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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 作者:尤四姐

第九部分

 ☆、第41章 

    到最后,不得不说圈子兜得有点儿大。醇王府发现主子丢了,这可乱成一锅粥了,找谁要紧呀,自然是十二爷要紧。再折回来,边走边喊主子爷,急得桶箍都爆了,没找着人影儿。
    沙桐快哭了,山林莽莽,哪儿有十二爷呀。沐小树没捞回来,还丢一个,这差事当得该死。他咧着嘴,西北风灌进嘴里,自己抽了两嘴巴子,“没用的奴才秧子,主子有个好歹你就给我死去!”
    十二王府和七王府完全不一样,比如奴才搁在一块儿,十二王府的知道羞耻,不用主子说,跟着跑过喀尔喀的,主子就是他们的命;七王府呢,狼一群狗一伙,倒灶使坏是好手,主子跟前和稀泥,嬉皮笑脸没正形儿。遇着事儿了比谁都慌,这就是一家之主治家手段的高下区别。
    一队往前赶,一队回头找,到山崖那儿遇上了,沙桐哭丧着脸打千儿问七爷,“您瞧见我们主子没有?奴才不中用,把主子弄丢了,这会儿肠子都快急断了,这可怎么办呐!”
    七 爷呆住了,“这不是就差搜山了吗,没看见呀。”转念一想完了,八成他们是遇上了,两个人作伴,把他们都给撂开了。他心头升起凄凉来,明明是他的奴才,凭什 么总让老十二捷足先登呀,这还有王法没有?老十二太不象话了,他不能受这窝囊气,他得告御状去,告他拐骗羽旗包衣!他虽不是铁帽子王,好歹也是一旗之主, 怎么能容他抢奴才呐。只要他发句话,沐小树就是死了也得埋在他贤王府的坟地里,弘策就眼巴巴看着吧,谁让隔旗如隔山呢!
    一头不 平,一头也怨自己老是棋差一招。说起来弘策的胆儿真够大的,他就没一点儿忌讳,敢情破罐子破摔了?沐小树再好也是男的,大英的王爷,说断袖就断袖,他有这 个气魄,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七爷挺了挺胸,连老十二这个惯常的孝子贤孙都敢反了这世俗,他比他差么?他想好了,这回逮着了就摁在床上,不会的钻研钻研,生 米煮成熟饭再说。至于以后……男的不能要名分,给他置房置地买奴婢,一个穷小子落进金窝银窝里,还不高兴死!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找人要紧。荒郊野外的,真遇见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七爷挥了挥手,“别愕着了,把人撒开分头找。”他指点开了,“一队往这儿,一队往那儿……招子放亮点儿,别最后给我提溜一只鞋回来,爷炮烙了你们!”
    众 侍卫应个嗻,很快消失在林子里。七爷怅然四顾,风吹起了地上细雪,天冷得叫人乍舌。要不是这倒霉差事,他这会儿在北京烤着炭盆儿听戏呢!最可气的是这沐小 树,一路上骑马过州府,大把的机会可以逃,偏弄到现在,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以为进了深山老林就不追他了?这回落到他手里,先扒他两层衣裳再说!
    风雪稍息,夜色由浓转淡,枝头隐隐有鸟鸣,天快亮了。
    这一宿好折腾,每个人都步履蹒跚。从第二个山头往下看,朦胧间见山坳里架着一排窝棚,想来那里就是阿哈营地了吧!
    定宜心头燃起希望,踮着脚说:“十二爷快看呐,下山就到了!”w w w. xiaos huotxt .net
    十 二爷站在树下,没等他开口,头顶上一只松鼠跳过去,抖落满枝积雪,砸得他一身尽是。她哟了声,赶紧过来替他拍打,他笑着转头看,天边晕染出一片红,今天当 放晴了。他长叹道:“好些年没在野外看日出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跟我皇阿玛秋狝,天不亮就到林场,兄弟们聚集在看城①周围,听他们吹鹿哨,看太阳慢慢升起 来……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红的太阳,时隔多年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真好……”
    定宜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他所怀念的不单是当时情景,还有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现在呢,人越大烦恼越多,都一样的。
    “你呢?”他问她,“你小时候有过什么高兴事儿?平时玩儿什么呀?”
    “我 呀……”她仔细想了想,“我六岁家就败了,也没什么可干的,很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就记得爱在金鱼池里钓金鱼。我哥哥有能耐,他们都是自己孵鱼卵,我知道金 鱼里头鹤顶红比较凶,也挺皮实,但弄不好就得养死。鎏金和兰寿呢,喂好了不失膘,比较容易养活。我的那些玩儿的理论都打我哥哥这儿来,后来飘在外头就不那 么讲究了,村里孩子多,我有了玩伴,基本就是上树下河。逮季鸟儿呀,逮棺材板儿【蛐蛐】,尽瞎玩儿。“她转过眼看他,“十二爷,我和您总有说不完的话,您 不嫌我聒噪吧?”
    他摇摇头,“我爱看你……说话。”好些时候没话找话,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只要她出声儿,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打量她了。
    她的目光流转向别处,微微一点笑意挂在唇角。可以咂出他话里的味道,她觉得十二爷应当是有些喜欢她的,这样多好,多大的造化。将来就算跟了别人,回想起来也可骄傲了。
    她深深舒口气,天转亮了些,下山的路也渐渐明晰了。越靠近真相越怯懦,那山坳像张开的巨大的嘴,会把一切吞噬似的。她咬了咬牙,“十二爷,您说他们会不会在那里?”
    说实话希望很渺茫,这片绵延的山脉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神魂和梦想,一个人扎进去,还不如石子抛进水里能激起涟漪。只是怎么同她说呢,他略顿了下道:“不管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都得接受。”
    她缓缓点头,“这一宿我想了挺多,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不在了,我不能跟着去死,我还有师父要尽孝,我有我的责任。就像您说的,既然以前能活,以后一定也能,还会越过越好……可我就是怕呀,我觉得他们应该活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
    他说:“那就去找,找过一回心里踏实了,往后该怎么就怎么。”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行,踩下去一脚不知道深浅,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腾挪,将到那里的时候听见里头咳嗽呵斥的声音,一会儿出来十几个压刀的兵卒,手里持着鞭子,歪戴暖帽叉腿站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那 些阿哈从门里鱼贯而出,个个拱肩缩脖。身上是褴褛的老棉袄,粗布做成的,早看不清颜色了,破损的地方露出斑驳的棉絮,丝丝缕缕泛着黄,厚薄也不均匀,冻得 瑟瑟发抖。苦难太深重,连眼珠子都是迟钝的。发现有人来,极慢地看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世上什么都和他们不相干,西北风里旁若无人对插起袖子,蓬头垢面, 拖动着露了脚趾的棉鞋,走一步,发出沉重的跺地声,那境况和顺天府大牢里的犯人不同,甚至不如街头乞讨的花子。
    定宜迸出两行泪来,如果汝良他们在里面,还怎么和以前的公子哥儿联系起来?
    两个兵卒的皮鞭抽得噼啪作响,吊着老高的嗓门喊:“野泥脚杆子,还有闲情儿看!狗东西,喂饱了就偷懒,饿你们三天,饿得转不动脖子,叫你们再看!”
    “来者是谁?”远远有个披着斗篷的叉着腰轰人,“这是朝廷禁地,不是你们看西洋景儿的地方。麻溜走,走走走,要不给你们全逮起来!”
    定宜觉得那人应该就是这儿的头儿了,赶紧上前几步说:“劳您驾,我和您打听几个人……”
    她 还没说完,被人一连串的“去”给撅回姥姥家了,“打听什么,没看见这儿忙着呢?这是你卖呆的地方?一色朝廷重犯,你靠近了试试,要劫人是怎么的?”看来人 给骂傻了,怔在那儿不挪步,大氅罩着身子,也瞧不出身条儿来,上下审视了好几眼,炸着喉咙叱,“还他娘的不走?等老子押你进号子?这儿别的没有,铁链重枷 有的是,怎么着,想尝尝味儿?”
    大呼小叫引来了边上人,一瞧之下顿时笑了,“任领催②您眼神不行,这是娘们儿找男人来啦,您小点声儿,别吓着人家。”
    姓任的一听复打量几遍,“女的?女的上这儿来,敢情还是个贞洁烈妇呢!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跑。发配了当他死了就得了,另找啊,至不济咱们哥们儿也愿意担当担当……”
    一伙人说笑取乐,没留神后边过来的人,一个漏风巴掌兜头扇了过来,“瞎了眼的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
    任 领催给扇得两眼直冒金星儿,等醒过神来要杀人,一回头,一面牙牌照着面门拍了过来。定睛看,雕花底板上写着和硕亲王四个大字,这一惊不打紧,一腔怒火顿时 化成了冰碴子,往后连退好几步,就地跪下便磕头,“奴才……奴才是混帐,油脂蒙了心窍,不知道王爷亲临……奴才罪该万死?”
    大英在旗的都知道,腰牌是宗室的名刺【名帖】,写贝勒就是贝勒,写王爷就是王爷。头儿跪下了,底下当差的没有挺腰站着的道理。看守们都忙磕头,几千的阿哈立时便趴倒了一大片,任领催带头叫饶命,阿哈一叠声喊冤枉,山坳里登时呼声震天。
    外界再多干扰,于弘策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他只蹙了蹙眉道:“把人都归拢起来,回头我有话问。”
    任领催忙道是,跪着调转过身子挥手,“赶紧的,把这些阿哈都押到前头草场上去,谁再嚎丧拿驴粪堵嘴……”想想王爷跟前太放肆了,声音低下去,慌里慌张瞪眼,“还不动起来,快着点儿呀!”
    卒子们哈腰领命,呼呼喝喝皮鞭抽得山响。定宜不忍看,转过头来单问任领催,“您在这儿当值多久了?”
    任领催吃不准她的身份,问了只管答:“回姑娘的话,小的是徵旗下包衣,祖祖辈辈常驻在长白山这片的,十五岁在皇庄当差,到今年立冬满二十年了。”
    “那十二年前从京里发配来的人,您还记不记得?”她急道,“都察院御史温禄有三个儿子发到皇庄,他们人呢,现在在哪儿?在不在那些人中间?”
    任领催愣着眼想了半天,“温禄的儿子?温汝良他们?”
    定宜的心都攥起来了,“对对,正是的,他们人在哪里?”
    任领催直摇头,“这几个反叛,来了就没消停过,鼓动人造反呐,带头跑什么的,折腾了近两年。后来押在水牢里泡了三个月,老实了,可出来赶上牲口发瘟,他们就染上了,没多久就死啦。”
    本来虽没抱多大希望,但也不至于绝望。眼下呢,问过了,证实了,的确是没了。她实在是经受不住,脑子里一懵,倒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看城:清代皇帝行围打猎时设在高地的瞭望点。
    ②领催:清代官名,司册籍、俸饷。
 
 
☆、第42章 
    她经历的痛苦,心里的挣扎,他再着急都没法替她分担。就像人生必要经受的磨难一样,淬了火,就到达一个新境界,百炼成钢。往后她应当刀枪不入,他也不会再让她受半点苦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抚她的脸。难为她了,咬着槽牙走了一夜,翻山越岭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太耗体力,精神上的寄托一下子化为乌有,难免会被现实击垮。
    随行的戈什哈来得也挺快,没隔多久就到了。这地方都是窝棚,污糟得厉害,人不好安置,只有就地搭帐。旁的先不管,拢火盆给她渥着,让领催准备米汤来,等她醒了好让她暖身子。
    七爷依旧是姗姗来迟,等他到的时候都安顿完了,他过来一看,大皱其眉,“没本事还学人逃跑?瞧瞧成了这鬼样子!这是怎么了?冻晕了?”
    弘 策不好说什么,含糊应了,这下七爷来气了,嗓门儿也见高,“这东西是个重情义的,他知道你要查案子,连主子都顾不上了,舍命陪君子来了。我都教训多少回 了,一点儿不听话,他是属驴的!”扭头看,榻上人蔫头耷脑的也可怜,就住了嘴,挨在边上打量他,边打量边兴叹,“自己什么身板儿呀,还充人形儿!老十二, 不是做哥哥的说你,你要让我的人帮忙,好歹知会我一声,让我心里有个数。这么不声不响私自带走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想头么?我至不济也是个亲王,人见了我得 管我叫声爷,可在你这儿我就是个二傻子啊,蠢哥哥,什么好赖都不明白,是不是?”
    七爷要翻账,翻起来牵扯就多了。弘策道:“七哥说这话,折得兄弟没法活。事发突然,小树是好心,说案子早早儿有了眉目,也好早些上宁古塔。七哥畏寒她知道,担心主子耽搁久了受委屈,不也是一片孝心么。”
    七爷一听,原来是为了他,顿时满腔不满都消散了。回过身低头看小树,真是处处透着可爱呀!
    弘策还记挂温家三兄弟,来来回回几万的阿哈,一提起温禄的儿子任领催就能回忆起来,真有这么叫人难忘么?既然他能记住,吃住都在一起的就更不会忘记了。
    他出门去,往草场上看一眼,这么多人,就算庄头嘱咐过什么,长期浸泡在苦难里,许他们一点微利,不愁套不出真话来。
    他长长叹口气,眼前浓雾一片。三个里头哪怕剩一个,对她也是安慰。
    叫 沙桐来,把话交代给戈什哈,分头出去打探。这些年长白山和宁古塔存在同样的问题,阿哈人数急剧减少,逐一审视,壮年寥寥无几,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朝廷降罪 的刑犯,到了这里和牲口无异,难免有随意屠戮和倒卖的事发生……要是倒卖了还好些,或者有一线生机。温家兄弟他也有点印象,二品以上官员的儿子落地就是侍 卫,当初在一处练骑射,布库场上交过手的。后来他去喀尔喀,回来才知道温家坏了事,要是早早儿料到会遇见温家的闺女,伸把援手,至少那三兄弟不会弄得现在 这副光景。
    外头忙打探,帐里的七爷也没闲着,他给小树晾凉白开,别手别脚拿两个碗这么折过来折过去,嘴里喃喃着:“滚水烫嘴呀, 我最不爱吃烫的了,我额涅老说我是猫儿投胎,吃不得热食儿。猫就猫吧,狗才冷热不忌呢,你说是吧?我好多臭毛病,往后你跟着我你就知道啦。“探头看看,在 榻脚上踢了一下,“差不多了啊,该醒了。跟人满世界乱跑,跑完了还要爷伺候你,你多好的福气呀,我额涅还没喝过我晾的水呢!“
    他絮絮叨叨的,最后真把人啰嗦醒了,赶紧挨在榻沿上喂他,“来来,张嘴。你爱不爱吃栗子粉?冬天吃栗子粉是老例儿,等回了皇庄我让人给你蒸,啊。”
    定宜还糊涂着,左右看了看,不知身在何处。再瞧瞧眼前人,吓了一跳,慌忙坐起来,结结巴巴说:“那什么……主……主子,您怎么来了?”
    “我 追逃奴啊,谁让你悄没声儿跑了。”他把碗边儿贴在他嘴唇上,“喝一口,我再让人拿米汤来。我说你往后能别自作主张吗?虽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忠心,想早点儿结 了案子,好让爷离开这儿,可办事前先和爷商量一下,爷不是不近情理的人呐。你在我身边,我多早晚骂过你呀,是不是?我都是和你讲道理,哎,我最爱讲道理 了,因为我站得住脚呀,不像你,猴儿顶灯似的……”他说一堆,小树边喝水边瞅他,他就觉得心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以前老不讲理?反省一下子,没咂出子丑 寅卯,倒想起先前的主意来了。扒衣裳不是时候,周围眼睛太多,这事儿得背着人做。那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一说,让他有个准备。
    但是怎么开口呢,有点不好意思。他踯躅着看看他,“树啊,我问你个事儿,你在北京有没有相好的?”
    定宜不知所措,“还……还没有看对眼的,主子怎么问这个呀?”
    “我这里有一人儿,长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出身好也有钱,家里田产吃不完,呼奴使婢的……要紧一宗儿,这人脾气随和,整天没什么犯愁的事儿,架架鹰啊,听听曲儿啊,活得可带劲了。”
    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自己刚经历大打击,没什么兴致和他搅和,便道:“谁啊,这么不事生产?”
    七爷给他回一倒噎气,愣住了,半天才醒神,摸着鼻子说:“人家手里有钱,生什么产呀?朝廷不让旗人和百姓争利,连买卖行都不许开,这不只能吃喝玩乐嘛!能吃得好玩得转就成啦,福气是娘胎里带来的,你不能让他削骨还父吧!”
    说得也有道理,她点了点头,“那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七爷语气理所当然,“我做媒。”
    定宜呛了一口水,捂着嘴咳嗽起来,暗道十二爷说不让七爷知道的,人家这都门儿清了。他说的这个,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男的,是她自己没掩饰好,听见汝良他们全死了,方寸大乱,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呀。七爷虽然糊涂,要紧时候脑子灵,她是太小看他了。
    “不、不,我还小,不想找人,谢谢主子好意……”
    七 爷啧地一声,“你怎么跟我太姑奶奶似的,活到长毛了,人家问‘您老高寿啊’,她还说‘我小呐,才九十九’。你不是快十八了吗,该找下家啦。”他说完了,突 然有点不好意思,含糊道,“其实两个男人过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干什么非要和女的凑合呀,女的不就会生孩子嘛,孩子和谁不是生啊,要孩子还不容易……人 间难得是两情相悦,感情到了,男女都不打紧,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人一辈子,白驹过隙,眨眼就完啦。”
    定宜更加云里雾里了,两个男人过日子?他还是没弄明白她的情况,知道她是男的还来牵这个线,真把她魂儿吓飞了。她抖抖索索说:“主子您别开玩笑,这使不得,我清清白白的人,从来没想过下海,您给我介绍这主儿,您不是害我吗!”
    七 爷很冤枉,“这怎么成害你了呢,我是一心向着你啊。你想想,你穷不穷?穷啊,没钱,不能让你师傅过好日子,你不孝。这儿有个法子能让你尽孝,往后还能不愁 吃喝。当然我没有让你卖的意思啊,我也用感情,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为谁操过心,看上谁了,勾勾手她自己就来了。你呢,我抓耳挠腮不知道 怎么处置,半夜做梦都梦见你啊,我用情多深呐……”
    定宜这下是完全惊呆了,一根手指头指向他,打着摆子问:“您说的那个人就是您自己?”
    七 爷不知不觉说漏了,千年没红过的老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再一琢磨干脆挑明了吧,再晚又落在老十二后头了。他一个正经主子,优势还是很大的。于是他壮了 壮胆儿说没错,“就是我!我怎么了,哪点不如别人?我也没缺胳膊少腿,我能听能说,比谁都齐全。我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妈,荒唐名声大,大家伙儿对我不抱希 望,我爱怎么就怎么。不像有些人,朝廷基柱,国家栋梁,你要跟了他,非给整治死不可。你自己想想,风险太大搭上小命不值得,还是跟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我疼你爱你,保你过得比我福晋还滋润,怎么样?”
    这叫什么事儿?她受过的打击都不及这个来得震撼。七爷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同样的人,怎么能没谱成这样呢!
    他 见她不说话,十分着急,“别想啦,爷亏待不了你。我这人没别的,就是重情义,你跟我,比跟弘策好一万倍。别看他是个和硕亲王,哪天喀尔喀出了纰漏,他头一 个得受连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还想不想留着脑袋吃饭呀?只要你从了我,我给你置宅子,你的活儿没变,还是鸟儿……把式,没人敢说你光吃饭不干活,你 看多好的买卖,稳赚不赔。”
    定宜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说实话七爷自己也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还不是他害的,他敢一推四五六?
    “我 以前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多少奉承拍马的给我送小相公,我看一眼吗?这不是遇上你了吗!其实你真没什么出挑的,个儿不高还是个死脑筋,我中了邪就是喜欢怎 么办?你有解药没有,要有就给我,我二话不说立马吞下去。我成这样自己比你着急,家里侧福晋庶福晋还等我生儿子呢,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啊天爷!”他一头说 一头灵光突闪,“欸,我看你穿上女装能糊弄人,你要愿意,我给你弄个名分,自此独宠专房怎么样?”
    定宜说不出话来,又是窘迫又是 无奈,碰上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哭笑不得。你越和他理论他越来劲,自己琢磨琢磨、补充补充,就能勾画出一副漂亮的场景来。她不能说实话,十二爷嘱咐过 的,怕惹麻烦。不说实话呢,这位爷能把她呕得吐血。她实在扛不住,直白道:“主子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想过和您怎么样。男人大丈夫,要过好日子靠自 己一双手,哪怕是搂柴禾、擀火绳,我也不能卖身啊!”
    七爷讶然说:“谁让你卖身了?爷对你有情儿,这能叫卖身吗?你就对我就一点儿意思没有?我长得也不赖,没比老十二少只眼睛,你凭什么瞧不上我?我可告诉你,我这人越得不到越爱抢,你可别逼我,逼急了我霸王硬上弓,你别后悔。”
    这不是无赖吗,定宜往后缩了缩,“您不带这样的,您是王爷……”
    “我还是你正路主子呢,你从头顶到脚底都是我的,知道吗?什么叫包衣啊,”他想了想,“包着衣裳算你自己的,脱了衣裳就是我的人!”
    “您这是什么话呀,”她涨红了脸,“我得给我们家传香火……”
    “传什么呀,你们家都没人了,你不传,你爹妈还能爬起来骂你啊?欸,你躲什么呀,我能吃了你?”他抗拒的小动作让他很生气,想起他和弘策那亲热劲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照准那红嘟嘟的嘴唇就亲了上去。
 
 
☆、第43章 
    幸福总来得猝不及防。
    七爷本来是抱着七分赌气亲那一下的,结果嘴唇碰触上,居然捡着漏了。这唇软得像帛,王府里哪个女人 都比不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招人疼的孩子呢,看着像女的,亲起来像女的,这小鸡儿简直白长了。真是个女的就再齐全没有了,迎回去,生一窝孩子。出身低也没 关系,慢慢往上抬举,多好啊!可惜了,现实不如想象的顺遂,不过也不打紧,他不在乎为他断袖。如今亲这一下就是落款了,老十二是君子人,手脚肯定没他快。 反正谁先得手就是谁的,这回别想让他谦让。
    七爷心神荡漾难以自拔,花丛老手,知道他能勾起他的遐思,这就说明自己真的不成就了。 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到最后会不会对女人不感兴趣?这个有点麻烦,他暂时没儿子,万一绝后怎么办?七爷脑子转得飞快,他这人吧,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至于后辈 的出路,他考虑不多。大伙儿都知道啊,不是铁帽子王,下一代爵位要降袭,养个世子出来不过做郡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呢,太上皇血脉,当今圣上的兄弟,死 了没人发送总不见得。只要后事有人帮着料理,没儿子也将就了。
    七爷全盘打算,自认为滴水不漏,至于太上皇和他母亲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自己的人生自己痛快就好,他们年纪大了,料理妥当自己就完了,他的事儿不要他们管。
    嘴唇沾上这一小会儿,七爷把从来没规划的人生给捋顺了,多么惊人的伟业!他晕头晕脑,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是宗旨明确。然而没等他多逗留,两根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一下子就把他推开了。
    定宜一跃而起,面红耳赤捂住了嘴,眼里含着泪,大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意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别人不愿意你就硬来,不过仗着我是奴才你是主子!”
    七爷晕乎着,看见他声泪俱下,有点慌张。但是低头是决计不低头的,斜眼睃着他,“你还知道我是你主子啊?”
    她没被人这么轻薄过,怕做女孩儿受欺负,现在顶着男人的名头还不是照旧!贤亲王府从主子到奴才没一个好料,以前觉得七爷虽然不着调,人品还过得去,现在看来他简直是个贼头儿,男女通吃,丧心病狂!
    定宜感觉一阵恶心,狠狠揩了几下嘴,“王爷忘了我是半路入的籍,您要是有道义,除了我的籍,小树就此拜别王爷。”
    七爷给他弄得拱火,斗鸡似的高呼休想,“我羽旗可不是庙门,你想入就入,想出就出!你不愿意,我回京就向你师父提亲,我迎你做男妾!”
    这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什么男妾,从来没听说过,他就打算开这先河。定宜浑身寒毛直竖起来,惊恐瞪着他道:“沐小树微末之人,舍得一身剐。王爷硬要用强……”她噌地抽出腰刀抵在脖子上,“大不了我死给你看。”
    这下七爷慌了,“别别,有话好说。不就是亲了一下吗,你又没失贞,用得着要死要活的?把刀放下,实在觉得我占了你便宜,你再亲回去就是了,我一点都不介意。”
    定宜狠狠剜了他两眼,“我不想讨什么公道,但求王爷答应我下不为例。”
    真要死了他也舍不得,七爷无奈道好,不过余地留得挺大,“往后你不答应,我不亲你就是了。”
    她没留心眼,只是怏怏红了脸,“也不许再提起,对外谁跟前都不露口风,王爷能做到吗?”
    七爷干瞪眼,还想讨价还价,“我不告诉别人,可心里憋着事儿难受,我得找老十二商量商量,我请他替我出出主意。”
    定 宜觉得七爷必定是老天爷派来毁她的,故意在十二爷面前显摆,就是为了给十二爷难堪。她不愿意让十二爷知道,为什么呢,心里隐隐担忧罢了。十二爷重情义,万 一有玉成之美,那她成什么了?她没法说出口,暗里爱慕他,是她自己的事。她没有父母兄弟,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奢望,但也绝不退而求其次。七爷是个污糟 猫,这样轻浮的人,连交心都不够格,更别说其他了。
    她把刀锋往自己脖子上压了压,“我不活了,真死给你看!”
    七 爷吓得够呛,一叠声说别介,“我谁都不告诉,就咱们俩知道,是咱们的小秘密成不成?”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去捏那薄薄的刀背,从他脖子上挪开,“戈什哈配兵刃 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为了让你抹脖子。你还能像点儿男人不能?动不动以死相逼,这是什么作为呀?让我亲一口你少块肉么?我是真喜欢你,要不凭你进府以来的 表现,就你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德行,爷早拉你立旗杆去了。”
    定宜头痛欲裂,七爷说这些她压根儿不为所动。拿他和十二爷搁在一块儿比,怎么比?人家芝兰玉树一样的人,不会夸夸其谈,难得的是恰到好处。这位爷呢,粗豪大意,有个紧要事依靠不上,做玩伴可以,托付终身不是好选择。
    她叹了口气打量他,以前总没有好好看过他。七爷是宇文氏的子孙,相貌堂皇自不在话下,样样具好,唯独缺了份沉稳,勉强搭起来的三脚架子,弄不好就要塌。
    她 调过头去,蹦下矮榻紧了紧腰带。被他一打岔,乱了她的方寸。为什么厥过去她没忘,汝良啊,还有汝恭、汝俭,都没了。怕花名册上记的不真,她都跑到阿哈营 了,打听过后证实死了,还有什么念想呀?十二爷跟前还能哭,七爷来了她就得忍住眼泪。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嘛,她这十二年活得冤枉,天天念着盼着,发愿成了 人一定要上皇庄来。好容易长大,来了,结果就这样。
    她气儿都松了,看看七爷,无言以对。七爷好像明白点儿什么了,追着问她,“我瞧你怎么怪模怪样的?遇着不痛快了?是不是昨晚十二爷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七 爷义愤填膺,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定宜忙说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似的,逮着了就嘬嘴儿耍无赖么!她出了帐门远远看过去,醇王府的人在冰冷的朝阳下盘查阿哈, 一个挨一个地筛。十二爷负手而立,狐裘的护领托着漂亮的脸,面色冻得发白,还是坚定不移的眼神。不经意回眸瞧见了她,眉眼间有温暖的波光。定宜望着他,心 里倒是安和的,仿佛心有灵犀,她想做的事不等她开口,他都可以替她办妥,这样的人,怎么不叫人动容呢。
    七爷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抱怨天冷呐,老十二干什么呢,一根筋的主儿,给自己找麻烦。定宜不理他,七爷一向后知后觉,男人不能担当,做个千岁无忧的主子就罢了,他明白什么是疾苦?
    她走过去,往十二爷身后瞧了瞧,“有信儿么?”
    “人数众多,暂时没消息。你别急,不见得一个知情的都找不着。”他仔细打量她,“你眼下怎么样?身上有什么不熨帖么?”
    她摇摇头说:“刚才一时没把持,叫您见笑了。”再要说话,眼梢瞥见七爷歪歪斜斜过来了,便适时住了嘴。
    七爷呢,就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主。沾了点便宜,尾巴翘得八丈高,连发声的腔调都不一样啦,啧啧说:“老十二你辛苦,这份办事的心,朝廷知道了还得嘉奖你。升官是不能够了,赏金银赏田地倒有一说。我回头具本大大地夸你,明年指婚说门儿好亲,什么都有了。”
    不着四六的一通,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回话。恰好沙桐带着一个阿哈过来,虾腰说:“主子,这人当年和温家兄弟住一个窝棚,他们的事儿多少知道些。奴才把人传来,听主子的示下。”
    这阿哈衣衫褴褛,满脸的冻疮皲裂,估摸三十开外年纪,十来年间发生的事应该还有印象。弘策道:“我此来奉旨打探温家兄弟的下落,你老实交代,亏待不了你。”
    那 阿哈仓皇抬抬眼,颤声说:“不敢欺瞒贵人,小的和温家兄弟算不得相熟,但是一条通铺上住着,对他们的事有耳闻。温家兄弟都是有气性的汉子,来了不服管,整 天介挑动人起事,给收拾得挺惨的。那时候鞭子抽啊什么的他们都不怕,后来佐领发了话,戴一百斤的重枷下水牢。见天扛枷,分量能把人压吐,水牢里耗子又多, 游来游去的专咬人腿,加上水脏啊,伤口都烂了,他们硬气,没有求一声饶。关了三个月,最后没办法了,还是得下令让人出来。也是他们命不济,水牢里没关死, 出来遇见瘟疫,一下就撂倒了。延捱了一阵儿,都去望乡台了。”W W W.XIAO SHUOTXT.net
    定宜静静听着,众口一词下不抱希望,难过归难过,慢慢也可以心平气和面对了。十二爷犹不死心,问:“葬在哪里,谁发送的?”
    那阿哈说:“是小的运出去的,那时候死的人拿车装,送到后山上刨个浅坑埋了,隔三天再去,坑都底朝天了。山里豺狼虎豹多,闻着味儿了,连个尸首都不能留下,全给那些东西当点心了。”
    弘 策回过头来看定宜,她表情平静,眼里的哀愁却望不到底。他叹了口气,索性问明白了,心里有数,不该念着的就全丢开吧!他说:“长白山一行一无所获,稍作修 整,过两天就往宁古塔去了。温禄的案子不会就此搁置,等回了京再从头捋一遍,里头悬疑大得很,得上折子禀明皇上,以求圣裁。”
    她迟迟应了声,碍着七爷在,也不好多说什么。
    七 爷呢,搓着手说:“得了,路都断了,就别那么执着啦。”转过脸来对小树暧昧一笑,“树啊,你跑了一夜,两只鸟儿想你想坏了,回去好好喂它们。完了上我那儿 去,咱们商量事儿,你的籍再抬一抬,你师哥要愿意啊,保举他上签押房做差事,或是上我旗里管旗务,都行。”他眨了眨眼,“谁让咱们感情深呢,一人得道,鸡 犬升天嘛,老例儿。”
    定宜尴尬不已,“谢谢主子,这事儿得问他自己,我做不了这个主。”
    弘策面上没什么波澜,转过眼冲她一笑,笑得相当体己。也没插七爷的话,吩咐沙桐,“把人都叫回来吧,累了一夜了,既然问不出首尾来,再耽搁都是无用功。”
    一声令下,醇王府戈什哈都撤出来了,七爷也吵吵嚷嚷叫收队。这间隙里十二爷在她指尖轻轻一触,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等到了长白山给你补过生日的。明晚戌时,我在皇庄东南那片开阔地等你。别和别人说,你一个人来。”
    他花了心思要安慰她,她心里感激,抬头看他,又匆匆低下头去,耳根慢慢红起来,一直蔓延进了圈领里。
 
 
☆、第44章 
    白天翻山比晚上方便得多,脚程快,大半天时间就到皇庄了。大伙儿都累啊,草草填饱了肚子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七爷起来了,站在廊子底下打 拳。直线为攻,曲线为守,嘴里叨叨“虚灵顶劲,无中生有”,打着打着打到了小树门外。门阖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捅那窗户纸,偷眼往屋里看,炕上没人,褥子整 整齐齐叠着,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左右张望,没见着鸟笼,难道上庄外遛鸟了?还是遛啊遛的,又和老十二搅和到一块儿去了?七爷不 太高兴,被自己的猜测弄得很烦恼。干脆上弘策那儿看看去吧,简直有种捉奸的味道,心里既愤怒又忐忑。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沐小树是他的,老十二再纠缠不清, 他忍不住了可要发威的。
    这厢拳也不打了,拐个弯上老十二下处去,沙桐和哈刚就在门外站着,挺腰缩腹,像庙里的哼哈二将。他整整脸色,迈着四方步过去,大声清了清嗓子。沙桐是人精,看见他,立马西洋钟上足了发条似的,三步两步就蹦了过来。
    “七爷来了?”他笑嘻嘻打个千儿,“瞧这爽朗的精神头儿,敢情是刚打完了拳。您找我们爷来?奴才给您泡壶茶,您上屋里坐坐?”
    七爷唔了声,视线往前一递,“桐子,瞧见我们小树没有?”
    沙桐是十二爷身边亲信,靠着一双慧眼当差,那股机灵劲儿无人能及。沐小树是怎么回事,七爷又是怎么回事,和他们主子是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心里门儿清。这是要唱一出二龙抢珠的戏码啊,七爷见多识广,他们主子一个雏儿,怎么应对他?
    他晃了晃脑袋,“没看见沐侍卫,她给您伺候鸟儿,养鸟的起得早,八成上外头遛去了。天儿虽冷,也得让鸟开嗓子放歌,要不闲久了,连怎么出声儿都忘了。”
    七爷不理他插科打诨,他越说没看见,越让他疑心小树在老十二屋里。也不多言,撩了袍角就进门去,抬眼见案上供着一个铜炉,轻烟袅袅弥漫了满室的檀香,他不喜欢这味儿,下意识掖了掖鼻子。
    老十二不在正屋里,刚要找他,他从里边打帘出来,匆匆抬眼叫了声七哥,只管低头琢磨自己的虎口。
    沙桐眼尖,原来十二爷手上拉了蛮大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流血。他吃一惊,赶紧抽帕子过去,把伤口包裹了起来。
    七 爷不明所以,霎着眼说:“遇见刺客了?怎么弄得这样儿?”边说边往里间走,掫了帘角满屋子打量,一地的细竹篾子,没看见有别人。他松了口气,小树不在他就 放心了,回身笑了笑,温存道,“你也是,悠着点儿嘛,大冷的天儿,弄伤了不好愈合。欸,你玩儿什么呢?看看这些竹片篾刀。”
    弘策含糊应道:“没什么,瞎折腾。”忙倒了茶请他坐,“七哥一早来有事儿?”
    七 爷说没事,“打完了拳到处逛逛,顺道就上你这儿来了。”言罢觑他一眼,弘策捏着茶盏品茗,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沉吟了下,小树和老十二走动太勤,又不肯 允他,这么下去早晚整出事来。别看老十二不哼不哈的,会咬人的狗不叫唤,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等哪天他们厮混在一处,要分开就难了。
    他吮了吮唇,打算把他和小树的亲密接触夸大点儿告诉弘策。答应的事儿可顾不上了,抢人要趁早嘛。他打扫了下喉咙,“那什么……我昨儿和小树说了挺多话,他一向信得过你,对你提起没有?”
    弘策没什么大反应,抚抚手说没有,“七哥同她说了什么?”
    七 爷咧嘴笑道:“我啊,一辈子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玩过。别人有的我得有,别人没有的我也得有。小树这孩子,我瞧着喜欢,打算把他收房。怎么样,府里搁一男 妾,是不是开了咱们大英宗室的先河了?”他沾沾自喜,“我知道这事儿很多人敢想不敢做,横竖我是不怕的,等回了京就操办起来。我的奴才,我爱怎么处置都是 我的家事,谁也管不着。”
    老十二从小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七爷说完了仔细观察他,他还是淡淡的模样,手上不过略顿了下,复拿杯盖儿刮茶叶沫子,温吞道:“七哥三思,毕竟这种事说出来不光彩,你是主子不假,可是既然喜欢她,听听她的意思也未为不可。她怎么说呢?知道你的想法么?”
    “当然知道,我早就和他提过啦。他孩子家面嫩,等闲不肯答应,可那害臊的小模样真可人疼……”他吧唧两下嘴,歪脖儿嘿嘿笑起来,“我告诉你,昨儿我还偷了个香,小嘴儿嘬起来味道不赖。我是头回看上男的,知道不应该,也没办法,情到深处无怨尤嘛,这个你不懂。”
    弘 策箭袖下的手慢慢握了起来,老七特意跑来告诉他是什么意思?警告?炫耀?他知道定宜的难处,现在后悔也晚了,当初要是把人留下,何至于走这么多弯路。自己 失策,错都在他。老七这人剑走偏锋,不明就里也敢横插一杠子,这份胆色让人佩服。兄弟间原本不该随意伤了和气,以前有冲突,无非涉及权和利,他谦让些,即 便吃亏也没什么。这回不成,钱财地位可以再挣,喜欢的人弄丢了就得惦记一辈子,万万不能撒手。
    他先前不急,体谅她痛失亲人,并不 要求她立刻接受。可是老七突然发难,不得不让他正视这个问题。定宜一直处于弱势,遇见不公,心里难受,难受完了得消化掉,因为她没有反抗的能力。弘韬这么 做,还特地跑来告诉他,要没有良好的修养,他非撸袖子狠揍他一顿不可。这个娇纵蛮横的混账,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平时兄弟间抢阳斗胜,大伙儿都让着他, 他倒好,越发得意不容人了。如果他长情,定宜跟着他还则罢了,可惜这人靠不住,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过了新鲜劲儿就抛到脖子后头去了。定宜自小艰难,后半 辈子再在等待里度过,那就真比黄连还苦了。
    “我不懂这些,七哥是玩家,兄弟见识浅,没这能耐。不过咱们生在帝王家,头一条就是对得起肩上责任。您这么干……”他笑了笑,“恕我不能苟同。”
    纯粹就是嫉妒!七爷照旧很得意,觉得自己是打中老十二的七寸啦,这小子给他罗织罪名呢!他薅了把下巴,“我知道自己有点串秧子,这毛病也不是今天才发作的,兄弟们也好,阿玛也好,哪个心里没数?我再出格,大不了骂一句七愣子,骂去吧,横竖不少块肉。”
    弘策抿嘴不再说什么,把视线调到别处去了。他只是不明白,一个毫无建树的人,凭什么让所有人迁就他?自己比他劳碌百倍,竟还不及他一半,命运也看人下菜碟,老天爷和太监没什么两样!
    七 爷志得意满,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弘策不痛快,他不痛快了,自己就高兴。小树藏着掖着,不是继续让老十二肖想吗。昨天亲那一口,就像旗人开山划地一样,到他手 里就是他的,弘策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哑口无言了吧?兄弟间的角逐就从今天开始。别的都好说,唯独小树不能让。上回在盛京他试过了,男的女的都不对盘儿,就 认小树的门。这要是脱了手,他这辈子不是得憋到死吗!
    兄弟俩各怀心事,都不言声,七爷略坐了会儿就告辞了,弘策在地心呆呆站着,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进里间,心情不好,奋力一打帘,毡子在他身后撩起来老高。
    这 一天无所事事,定宜遛完了鸟儿就在屋里打穗子,七爷来找过她,她称病推脱了。十二爷说今晚给她补过生日,他们都是重阳落地的,既然也是他的生日,好歹要有 点表示。贵重的东西她买不起,绣荷包汗巾又没本事,以前学过打络子,途经清源的时候买了珠线和金线,给打几个穗子吧。让十二爷挂在剑上、挂在荷包上,东西 虽小,也是她的心意。
    眼巴巴等戌时,天一点一点暗下来,越过几排屋子眺望,王爷的下处离得很远,细细的扬雪里看不真切。原本就是天差地隔,她这会儿是在做梦呢。自己给自己编个故事,高兴过了就完了。这一辈子只会遇见一个十二爷,她如絮如云的心事,留待以后慢慢回味吧!
    一更梆子响起来,时候到了。她把穗子包在手绢里,临出门在镜前整理仪容,不能穿女装是个遗憾。没有口脂,红纸倒是现成的,抿上一口,气色也好多了。
    从皇庄径直往南,早上遛鸟的时候曾去探过路,那里原是晒谷场,好大的一片空旷地,足有十来亩大小。隆冬时节闲置了,铺上一层雪,放眼看去洁白柔软,像甲胄里填充的丝棉。
    可是驻足许久,远近都看不到人。她站在那里有点慌神,别不是记错时候了吧,怎么没有动静呢?还是十二爷忘了,她傻乎乎的空欢喜一场?
    正进退维谷,隐约传来鹿哨的声响,她回过头看,地面在杳杳火光下变成个微拱的半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好些孔明灯,大小各异,糊上五色的油纸,极缓慢地升腾起来,一盏又一盏,连接成阵。
    她欢喜地低呼一声,快步追上去,灯越飞越高,仰头看,灯底羊油蜡滋滋燃烧,慢慢从她头顶上飘过去。她眯觑着眼目送,心也跟着去远了。
    以前看灯看景儿,无非是凑他人的热闹,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如今时来运转,像台上青衣花旦,知道自己是角儿,那味道真不一样。
    漫天飞雪,不是成团的那种,是细密的,扫过去一片,织成障眼的纱。朦胧里瞥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手里提着羊角灯,佯佯从远处踱过来,她迎了两步又顿住了,含笑在那片灯海下等他。
    十二爷穿着石青起花白狐腋箭袖,天虽冷,没有披大氅,还是利落精神的模样。柔软的灯光映照他的脸,眉舒目展,自有一种笔墨难描的风骨。渐渐近了,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婉转流淌过她的脸,略一停顿,转过头看细雪里腾空而起的灯火,问她喜不喜欢。
    定宜满心的感动,怎么能不喜欢。她说:“我没过过这样的生日,以前逢着长尾巴,师父给煮两个水煮蛋,已经是顶高兴的事儿了,哪能奢望放灯呀。油蜡那么贵,点一盏孔明灯够家里使半个月的……十二爷,皇庄偏僻得很,您哪儿买来这么多灯呐?”
    弘策夷然笑道:“材料都齐全,用不着买,自己做,喜欢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她讶然一叹,“这么多,您花了多长时间呀?”
    他说:“从阿哈营房回来,一天一夜做了一百零八个。你十八了,这数字正应景儿。”
    一百零八个,从劈篾条开始,搭花架、糊罩子、绑油蜡,得花大功夫。他一天一夜没睡,难怪眼下有青影。定宜心里五味杂陈,人家是王爷,这么费心冲着什么呢!她嗫嚅了下,扭捏道:“奴才不值十二爷这么善待,我是落难的人,十二爷没有问我的罪,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 眼里流光潋滟,慢慢浮起笑意,“我不计较你的身世,你也别嫌弃我的耳疾。人活着不易,咱们有各自的不幸,别瞧我身份高贵,那顶铁帽子固然是我卖命换来的, 但还是得益于有个做太上皇的父亲、有个做皇帝的哥哥。”他低头细打量她,羊角灯的光洒在她脸上,白净的,温柔可人。他试探着把手覆在她指尖,“定宜……”
    她狠狠震了震,这个名字一直尘封,自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想起仙去的父母哥哥,一时克制不住,眼泪滔滔流下来。
    他 静静看她落泪,没有规劝,只觉心口阵阵牵痛。拽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缠绵地轻抚,灯笼落在脚边,他抬手给她拭泪,那皮肤细腻得叫人心颤,他喟然长叹, “好好作养,不知道是怎样的倾国倾城貌……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你哭,我心里针扎一样,这种滋味你懂么?你以前太苦,过去的十八年我没有参与,以后的三 十八年、四十八年,我想和你共渡。”
    平时办差审案子,高坐公堂不苟言笑,那份威仪是环境所迫。至于撂下了公务,他私底下还是个腼腆的人,不轻易和女孩子搭讪,更别提长篇大论表白了。定宜是与众不同的,娇养深闺的姑娘固然可爱,她这样经历了苦难依旧顽强活着的更加可敬。
    她惶然抬起头,他红着脸,眼神却清澈坚定。她有些晕眩,疑心自己大概有点糊涂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令人看不透,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似乎孱弱得岌岌可危,又似乎铜墙一样坚不可摧。她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他突然道破天机,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十二爷……”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嘴角,把她的话堵在唇齿间,“我有名字,原本我们是东字辈的,东篱、东齐、东笙这么排下来。后来我二哥御极,兄弟们要避讳,改东为弘,所以我叫弘策。”他冲她微微一笑,“以后就直呼我的名字,不要叫十二爷,太远了,没有人气儿。”
    定 宜心跳得压不住,愕然看着他,无法开口说话。他抿嘴一笑,“这么机灵的人,傻了么?还是我吓着你了?”他低低耳语,“我没有七爷那么溜的口才,也不懂得怎 么讨好人,宫里三番四次要指婚,都找机会推脱了,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迎娶福晋。我自己身有残疾,和你挑明也是鼓了莫大的勇气,实在怕你为难,辱没了你。我虽 不济,可对你是真心的。如今没有别的可说,唯有承诺你,今生定不负你……我知道自己这回唐突得很,不要你即刻答复,事关一辈子,你好好考虑,不要轻易下结 论。”
    她翕动了下嘴唇,轻轻回握住他的指尖。怎么能拒绝呢,其实从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深深烙在了她心上。她只是不敢相信这份幸福就这样降临,她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夕了,然而心里清楚,他做得自己的主,做不得整个宗室的主。但是即便不得赞同,有他这句话,她就是死也甘愿了。
    她 看着他的眼睛,透过水的壳,他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明晰过。她说:“我是犯官之后,父亲和哥哥的罪名不得昭雪,我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原先我也盼着温家能平反, 现在汝良他们都死了,能不能翻案都不重要了……我要是跟着你,只怕高攀不上你。我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喜欢你。”她面红耳 赤,眼神却不避让。她觉得自己像草原上的巴图鲁【勇士】,以前畏缩,这次却空前勇敢。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我的身份不能堂皇见人,也不要你为难。找个 胡同安置下来,我……做你的外室。”
 
 
☆、第45章 
    哪里用得着这样委曲求全,她的低姿态让他心酸难言,好好的表白,居然弄得万剑钻心。他舍不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他的无能。他点住她的唇,把 她带进怀里,“什么外室,你瞧不起自己就是瞧不起我,我要你堂堂正正做我的福晋,如果不能迎你进王府,我就一辈子不娶,说到做到。”
    他的胸怀宽阔,她头一次觉得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任谁都抢不走。她伸展双臂搂住他,眼泪落在他胸前,石青的缎子慢慢晕染出两簇绚烂的花。她仰起脸,哀哀看着他,“我只是不敢想,你这么好的人,将就着找了我,我会耽误你一辈子。”
    谁 耽误谁,谁是谁的救赎,都不重要,只要彼此牵绊着,哪怕过得再艰辛也都认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老七的推波助澜固然让他下定了决心,那也是自己不甘愿放 弃。他等了许久的人就是她,自从她闯进他的生命,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来了。求仁得仁,他怎么能不欢喜庆幸?父母不亲、手足疏离,找到一个人,和她相依为命地 活着,就算不那么顺遂,他也心满意足了。
    他的手指在她耳垂上轻拢慢捻,脸上笑着,慢慢湿/了眼眶,“错过你才是耽误终身呢!我现在很高兴,比封赏户邑还高兴。我是个无趣的人,给不了你大悲大喜,只能尽我最大的能力让你余生平顺无虞。”
    过 去的十二年颠踬,她比谁都渴望安定。她把他的手合在掌心,垂眼道:“我不要大喜大悲,也不要大起大落,有个家,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够了。我以前上顺天府当差 呀,鸡起五更,每天打胡同里过,就爱听人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声响,淘米啦、洗菜啦、骂孩子啦……四合院的门儿一开,里头人拎个炉子出来,就在门前生火。我生 得古怪,爱闻煤球味儿,觉得那个有烟火气儿,能叫我想起温家大院。后来就老想,有一天自己能穿上裙子,绾起头发嫁人,我也想有自己的小院儿……”她不好意 思地笑笑,“我出息不大,就想有个自己的家。现在细琢磨,什么四合院呀、小楼呀,都不是顶重要的,其实就缺那么一个人,我是累了,想有个依靠。”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到底是姑娘,背负的东西太多会把人压垮的,往后什么都别管,有我呢。”
    “我就是怕给你添麻烦。”她摩挲他的指尖,“你也不容易。”
    他笑起来,“我好歹是个亲王,干什么不比你轻松?你一向不和我见外,这会儿跟了我,倒处处小心起来了?”
    他也有偶尔的小促狭,定宜愈发腼腆了,在他小臂上轻轻捶了下,“谁跟你了!那不是……狗还知道顾家呢吗!”
    他在她鼻尖上刮了下,“傻子!”
    定宜才看见他左手包扎过,忙携起来问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说不要紧,“劈竹篾的时候割伤的,早上看见七爷过我屋里来,怕被他发现我正做灯呢,赶紧撂了迎出去,心里一慌刀头跑偏了,剜到肉里去了。”
    她笑他不沉着,“怎么不小心点儿呢,他来了你慌什么?”
    “他是属家雀儿的碎嘴子,落了他的眼还不得问个没玩?”提起七爷就想到他不盐不酱的那通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直隆通问她,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不问心里又不踏实……终不免笑话起自己来,什么宽宏大量,遇见在乎的人,简直是麻绳穿豆腐,他和寻常男人有什么区别?
    还是定宜先问他,“七爷来找你做什么?”
    他唔了声,觑她脸色,斟酌道:“来说他想迎你做男妾。”
    她顿时红了脸,“这人真没谱,什么话都敢胡诌……昨儿是有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七爷人不坏,就是玩性大,我瞧着都有点儿怕。”
    也 就是说老七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吧!他很觉得欣慰,脸上漾起笑的涟漪,“他来找我说这些,我心里没底,他处处比我占优,真要你挑,我也担心自己不够瞧。 所幸你对我有意,这是我的造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真,至少现在看起来正在兴头上,要撒手一时是不能够的。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着急忙慌把你抢过来, 就胜了一大截,不怕他那头横生枝节。”他覆在那纤细的肩上,融融摇撼她,“他是个滚刀肉,往后少不得再来兜搭,你暂且按捺住,等回了京我来想法子。前头入 羽旗不作数,你本来就是汉军旗人,即便温家不得平反,你还是温定宜,他不是你主子,你也不是他的奴才,婚嫁不由他做主。”
    她颔首说:“我都知道,我也守得住自己的心,我是本分人,没有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
    她 生得灵巧通透,和她说话只需点到即止,真是个叫人省心的好姑娘。他松了口气,拉她往前走,带她到前面那块青石垒砌的平台上,还有几十只孔明灯没有放飞,点 点猩红在白雪映衬下尤为婉媚。她是孩子心性,松开他的手纵出去,只管赞叹欢呼。他眯眼看着,她高兴,不枉他这一天一夜的忙碌。
    石桌上搁着笔墨,他回身去蘸那泥金颜料,把笔交给她,“你有心里话就写在上头,灯飞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你想啊,都到老天爷眼皮子底下了,他不能装看不见,对不对?”
    定宜笑着点头,写什么呢,写上爹娘和哥哥们的名字,希望他们早早超生。来世要平安喜乐,别再做官了,官场险恶,就算跑个小买卖,摆摊倒卖果子都比做官强。
    他替她点灯,油蜡剧烈燃烧,蓬蓬的热气很快把灯肚子撑了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驾着,慢慢脱了手,那灯就扶摇直上,风雪里也不怯懦,带着亮,飞得又高又远。
    雪沫子落进她眼睛里,她扭过头在肩上蹭蹭,写完了家里人轮着自己了,就是臊得慌,落不下这笔头子。她想写上他和自己的名字,弘字一横到底,最后笔锋一转,不过是个寿字。她惆怅笑道:“咱们同一天落地,今天也是你的喜日子。”
    他不言声,接过笔,俯身在另一盏上书写。灯火恍惚,愈发照得那双清炯的眼睛深邃不见底。定宜痴痴看一阵,怕他察觉了笑话,忙从他脸上调开了视线。
    他写得一手极妙的行草,虚实相连,顾盼呼应。有时说字如其人,大约也是有点根据的,楷书过于呆板,草书过于狂放,他的书法介于两者之间,灵活多变,整整复斜斜,其锋不可当也。
    她 读书不多却也认出来,那面灯壁上并排写着两行字,是宇文弘策和温定宜。原本没有关联的两个人摆在一起,一笔一划勾绕绵延,居然也有种天成的错觉。她攥着心 看他写下“两姓联姻,载明鸳谱”,只觉一阵酸楚冲上鼻尖。他的心意她知道,所以不去苛求,因为顾全他、因为不忍心。她在市井间行走,看到太多的齐人之福, 嫁个农户保不定哪天发迹了还要养外宅呢,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又欠着他的情儿,有什么脸面提要求?
    人的姻缘都是命里注定的,该着你是诰命,绝不会给个村妇敷衍你。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勉强不来,看得透想得明白,未见得比别人吃亏。
    她安然站着,含笑看他直起身,“不知道能飞出去多远……”
    细雪落了她满头,他抬手替她拂拭,把她圈在怀里,仰起脸目送,喃喃说:“一定会很远,说不定飘进畅春园,落在太上皇跟前,那倒好了,省得我多费唇舌了。”
    她 摇头说不好,“人不在京城,太上皇看见了必定要问,‘这个温定宜是谁家孩子呀’,底下太监就去查,一查说‘他爹叫温禄,您手里犯了事儿,关在牢里自己死 了’,太上皇一听就拱火了,说这个不成,弄一犯官的闺女,这不是祸害我们老十二吗。干脆那姑娘别回来了,弄死得了……然后一道手谕下来,我就给赐死了。”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这么宽的心让人待见,他朗声笑道:“没见就让死?太上皇虽然厉害,也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其实我这毛病是随了他,回头找我责骂我也有说头。”
    “你和他辩白吗?别辩,本来就是咱们不对。我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叫齐大非偶……”她笑了笑,“以前不明白,说两头齐大呀,是不是老婆气壮如牛,公母俩关起门打仗难分胜负才不能结夫妻呀,后来知道不是那个意思。”
    她 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看着她,就觉得这人时时刻刻能叫他心疼。他说:“咱们不想那么多,我要是爱讨他们喜欢,自己心里的念头就该压下来。你说做外室,不 是正中下怀吗,还用得上火急火燎的?我敬重你,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你。什么齐大非偶、什么高攀不起,这些都不许再提了。我就想着,每天下值回来能看见你, 你站在门前迎我一迎,那个醇亲王府就不是个空壳了。屋子再大,仆婢再多,缺那么一个人,家都不成个家。”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认准了,想安定下来。用不着荡气回肠,天高云淡,大槐树底下放个小桌,一壶茶,两个杯子,对坐着说话。偶尔相视一笑,什么都不背着对方,一个眼神就知道所思所想,那该是多惬意的日子呀!HTTP://WWW.XIAOSHUOTxt.net
    她脸上浮起希冀的神色,灯影下生动好看。倚在他肩头,不说话,只感觉人落地生根,不再是随风飘荡的浮萍了。
    风入罗衣,紧了紧领上葡萄扣,心里暖和,四肢都是活的。她想起早就准备好的穗子,从怀里掏出来,托在他面前让他过目,“咱们生日是同一天,我没什么好的送你,打了络子给你妆点蹀躞带,你别嫌弃。”
    他低头看,妥当的配色,同心编得精巧可爱。他摘下香囊递给她,顺手把包裹穗子的帕子抽走掖进了袖袋里,笑道:“我前儿丢了条汗巾子,这个填补上正好。”
    她也不恼,抿出浅浅的梨涡,“女人的东西,别露白,没的让人笑话。”
    他嗯了声,瞧她把穗子一个个扣到香囊上,那一低头的婉约着实让人动容。以前端着、远着,不确定她乐不乐意,不敢孟浪,怕唐突了佳人。现在呢,两情相悦,心里装着不够,恨不得挂在身上、揣在怀里,须臾不分离。
    至 于老七昨天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如果是真的,问起来叫她难堪,索性不再提及了。年轻人心思玲珑,一顾一盼就生一个想头。他心跳如雷,悄悄靠近些,她把穗子都 挂完了,一排五颜六色,咧嘴笑起来,“这是什么呀,女里女气不好看……”扬起手让他瞧,被他顺势拢在掌心,低头呵了口热气,问她冷不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 心,温热的嘴唇触到她的手背,她红了脸,闪躲着不敢看他,他却把她的手渥在胸口。
    一点点攀上她肩头,相爱的人应当是有感应的,慌张颤抖,但是顺应天命。他抚她尖尖的下巴,小心翼翼托起来,她垂下眼睫,那唇在火光中绮丽不可方物。他略一顿,试探着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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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经透骨红尘四合锁金瓯浮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