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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 作者:尤四姐

第十部分

 ☆、第46章 

    呼吸相接,唇齿相依,两个人都是生手,就这么贴着,觉得这已经是亲吻了。
    眼睛眯开一道缝,模模糊糊瞧一眼,十二爷干什么 都是专心致志的,即便不太懂,他也乐在其中。这样多好啊,既紧张又甜蜜,心不大,都是容易满足的人,也特别容易好受到幸福。她摸索着,和他十指交扣,脑子 里糊涂想着,这么漂亮的手也是她的了,往后爱怎么揉/搓,全随她高兴。
    弘策呢,老在琢磨七爷那个吻,说什么小嘴嘬起来不赖,他醋 劲儿也厉害,先头不痛快,不让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较劲。现在好了,老七留在她嘴上的印记被他盖住了,就像京城四大恒①做买卖,这家兑换出来的银子到 那家存去,啪地一个章敲下来,这就是那家的资产了,可以共荣,但是绝对不互通。老七光知道自作多情,这回看他拿什么显摆!
    不过只在细微处争抢不是长久之计,定宜人留在老七跟前不安全,他想了挺多,不能调籍就削籍,她的身份捂住了,往后指婚的时候也好说话。
    心 里一旦装了人,心思就比以前缜密千倍,规划将来的生活,一切往彼此有利的方向发展。老七是个断了引线的炮仗,天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他犯起混来不好处置, 毕竟是兄弟,又都是朝廷派遣的钦差,闹起来无非落个亲者痛仇者快。兄弟抢人,脸是顾不成了,当初太上皇和东篱太子那顿撕扯,谁又是最后的赢家?只求把伤害 减轻到最低,自己已经松不开手了,希望老七还能全身而退,想法虽自私,感情面前谁又不自私呢?
    怨她过分可爱,她软软靠在他胸前,他就觉得过去二十三年都白活了。他以前不懂什么是心疼,不懂什么是悸动,一向独善其身的人,某一天把心劈成了两半,才体会到牵肠挂肚的滋味。
    也是无师自通,他慢慢描摹那饱满的唇瓣,果然比傻傻贴着有意思多了。她咕哝了句什么,下意识舔唇,迎头碰上,如遭电击。
    应该是这样的么?都懵了,晕眩过后是狂喜,一个糊涂着没关系,有另一个聪明的引领着就够了。他食髓知味,追上去,抬手扣住她细细的脖梗,一下一下啄着,啄一下叫一声定宜,她糯糯发出一串鼻音来,腿也无力,只能勉强攀附在他身上。
    火光成丛,冰天雪地里两个男人互相依偎着,这画面实在叫人受不了。
    七爷咬着牙转过身来,看那金一眼,那小子也傻了,大张着嘴不知所措。
    “沐 小树长行市了,我不光得防着他以后讨媳妇儿,现在还得防着他偷人。”七爷阴恻恻说,想了想补充道,“不对,已经偷了,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背着我和老十 二好上啦,老十二这个不要脸的,他拐了我的戈什哈!他拐了我的树儿……”说到最后居然眼泛泪光,“我要去和他理论,他凭什么?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他不知 道小树是我的人啊?这么明目张胆,当我这哥子是死的?”
    他说到就要做到,跺了跺脚要往那儿去,好一对鸳鸯,非把他们打掉了毛不可!刚一迈腿,被那金拦腰抱住了,那金苦着脸说:“主子息怒,您不能去,去了就和十二爷撕破脸了,闹出去好玩儿么?”
    七爷怒不可遏,挣扎了两下低呼:“那怎么的?我就不许他们在一块儿,沐小树要找下家得爷发话,命都是爷的,惹爷不高兴,把他绑起来送戍军营。那地方卒子都渴急了眼,可不管他那点儿春花秋月,落进狼窝里,管叫他痛快个够!”
    那 金当然不能干看着不管,手忙脚乱拦住了主子,求他三思。自己刚才也惊坏了,十二爷怎么是个断袖呢,让畅春园里知道了不得塌了天?还有他们主子,多好的爷 啊,青年才俊,天潢贵胄,要相貌有相貌,要身家有身家,怎么也趟这趟浑水?一个沐小树,啊,小刽子手,顺天府捧大刀出身,哪点出众,值得两位王爷争得乌眼 鸡似的?那金挠挠头皮,自己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势呢?照照镜子呀,自己长得也不赖,就是胖了点儿,胖点富态嘛!
    他唉声叹气,规劝道:“我的好爷,您知道越拆粘得越紧的道理,您这会儿蹦出去,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奴才看小树和十二爷他老人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都有了感情了,您怎么弄呀?还是等他们散了,您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小树这人挺机灵,他知道好歹。”
    “他知道个屁!”一提这个七爷暴跳如雷,“老子和他说过多少回了,答应给他置宅子,答应抬他的籍,他呢,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我他妈一个王爷,我哪点配不上他?你听着,今晚上把他弄到我屋里来,老子办了他,看他还得瑟!看他还有脸见老十二!”
    这 真是破罐子破摔了,照七爷看来沐小树实在给脸不要脸。他什么玩意儿,仗着三分姿色在王爷里头挑拣起来了。挑拣就挑拣吧,怎么说也该挑他,他是正头主子,跟 他是近水楼台呀。谁知道他猪油蒙了窍,兜个大圈子舍近求远,怎么着,隔灶饭香啊?他也不想想,得罪了主子往后怎么混!
    他又忍不住回望,连带着心肝脾肺肾都纠起来了,狠狠拂了衣袖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弄桶水来,给他涮完了扔到爷床上。把人都调来把守,别让十二爷得信儿坏了爷好事。”
    这么一来不是天下皆知了吗,那金觉得挺为难,“主子,人言可畏,胳膊折在袖子里,您把人都调来,个个都知道了,您往后怎么见人呐?”
    “爷 不在乎。”七爷回到皇庄大门上,气恼地踅身看,晒谷场离得远了看不见,可是刚才那幕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他就是这样,别人不稀罕的他也不稀罕,别人上心的 他说什么都得弄到手。沐小树从一开始就会撩拨人,勾着这头牵着那头,哪儿哪儿他都不撒手。也怪自己不争气,最后还是落在他网兜里了。既然如此就动真格的, 抢完了嘴抢身子,他不能落下风。
    就是一知半解怕难成事,毕竟男的和女的不一样,他没试过走偏门,万一有个好歹,那可事关一辈子。回到下处,坐在正座上想了好一会儿,问那金,“要准备点儿什么呀?”
    那金啊了声,别别扭扭道:“奴才听内务府小米子说过,太监弄屁股的绝活儿多了,家伙什也多。不过头一回不用准备别的,就要瓶香油,抹您‘那个’上头啊,开山用得上。”
    七爷显得很呆滞,开山这词用得……可见过程有多艰难。他有点犹豫,“疼不疼啊?我怎么听着瘆得慌呢?”www.xiaoshuotxt.net
    那金眨了眨眼,“奴才锤子还没来得及使就净茬进宫伺候您啦,您问我,我也不知道疼不疼。照小米子的意思,疼的应该是那位。您想啊,女人洞房能好受到哪儿去呀,一咬牙一闭眼,多磨练几回就习惯了。”
    话糙理不糙,先前看见的叫他妒火中烧,七爷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办!
    他 摆好了架势等着,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模样。看看时辰,快亥正了,外头玩儿得挺痛快吧,放那么多灯,有一阵儿他以为有敌情呢,真把人当瞎子啦?早晨上老十 二屋里去,里间一堆东西原来是派这个用场,说到这儿不得不佩服弘策那小子,为了笼络人心,真下血本儿了。堂堂的王爷做灯匠,还做得兴高采烈,那串灯有百十 来个吧,这么多,敢情是一宿没睡啊,这份心也真够可以的了。换了他,哄姑娘的破招儿他不稀罕使,放灯干什么呀,七爷是务实派,拿黄金给他熔个大项圈儿,往 脖子上一套,明晃晃的富贵逼人,比那些一闪而逝的东西强多了。
    回头说什么呢,他得板起脸来狠狠教训他,老和他来软乎的,他也不拿主子当回事。
    静 静坐着,院子里枝头积雪落地都听得清清楚楚。从来没觉得那么煎熬过,想到自己的东西便宜了别人,心如刀绞啊,这个怎么忍?他紧紧攥起拳头,食指上鎏金嵌宝 的戒指衬得那骨节锐利分明。屋里烧着炭,阵阵热气蒸腾,他焦躁得一头汗。把青狐端罩脱下来撂在一旁,起身拿火筷子捅铜盆里的炉火,捅得火星子扑扑乱窜。
    突然听见廊下有脚步声传来,这回他沉住了气,把通条靠墙放着,回过身来,似笑非笑看着门上。
    沐小树进来了,乌沉沉的一双大眼睛,见风使舵地一瞥,忙上来斟茶,“主子这么晚还没歇着?外头到人定了。”
    他挑起嘴角一哼,“知道人定了还满世界跑?刚才我打发人找你,你不在,上哪儿去了?”
    他分明一怔,犹豫着说:“我睡不着,上外头逛去了。”
    逛去了,逛到晒谷场上去了,还拉着醇亲王一块儿,又搂又抱又嘬嘴儿,演的一出好戏啊!七爷扩大脸上的笑,就要他看出来他不高兴了,这个叫冷笑。
    果然他看着他,跟看见鬼似的,讶然问:“主子您怎么了?您牙疼啊?怎么半边脸直抽抽呢?”
    七爷有点绷不住了,他眼瘸吧,他笑得这么有深意,怎么成牙疼了?且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论他怎么妈个逼,反正计划不能有变。他回身坐在圈椅里,冲门上使个眼色,那金会意,吱扭一声把门阖上了。
    定 宜回头看,心都吊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左思右想,八成是放灯动静太大惊动七爷了,看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她咽了口唾沫,既尴尬又心虚。 先前和十二爷那么亲近,她给装在蜜瓮里还没醒神,本打算回去好好回味呀,没曾想那金在他坦夹道里候着,看见她就把人拎过来了。她都懵了,打杀她不怕,关门 是什么意思啊,孤男寡女的。
    七爷站了起来,撑着腰说:“别琢磨啦,爷离京三四个月,没人解闷儿,心里躁得慌呢。我瞧来瞧去,这么 些随行的侍卫里,只有你长得对我脾胃,加上爷对你一向有点意思,今儿就点你的卯,夜里由你侍寝。你别怕,我把东西都准备完了,香油、生肌膏,都是必备的好 东西。你和十二爷那股腻歪劲儿不小,十二爷体贴吧?我也能呀。我算看明白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惹恼了爷,爷拳头一攥斗大,打你个满脸花开,你就知道 爷的厉害了。”
    她目瞪口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打算用强的,不答应就挨打?她慌了,这叫什么事儿,遇见兄弟俩,十二爷是她真心喜欢的,七爷不着四六来这么一下,真闹起来她凭自己的本事怎么应付?
    “别别,有话好说。”她往后退了几步,“我进您府里就是个养鸟的,我只卖手艺不卖身。我可以给您磕头,但是您不能欺压人。”
    他哈哈了两声,“我稀罕你磕头?我今儿就欺人了,怎么的?你进了羽旗,打你这辈起,你孙子重孙子都捏在我手里,你和谁说不能呐?本来我这人挺好说话,是你自己不识时务。”
    她呵着腰说不是,“我对您可敬重了,要是哪儿做得不好您指点我,我改啊。”
    七 爷恨他装聋作哑,“你脑子挺好使啊,跟我这儿耍起哩个儿愣来了!十二爷香,我老七是臭的。我亲你一下你要死要活,老十二亲你,你一脸花痴样儿做给谁瞧?一 个爹生的,你非要分出个高低来,待见他和硕亲王的衔儿,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成啊,你嫌贫爱富,你喜欢攀高枝儿,可你没这个命!只要我不放人,哪天我就是沿 街讨饭,你也得给我托碗,谁让我是你主子呢。”他拿眼睛乜他,“我知道你耳门大,说得再多你都不当回事,得了,爷乏了,你把炕上归置归置,和爷一屋睡、一 头睡!打今儿起不许见十二爷,你要不听话,我扒你师哥的皮!”
    这通话完全不在点子上,反正他觉得这就能拿捏住她了。定宜也是,他把夏至推出来,她一时摸不准门道,等要说话,一错眼儿,他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①四大恒:老北京恒和、恒兴、恒利、恒源四大钱庄。
 
 
☆、第47章 
    还好她见多识广,人也机灵,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小姐,遇见事儿只会抱着胸尖叫。她眼明手快,拔腿就跑,王爷的屋子是皇庄里最宽绰的,就满屋打转,也够七爷追上半天的。
    越这样七爷越生气,边追边骂,“你别落在我手里,看爷逮着你,非赏你两个大耳帖子不可!站住……你还跑!”
    七 爷二十八的人了,自认为有了年纪,体力不济了。虽说每天打拳呀,那也是糊弄糊弄自己。就那个太极,修身养性还行,要说灵敏,得靠布库。可他有多久没练布库 了,自己也记不清了。打从开衙建府起就懈怠,全家上下他最大呀,跟来的谙达嬷嬷们,凡是能管着他的都叫他给打发了。头顶上没人压着,他连书都不念了,射个 箭垛子还常跑偏脱靶,要说拳脚功夫,全还给外谙达①了。
    他两眼瞪着小树,心知抓不住,就吓唬吓唬他,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跟只兔子似的,也蛮可爱。男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人,就是个麻子,也觉得一个窟窿一朵花儿,打心眼儿里待见。
    他跑得气喘吁吁,两个人绕着八仙桌转了半天,最后不行了,撑着桌沿说:“别跑啦,再跑我让人进来逮你啦,扒光了可现眼……你真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你,倒霉孩子!”
    定宜也累得不轻,又害怕,小腿肚里直打颤,“您不追我不跑,您要追我还跑……您坐下吧,坐下歇会儿,我也坐会儿。”
    七爷挺郁闷,想想也是,先稳住了,这么追下去不是办法。他摸着长条凳,往后一挫就坐下了,压压手说:“你也坐,坐下咱们谈谈心。”
    这场角逐就这么窝囊地结束了,两个人隔桌坐着歇脚,七爷还给她倒了杯茶。
    定宜看看他,烛火里的七爷跑得一脑袋汗,宇文家都是白肉皮儿,越出汗越白净,长睫毛一耷拉,不说话时倒有两分儒雅味道。她灌了口茶,“您这身板儿,得好好练练了。跑两步就带喘,承德秋狝的时候怎么办呐?”
    他说没事儿,“皇上他小舅子还不如我呢,不是照样过得挺滋润。”
    她想起传说中的昆公爷,点了点头,“倒也是,您是皇上亲弟弟,比小舅子还近一层呢。实在不成您就装病,一到秋天您犯咳嗽,皇上一看,得,在家歇着吧,跟着打猎非咳吐血不可,您就超生啦。”
    七 爷哼了一声,心说要是体格够好,你还能坐这儿跟我逗咳嗽?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等着,等爷歇够了有你受的。嘴上却说:“那是爷不愿意露锋芒,想当初没立 储的时候好表现,哥儿几个打的野味儿加起来没我一个人多,太上皇说啦,老七深肖朕躬,我还以为金銮殿那把交椅有我一份呢,谁知道最后立的是老二。既然皇上 做不成了,弓马也就放下了,再卖命也是别人的江山,我又不是个棒槌。”
    她由衷感叹,还好老皇帝没有传位给他,这么个顽主败家业,大英社稷搁在他手里,用不着几年就得改朝换代。
    彼此坐着喘了会儿,七爷又把话头子拉了回来,“你别打岔,我问你,你和十二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爱十二爷是不是?”
    脸皮薄些儿的,或者有半点顾念他,绝对说不出那个“嗯”来,结果沐小树他嗯了,还嗯得铿锵有力,七爷顿时傻了眼,“那我呢?”
    在定宜看来从头到尾就没他什么事儿,是他非要搅合进来,还是在不知道她性别的情况下。和一个断袖的爷们儿有什么可说的?她眨巴着眼睛说:“您是我的好主子,您让我进府给我找饭辙,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辈分有点儿乱,和弘策纠缠不清,管他叫再生父母,敷衍得真好!七爷憋了一肚子火,暂时不能发作,心思却更加坚定了。他点头,每一下都点得咬牙切齿,“那你的籍在我旗下,你打算怎么处置?”
    她垂眼咬了咬唇,“您要是能抬抬手,我和十二爷都会感激您的。”
    七爷嗤地笑了声,“你也太不见外了,怎么着,瞧我像个爱玉成的人?你认识我认识得晚了,早年我可是后海阎王,扒开两眼尽知道茬架,谁敢劝,我连他一块儿勺②上。这几年岁数上去啦,人也没那么急进了,就让你觉得我好打发了?”
    “我没那意思……”她扭着手指头说,“我就是觉得您心眼儿好,面上看着挺厉害,其实您心地善良,怎么能和人打架呢!”
    七 爷别过脸道:“甭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吃这套。打架我也挑人,我是亲王,不能逮谁跟谁打,自降身份不是。我专挑王侯,那些个郡王贝勒啊,看见我就躲,惹爷不 高兴了,抓着老三照样一顿痛揍……”他转回眼来看他,“树儿啊,我哪点不好,你不挑我?十二爷他耳朵听不见,你有什么悄悄话,说起来多费劲呐,你不好好想 想?”
    她低着头说:“十二爷他能看,我对着他说,他都明白。”
    “就靠这个?这个不靠谱。万一哪天他连眼睛都不好使了,你和他还剩下什么?”
    她沉默了下,长长一叹:“如果真这样,我就用不着说话了,省事儿。其实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只要他能说我能听,就行了。”
    七爷五味杂陈,“你傻吧,有这么喜欢他?又聋又哑也喜欢?”
    有些感情说不清楚,别人瞧着不好的地方,她通通都喜欢。十二爷在她眼里无可挑剔,听力上的残疾非但没给他打折扣,反而更让她心疼。两个人相处,光是爱得死去活来不得长久,总要有个地方触动你,你把他放在心上,一放就是一辈子。
    七爷这儿呢,绝大部分是因为一时兴起,等兴头过了撂开手,没准儿连她叫什么都忘了。所以现在尽量周旋,也别拿话伤他,毕竟对你有好感,虽然盲目了点儿,算不上罪过。
    “哪天您遇上这样一个人,您就知道了。”她笑了笑,“我喜欢十二爷,感激七爷,您二位对我来说都是要紧的人,但是搁的地方不同,十二爷在心上,您在脑子里。”
    凭什么呢,凭什么老十二就得在心上?脑子里算什么呀,他惦记祸害谁也在脑子里琢磨,那儿地方大了,谁都能进去。心就不同了,只能装一个,偏偏装的不是他。
    他不服气,眯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遇上那个人?你说老十二好,眼下我把你关我屋里了,你喊破嗓子他都听不见,也不能赶来救你,哪点好?”
    摆在台面上说,确实是个不足之处,可是一旦认定了,似乎都不成问题了。她喃喃说:“我就觉得他好,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
    七爷恨得牙根痒痒,就是好?真出了事儿,看看还有什么好的!他微错着牙,计上心来,一拍桌子说:“我想明白了,回头我找他决斗去,三局两胜,谁赢谁得你,这主意公平不公平?”
    定宜皱了皱眉,“您这是何必呢,您瞧您跑两步都腿颤身摇……”
    他不以为然,“你别小看我,我打架从来没输过。你瞧我眉毛上有个旋,这个旋可厉害,关二爷也有,大将之才啊!”
    她不大相信,头顶上双旋单旋知道,没听说过眉毛里长旋的。
    七爷看她神色,适时凑过去往眉毛上指,“不信?不信来瞧,长得可周正啦,”
    她就是个缺心眼儿,真伸脖子去看,没想到七爷使计,一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嘴里还嘲笑呢,“可逮着你了,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定 宜大惊失色,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七爷这人逗趣,她从来没觉得他危险,直到落进他手里了才知道害怕。往后挫着不愿意挪步,他劲儿大,掐着她的胳膊朝 里间拖,就像拖个捡来的米口袋。她哭起来,尖着嗓子叫救命,可四周围都是贤王府的人,只要出声的不是七爷,就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没谁理会。
    七爷把她扔上了炕,没铺褥子的炕沿硬,把她撞得七荤八素的。七爷红了眼,码在盘儿里的菜,还有不动筷子的道理?看来心是挽不回了,干脆先下手为强,正经成了他的人,老十二懊悔也来不及了。
    他咬着槽牙狠了狠心,再哭再闹都不能动摇他。钳制住两只手,腾出空来解他纽子,侍卫穿的都是缺襟马褂,往右这么一掩,只要揭开就是一大片。马褂盘扣多,他有点不耐烦了,用力一扯,扣眼儿没开,料子撕开了,夹袄里的丝棉翻扯出来,底下就是中衣。
    定宜叫得声儿都破了,这么下去了不得,再进一步就该穿帮了。她哭着求他,“主子,您心疼心疼我,我没爹没妈,您这样我往后怎么活?您是善人呐,您菩萨心肠,这回饶了我,往后我给您卖命报答您……”
    七 爷不说话,他的身世他知道,确实家都散了,是个可怜人。既然可怜,得着机会就该往上攀,哪个王爷不是王爷,何必挑肥拣瘦?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替他抹抹眼泪, “爷怎么不心疼你了?你为什么不听话?老十二待你是真心,焉知我就不是?你别瞧我没正行儿,其实我这这样的人最痴情。老十二风浪里打过滚的知道趋吉避凶, 没准哪天想明白了,就把你弃之不顾了。我不同,兔子不吃窝边草啊,我既然动你,就打算一辈子对你负责,你怕什么?”
    她眼泪糊了满脸,两只手叫他压制住了,动都动不了,只得哀求他,“那您先把我放了,您越这样我越怕您。”
    七爷给触着痛肋了,哂笑道:“强扭的瓜不甜?我只知道生米得煮成熟饭,熟了就跑不了了。”
    他气涌如山,那层中衣阻隔得了什么?扬了扬手,两根衣带扯断不费吹灰之力。原以为这下能看见里头馅儿了吧,定睛一瞧,以为自己眼花了——为什么还有啊?三寸宽的尺头结结实实勒着肚脐以上那片,勒得那叫一个狠,曲线紧张。他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响,“你……”
    话还没说完呢,门砰地一声给踹开了,弘策急赤白脸进来了,一把拽他下炕推了个趔趄。扯过被子把人包裹起来,转身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他。
    七爷还懵着呢,呆怔在那里回不过来神。眼前一遍遍掠过刚才的场景,沐小树裹着胸脯……他裹着胸脯干什么?裹就裹吧,裹得像中间爆开了腰的粽子……他是个大胸脯子!
    敢情是个女的?七爷头晕眼花,脚下晃了晃,差点没站稳。是个女的?人在他跟前大几个月,他居然没有发现?
    老十二冲他大喊大叫,那模样疯了一样,他光看见他嘴开阖了,一句都没入耳门子。迟迟转头看过去,“树儿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定宜可恨死他了,埋在十二爷怀里嚎啕大哭。她觉得往后没脸见人了,上回不过让人薅几把,这回倒好,干脆扒完了。
    七爷闯了祸,既怯又惊恐的样子,嗫嚅着:“我不知道……我要知道,宰了我也不干这种事儿……”
    弘策全不似以前温文尔雅的样子,暴戾的神情简直可怖。把人搂在怀里,声色俱厉道:“我的人,往后不许你碰她一手指头。再有下回,我一定杀了你!”
    他们走了,留下七爷和那金面面相觑。那金哆嗦着说:“十二爷中了邪了,一阵风似的的卷进来,外头人全撂倒了……您瞧这半天,您怎么还没得手呀!”
    七爷欲哭无泪,“金子,这趟我没白忙活,我全看见了,原来沐小树……她是个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外谙达:清朝上书房师傅,内谙达负责教授满蒙文,外谙达教授骑射。
    ②勺:连着一块儿打。
 
 
☆、第48章 
    又开始下雪,长白山的十一月就是个多雪的季节,天儿实在太冷了,十来岁的哈哈珠子①晚上起夜,撩开裤子还没方便呢,小兄弟都给冻成冰溜子了。赶紧 找个墙角,墙角背风,墙根儿撂着个破车轱辘,尿浇在辋木上头,溅得鞋面稀湿也顾不上,完事提了裤腰就跑。跑几步想起来回头看看,上房灯还亮着,窗户纸上倒 映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廊檐底下有侍卫站班儿,不能凑近了打探,隐约有细碎的哭声随风传来,小小子儿吸溜两下鼻子,听声气儿是七王爷 跟前的沐侍卫。
    沐侍卫哭得接不上来气,眼泪流得泄洪一样,十二爷在旁边看着,扎着手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往后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让你回他跟前了,再也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了。”他矮着身子给她擦眼泪,她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真是伤透心了。
    弘策自责,没想到弘韬这么浑,要是早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回去。他自己的性格自己清楚,办事不绝后路,有时候是优点,有时候就成隐患了。就像这次,因为优柔寡断差点出大事,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
    她 裹着被子坐在圈椅里,低头饮泣的模样很可怜。他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蹲踞下来看她的脸,抚抚她露在外面的指尖,轻声说:“要是实在恨,你就打我 两下解解气。七爷事先做了布置,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出来,我也是瞧着不对劲儿,上你榻榻里找不见你,着急了硬闯进去才歪打正着的。怪我后知后觉,早点发现就 不会害你挨欺负了。”
    她抬起红红的眼看他,不能怪他,他耳朵不方便,好在还惦记着来找她,要是没有这份心,接下来不定七爷怎么把 她生吞活剥了呢!她平了平气,一回又一回的打击,她适应的能力要比别人强得多,事儿是刚出的,一时看不开,等过去了就不算什么了。她拉拉他的胳膊让他站起 来,这么蹲着像什么话?
    “我知道七爷着三不着两的,来了兴致逗逗人,他的喜好和别人不一样,这事儿不怨你。”可是想起七爷最后那几句话,她又感觉很绝望,“我怕是被七爷识破了,刚才拉拉扯扯的,露了馅儿,以后怎么办呢?”
    十 二爷说:“这样也好,之前总想着处处周全,险些没周全出祸来。既然开了头,戏就顺势唱下去。咱们的心是一样的,你出事,我得自责一辈子。老七知道了反而好 办,事实摆在眼前,到底该怎么处置,请他自己拿捏。”他说罢了打量她,迟疑道,“裹着被子不是办法,我拿衣裳你换上,今晚别回去了。”
    她的眼波潋滟流转,脸上潮红弥漫上来,知道他不是那意思,还是忍不住局促羞赧。
    他回过神来,难堪不已,结结巴巴说:“我不是……不是……我是怕七爷再去你那里纠缠,你在我身边……我放心。”
    她 脑子里晕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橄榄、一颗核桃。前半夜发生这么多事,生活仿佛一夕之间面目全非了,她的为难和秘密敞露在所有人面前,以后的路怎么 走她没有头绪。女人毕竟是女人,以前的伪装一旦瓦解了,她就觉得自己回到原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择干净了,软弱无处可匿,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我知道,也没往别处瞎想,你别急。”她扭捏了下,臊得低下头再不说话了。
    她 披散着头发,干干净净一张女孩儿的脸,以前混爷们儿堆,怎么做到雌雄莫辨的?简直是个奇迹!太喜欢一个人,不能定眼瞧着,瞧得太久叫人精神恍惚。他慌忙调 开视线进寝殿,站在炕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上前开衣柜门,衣裳堆里翻找中衣,这件太松垮、那件料子不好,找了半天找到一件流云暗纹织锦缎的, 翻来覆去查看,看完了方送到她面前,讷讷道:“这是离京前新做的,我就穿过一回,你换上吧!那个带子……也别勒了,没的勒坏了。”
    定 宜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刚才不光七爷看见,十二爷赶来救她八成也落了眼了。这么私密的话题叫他怎么接口呢,脑袋越垂越低,也不敢瞧他一眼。其实弘策说勒坏 的意思不是指那个,是怕她伤身子,老这么约束着不好喘气儿。谁知道越是不安越不得法,自己回过头一琢磨,说的都是什么呀!
    没法解释,只得窒在那里。好在她没计较,抱着褥子起身往里间去了。他搓手站着,门上沙桐一探头,叫了声主子,“奴才让人抬热水来,小树……温姑娘受了惊,擦洗了好歇着。”
    他微颔首,看了沙桐一眼,“今儿让她住我这里,你把南炕收拾收拾,我在那儿凑合。”
    沙 桐怔怔的,心说他主子是个傻子,明知道七爷那头虎视眈眈,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万一七爷再犯毛病,小树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还不如把事儿定下来,定下来了大 家好说话。兄弟妻不可欺,七爷熟读四书五经,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不过十二爷是有德行的人,叫他干这种趁火打劫的事儿,他自己首先不舒坦,做奴才的也就不 提了。十二爷和七爷不同,明白人儿不受调唆,人家比他想得透彻。便应个是,回身招人把担桶抬进来,热气在桶口蒸腾着,拿葫芦瓢往盆里舀水,兑完了敲敲地罩 的雕花边框,搁在了帘外的地上。
    十二爷倚着引枕盘弄腰间玉佩,心思转到别处去了。这回闹得挺大,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好在老七脑子 不复杂,他只知道定宜是女的,且发现不了她的真实身份,这事不挑明,先把她留在身边,等回了京给她找门亲,把人安置在那里,然后进宫求赐婚,人就顺顺当当 过门来了。可是老七哪里那么容易打发,他连断袖都认了,既然知道爱慕的是个姑娘,难保不起幺蛾子。宇文家大概是祖坟上坏了风水了,父子间吃味儿抢女人,现 如今又是兄弟间互相拆台,不是前世的冤孽吗!怎么办呢,谁都不肯撒手,只有各凭本事。定宜的心在他这儿他知道,唯恐架不住老七死缠烂打。走了好几个月宁古 塔还没到,等回到京城,得是大半年后的事了。这期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想到就提不起来劲儿。
    沙桐铺完了炕吩咐底下人,“匀着续火,压实了别叫火头子往上窜,提防明儿主子嘴上起泡。”又踅过身来,掖着两手看十二爷,“奴才让人探七爷那儿风声,他老人家没事人似的,洗洗都睡下了。主子您瞧今儿这么一闹,下回再见怎么料理?”
    “什 么怎么料理?”他屈起食指慢慢摩挲嘴唇,不以为然,“我这些年来替朝廷办差,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只有别人走人情相求,没有我冲人低头哈腰的时候。我独来独 往惯了,多个兄弟少个兄弟没什么区别。本来一个姓的,旁的上头吃点亏不打紧,只有她这件事上,和老七这恶是交定了。他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我和她的事,扯下 脸皮上来明抢,他眼里有我这兄弟?他这样作践人,我顾念手足之情饶他一回,要换了别人,这会儿早过奈何桥了。”
    沙桐看他主子阴鸷的样儿也有点怵,嘴里叨叨着:“没法儿,您二位都是钦差,这回拴在一块儿了,天天大眼瞪小眼,日子也难熬。要不这么的,让人先护送大姑娘回醇王府,不在跟前儿了,您和七爷的矛盾能少点儿。等宁古塔的差事办完了回北京,咱们再从长计议,您说呢?”
    这 主意他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让她一个人回去他不能放心,温家兄弟都死了,保不定暗中有人捣鬼,她的身份一泄露,再来个斩草除根,他后悔 都来不及。退一万步,进了王府安全虽无虞,万一朗润园里贵太妃知道了,问起来没根没底、没名没分,头一眼看轻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他图的是天长地久,不 是养外宅闹着玩的。
    他缓缓摇头,想了想道:“半道上投主和老旗籍的包衣不同,入籍要亲自画押按手印,那本册子在是个凭据,册子没了,还谈什么在旗不在旗!七爷治家不严,底下参领佐领一个个蒙事儿混日子,你传信儿给关兆京,让他想办法上羽旗去,把那本册子弄出来,到手烧了埋了都成。”
    这 也是到份上了,十二爷一向正派的人,从落地起就没干过什么歪的斜的。如今喜欢上个女人,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以前不屑的事儿,现在吩咐起来眼睛都不带眨 的。说女人嫁汉子无异于第二次投胎,男人又何尝不是?得个好媳妇儿,老丈人红顶大员,甭管女婿是黄带子红带子,横竖跟着沾光;丈人家家败,门庭都塌了,三 脚踹不出个屁来,还指着什么?不拖累几辈子就算不错的了,能借上什么力?十二爷操劳小半辈子,临了折在这上头,想想真不值。
    不值归不值,做奴才的不干涉主子的事,主子一口唾沫一颗钉,只要发话,没有不从的。沙桐道是,领命打个千儿承办去了。
    他坐在那里捏眉心,不经意回眼一瞥,她就站在地罩前,头发松垮垮束着,个头小,穿着他的衣裳,衣袖和裤管都挽了好几道,颇有点人不胜衣的味道。
    他看直了眼,饶是再好的定力也不免晃神。虚晃着前几步,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顿住了,不敢造次,勉力笑道:“时候不早了,进去歇着吧。”
    “你呢?”她可怜巴巴说,“你别走远,我一个人有点怕。”
    其实都不想分开,小儿女情怀,过来之人都知道。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个时辰,不睡觉不吃饭,只要时时刻刻在一起。
    他心里默默欢喜,到她跟前,她孩子似的伶仃站着,脚上趿双软鞋,人才及他肩头。这会儿穿得单薄,他抬了抬手想碰她,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我不走,就在外间。”他打起帘子往里比了比,“进去吧,我给你做侍卫,别怕。”
    她怏怏转过身,蹭着步子回头看他,“我小屋子住惯了,逢着宽绰地儿的就觉得四面不着边,心里发虚。”
    这口吻神情,瞧了叫人动容。他说:“夜深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好。你进去,我远远看你安置,这样就不怕了。”
    她踌躇着问:“你不进来么?”wWw。xiaoshuotxt。net
    他抿嘴笑了笑,“我不能到炕沿,到了怕走不了。”
    她脸上一片嫣红,嘟囔着抱怨:“好好的,也学人油嘴滑舌!”
    弘策无奈发笑,大男人家,哪个是泥塑木雕呢。有些话不能和她说,说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便顺着应承了句,“外头我知道留神,你跟前又不是官场往来,随意些也是人之常情。”
    她听出来了,没把她当外人。她含笑一低头,穿着他的衣裳,霸占他的卧房,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了。
    步 子走得分外缠绵,正殿里宫灯把人影拉得很长。她往前挪步,原当越距越远的,可偷眼一顾,他的身影仍在身旁。不是远远看着的么?她霎着眼睛瞧他,他已经迈进 门槛了,似乎突然意识到,再退出去也晚了,遮掩着咳嗽一声,东张西望,“天儿冷,窗户不知道关严没有……你上炕,别冻着了,我……给你掖掖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哈哈珠子:满语,意思是幼仆。
 
 
☆、第49章 
    这话多少有点露怯,两个人对眼瞧着,都觉得难为情。
    定宜是大方人儿,扭扭捏捏怕他尴尬,装着没察觉呀,笑道:“用不着掖啦,我睡相好着呢。我嬷儿说我睡着了不爱翻身,睡下去什么样儿,醒了还什么样儿……时候不早了,看耽搁你一宿,累不累啊?”
    “我是爷们儿家,没那么娇气。”他笑了笑,到底探过来牵了她的手,“你瞧咱们定下了,我就愿意不错眼珠看着你。我活了二十四年,头回觉得有个人能这么亲近,这会儿心里热腾腾的,躺下了也睡不着。我记得离京前你给我看手相,说三年之内红鸾心动,没想到说得真准。”
    定 宜捂住了脸,吃吃笑道:“那都是瞎编的,你居然还信!少瞧些,瞧多了不新鲜,将来一见我影子就犯恶心,何必呢。”她嘴里调侃着,问问自己的心,其实都一 样。她命途不好,死了爹妈死哥哥,虽说学徒六年里受师父照顾,然而藏着掖着不敢袒露心声,说到底还是孤独的。现在捡了漏,天上掉下个好人儿给她,她含在嘴 里都怕化了,他爱瞧,她就挽起头发让他瞧个够,就是不知道这份情致可以维持多久,三五年后他还能不能提起现在这股劲儿来。
    她拉他进屋,轻声说:“这会儿年轻,再过两年生了褶子就别细看了,单记着好看的时候吧。”
    一缕头发落在眉梢,他替她绕到耳后,笑道:“生褶子早得很呢,我给你看了面相,少说还有二十年的花容月貌,六十年的风光富贵。”
    她 嗤地一笑,“再有二十年都快四十了,四十还漂亮可成老妖精了。我是担心,老觉得自己命不好。当初那些亲戚都说我是扫把星,克死了爹娘挤兑走了哥哥,全家光 剩我一人儿,谁家收留我谁家就倒霉。所以尽往外轰啊,连门槛都不让我进。我有时候也想,没准儿他们说得在理,我确实带着煞,和谁亲近就对谁不利。如今你这 么瞧得起我,我既高兴又担心呐,万一祸害了你,虽非我所愿,你受委屈,我得自责一辈子。”
    她絮絮叨叨说,过去受的那些冷遇让他揪 心。他扶她上炕前的脚踏,掫了被子让她进被窝,一面道:“别瞎胡说,一家子全死了是劫数,光你一个人活着就说明你福大命大,怎么和扫把星沾上边了?他们不 愿意收留你,因为那时候温家产业都变卖了,你光杆儿一个人,石头榨不出油来。换了家道兴隆的时候试试,带上房契地契上门,他们还不夹道欢迎你?这世上势利 眼多了,别说隔一辈儿,就是嫡亲的姊妹,投奔过去都不见得给好脸。大不了送你几两银子,请您回宫降吉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来就是这样。”
    她卧在枕上,看他边说边拉了杌子坐在炕前,脸上融融的笑便有些隐藏不住。
    掖被子掖得坐下了,认识他好几个月,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说一套做一套?醇亲王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高挂的画像,也不是肃穆的功德碑。二十四岁正是青春灵动的年纪,原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缓声说:“我知道好歹,打定了主意不来往。他们住辟才胡同,我上值常路过那儿,从来连瞧都不瞧一眼。老辈儿里一死就完了,越走越远了,他们不惦记我,我也不惦记他们。”
    他点了点头,“你瞧着,往后且有他们登门求见的日子。旗人有老规矩,克扣小子都不能克扣闺女,闺女说不准就鱼跃龙门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到你这儿算说着了,咱们虽不是进宫当娘娘,可同皇后福晋们称妯娌,也不比人家差半分。”
    定 宜听他这么说,心里扑扑跳起来。她从不敢想得那么长远,什么妯娌啊,倒像自己跟他有了眉目似的。年轻轻的小姑娘,脸皮薄着呢,不像男人家敢想敢说。她低头 揉衣角,嘟囔着:“你怎么跟我师父似的,他也说过这话,说姑奶奶出息论不到头……”飘飘忽忽觑他一眼,面红过耳,“这话别随意说,看外人听了笑话。”
    以前她扮男人,梗着脖子像个小老爷们儿。现在打回原形了,就是个姑娘,一举一动都透着腼腆可爱。他晕陶陶挪了地方,从杌子起身坐上了炕沿。她的胳膊压在被面上,他殷勤搬起来掖在被褥里,“别冻着了……”
    这 么温柔体贴的人儿,天上地下都难找。他的手没来得及缩回去,她憨憨拉住了不放,想问他冷不冷,他却俯身过来,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没有不管不顾贪欢,一触即 止,温暖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说:“定宜,咱们要修成正果,恐怕弯路不少。不管遇见多少沟坎,你记着我心里有你,哪怕削了我的宗籍,我也一定要 娶你。”
    她信得过他,自己曾经做好准备不求名分的,能够正大光明是意外之喜,不能也不痛苦埋怨。
    她伸手抚他脊背,“咱们顺其自然,别强求,强求闹得不痛快。我以前走街串巷干苦活儿,那时候还没遇见你呢,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他苦笑,“其实是我着急,怕老七抢走你。他这人脑子灵,哪天蒙你上了当,你改主意要跟他,那我就没咒念了。”
    “尽瞎说,他对我吐苦水可在你之前,我要愿意,还有你什么事儿?”她细声说,“别瞧我苦出身,我也不是任谁都愿意托付的。”
    他砸出味道来,促狭道:“你早就对我有意了,一直在等我,是不是?”
    这个万万不能承认,不过被言中了脸上又挂不住,慌慌张张缩进被窝里,蒙住脑袋说:“没有的事儿……我困了,要睡了,你自便吧!”
    他 只是笑着,坐在炕沿没有起身。刚才的话不过是打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起对她动心的了,应该比她还早些吧,或者是雷雨那天,抑或是同往顺天府的路 上……老七的心思他有体会,当初不知道她是女的,真疑心自己是断袖。他们兄弟认死理儿,宇文家的人都认死理儿,所以对上了就异常麻烦。
    定宜捂在被窝里,他的铺盖卷儿,满世界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什么都听不见,光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像打雷似的。外头没动静,他走了吧?慢慢探出头,朝外看一眼,正对上他清和的眉眼,她鼓起了腮帮子,“怎么还不走?”
    他说:“我再看看你,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她的胳膊从被窝里探了出来,袖口阔大,往上一举,两弯雪臂在灯下绵软如云。她说:“弘策,抱抱我。”
    这瞬他脑子都空白了,托起她的身子,她瘦弱,轻飘飘没有份量。压在胸前,感觉整个胸腔都在抽搐,一种酸涩而甜蜜的味道袭来,他把脸埋在了她颈窝里。
    除 了深深叹息别无他法,他寻见她的唇,不敢孟浪,浅尝辄止。深爱了,怕伤害,越珍惜越小心翼翼。他在她唇齿间流连,心里明白再这么纠缠下去要坏事,想抽身, 又委实舍不得,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同她分开。她眼神迷离,仰在枕上微微喘息,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慌忙下了踏板,匆匆道:“夜太深了……歇着吧。”打起 毡子闪身便出去了。
    次日照旧风雪连天,天气太恶劣,队伍没法上路,又在皇庄耽搁一天。
    外面天寒地冻,王爷的屋里有火盆,案头插的红梅昨晚上开了花,七爷站在案前百思不得其解。
    门上帘子一掀,那金拢着手进来,冷风灌了半天,遇见热气鼻子尖儿痒痒,杀鸡抹脖子的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平常七爷听见这惊天动地的声响要骂人的,今天却沉默了,嘴里碎碎念着:“开花了,好兆头!”
    那金没听真周,吸溜着鼻涕过来,含含糊糊说:“这么大的雪,十二爷的人还出去办事儿,真够拼命的。”
    七爷没搭理他,定着两个眼珠子,脸上带着笑,那金从侧面看过去,觉得有点瘆人,怯怯叫了声主子,“您没事儿吧?哪儿不舒坦,奴才给您找医官去。”
    七爷背起两手摇头晃脑,“没事儿,爷好着呢!你瞧瞧这花儿,开啦,这叫什么呀?祥瑞!不是说咱们大英风调雨顺,风调雨顺和爷没关系。这花儿就是爷啊,爷枯木逢春,爷不是断袖,是不是大好事儿啊?”
    敢 情就是为这个高兴呐?那金歪了脖儿,“是是是,您终于不用为这事儿发愁了,将来太妃跟前也好交代。您说您要是认门儿了,得遭多大的罪呀,家里侧福晋庶福晋 跟您拼命,几个人联起手来您还打不过她们……”嘴上虚应,心说这花儿哪是您啊,分明就是十二爷!昨儿沐小树在十二爷屋里过夜了,都是热血少年,血气方刚 的,一点就着。您呢,在追求幸福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您的庶福晋归别人了,您还傻乐呢,乐什么呀?
    七爷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着,挤兑我?断不断袖是其次,我最高兴的是我树儿啊,她是个女的。女的就好办啦,收拾收拾接进府,先斩后奏嘛,从格格干起,慢慢一步步提拔,等生了儿子,爷让她做正头福晋。”
    那金吐了吐舌头,“您这计划挺好的,就是怕小树等不了了。您还不知道呐,昨儿她在十二爷屋里过夜了。回头儿子生了,是十二爷的,那您怎么办?”
    七爷没想过这问题,呆怔了下道:“老十二不是这种人,住一晚上,井水不犯河水,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您太信得过十二爷了,说句打嘴的话,人家黄花大小子,和喜欢的人在一块儿,还管那些个?您别怕他不会,不会学呀,十二爷那么聪明人儿……于您来说,这事儿啊,晚了。人家成事了,咱们白忙一场。”
    七爷啊了声,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主子,主子没答应,她敢把自己交代出去?”
    那金说:“那什么……没贴封条不是。再说十二爷临走对您吼那一嗓子,您没听见?”
    七爷昨晚给震得找不着北,哪儿记得弘策说了什么呀。他迟迟回忆迟迟问:“那小子吼什么了?”
    那金清了清嗓子,挠着头皮说:“十二爷不许您再碰小树一手指头,要不就杀了您。”
    七爷嘿了一声,“这个反叛,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长幼有序啊,轮也该先紧着我!再说小树是我的包衣,他横插一杠子,欺人太甚!我问你,他们昨儿夜里住一间屋子了?睡一张炕了?”
    那金说:“睡没睡一张炕不知道,住一间屋子是肯定的。灯点了一夜……十二爷不是听不见吗,点着灯看得明白。”
    七爷顿时心都碎了,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涨得满脸通红,“弘策,老子不扳倒你,宇文两个字倒起写!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手指头一戳,差点戳到那金脑门上,“你去,看他们起身没有,起了叫她来见我,爷得和她好好讲讲道理。”
    都成这样了,这位爷还让去看看起了没有,这是爱得深沉还是窝囊呀?那金脚下搓着,走了两步回头问:“主子,要是小树和十二爷圆房了,您还找她干什么?”
    七 爷半仰着头,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里愤怒、彷徨、焦灼交替。那金自小跟着他,他什么脾气他最知道,这回少不得打骂发作。他有点忧心,天高皇帝远的,万 一兄弟俩掐起来,十二爷身边都是精锐,贤王府的戈什哈不够瞧。心里惶惶的,想再劝一劝,沉默了半天的七爷说话了——
    “其实啊,女人贞不贞洁,有没有嫁过,鲜卑人不那么讲究。越晋王时期我爷爷还和他兄弟换过妾呢……小树能回心转意,我照样对她好。可她要是不听话,我回京就车裂了她师父,叫她好好掂量掂量。”
    那金被他主子那份委屈求全折服了,剥完了师哥的皮再车裂师傅,威胁得来的感情有意思吗?他们主子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说来真是心酸难言啊!
 
 
☆、第50章 
    那金上十二爷的院子去了,别瞧十二爷温文尔雅,行伍出身的皇子,比起他们养尊处优的七爷锋芒毕露得多。跟前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里冰封的时 令,站在风雪里几个时辰,腰杆子依旧挺得劲松一样,不像他们贤王府,稍一冷,几个戍卫拱肩缩背搓手呵热气儿,全不成了样子。
    那金自众目睽睽下经过,十分的自惭形秽。那帮人简直就像庙里的罗汉,高居在半空中俯瞰凡人,他这么个六根不全的矮胖子,在他们眼里除了脑满肠肥没有别的词可形容了吧!
    他快步过甬道,上廊檐底下,抬头就瞧见了沙桐。他和沙桐还算有点交情,虽然各为其主,毕竟都净了茬,有点相怜相惜的味道。他挨在抱柱后头招了招手,“桐子,来来!”
    沙桐过去了,掖着鼻子说:“你昨晚上睡在咸菜瓮里了?一股子酸脚巴丫的味儿!”
    那金说:“别提了,小树撂下活儿跑了,两只鸟儿怎么办呐?没人干我得干,收拾笼子清理鸟粪,没留神,”他叉开五指往前一伸,“糊手上了。”
    沙桐险些被他碰着,赶紧往后退了一大步,“得得,这是你们主子赏你的好处,拿胰子洗洗吧!你干什么来了,这一大清早的。”
    那金讪讪把手背到了后头,踮起脚往殿门上瞧,“十二爷起了没有?”
    沙桐皱了皱眉,“我们爷最自律,天天起得比鸡早……怎么着,你找他有事儿?”
    “不 不,”那金摆手不迭,如今是敌对的两个阵营啦,冒冒失失找十二爷,不给一刀削了才怪。他心有戚戚焉,缩手缩脚往远处指指,“我找我们树儿,七爷传她,有话 要吩咐……桐子,咱们是自己人,话不背知己。不是我说啊,十二爷这么干真不厚道,沐小树好歹是七爷旗下人,又是正大光明进贤亲王府的,主子没把她送人,她 自己择高枝儿不回去了,那怎么成啊,哪旗都没有这规矩不是?十二爷瞧上她是她的造化,可也不能一句话不交代把旧主扔在一边吧,不管她是男是女,做人得讲道 义,你说是不是?”
    沙桐抱胸靠墙,斜着眼睛打量他,“你别在我跟前絮叨,换了你,这话敢和主子说?主子的事儿多早晚轮到咱们做奴 才的过问了?由头至尾我都在旁边看着,照我说,你们七爷办事才真算得上不厚道呢!好好的大姑娘,他霸王硬上弓,叫人家怎么想?到现在还撂不下,得看人家姑 娘待见不待见。有上回的事儿,我看悬。你也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哇,非揪着,大伙儿跟着煎熬。”
    胳膊肘到底往里拐,各自都向着 各自的爷。那金很不平,“这话说的,谁也不知道小树是个女的,我们主子是真喜欢她,你不说七爷痴心,怎么还这么喧排他呢!得,我不和你磨嘴皮子,劳你驾给 小树带个话,主子叫她,让她麻溜应卯。这会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别充得人五人六的。七爷放话啦,她不回来不要紧,回头上顺天府找她师父去,问问他怎么教的徒 弟。徒弟不成器师父兜着,她要享福自去享,欠下的债让她师父师哥还,就这么着吧!”
    那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沙桐站着干生气,嘴里嘀咕着:“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还痴心呢,我看是糟心吧!”琢磨了下,确实不能就这么掩过去,旗籍可以做手脚,乌长庚一个大活人,七爷要给小鞋穿,真不大好应付。
    他回过身进了上房,十二爷在配殿和人议事,钦差在外不是放鹰,撒出去就撒出去了,得隔三差五给朝廷回事儿,给皇上太上皇写平安折子。十二爷人不在,屋里只有温姑娘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地心旋磨呢,他上前招呼,“您坐会儿,我让人送两盒点心来?”
    定宜摇摇头,“我刚才听见那金的声音,他来过了?”
    沙 桐说是,这长那短把话传到,她听了略顿了下,“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师父师哥没沾我的光,反而被我害得不得安宁,这罪过太大了。我昨儿夜里想了挺 多,十二爷和七爷到底是弟兄,朝廷这趟差事才办了一半不到,往后还要共事,为我闹得势不两立,传出去对十二爷不好。我思来想去,还得回原处当值,七爷这人 好好疏导,他也愿意听人意见。”她回身从帽筒上取了暖帽戴上,笑了笑道,“您代我和十二爷说一声儿,我走了,让他别着急,我自己能把事办好。”
    她 就是这样,自立惯了,男人在不在,她照样有主心骨。沙桐心里赞叹,这也是她让人敬重的地方,十几年咬着牙过来,不说有了十二爷她就趴下了,不是的。她还权 衡利弊,回去不单是为师父,也是为十二爷。七爷这狗脾气,大家都能看不能动,他心里痛快。要是单把他排除在外,他得不到情愿毁了,就这臭毛病。十二爷跌进 红尘里,一门心思想着天长地久,沙桐憋了好些话,碍于尊卑不能随意插嘴。如今温姑娘不点自通,那就再妥当没有了。这姑娘仗义,不让人费心,自己知道利害, 有了这份侠气,方才配得上他们十二爷。
    他叫人拿伞来,撑好了遮在她头上,“外头下雪,我送您过去。容我多句嘴,到了七爷那里您多 小心,万一有什么就大声喊,我在外头布置了人,您放嗓子一准儿闯进去救您。要说您呐,我觉得挺不易的,我们主子也没看错人。所以您保重自己,十二爷是个有 担当有算计的真爷们儿,眼下艰难不要紧的,将来好日子等着您呢!”
    定宜笑起来,“别您啊您的,我听了不自在。我自己瞧得真真儿的,不因为十二爷厚爱自命不凡,也不因为出身不好妄自菲薄。我就是我,还和原来一样。”
    沙 桐愈发欣赏她了,能有这份气度,首先这人就厚重沉得住气。他笑着应承:“说真的我还是习惯叫您小树,这名字多俏皮呀。您的大名一听就是大家闺秀,是个能和 十二爷并列的好名字。这小名儿呢,就显得您特别顽强。您想小树啊,顶风冒雨的,往上窜,长着长着就成参天大树啦。”
    两个人说笑着回到定宜下处,沙桐走后她换了身衣裳,长袍马褂牛舌头,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再上七爷院里。她是鸟把式,还得接着伺候两只鸟,要不留她无用了。
    心 里是有点儿怕的,昨天被他这么欺负,想起来浑身起栗。可是不见不成,还没到宁古塔,这一路同行,能避讳到哪里去?她硬着头皮走,过跨院的时候几个戈什哈眼 神古怪,等她过去了就交头议论,她也不放在心上。不论真假她干了十好几年男人,京爷们儿爱谁谁的度量,她学得炉火纯青。
    风卷着雪沫子一去三千里,她打帘进屋,细雪跟着飘进来,落在槛内的地毯上,眨眼就化了。她没敢抬眼,七爷的袍角在前边不远处,她还像以前一样扫袖打千儿,“给主子请安。”
    七 爷先前满肚子不服,屋里屋外来回折腾。想着见了她拿什么态度应对呀,怎么和她摆事实讲道理。明明攒了一筐话,可是从她进屋那刻起全忘了,词穷了,居然又羞 又臊不敢正脸儿看她。说实话一个男人这么为难一个女人,摆在台面上终归说不响嘴。他挺后悔的,对人动粗,扒衣裳按炕上,这是强盗所为,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 做了个噩梦。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当时八成是中邪了。他想对她道个歉,说自己禽兽不如,想想没能出得了口。好歹姓宇文嘛,自己成禽兽了,金銮殿上万岁爷 不也给拉下水了?他在大节上还是比较端正的。
    人家插着秧呢,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儿,别别扭扭扔了句“起喀”。偷眼看她,她倒是挺从容,转过身料理鸟儿去了。他愁肠百结,想和她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放不下面子。还是她先起了头,问:“早上您喂过鸟儿了?食水呢?”
    他乘机挨了过去,“都给完了,我怕你不回来,两只鸟儿没着落,饿死了怎么办呐,花好几百两买的……树啊,昨天我莽撞了,对你不住,你别生我气。你说我怎么能这么混呢,那事儿一定不是我干的。”
    不是他干的,难道是鬼上身吗?定宜抬头看他一眼,“这儿冤魂是挺多的,发配出来没人过问了,就跟牲口似的被随意处置,主子看得过眼?”
    啧,心眼儿真好。七爷忙道:“回头我把庄头叫来,庄子里的阿哈得重新整顿。干活没白天没黑夜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能这么作践。”他谄媚地笑笑,“还有哪儿不好你只管发话,我替你办妥。就是别恼我,我打今儿起改过自新了,你给我个机会,咱们从头再来成吗?”
    她垂着眼说:“我还给您当差啊,和从前一样。”顿了顿又道,“我来前想了几句话,想对您说,您愿不愿意听?”
    七 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不知道她是要让他超生,还是要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诚惶诚恐坐了下来,手往前比划了下,“不用问,当然要听。 你坐……”看她要张嘴,慌忙叫打住,“你可想好了,话说委婉点儿,我脾气不好,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定宜吸了口气,“主子,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爷那儿了,您知不知道?”
    存 心往伤口上撒盐啊,七爷胸口猛地瑟缩了下,“能绕开这个说吗?虽然你不愿意跟我,我这儿还爱慕着你呢,你往我心上捅刀子,不太好吧!其实我特别痴情,你瞧 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欢你,自打你变成了女的,我更喜欢了。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马八的破事儿,我自己坚定着呢。头前儿和那金也说了,只要你肯回头,咱 们既往不咎……那什么,你们昨晚上出事儿了吗?”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姑娘家,七爷不识眉眼高低一通瞎问,把她弄得面红耳赤。这问题 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含糊在里头,捂久了要成坏疽的,干脆直截了当,“昨天晚上我都把话都和您说清楚了,过了一夜我还是这想头。其实主子,我这人真没 什么了不得的,我就是个穷丫头,坑蒙拐骗的混日子糊口。我最对不住您的就是隐瞒自己的情况,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现在肠子都悔青了,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 扰,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我想了想,您瞧上我,还是因为这一路没挑拣。一大帮子糙老爷们儿在一块儿,矮子里头拔高子,就显出个我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那花 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我就不成气候了。所以主子您先忍着点儿,往后好姑娘多着呢,再一打量我,压根儿没法瞧了。”
    七爷觉得她说得 不对,“你不好?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脸和我明抢?你呀,旁的都别说了,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你们姑娘就喜欢人哄着,光图眼巴前繁华热闹。老十二会放灯,放灯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买一百只羊,我让你放羊。再划一片草场给你,你能薅羊毛挤羊奶,转手换银子啊,比灯强多了,正经是个产业。我不玩儿虚的,我最爱务实 了,爷不能做皇帝,就剩捞钱这一项爱好,所以我们家有钱呐……”
    屋里这么说,隔窗听墙角的那金不住叹息,心说这位爷真没救了,巴 结女人就要照她们喜欢的来,花前月下的当口谈务实,人家放灯他放羊,能是一样的吗?亏他府里几房福晋,当真是指婚得来的,不愿意花心思,人家跟着他也是嫁 鸡随鸡。这么不解风情的主儿,张嘴闭嘴钱,除了肤浅就剩铜臭味儿了,怎么和随风入画的十二爷比啊?
    果然小树还是拒绝了,“这和钱没关系,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心。”www.XIAOshuotxt。NET
    “我 就不能进你心里?我哪儿不好啊,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我就欠缺一点,没老十二那么能装。你别看他温吞水似的,其实这小子心大,我看人特准。”想了 想,老诋毁对手不是君子所为,他又换了套路,“你跟着爷吧,保你吃穿不愁。我也不找你师门麻烦了,还给你养着师父,叫你师父晚年享清福,这条件很优厚 吧?”
    提起这个定宜就不大高兴,“我从师父跟前辞出来了,不想为自己的私事儿连累师父。您要还愿意使唤我,就别打我师父的主意,要不我敢和您玩儿命。”
    看 看,踢着铁板了。怪谁呢,怪对手太强,七爷开的条件没有一样是十二爷办不到的。都是亲王,人家还多两个字呢,凭什么选他呀?小树在江湖上漂泊,妖魔鬼怪见 过不少,把她惹急了眼,闹不好弄巧成拙。现在就得比谁更体贴,谁更能俘获美人心,七爷那么傻,实在急坏那金了。
    也还好,急不过半 盏茶,七爷一拍大腿开窍了,“成,你师父我不动,打今儿起我就和老十二耗上了,你也别着急下结论,且看咱们谁更好吧!要是最后选我,我算没白担这份心;要 是选老十二,多亏我把他挤兑得更好,你还得感激我。我不逼你,往后都不逼,全看你自己的意思。这会儿你在我跟前,踏踏实实待着,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啦,得陇 望蜀不好。你就擦亮眼睛瞧着,挑个疼你的女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这都是为你好,爷比你大十来岁呢,听爷的准没错,啊。”
    定宜无奈应了个嗻,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死犟没好处。只有先敷衍着,等过阵子劲头淡了,想必也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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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亡经浮图塔红尘四合透骨锁金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