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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月唐歌》 作者:陈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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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燕姑娘倒是个难得爽朗的孩子,她秋天入府直到现在,李世民都还没见她。我开始一听她是杨温特意送入府来的,还以为是个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一见面我倒呆了,难不成杨温见秦王府日子苦闷于是特地给我们送开心果来了不成?

她在我月子里来过几次,都被鸿雁拦在外室了,李世民当时吩咐除了大夫和鸿雁几个贴身的,谁都不许来内室扰我。连长孙都知趣,只每天托人来问问恪儿的情况,时不时送些东西来。所以她没能见着我,据说很是扫兴。

等我出了月子,她立即来问安。

都说燕赵女子个个有横刀立马的气势,果然她也是,高挑的架子,眉眼中倒是有几分英气,可一张小嘴总是笑着,又添几分妩媚天真,煞是好看。我一见便在心里想,这杨温倒不是没眼力的,送这么个美人胚子来给李世民,还是下了血本的。

燕姑娘一见我,立即笑起来:“杨姐姐,论起来咱们还是远亲呢。”

我点头:“是的,你舅舅是我堂族的叔叔。”

她看着我,满口赞道:“公主果然就是公主,漂亮得像我舅舅府里供着的画上的仙女儿一样,怪道我舅舅成日嘱咐我要好好跟着公主学,可公主这尊贵气派,哪是我能学会的呀。”

月娘取笑她:“小嘴儿真甜。你舅舅还说什么啦?”

“还说,要我多和杨姐姐阴姐姐亲近,咱们都是一道儿的。”她大大咧咧地说道。

鸿雁闻言,立即唉声叹气:“完了,又来一个口无遮拦的。”

月娘白她一眼,笑着对燕姑娘说:“这话在这儿说说可以,出门你可不能说。尤其是在王妃那儿,明白?”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知道的,在王妃那儿我只问安道好的,多余话我都不敢说一句的。”

我见她乖巧得有趣,问道:“你闺名叫什么呀?”

“明媚。”她爽朗地说。

“真是名如其人,贴切极了。”我笑,“以后你就随阴姐姐叫我昀儿吧。你舅舅既把你送这儿来了,咱们就好好处着当个知心人。鸿雁和阴姐姐都是极可靠的。”

“不过你可别跟着你阴姐姐学说话,”鸿雁补道,“她啊,还没你嘴巴牢呢。”

月娘恼羞得一拳头砸向她:“你这嘴巴倒是越来越坏了!”

我和燕姑娘笑成一团,连躺在摇床里的恪儿都跟着咯咯地笑起来。

李世民说好春天回来的,结果直到初夏时节才收兵凯旋,这一次他不仅将刘武周集团一举歼灭,还把刘武周赶至突厥最终令其被杀害。

他回来时恪儿都已经牙牙学语了,他将孩子抱在手里时,竟然兴奋得热泪盈眶。

“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竟然也被自己儿子弄哭,真不羞!”我取笑他。

他说:“昀儿,这半年我都在沙场上,每天看着征战和杀戮,看着鲜血和死亡。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默然。

“有一天傍晚我们刚刚经历一场三天三夜的战役,我们以少胜多,斩杀对方五万人,在收拾战场时,我看着遍地都是残破的军旗和已经难辨模样的尸体,野狗呼啸奔跑,这些曾经勇猛坚强的战士却只能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被野狗们撕拉吞噬。当时夕阳越过山脉照在地上,整个天地好似都是血染的颜色。我突然觉得我是个罪人,所有逐鹿中原的人都是罪人,生命来之不易,需要多少呵护多少心血浇灌才能成长,却这么脆弱,这么容易失去。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让我的妻子、儿女都好好地活着,任何人阻拦,我都会不顾一切地还击。”

我见他这模样,感慨无限,不知说什么,只好伏在他肩头,抱着他。

李世民回到长安不过一个月,李渊又命他出师讨伐王世充。此时秦王府早不是半年前门庭冷落的样子,终日车马喧嚣,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繁华地,远超过在隔壁永福坊的齐王府,李世民更被官加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听说李渊当日为了安抚他,还追究了裴寂败兵之责,虽然只是面上文章,但好歹是也给李世民出了口恶气,刘文静之殇在他心中始终是不能碰的带着耻辱的伤口。

临出征前,他突然问我:“你可知封德彝其人?”

我将嵇康的文集卷拿在手里,凝神想了一想:“他是我杨家旧臣没错,和杨素挺相合的,其余的我倒不知道了。”

他接过鸿雁递来的茶抿一小口,坐下:“这次讨伐王世充倒是他在父亲面前撺掇的。”

“他要跟着你出征?”

他点头:“我倒纳闷,他素来和大哥亲厚,怎么又会把这种好事给了我?”

我将书放下,托腮望着窗外正开得密密匝匝的海棠花。

“莫非,”他说,“他也是个下注的家伙?”

我一惊,他这个“也”字——原来杨温他们在他身上用的心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

我还没搭腔,他又道:“不过这个封德彝在父亲面前倒是很吃得开,虽比不得裴寂,但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若是他肯帮我……”

他莫非是在暗示我?我扭头看向他,琢磨着他的神情。

“恪儿这几日可好?我听观音婢说他前几日夜里爱啼哭,是身子不爽吗?”他突然又转了腔调,探身往摇床里看去。

“乳母带他去园子里看花去了。”我说,“王妃细心,承乾只大恪儿半岁多都已经能走几步了,那日我去问安,见他嘴里叽叽喳喳地念个不停,真是聪明极了。恪儿就不行了,天资终究差一些。”

李世民瞅着我笑:“只听过夸自个儿孩子的,没见过这种娘亲,成天便说孩子不好。”

“我只是不偏私罢了。”

“你这还没私心呢?”他唇边那抹笑似乎别有兴味,“生怕我多夸了他一句多抱他一会儿似的。他好歹是我儿子呢。”

“你也太多心了。”我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一虚,不自在地起身推开南边窗户,嘴上故作嗔怪道,“等他学会说话,我还会不让他喊你耶耶(唐时对父亲的称呼)不成?”

李世民见我有些恼了,便笑呵呵地说:“我也一句玩笑罢了,你又何必真恼。我看恪儿倒好,不像承乾娇气,几个乳母都顾不及,观音婢大着身子还得亲身照料。”

“这才是金枝玉叶的命呢。”

从南窗边看出去,鸿雁正带着人在海棠花前,铺开一地的竹丝编的席子,将早春就晒好的杜鹃拿出来去去潮气。还有刚采下的蔷薇花,红的粉的摊了一地,和海棠花比着艳丽。

“你这院里总是这么花团锦簇,四季都香气扑鼻的。”李世民走到我身后,将手揽上我的腰。

“是鸿雁勤快。”我说,“早年在宫里头,这个时节正好用红色的蔷薇花淘尽了做胭脂红粉。再热一点儿,茉莉、栀子也好了,煮茶时搁一点儿,那股子香气比什么熏香都让人安逸。入秋最好的就是桂花。你刚喝的,是去年鸿雁收来的腊梅晒干了和今年的明前茶用存着的雪水煮成的,其余东西一概没加,你尝着觉得怎么样?”

“爽口极了。我说怎么有一股子清甜气直往嗓子眼里钻呢。”

“这两日天气有些燥,鸿雁就拿出这茶来,去去火气。”

月娘站在鸿雁身侧,满脸的不耐烦,她素性大拉拉不拘小节的,自小又在将府长大,见多了刀剑枪戟,哪里小心翼翼地伺候过这些花花朵朵,去年冬天就为此和鸿雁恼了一场,连我都被捎带上讽刺成脂粉堆里的娘们儿。此刻她面上又是快绷不住了。

看着她气呼呼的滑稽样,我不禁笑出声了。

“笑什么呢?”李世民在我耳边问。

“你看月娘的脸,八成等会儿又要借故找鸿雁麻烦了,她来我这儿后,俩人还没哪个月不闹的。”

李世民竟然也笑道:“她浑身的英气,哪做得来这些事,鸿雁也是故意折腾她。”

我心念一转,故意说道:“好好一个红粉佳人,偏偏流落到此。她也罢了,最可怜她弟弟,将门虎子竟然也就打打杂过日子。”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将面颊贴在我额头边,静了半晌后说:“等我出征回来见见那阴弘智吧,若是好就带在身边跟我南征北讨见见世面也好,也算是承他父亲衣钵了。”

晚膳前他赶着去陪长孙进餐,我送他到院门口儿,他突然转身问我:“昀儿,我现在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我一笑,伸手推开他:“是我儿子的耶耶。”

屈突夫人收到我的去信很快就给了我答复,这封德彝果然和太子走得近,他曾一月数次赴东宫宴,也是李元吉的座上嘉宾。那次李世民弹劾李元吉时,还是他在李渊面前费尽唇舌才让李元吉找到经验不足但勇猛可嘉的理由免于惩罚,可今日他竟然将征讨王世充这样的好事拱手送给李世民,也难怪李世民生疑。屈突夫人信上说,他为人奸猾,是出了名的墙头草,秦王还是多谨慎为好。

我将信送给李世民,他见后一笑,就随手扔进香炉里烧了。对于我和屈突夫人的交往,他始终未问一字,似不在意,又似欲加纵容。这个男人,时而天真似孩童,时而却心思难以捉摸地深沉,我常看着他发呆,想想初遇时的境况,那滋味真是复杂难言。

只是,我这一生,都注定要和他绑牢了。但愿他始终记得他的诺言,就像我永远都会记得他在建康船头对我说的话一样。

自李世民出征后,杨晗更是绝了音信,只是齐王府的消息却不时传来。而她身后我的那些至亲们,也忙得很呀。他们两头下注来保平安的事儿,只怕这长安城里无人不知,也无人不笑的。

可是啊,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责怪他们,孟夫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值此世道,虽然个个名列王侯,但却连自己什么时候会丢了性命都不知道,整日只能聊些闲事以取乐,连亲朋都不可多走动,怕被多事之人生出事端来。如今虽然李建成位居东宫,但李世民战功赫赫、军权在握,下一任天子是谁还难说,两边讨好都不得罪,自然是上上之策。

月娘打听到,自李世民出征后李元吉便活络起来,联合裴寂和张婕妤、尹德妃一个劲儿地在李渊面前吹风,说什么如今中原初逐鹿,正是各亲王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只留在长安,诸位亲王不免沦为纨绔子弟,不如让他们历练一番才能成为国家的屏障。

月娘听说李渊被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动了,亲口对李元吉许诺会再让他带兵历练。

“你说,这事儿李世民知不知道?”月娘问我。

“你都知道了,恐怕小半个皇城内的人都知道了,李世民难道是个实心眼不会安插眼线的?”

“难说。”月娘撇嘴,“你那堂妹和太子妃据说成天和尹德妃她们打得火热,上次德妃由婕妤升上来的时候,她们俩第一时间去庆贺了,咱们府里这位据说人家连面都不给见,收了礼物派个人出来说‘乏了,改日再见’就给打发回来了。”

“长孙性情端方、一丝不苟,和她们的确不是一类人,合不来也是正常的。李世民战功赫赫,即便没个枕头风帮忙,也不见得会失势吧。”

“你真这么想?”月娘戏谑我,“平日最聪明的一个人,今天就忘了什么叫功高盖主,就忘了曹植的七步成诗和伍子胥是为何而死?”

我皱眉:“功高盖主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李世民如今也无回头路了,这功不立是不行的,但若是太过了,也……”

“不管怎么说,”月娘说,“这李元吉的仇和李渊的仇,我们是必须报的,现在只能指望李世民了。”

随后的日子里,李世民和李建成、李元吉的斗争局势日趋明显,李渊一边利用李世民的杀伐武功替他争夺天下,一边又纵容长子和四子分割李世民的权势。表面上看似乎对三个儿子之间的矛盾浑然不觉,还是一团和气,天伦之情融融,但实则老谋深算,将嫌疑之心藏起罢了。

想来倒也悲凉,当日晋阳起兵之时,这父子四人应当是精诚团结为一体的,如今却这样分崩离析,父亲算计儿子,儿子算计父亲,兄弟间互相争斗不休。

都为了这说起来至高无上实际又空虚短暂的“权力”二字。

我想起当日后宫里有关于父亲和伯父杨勇的那些飞短流长,只觉得心凉如秋水,可叹这帝王家,拥有的和失去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循环报应?

我看着在我怀中黑发浓密、眼神澄澈的恪儿,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卷入这些是非当中去。

武德三年中,承乾、恪儿还有刚出生的泰儿分别被封为衡山王、长沙王和宜都王,根据律例,只有太子的儿子才能被封为郡王,亲王之子除世子将来可嗣亲王爵外,不过都是郡公待遇罢了。李渊这番破格,朝野内外都心知肚明是为表彰军功傲人的李世民,但李渊为免太子党不满,于是也将李元吉的几个儿子封为郡王,以示公平。

李世民果然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他在征讨王世充的战役中,不仅将这个称霸洛阳多年的枭雄歼灭,而且还同时灭掉了远道来援助王世充的窦建德集团,自此李唐已无敌手、称霸中原了。

整场战役维持了一年多,待到李世民回长安,恪儿早已能说会道会跑会跳了。我常收到他加急送来的家书,有时他会告诉我今日的战役是如何辉煌,有时他会写“无别事,只是惦念而已”,我每日为他抄写经文焚香祷告,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因为,他是我的李世民。

武德四年的盛夏,他终于荡平中原班师回朝,李渊竟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官职“天策上将”给他,这等恩宠让整个亲王府都为此沸腾。

他率兵入长安的那天,城内一片欢腾。他身着金色铠甲、骑着汗血宝马带领尉迟敬德等大将押送王世充、窦建德两位曾经的帝王一行数万人浩浩荡荡从朱雀大街上入皇城。大军们扬起的尘埃像是一场疯狂的沙尘暴,在长安大街上几日不散,高扬的凯歌在整座长安城上空盘旋,深夜都能听见那欢乐的音浪。

李渊特意亲自在宫门外为他接风,表彰他为大唐打下万里河山。

这一次,他把洛阳行宫里的宝物都带了回来,据说那些夜明珠和金佛晃花了李渊后宫妃嫔们的眼。那些曾被我父亲视作珍宝又让他被千夫所指的宫女和金银珠宝,就这样被李渊当作战利品欣然笑纳。

李世民为我带回了我父亲的一幅字画,他说:“我知道那些珊瑚珠宝你是不会稀罕的,所以我特意求了父亲把这幅字赏给我。”

我看着他,心绪复杂,说:“李世民,你千万别忘了你对我的诺言。”

他握着我的手,说:“一定!”

还朝后李世民一改从前模样,设立弘文馆广纳天下英才,虞世南入了秦王府做了李世民的参军,又是李世民的弘文馆的学士,萧瑀成了秦王府的司马,虽伺候御前,但也常来秦王府走动,经常和弘文馆那帮谋士们高谈阔论通宵达旦。屈突通将军则被封为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镇守洛阳,李世民的又一亲信李道玄被任命洛州总管,管理洛阳军事,据屈突夫人说,这都是李世民举荐的,这代表着洛阳正式成为了李世民的地盘。而他手下更有徐世绩、李靖、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恭这样数一数二的大将,一时风头无两,终于连他身为储君的长兄都要让他三分。

他也履行了他的诺言,将阴弘智调入军中,操练数月后又提升为一个小小军官。为此,月娘总算是提起他时有了笑意。

有一次她还在四下无人时特意行大礼来感激我。

我见她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你好了吧,以后好好的,便比什么都好。”

“弟弟能不用寄人篱下被人使唤,我就于愿足矣不敢多求了,我自己怎样都好。”她说。

我摇头:“呆话!我问你,你弟弟今天能重入军中,是为什么?”

“因为李世民呀。”她答。

“李世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求的呀。”

“那是因为他此时在意我,若有一天他有了新欢忘了我,你弟弟该如何?”我问。

她愣住不言。

“或者有一天,我惹恼了他,他一气之下将我和同我有干系的人都拿来出气,你弟弟又该如何?”我又问。

她怔怔地看着我。

“你既然想要护着你弟弟,就不能随便怎样都好,”我说,“你若是想一生一世照顾他,甚至还要照顾他将来的子嗣、你们阴家的骨血,你就必须自己过得好。”

她低头不语。

“而且,”我放缓语调,温柔地对她说,“只你过得好还不够,因为你的好是建立在李世民对你的情感上的。可《诗经》里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矣。’你要为你弟弟做靠山,你就得有一个足够有力量的屏障,那就是生下李世民的孩子。即便有一天,他已经腻烦透了你,但有你的孩子在,他便会对你和你家人顾念三分。”

月娘不说话,手里攥着衣带在指间缠来绕去。原本顾盼神飞的神色现在换了一副彷徨的模样。

我劝道:“月娘,我们这样的身世,哪能由着自己爱如何便如何呢?你在我这儿躲一世,不仅照顾不了你弟弟,只怕有一天我连你都保不住。到那日我们该如何是好?难不成都抱成一团引颈就戮?你入府已经几年了,应该看透了这些事儿,平日你又最聪明不过,这件事你别再执拗了。”

月娘和李世民圆房那夜,我和鸿雁坐在灯下百感交集。

这几年来,多亏有她做伴,我才能打发掉那么多无聊、心焦的日子。但可惜,我们再亲密也无法像寻常姐妹那样只说说笑笑做伴解乏,有太多人的期待和太多事压在我们的肩上,即便是睡梦深处也无法抛却。

这就是命吧,即便明知前途艰险万状、荆棘丛生,我们也只能慷慨当歌、孤独前行。

鸿雁执着剪子,边修剪劈啪作响的灯花边叹道:“这月娘终究是长大了。”

我对着一本佛经半日看不下去一个字,只想着当日初见她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公主也大了,再不是刚入秦王府时心无城府、目下无尘的模样了。”她说。

这些年来,我经过了家国破碎、骨血惨别,见过了那些狼狈为奸的魑魅魍魉,也听过了四面楚歌声,若再是当日的兰因,怎么对得起父亲、季子、乳母还有杨侑?又怎么能教远在突厥的母亲放心呢?又怎能保护我的稚子不受风刀霜剑的迫害?

恪儿突然推门而入,光着脚奔向我:“娘亲!”

我急忙抱起他:“恪儿乖,怎么没跟着姆妈睡觉,一个人跑来了?”

他将小脸埋在我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我想娘亲了。”

我抱着他柔软温暖的身子,顿时心中所有悲苦都变得虚幻缥缈起来,心房瞬间被他的气息占得满满当当,我抱着他走进内室,轻声哄道:“那跟着娘亲睡,可好?”

我本希望恪儿身上能多带一些我的痕迹,可惜现在看来他全然像了他父亲,不仅眉目相似,就连说话皱眉的神情都神似。长孙一见他就笑着说:“小大王来了。”

可能也正因如此,李世民对他特别钟爱,我原不想他们过于亲近,但每次李世民抱着他轻言细语地教他说话,甚至为他唱童谣许诺将来带他骑马打猎的时候,我都没办法拒绝。看着他们父慈子孝的一幕,我的心情总会由开心变成酸楚,忍不住想掉泪。

也许我又想起父亲想起我早逝的弟弟了吧。

我以为我会因此遗憾,可看着他我就浑然忘了自己这点小小私心,满心只愿他常常开心地笑着永远不要伤心啼哭就好。

恪儿脾气极好,和承乾在一起玩即便被大哥失手推倒或抢夺玩具都从不哭。有一日承乾无意将他的面上划伤,长孙唬得大发脾气,立即让人拿戒尺来要惩戒承乾,但恪儿却走过去拉着承乾的手替他求情:“别打哥哥,我们闹着玩儿的。”

他这种肯让人的性情让我极为宽慰,因为长在皇宫中,我深知太过好胜会给他带来多少失落和苦痛。

他也念旧情,这点不知是随他父亲还是随我,月娘离开我院里的几日,他成天追着问:“阴姨姨呢?”他对失去这个自小的玩伴感到非常悲伤。直到我终于想到办法和他解释:“阴姨姨给你生小弟弟去了,她就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了,她就要和小弟弟住在一起了,就像恪儿跟着娘亲一样。”

“小弟弟?”恪儿睁大童稚的双眼,开心极了,“小弟弟在哪儿?”

“很快就有了,到时候娘亲带恪儿去看小弟弟好不好?”

“好!”他爽快地回答,“恪儿会喜欢小弟弟就像喜欢青雀(李泰的乳名)一样。”

待月娘终于为李世民产下第五子之后,我又添了一女一子。女儿单名一个“敬”字,长孙替她取小字为德贤。小儿子取名李愔,小字随恪儿叫云川。

原本只有花香云影的院子里此时到处都是孩子的身影。尤其是李愔,只是个小小孩童脾气却大到让人咂舌,比一双乖巧非常的兄姐要强悍许多,常常不合心意便啼哭半日,我常叫苦不迭,但李世民却有耐心,有空时便搂着一双儿女坐在愔儿的摇床边唱着童谣哄他入睡。

此时已经长到三四岁的恪儿终日对着襁褓中的弟妹喜悦不尽,他常常拉着弟弟的小手喃喃自语:“云川乖,云川不哭,云川长大了哥哥带你去骑马,像耶耶那样做个大将军。”

这年末,李世民终于遭到兄弟的反击,其时长安城里已经有传言说因为李渊许诺立他为太子,于是他便长留京城经营势力。他的弘文馆已经是整个长安城人才汇集之所了,各路谋士皆闻秦王求贤若渴纷纷来投,长安城里秦王终要取太子而代之的传言甚嚣尘上。

正当李世民又要跨上战马征讨窦建德的余党刘黑闼时,杨晗却突然写信约访,说是好久没见,约我去齐王府一叙。

鸿雁劝我别去,月娘和明媚也说这是鸿门宴无疑。我摇头:“李元吉再怎样蠢,也不见得会在他自己府里对李世民身边人下手,他这样做,不仅伤害不了李世民,反而授人以柄伤害自身,也会激怒李世民,对他们怎样都是百害无一利。我和杨晗好歹同气连枝,我且去听听她有什么旧可叙吧。”

杨晗还是往日模样,头簪花、面红妆,鬓边的步摇鎏金嵌宝,一步三晃直叫人眼花,用金银丝线织成的裙裳在阳光下更是耀眼夺目。

“许久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我与她对面坐下,寒暄客套。

她一笑,神色里流露出无限得意:“自我诞下世子后,大王待我更加亲厚,这齐王府里的尽我取用。姐姐今天怎么不把孩子带来?”

“孩子太小,怕叨扰妹妹。”

“姐姐,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说上话了,”她说,“这些日子你可好?”

“很好,多谢妹妹惦记。”

“听说,亲王妃是个精明内敛的人,她待恪儿还亲厚吗?”

“王妃宽厚善良,待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她笑起来,“不知姐姐是真天真呢,还是不得不天真呢?这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视如己出?尤其她是妻,你是妾,她的儿子是嫡子,你的儿子是庶子,论起地位名分,都差了好几截,我想起来都替姐姐委屈,您这样的身份何至于此啊。”

我听她句句挑拨,便猜到她有后话,于是笑一笑,说:“妹妹说得是,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谁说多说无益?”她见我上钩,便急急收线,凑到我耳边来,低低说,“我如今有一个法子保你母子下半辈子飞黄腾达,必在李承乾之上。”

“什么法子?”我问。

“如今秦王到处收买人心,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太子和齐王早已对他不满,如果你能帮助太子除掉这飞扬跋扈之徒,太子可以允你让李恪以嫡子身份嗣亲王位。自此后,秦王府里就是你说了算,再也不用看那长孙的主母面孔了。”

我猜到他们的毒辣心思,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罔顾亲情伦常到如斯地步,想借我之手除掉亲兄弟?我看着杨晗,她美丽的面孔下藏着的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心肠?

我问她:“晗妹妹,你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这番话的?我杨昀的堂妹,还是我妯娌?”

她一怔,不悦之色登时上脸。

“你若是我堂妹,就不该站在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立场上替他们谋划;你若是我妯娌,也太低估我的心智高估了我的信任。”

她知道这事儿不成,恼羞成怒道:“杨昀,我可是为你好,李世民斗不过太子的,到时你们母子难逃一死,今天这阳关道你不走,来日你过奈何桥时休怪我无情!”

“我的事儿不必你操心,”我冷笑,“我只希望晗妹妹在喝孟婆汤时还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能记得自己也曾是大隋的县主!”

“你别和我提什么劳什子县主!”她一挥袍袖将茶碗“哐”一声砸到地上,怒道,“好像我们一家受了你父亲多少恩惠似的!你父亲暴虐成性而且喜怒无常,我父亲赔了多少小心才勉强保住爵位,我伯父因为一言不合就被你父亲杖打致死,什么大隋的县主,我们这些人在你父亲眼里不过是奴隶!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我才是齐王正妃,你个秦王侍妾有什么资格来教诲我?你别妄自尊大了,你也只不过是我们的一颗棋子,你亲兄弟子侄都不在了,到时候你以为谁会帮你?”

“我不必人帮!我杨昀问心无愧!李世民也不是只敢收买人心暗杀兄弟的宵小怯懦之徒,不过,我倒宁愿看你飞黄腾达,看看你这样的人到底能嚣张到几时?”

“那就等着瞧吧!”她瞪着我,目光如野火熊熊可怖。

我转身就走,不想她又在我身后说:“你以为李世民是什么高尚之辈,你知不知道他打下夏县后,竟然让人屠城?他的手上也满是无辜者的鲜血,伟大的新安公主!”

我忍着颤栗从齐王府一路熬回王府,一进院门我就倒下了,那夜破大兴城的惨状又被我重新记起:乳娘的死、红玉的哭声,还有那焦臭的焚尸味、阴暗狰狞的街道又重回我的梦里。我脑海里回荡着杨晗尖利的声音:“李世民屠城!”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我终于还是没将这事儿告诉李世民,他即将出征,我此刻只能盼着他凯旋。

与外界的喧嚣相比,秦王府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长孙生完青雀和女儿丽质之后,便再无动静,即便此时李世民的众多儿女都逐渐呱呱坠地。但表面上看来,李世民和长孙依旧相敬如宾,只不过他夜宿在我这儿的日子竟然占了十之八九。

府里那些好事者又开始多言,说我苦心孤诣终于爬过了王妃去。

不管府中各种谣言如何纷飞,长孙照旧温柔淡定,她甚至替李世民寻了一位出身世家京兆韦氏的良家子入府,这位韦姑娘本是寡妇,丈夫死于杨玄感谋反。不知长孙从哪儿听说她的艳名将她迎入府来,于是她对长孙感激不尽,除晨昏定省外日日随侍身旁。她身材高挑,比起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来说多了几分妩媚情致,连我见了都又伤怀又羡慕,她很快又替李世民诞下第七个女儿。

当小女儿出生时,我打趣李世民:“你看你这府中,端庄的、艳丽的、英姿勃发的、明媚动人的都齐了,这古人都羡慕的齐人之福到你这儿算得了什么呀!”

他呵手搔我的腰际,嘴里说道:“叫你歪派我!你个没良心的,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数?”

我素来触痒不禁,于是笑着求饶:“再也不敢了!”

他虎着脸佯装生气:“再胡说该怎么罚你?”

我想了一想,“扑哧”笑道:“就罚我在大王和美人们共赴鸳帐时侍奉殿外吧。”

“好你个昀儿,如今连亲夫都敢戏耍,看我如何收拾你。”他如铁般坚硬的大手将我抓至身下。

“好嘛,如今你坐拥天下美人,自然是不稀罕我了,早早收拾掉我早干净!”我佯装生气,嗔怒道。

“怎么说着又恼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的心眼倒是越来越小,”他抱着我,说,“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杨昀永远是最重要的。弱水三千只有你才是我的那一瓢。”

多少次我在李世民的怀里醒来,听着院外的知了长吟或是细雨敲窗,都忘不掉方才梦里父亲那张孤独的面庞。

父亲,兰因不曾忘却大兴宫里的春花冬雪,不曾忘却您的琴声和笑颜,更不曾忘却那十四年中的无忧欢欣,那一切都刻在我骨中时时刻刻在身体里流淌奔腾。

兰因永远不会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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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月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