。”早就想找个忠心的宦官当心腹,这武功连他看得都眼馋,可惜,他当然不会为了秘籍而跑去自宫,恰巧皇甫容撞到他面前,也算是机缘巧合。既然需要一个宦官当心腹,这心腹是每天都要在他眼前晃荡的,能够长得如此美丽自然再好不过。

  皇甫容感动地俯下身子,道:“多谢七殿下。”

  “谢倒是不必了,这种话我听多了。”凌悠扬慢悠悠地站起身,一双黑瞳让人瞧之生寒,“不过,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欠我一条命。”

  皇甫容猛然抬头,眼眸之中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放心,耐心地在我身边等待,等到最后,我会把凌远禄交给你,任你处置。”

  皇甫容的武功突飞猛进,旁门左道的功夫总是容易走捷径。凌悠扬每次外出都会带他在身边,由此,认识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凌悠扬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他要干什么,他每次只会下很具体的命令,而皇甫容都是一一照办。其实也不用说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皇甫容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要做的事情自然了然于心。跟在凌悠扬身边以后,他对凌氏皇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解多了。他臣服于凌悠扬一是因为凌悠扬有恩于他,二是因为他相信凌悠扬有实力称霸天下。

  皇甫容一直很佩服凌悠扬的隐忍与伪装,凌氏七皇子浪荡不羁风流天下。虽然他看见凌悠扬每次都很享受地依偎在美女身边,日日笙歌纵情欢乐。可是,透过凌悠扬的眸子他就知道,那一双漆黑的旋涡般的绝色瞳孔,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一片终日不见阳光的迷雾。

  皇甫容替他暗杀各类仇敌,帮他派人联系雀南国的陆务惜,帮他笼络各方势力。皇甫容从来不多问一句多说一句,多年主仆已经养成足够的默契。

  大雪纷飞,白色的雪花飘舞在边关。

  冷立要偷偷溜到岐阳城的外围,来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凌悠扬厚着脸皮跟去,身边的人除了皇甫容之外,还把唐礼和张奎也带去了。果不其然,在长久的埋伏之后,终于等来了岐阳城里出来巡逻的一队人马。

  在此之前,皇甫容根本没怎么听说过符弦歌的名字,或许在其他人嘴里说过,但跟他的生活无关,所以他从未放在心上。

  看到为首的一男一女,冷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挥手下令,立刻让士兵上去围剿,他们的数量远远多于岐阳城一方的士兵数量,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仗。凌悠扬没什么兴趣,骑马走在最后面,皇甫容紧紧跟随在他身旁。

  “有个女人呢,这样看过去,好像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凌悠扬懒懒地开口,“看冷立那样子,那女人应该也是个人物。”

  皇甫容顺着凌悠扬的目光望去,的确,很少在军队中看到女子的身影。

  “唔……让我猜猜会是谁?”凌悠扬的一双眼睛看似有情却无情,淡淡看着眼前的好戏,“该不会是岐阳城那位少女城主符弦歌……”

  话没说完,弦歌的目光已经遥遥望来,嘴角似乎噙着浅浅的笑意。胯下白马威风凛凛,黑发混杂在雪花中飘扬,雕翎戎装,她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风姿清冷绝俗。

  凌悠扬忽然一动不动,那抹笑容看得并不细致,女子的容貌也不甚清楚,可是那样的画面让他脑子里一瞬间变得空白。

  只是一瞬,嗖的一声,箭已冲到他的眼前。

  “七殿下,小心!”皇甫容也有片刻的恍惚,开口时已经迟了,他只来得及碰到凌悠扬的身体,避开心脏处最致命的攻击。

  匆忙中凌悠扬只来得及低下头,一箭风雪穿肩,他只看到箭的前端,整支箭已有半支没入身体。他抬首遥望,符弦歌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很好,”他气喘吁吁,这个女人他记住了,倒下之前只说了一句,“皇甫,带我回营。”

  皇甫容衣带不解地照看在凌悠扬身边,军营中没有高明的大夫,治疗环境不够好,药材也不够名贵,凌悠扬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等他醒来的时候,冷立已经把岐阳城一帮人悉数抓获,自然也包括符弦歌在内。

  凌悠扬醒来的时候眨眨眼,问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女人是不是符弦歌?”

  皇甫容道:“根据属下听到的消息,确实是符弦歌。”

  “呵呵,”凌悠扬笑得很畅快,“冷立应该都把他们抓来了吧?那女人在冷立手上几天了?”

  冷立刑囚过的人很少会有完整的人,这点皇甫容也知道,他想了想,道:“有两天了。”

  “嗯,但愿那女人还没缺胳膊少腿。”凌悠扬幸灾乐祸道,“皇甫,把那女人带过来。”

  皇甫容是应命去找符弦歌的,他也对当天大雪中那挽弓的女子印象深刻,走到监牢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她也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和路上的登徒子有几分相似。

  这个女人是殿下想要的女人,皇甫容是这样想的,可怜的女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爱上殿下。他跟在凌悠扬身边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女人见得多了,凌悠扬喜欢美人确有其事,可是,也就只是像喜欢消遣一样的喜欢。

  皇甫容在心中是有几分同情的,这样英姿飒爽的一个女人将没有未来,失身又失心……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逾距了,回神想想自己,多少有些相似之感,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下,总而言之,此事与他无关,他只要奉命行事就好。

  对符弦歌这个女人,他是对她动过杀意的,她窥见他最不想让世人知道的秘密,也是在真正动了杀意以后,他才开始认真关注这个女人。杀之不成便罢了,既是七殿下的命令,他终归是要遵守的。七殿下有七殿下的算计,他真正的仇人真正想杀的那个人并不是符弦歌,对于这一点,皇甫容还是清楚的。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皇甫容就站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女人。

  他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一个人,看得多了,倒真的发现了她的不同。七殿下还是以一种玩乐的心态与她周旋,套句殿下曾说过的话,“能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只会让游戏更加有趣,尤其对手还是一个美人,呵呵,陪她多玩一会儿也无妨。”

  七殿下那时候恐怕并未料到,不知不觉中,这短短的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生一世。

  她脸上常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看上去像是没什么脾气,可每每遇到七殿下就会咬牙切齿的,脸颊通红通红,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晚霞。

  她每次看到自己都会目不转睛地看一会儿,脸上不自觉就显现出赞叹之色。两只手还不规矩地想摸上来,可她偷偷看一眼站她身旁的七殿下,又会莫名叹气,不敢轻举妄动。

  她说她这辈子算计来算计去妥协来妥协去累都累死了,本以为老年生活才会悠闲轻松,想不到被凌悠扬俘虏也可以享受人生。

  皇甫容记得自己当时忍俊不禁,看着这个女人一副将凌悠扬除之而后快的痛快神色,偏偏又无可奈何的郁闷神情。天空的色彩淡淡的,他忽然觉得心情很轻松。

  后来,她被符雪迟救回岐阳城了,再后来,他也随着七殿下回到了极东国。然后他发现,有一些东西在不为人所知的情况悄悄改变了。七殿下依然肆意放纵,流连花丛,该布局的布局,该享受的享受,可是,七殿下会不知不觉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皇甫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现的,也许他也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四处寻找那个人的影子。他发现了,凌悠扬却没有发现,他没有告诉七殿下。殿下既然不以为意,那应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殿下您不是喜欢她吗?”终于有一天,皇甫容忍不住这样问凌悠扬。

  殿下口口声声说了为了其他事情才独自儿赶到京都,可是您一来马上找到了她。您的确是喜欢美人,可是,当您看着她时,您眼眸中透露出来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说明了一切。

  殿下光明正大地说想娶杨丽凝,可是您却会在说过这句话后以挑衅的目光望着符弦歌。您以无所谓的态度问她嫁不嫁,半似玩笑半认真,符雪迟后来的介入固然也是原因之一,可是当您说出那句“我要符弦歌”的时候,您脸上的面具溃然崩落。

  冥冥注定中,沉沦俗世,究竟是谁在宿命里搅乱那一池春水?

  她终究是嫁给七殿下了。这桩婚事也算是他乐于见成的,斗转星移,春去秋来,皇甫容不断询问自己,他到底是因为觉得他们相配才促成他们?还是因为看透殿下心底的意愿才撮合他们?更或者,是因为他想让自己离她更近一点儿?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结果就是这样。

  他待在她身边,他保护她,他陪伴她,而且还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这是七殿下的命令,不得不从。

  一颦一笑,世上比她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光论脸蛋,他就胜上她几筹。说温柔她称不上,说体贴她也够不着边,说聪明她满肚子鬼主意。七殿下常常咬牙切齿地说:“这女人有什么好?我究竟喜欢她什么?”是啊,他也这样想。

  可是,为什么他的目光就是转不开?看到她微笑,他的心情也会不自觉地转好,看到她伤心,他也无法克制地心痛难受。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女人没什么好,这女人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可是,想得越多,她的影子就镌刻得越深。

  为什么?他想,他无药可救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这样告诉自己,也许殿下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命他守在她身边,他可以更加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更加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如果她知道了,她一定会不动声色地疏远自己。皇甫容在自己绝艳的面容上带上了一个天下间最坚固最冰冷的面具,他只要看着就好,只需看着。

  其他的,他无能为力。

  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一切。

  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他一生之中活得最像人的时候。她常常会忘记他的性别他的难堪,她不记得了,皇甫容觉得自己也开始慢慢忘记。

  最让他感到自卑的事情,最让他悲痛的事情,就在她云淡风轻的态度里渐渐消散。然后,他开始习惯于穿男装。

  “我穿着女装的样子太多人认识,不方便。而且,穿着女装打斗起来也很麻烦。”当她问起时,随便一句话都可以是理由,这些理由的确也都是事实,只不过,真正的原因他却是不敢探究。

  在他心里,存在了一些奢侈的念头,不敢说出口的奢侈念头。

  皇甫容一直站在离她最远亦最近的地方,在情海旋涡中翻滚的那两人看不清楚,他却在旁边看得心痛。他什么都无法做,至少可以为她默默祝福。

  他知道,她会为殿下而吃醋,她心中在默默为符家担心。他知道,殿下千万百计地试探她,殿下已经对她动心。在皇甫容心中,他们两个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郎才女貌。多好,这样他也可以一辈子看着她幸福的模样。

  连环计中的最后一环,太子凌靳朔被殿下诱得逼宫。大功告成,皇甫容紧握双拳,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凌远禄,大仇得报,从此以后,他的幸福就是守在她身边。

  一盏清茗,茶香渺渺。

  皇甫容正在弦歌面前表演剑术,一个转身,一个翻越,一个突刺,每一个动作都尽量做到完美。听到她夸奖的那一瞬间,他开心得好像得到了整个世界。她在对他笑,皇甫不自觉地避开自己的眼眸,半是因为不好意思,半是害怕自己的眼眸会泄露出什么不该泄露的情绪。

  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安逸的生活没有磨灭他的仇恨,可是,在她身边待久了,他的心里眼里都是她的身影,不知不觉,仇恨也没有以前那么浓密民。

  凌远禄闯进来的那一瞬间,皇甫容脑中的记忆骤然回到大草原上血腥杀戮的一幕幕。

  “高兴吧,仇人亲自送到你眼前,任你处置。”她轻柔含笑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旁。

  皇甫容身体一僵,紧接着就听到凌远禄用令他憎恶的声音喊道:“给我活捉符弦歌!”

  活捉她?做梦!你连她的一根手指也碰不到。

  “好大的口气!”弦歌笑得张扬,跨前一步,“皇甫,天塌下来由我担着,放手去做。”

  天下纵有千般美色,也不及她此时的一笑一言。皇甫容一剑致命,一剑穿胸。看到仇人亲手死在自己手里的快感,竟然比不上她事后的一句赞叹,“漂亮,近乎神技。”

  “多谢王妃。”

  “谢谢。”

  “谢谢。”

  在他连续三遍道谢以后,他只看见她嘴角一勾,摄魂夺魄,伸出纤纤玉手抹过他的面颊。他一动都不能动,以为自己身处幻境,全身僵硬。

  “这么漂亮的脸,用来哭泣太可惜了。”魂牵梦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皇甫容怔怔地望着她,避开令他留恋的温度,说话时添上一份苦涩,“这句话,七殿下也说过。”他们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

  殿下以为,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殿下以为,拥有这个天下就可以永远拥有她。符弦歌是个怎样的女人,殿下比我更清楚。可是,殿下仍然要做令她伤心难过的事情。他想阻止的,他想让她幸福快乐,可殿下以为,只要她不知道,那么就不会有事。

  符弦歌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没办法欺骗她,他没办法违抗她。在殿下和她之间做选择,他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一边。她要他说,他就全部说出来,她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她想知道什么,他就说什么。

  皇甫容知道,她不忍心离开殿下和凌楠,所以,她在反击之前尝试和殿下沟通,带来的结果却是被幽禁。她什么也不说,可是他知道她伤心了。殿下不愿意妥协,她也不会愿意妥协的。

  “皇甫,帮我准备一些药。”

  不问她用来做什么,既然她开口了,既然她要了,那么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把东西给她。

  “皇甫,帮我联系一下凌陌忧,如果要离开极东国,我需要他的帮助,麻烦你替我跑这一趟。”弦歌握住他的双手,一字一句,“拜托你。”

  皇甫容沉默,他自是不愿意看她离去,可是他不帮她不代表她不会离去。她开口的要求他不忍拒绝。来到凌陌忧那里传递她的要求时,一切都很顺利。那时候,凌陌忧的笑容满含深意,似乎一眼看透他的想法,“你这样做值得吗?你跟在皇上身边那么久,也该知道皇上的性子,你这样的做法会惹怒凌悠扬的。”

  皇甫容垂首,不卑不亢,道:“奉命行事而已。”

  事后,皇上只是将他关起来,皇甫容没有任何反抗,关起来也是好的,他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每一分每一秒,时间的蔓延就像折磨一样,思念就像毒药一样侵袭脑海,四肢五骸,在神经上颤抖出情伤。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她要走了……他想见她一面,疯了一样地想。门外的守卫根本挡不住皇甫容,他知道她的愿望,他知道她舍不下凌楠,所以他抱着她的孩子站在路上默默等候。真好,最后的时候还能看到她对自己笑,他本以为这已经是极致的幸福了,然后他听见她说——

  “皇甫,你想和我一起回雀南国吗?”

  她心里有他的位置吗?她是在担心他吗?在这天大的诱惑之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拒绝。他留在极东国,他替她保护凌楠,只因她的一句话,他就保凌楠一世平安。

  他以他的生命起誓。

  不用她道歉,不用她同情,不用她恳求。只要是她做的,只要是她想的,只要是她要的。

  她的一句话,定他的一生宿命。

  皇甫容就此留在凌楠身边,朝夕陪伴。凌悠扬对此也不多发一言,似乎心中已能猜到事情起末。皇甫容曾以为他至少会被皇上责罚一番,可事情的发展意外平静,皇上从此治理他的万里江山,而皇甫容则守护在幼小的太子身边。

  当放不下的那个人走了,似水流年,连他也不知道时间可以这样过去。

  在这幽深皇宫之中,皇甫容深觉自己可以了解皇上的思虑念想。

  皇上恢复了以前的放浪形骸,别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可他知道,毕竟是不一样的。以前的七殿下把凡事都当成消遣,美人如花,花折则弃。如今的皇上,却是在繁花璀璨中放纵迷醉,不是不爱那个女人,他只是想证明,他已经不爱那个女人了。

  深夜,繁星。

  在凌楠熟睡之后,皇甫容一人坐在御花园中安静地思念,她走了,给他留下一杯思念的苦水。忽然,耳中听闻阵阵娇笑,皇甫容怔了怔,下意识地向发声处行去。

  醇酒美人,皇上坐在软榻上,膝上卧着一个美人,身旁靠着一个美人,两位美人极尽挑逗,皇上噙着淡淡的冷冷的笑,遥望苍穹,“下去吧。”

  两位美人知情识趣,恭敬地告退。

  冰凉的夜,皇甫容鬼使神差地就出现在凌悠扬面前,“皇上。”

  凌悠扬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凌楠睡着了?”

  “是。”

  “唉……”凌悠扬叹气,“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派你守在她身边,若是没有你的帮助,那没心没肺的女人也许就走不了。”

  皇甫容下跪道:“任凭皇上责罚。”

  “罚了你又能怎样?”凌悠扬笑容冷峻如冰,“罚了你那女人就有心有肺了?”

  “……皇上如今也活得很快活。”说这句话时,皇甫容是有一点儿违心的。

  “快活吗?整个天下都跪伏在朕脚下,的确应该快活才对。”凌悠扬用力地深呼吸一下,笑声从喉腔里漫延出来,“很快活啊,日日夜夜美人相伴,一开始,朕不过是睡不着,所以想找人陪着睡觉,既然要找人陪,自然要找美人。可惜啊可惜,搂在怀里,每一个感觉都不对,然后,就越发睡不着了。”

  皇甫容不敢答腔,只是默然地站立在一旁。。

  “那个女人如果知道了,肯定很得意。”凌悠扬仰头望天,“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朕原本是想忘了她的,朕忘了她却不准她忘了朕,然后让她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如今看来,却是朕走不出来。”

  凌悠扬慢悠悠地站起身,懒散地瞥皇甫容一眼,淡淡道:“你下去吧,朕还是抱着凌楠睡觉安稳些。”说罢,就移步向太子寝宫走去。

  “皇上,”皇甫容忍不住喊住他,说话的内容虽有些不敬,可他还是无畏提醒,“今晚睡的时候请您小心一点儿,不要再压着太子殿下了。”

  凌悠扬低笑一声,挥挥手就走了。

  凌楠的眉目是有几分像符弦歌的,不过气质迥异。幼时的凌楠不爱说话,神情不似当年的凌悠扬那般嬉笑不羁,反添几分深沉。刚开始还能见着他几分傲气,等到后来,旁人根本不能从凌楠脸上读出他情绪的走向。

  凌楠五岁时,曾和吴尚书幼子吴泛颇为交好,吴小公子常来皇宫陪伴凌楠玩耍。这种时候,皇甫容大多静静地站在隐秘处守候太子,不打扰他们。

  “我母亲昨日在我锦囊上绣了竹叶,你看,好不好看?”

  凌楠淡淡地瞥了一眼,黑瞳中笑意冰冷,“本太子不喜欢竹叶。”

  吴小公子听了有些不舒服,“你没有母亲,我知道你这是在嫉妒。”

  皇甫容在角落里叹息,无意插手。毕竟是小孩子,如果吴泛够了解太子,他就该知道太子从不知嫉妒为何物,只要他想要,直接就会抢来,即使不是明着抢,也会暗着拐。

  “如果本太子想要,你母亲连夜不睡也得绣出十个八个来,别说区区一个锦囊,只要本太子想要,连你母亲本身也能夺得来。”凌楠不耐烦的神色中掺杂着一丝嘲讽,“只有本太子不想要的,没有本太子要不到的。”

  很多年后,皇甫容回忆起这一幕来百般感叹,当年的太子至少还会把心里面想的东西说出来,等他越长越大,就什么都不肯说出来了。

  夜深人静,有时看见太子在明暗灯光中的寂寞侧脸,皇甫容忍不住问他:“太子殿下,如果您想见,属下可以偷偷带您去雀南国走一遭。”

  “见谁?”彼时的凌楠对此不屑一顾,“我是极东国的太子,她是雀南国的摄政王,这两个人可以成为母子吗?连本太子都懂得这个道理,符弦歌那个女人活了这么久,就更清楚个中避嫌了。”

  皇甫容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恨她?”

  “为何恨她?”凌楠竟是笑了,“她不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见得要她那个母亲。极东国的太子和毫无身份可言的雀南国百姓,是个人都该知道怎么选择,我很高兴她把我留下。没有她的离弃,就不会有今日的凌楠。”

  皇甫容哀叹不说话,心中明白,凌楠是不打算认那个母亲了。

  “而且,我感激她,她还细心地将你留在我身边。”凌楠目光炯炯有神,“皇甫,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是。”

  “比起父皇的命令,比起符弦歌的命令,你要更加优先执行我的命令。”凌楠锐气毕露,“记住,你的主人是我!绝对不允许背叛!”

  “是。”

  时间的流逝从不会等待任何人或事,在匆匆岁月之中,皇甫容看着太子殿下慢慢成长,看着当年被他抱在怀中的孩子拔高青嫩的身躯,成为翩翩少年。

  他知道,太子终究没有长成她所希望的那样。他知道,当她看见太子之后,伤心是无法避免的。

  越觅国的重逢,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一切都是凌楠的计谋。太子殿下等不及皇上逝去后继承皇位,夺权无望,弑父也不可能,那么,只能让皇上主动放弃皇位,要让皇上主动放弃,能够与皇位和天下相提并论的,皇甫容的脑中立即出现了她的身影。

  阔别十一年,再次见到她时,让他不禁屏住呼吸。

  什么都没变。

  他会帮助太子,一是因为命令,同时,他觉得,如果皇上真的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幸福。他给不了她幸福,看着她幸福也是好的。

  微笑的面庞,红唇微勾,漫长的时间竟然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当年那双清明的瞳孔如今染上层层叠叠的倦意。

  她望向他的目光一如往昔,他虽然早就不存奢念,可是,一次一次地黑暗之中摹刻出她的面容,放纵自己在思念中。

  其实还是很好的,她请求他保护太子,他的后半生可以在她的请求中度过,这样一直想着,其实还是很好的。

  凌悠扬临走之前把国事交到凌楠手上,有一天,凌楠突然善心大发,“皇甫,你去京都一趟,父皇他们也许逃不出来,可以帮上忙的话你就去帮一把。”

  皇甫容心中雀跃万分,最后的最后,竟然还可以见她一面。内心中装着满满的期待与殷切,到头来看到的却是那明黄色的火焰,和轰然倒塌的衣冠冢。

  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不甘愿,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如果当年他不是宦官他就遇不到她,如果他依然是大草原上快乐的皇子,如果没有遭到极东国的攻击,那他就不会被皇上所救,也不会有机会陪在她身边。

  原来如此。

  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永远遇不到她。他既然遇到了她,那么,永远只能只这种结局!

  结束了。

  心脏是撕裂一般的痛楚,在皑皑白云下,皇甫容笑容绝艳,却是灰飞烟灭似的绝望。

  飞来飞去,满天的飞絮都是幻想她的笑颜。

  他从来就什么都不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来到,默默地望着她离开。

  好想好想和她一起离开,他可以做她一生的影子、一生的守护,他可以偷偷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可是,她希望他保护凌楠。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陪她一生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他。

  “皇甫,倾国倾城哪,每天看到你这张脸,心情都会好些。”

  倾国倾城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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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欢记弦歌南望玥影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