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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国,她的宫》 作者:余姗姗

第59章 第二十八章

  东宫承心下微动,隐约也嗅到一丝飘渺香气——龙涎香。

  奚云绶常年染病,服药颇多,嗅觉已受影响,但见他二人神色异常,也猜出几分隔壁人的身份。

  不约而同的,东宫承与奚云绶皆有心虚,纷纷寻了说辞,一道处理政事,一道过了服药的时辰,稍有不适,便一先一后从风云楼后门离去。

  凤兮一人留于房内,尚觉得清净些,便悠闲等着隔壁人。幕幕恍惚昨日重现,她亦独坐苦等,等那赶赴南方辗辗车轮一路走来,又目送车队缓慢而去,逐渐化为街道尽头的尘埃,只可惜昨日毕竟是昨日,昨日的他们料不到今日,今日回顾过去也只会换来自嘲。

  房门被再次打开,一道秀逸的身影明显的踯躅一瞬才踏入,身后低垂着头的老者一脸粉白,却有一副不搭衬的大胡子,驻足槛外轻带上门。

  奚云启笑着陈述:“你知道朕会过来。”凤兮的聪慧他从不怀疑,敏感、机警、善变,都是她的特质,令人心动也令人心乱。

  凤兮敛眸,抚了广袖一手执壶蓄满空杯,玉指轻推往他那儿挪了寸许,这才抬眼打量他一身青缎锦衣,笼纱高冠,革带靴履,蓦然笑了:“云启心中有疑惑,若我藏着不说也显得矫情,倒不如开诚布公……没想到你还是喜欢青色。”凤兮不唤皇上改唤名,本就有拉近关系,刻意勾起他往昔回忆的意味,令其放下戒心。

  奚云启一阵恍惚,眸中晃过柔情,挑眉不答反问:“朕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青色。”

  凤兮一怔,似是忆起曾说过“红色极爱,青色最喜”的说法,但那时处于何种心态却记不起了,随即又一想这奚云启将话题引过来,故作以她之喜为喜,实乃情感投资,遂答道:“云启说笑吧,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一袭青衫,且先帝也爱青色,与其说是为情,倒不如说是为亲。”

  奚云启一脸笑意:“你还记得那次朕穿了什么?”

  然凤兮早有说辞,断不会掉入圈套:“是啊,我还记得浩帝当年一袭紫红衫,头戴紫金冠,脚踩紫金靴,与青衫薄带相比各有千秋,不遑多让。”

  奚云启被话噎了,正思妥如何切入正题,不想凤兮微掀眸子,流光溢彩的定定望来:“我只允许你问三个问题,其他的多说了我便当你问过。”

  奚云启何许人,多疑、狡猾、善伪装,即便道貌岸然也令人难以窥伺内心,因此凤兮特意放出他们于此的密谈消息,再令费忠仁带这一肚子猜忌的皇上前来,当场上演此番好戏,足够搅和他的肠子、肚子,一锅烩。

  奚云启沉吟良久,又望了眼不动声色的凤兮,心知她是当真的,便首先问了:“你与丞相上次共识是因为何事。”

  凤兮抿嘴浅笑:“我为查父亲死因而与丞相定下协议,我助他女儿一臂之力,他便助我查明真相——一抹催情药,一夕销魂夜,足以。”

  奚云启向来心密,至此忆起那日确实先有一抹暗香浮动鼻息,待情动意切时凤兮先婉拒,东宫荥后推门闯入,原来此乃美人局,可恶,可恼!

  “好,朕再问你,京师内战那****所说朕与丞相勾结,欲令一女子终身名誉尽毁为己博私利……你究竟如何得知?”

  这随口的一问已将他二人合谋凤兮被辱一事不打自招,话方落,凤兮已笑不可仰,笑他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太蠢太笨也太浪费,但仍答道:“此事既然为你二人共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难不成你还以为办差的费忠仁能有多大的胆子泄露出去?”虽说此事当真是费忠仁卖乖透露给谈辛之的,但如此一反问倒令多疑的奚云启打消这猜想,保全了费忠仁——费忠仁不能死,起码如今不能。

  “那……”奚云启欲再问,但已至嘴边的“那为何当夜会是承奚王”又咽了回去,这最后一问至关重要,用在此处甚为不妥。

  揣度片刻,奚云启眸光一转,微阖了眼道:“最后一问,朕想留待以后。”

  凤兮低低应了,遂道:“可以,但作为交换,我也要请教一问。”时至此时,奚云启不是无问,而是时机未到,凤兮自是心知肚明,便趁此顺杆爬:“请问皇上,若是景太妃诞下麟儿,你是真容得,还是真容不得?”

  关键在个“真”字,奚云启沉吟不语,神色严肃却无犹豫之色,已等同告知凤兮答案。

  松了口气,凤兮竟有丝庆幸,庆幸奚云启并无隐瞒,也不再做会善待皇兄之子的戏码。这也好,诡诈之外坦然表态,事后便看谁更技高一筹,谁更运筹帷幄。相比起奚云启,她景凤兮牵挂少,贪图少,后顾之忧更少;而奚云启又要权,又要名,又要斩草除根,则更容易瞻前顾后,左支右绌,得失如何往往存在一线。

  ——深宫内院,人心难测,流言蜚语亦或空穴来风,皆可翻云覆雨,在这样的环境生存着这些人,是命,是时,是机,是运,注定脚踩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云端,颠覆于怒、哀、惧、恶、欲、恨、嗔、痴、贪,难以自拔。

  静坐片刻,待醒神时,佳人已悄然离去,徒留一丝飘渺余香,满室纱帐浮动。奚云启蹙眉盯着桌边香炉,余灰嘶嘶攒动,难怪方才他一阵心宁平和,原来又是香料。

  淡淡回味方才的三言两语,他二人虽谈笑风生,彼此试探间亦难掩杀气肆横,句句皆有步步为营之势,生怕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然寥寥数语已再另奚云启肯定,这便是他梦寐渴求的女子,狡诈、诡变、工于心计,明已知他真面目仍不慌不忙,明已知他多番做戏扮演痴情男子,以情谋事,仍镇定自若,一颦一笑皆恰到好处,言辞亦不卑不亢亦寻不着半丝破绽——曾几何时,她已变得如此妖艳诡诈,与狼为奸,与虎谋皮,游刃有余。

  思及此,东宫荥那羸弱纤纤的身影晃入脑海,他虽曾真动情却也不过一响贪欢,即便应允结发白首之约,也有过你侬我侬,相处甚欢的数日,可论到相知相惜,行事默契,却远远不足三妃中任何一个,就连兰忻也知礼收矩,比如今愈发与他对着干的东宫荥也更显贤惠。

  但不论是谁,都少了分令他难以自控的妖娆,仿若酸甜苦辣齐集,却独缺一味涩,一种毒、刺、鸠、刃融合相辅的韵味,一种媚、香、炙、腥汇聚相成的诱惑,使浅尝者即便溺死魂飞,亦甘心如芥。

  脑中倏地一声,好似绷断了琴弦,奚云启豁然睁了眼,心底一片清明。

  ——江山、美人,他都要!

  是夜,一鬓角银丝,身形干瘦的男子披戴着斗篷一路到城西小酒馆处,见了凤兮。听那沙哑干瘪的嗓音,但见佝偻诡秘的行踪,不用说便是费忠仁。

  早先,凤兮在宫苑中点破费忠仁包藏祸心,多年蛰伏,诚心挑唆皇家内斗的那番话,已令他顿生冷汗涔涔,接连数日寝食难安,一面纳闷凤兮是如何得知,是故作试探还是已有确凿证据,一面却碍于认了便等同自招而兀自装傻。

  但前几日凤兮又令他引奚云帝去风云楼,他起先欲推脱,但凤兮却道:“总管丹青妙笔,画龙点睛,栩栩如生,几行小字直抒情臆,实乃令世人唏嘘,无不赞叹此番情真意厚啊。”

  这话就如利箭,啐了毒,精准直射靶心,叫费忠仁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更加确实他担忧底细被人探清的猜测。若是凤兮直言所知,他还可对症下药,早先寻个对策,毁掉证据,但就是凤兮似透露又不说透的意味,挠心挠肺,让人死不瞑目啊。

  于是,费忠仁为求自保,只得先引了奚云帝去,再趁深夜应邀此处,势要问个明白。

  但见凤兮面色自然,先让店家关门闭户,清走伙计,只留他二人对坐,这才将桌上一卷丹青铺展而来:娉婷仙姿,白皙无瑕的肤色从面部一路顺延颈项,隐没于对襟华琚,罗衣璀璨,丝绦轻裾,实乃绝色。

  下侧小诗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足显作画者一番思慕之情,发乎情,止乎礼。

  费忠仁一惊,本就苍白的面更行惨淡,一股寒气至脚底汇聚而上,徐徐攀升,直攻心脉。

  凤兮见他懵了,便好整以暇的凝神打量,两人眼神交汇时,但见费忠仁慌乱一闪,“咳咳”两声连忙问道这是哪家闺秀,端雅脱俗,令他一个阉人也看呆了去。

  凤兮笑道:“好纸,好墨,好画,好技艺,好一出水芙蓉的俏娘子,总管大人难道老眼昏花,看不出这高髻、这簪钗,皆为宫妃所配……哦,莫非总管大人是一时忘记了?不过本妃却听说这宫妃曾育有一子流落在民间……保历二十五年算到今日,这孩子也该长大成了人……如果你当真不想探个真相,咱也不勉强,这秘密自会保守到底,再不会告知旁人。”

  言尽于此,费忠仁哪敢再装傻,顾不得其他“扑通”跪下,连连哀道:“奴才自作了阉人,早就不敢奢望子嗣,虽连收数名义子却没一个省心,只有费刑这孩子不错,懂事机灵,奴才总以为他便是上天赐予补偿的,哪还料到当真有亲子在世!”

  当时,费尽全与秀卿苟且之事东窗事发,奚世宗雷霆大怒,欲将他二人凌迟。费尽全贪生怕死,想到来日方长,先保了命再说,便连连称秀卿勾引在先,秀卿不敢置信,伤心欲绝,上前苦苦哀求道临死前有事要说与奚世宗。奚世宗念及往昔情分便准了……费尽全被人架入天牢,因此秀卿说过些什么他并不知晓,只知道奚世宗赐下毒酒,他被逼饮下恍若已死——哪知醒来,才庆幸捡回条命,又惊见容毁,身废,还要背负阉人身份一生一世当个太监。

  奚世宗好面子,但咽下不下这口气,与其要置费尽全于死地倒不如羞辱其一生,遂令他拴上手铐脚铐,于冷宫行走——但此丑事有伤皇家体面,奚世宗手段凛冽,灭了知情者的口,自此图个清静,烟消云散。

  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奚献帝继位时,大赦冷宫诸人,也因儿时照顾过他数年的淑妃也在其中受苦。奚献帝至孝至亲,连同那平日为淑妃奔走的太监费忠仁一并赦免。费忠仁早就改名换姓,早几年听说奚献帝得了宠,便刻意接近淑妃,终等到此翻身机会……

  待奚献帝问他因犯何罪,为何案宗之上全无登记时,费忠仁暗喜,将编排的理由叙说一遍,又称那时年少不懂事,犯错后未及时承认,才会被重罚。

  费忠仁因蛰伏冷宫多年,受尽人情冷暖,看遍世态炎凉,后因服侍奚献帝周到妥帖而深受荣宠,然内心怨怼已深,势要一报此仇。多年来,他挑唆奚家不和,诚如奚浩帝因何以为云妃害死生母;诚如奚浩帝年幼时因何与奚云绶大打出手,致使奚云绶身患顽疾;诚如当年的尹太后为何针对云妃,苦缠不休等等——费忠仁作用不小。

  当然,这其中的变故自是不能全归咎于费忠仁,但奚家人生性多疑好斗,费忠仁不过从中推波助澜,加油添醋,才会事半功倍。

  往事一一道来,细节逐一贯穿,有些凤兮已猜到、料到,有些凤兮尚疑惑、揣摩,遂问道:“这秀卿是否如画中一般肤色白皙,无瑕无疵?”

  “不错,秀卿善于修饰,就连身上点点小痦都点了去……王妃问这是何意?”费忠仁有丝不解,转而又道:“您方才所说奴才尚有一子可是当真?”当年他与秀卿分别服毒,彼此再无蒙面,但既然他未死,想必秀卿也仍在世。

  “真是可怜。”凤兮幽幽望着他良久,意味不明,暗藏怜悯,蓦然开口时,费忠仁心底莫名拔凉,又听她道:“你确有一子,但因毒酒药性,生来残缺,便同你一般只适合出入宫闱了……你且回忆回忆身边有何人脖颈长了红痣?”

  费忠仁怵然惊了,自然不知乱军入京那日,凤兮已从他肩颈衣衫破碎处窥伺有同样胎记才大胆猜测,他只是径自回想,直至蓦然脑中窜出一人:费刑。

  话到此处,多说无益,费忠仁已明白日后为谁效劳,往何处使力,就算为他大半辈子的苦,为报奚家的仇,为了这唯一残缺的血脉,也应与凤兮站在一边。

  而凤兮,却从费忠仁话语中又生了别番猜测,心里有了主意。

  临分手前,费忠仁似是脑子清醒些,又问道:“王妃如何肯定奴才便是费尽全,单单只凭一副丹青,一颗红痣?”费忠仁多年小心翼翼,刻意练了左手字,营造出左撇子的表象,这丹青字迹断不会与他左手字如出一辙。

  凤兮噗的嗤笑:“其实费总管您扮的真是很像,一言一行不露昔日文采,别说一颗红痣,就是秀卿本人在此,想必对您如今相貌也难以辨清,更何况本妃道听途说,又岂会如此笃定?”说罢,挑眉,眯眼,口吻忽然转柔:“其实……我都是瞎猜的,事实也是你刚才亲口说的。至于是真是假……除非你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我今日一举必定能断是非。”

  一句出,杀意增,血光残。

  由骨子里溢出的瘆通体贯穿,恍然间,费忠仁脑中蹿出一幕——奚云帝登基前大婚当夜,也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与景凤兮谈条件,首次见识了她的残忍乖戾,如同致命的毒药淬入骨髓,要挟、算计、谋害、怂恿,皆发,一股脑冲向敌人,夺魂噬魄,毫不留情,令他总以为手握一线生机,幡然醒悟时才知那是刻意营造的海市蜃楼,直到见血封喉才望见周身圈套。

  如此说来,那时凤兮的毒辣性子便隐现端倪。

  道德经云: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此番不论用兵作战,亦可用于攻心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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