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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观主义的花朵》 作者:廖一梅

悲观主义的花朵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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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悲观主义的花朵(46)

"是这样。"

"明天你有空吗?"

我停顿了一下,他在电话那一头等待着,好吧。

"好,我们一起吃饭,或者去哪儿坐坐?"我先摆明自己的立场,他这么聪明焉能不知。

"Jazzya吧,晚上八点半。"

"好。"

我坐在Jazzya等他,对他挑选的这个地方很不以为然,尽管这儿的鸡尾酒一流,音乐也不错。这是我和亚东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随便挑选一个地点不是他的风格,他所做的一切都另有深意,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们什么都不说,以试探对方的领悟力为乐。但以我现在的心境对这种游戏实在兴趣索然,希望他不要再搞出一幕在结婚前夜长吻我这种戏剧性的场面。

我坐在木头椅子上喝可乐冰激凌胡思乱想的时候,亚东进来了。他看起来依然很顺眼,依然吸引我的目光,就像一年以前我从那乱哄哄的聚会上发现他时一样。但是又怎么样呢?我熟悉他做爱时的神情,却说不出他在哪工作。一家设计公司!没错。但是哪一家?他干些什么?他是主管还是普通员工?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他要走了,移民去美国,他老婆已经去了。我说好啊!看来你运气不错,因为我表妹也要去美国,被拒签了无数次,现在办移民还要排两、三年的队。他说是这样,你没想过出去吗?我说不,除了出去玩,我不会住到使用另一种语言的国家。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这儿,我有这儿的语言天赋,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喜欢这儿的男人,只和他们谈恋爱。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我所有的男友都是北京人,只有很少的例外,我可不是故意这么干的,看来,我还是爱这城市的气质,就算是我总是抱怨它空气污浊,气候恶劣。

他通常话不多,我是因对手而异,不过那天我们真闲扯了很长时间,肯定是我想显得热情一点,让一切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本来是可以做到的。

他还是那副冷静的样子看着我,眼睛眯起来算是笑了。

"没想到你还真能闲扯,以前没发现。"在我说到对我来说有两个纽约,一个是伍迪·艾伦的纽约,一个是马丁·斯克塞斯的纽约时,他这么说。

"你不喜欢他们的电影?"

"我对电影一窍不通。"

好吧,我不再替你打圆场,你非要在临走时搞出点惊人之举?那好吧。我盯着玻璃杯中已经融化进可乐的冰激凌,不再出声。

他叹了口气,严肃起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知道我再忍一下我就走了,我就永远不会对你说了。但是我很自私,我害怕如果我不说出来,我会因为想着这些没说出口的话而记住你。我不愿意在美国还想着这件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脸肯定紧张地涨红了,他便笑了。

"你以为我要说"我爱你"吧?是不是?"

"我没以为什么。"我抬起眼睛,有点不快。

他依然带着笑意看着我。

"你想说什么?"我问,感到烦躁。

"我每次想说什么,一想到你会觉得我在说蠢话,只好不开口了。"

"我没觉得你在说蠢话,相反,你是个少见的聪明人。"

"当然了,因为我领会了你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的言外之意。你喜欢我,但是仅此而已,不要停留得时间太长,你该走了,别告诉我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我宁愿我蠢一点,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跟我说,是不是有人根本看不见你划出来的那条清清楚楚的线?"

我怎么回答?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而且你结了婚。"我向他指出。

"别跟我说你有什么原则,不跟结了婚的男人来往,那不是你要的最好的界线吗?"

"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还是有原因的,你突然不再理我了,但是你认为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个原因。"

"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我也说不清到底怪你什么,可能是怪你没有给自己一个机会。"

"其实,给不给自己机会,要爱终究会爱的。"

"是吗?"

"是。"我肯定了他的疑问,"--我已经上了贼船,而且它就要沉了。"

第47节:悲观主义的花朵(47)

"是这样。"他沉默了一会儿。

"算了,没有爱上我,并不算什么错误。"他最后笑着说,风度颇佳。

如果亚东是想打击我,他做到了,这阵子我不断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当然他不是为了打击我,打击我什么?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丝毫打击不了我,也许倒会助长我的骄傲,但是现在不同了,--爱情使人变得如此卑微。我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潇洒地对陈天说:"算了,没有爱上我,并不算什么错误。"或者说,"没有能从始至终爱我,并不算什么错误。"但是我说不了这话,因为陈天拒不承认他不爱我。

按照小学老师的说法:同学们,亚东这件事说明了什么?我会举手回答--这件事说明了两个相似的人,或者说两个自作聪明人根本不会有好结果。

就是这么回事。--只有误解才能产生异样的魅力,才能引发爱情。

74、

十月底,《小童的天空》以合拍片的名义送审被打了回来,已经准备开拍的剧组顿时乱了手脚。

修改剧本的任务又落在我头上,我去"天天向上"听了情况,提出的意见对剧本是致命的,很难修改。

我刚到家,陈天的电话就跟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忘了?"

"没事儿,我只是想你受了打击得安慰安慰你。"

"我有那么脆弱吗?"

"你笔下的女孩都很坚强,我想人都是缺什么写什么。"

"你是真知道,还是天生会说好听的话?"

"喂,这是恶意的!"

我拿着电话笑了。是,我需要他的安慰,就算他只是天生会说好听的话,我需要好听的话,动人的言辞,这由水星和金星美妙的合相产生的天赋,如果这天赋再加上一双透视人心的眼睛,我只能举手投降。

75、

冬天来了,这对陈天是个严酷的冬天,对我也是。

每样事都出了岔子,一桩接一桩,桩桩都是非个人之力所能逆转。陈天陷在事务纠缠中难以脱身,他已经三番五次要求离开公司回家写作,为此和公司闹得很不愉快。一大摊子事搁在那儿,他整天愁眉不展,无可奈何。我听到不止一人抱怨,说他当时热情地揽下了很多事,现在又突然甩手不管,把大家都搁在当中。我只能听着,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

《小童的天空》像其他的事一样被撂在半空,香港的制片方打电话给我,说已经拖延得太久,又找不到陈天,陈天的女秘书还跟他打官腔,让他找合拍部去。我还是只能听着。我不会为这事询问陈天,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我都很宝贵,我不想说这种闲话。而且,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他而起,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知道我已经完全违背了为自己制定的原则,这是必然的结果,我背离了第一个原则爱上陈天,以后就只能一发不可收拾。这有点像徐晨的理论--第一个誓言不遵守,以后也就都不必遵守了。我的人生已经毫无原则,唯一的剩下了一点逻辑也是陈天的逻辑。

杜羽非和陈天闹翻了。这个女人我在前面提到过,从陈天过去的闲谈里我知道她对他是多么好,他说过他们是好哥们,但她要求的一定不是好哥们。如老大经常说的:供求关系发生了问题。陈天对女人的那份好足以使人存有幻想,但是"好"既不是一贯的,也不是专一的,好就是好。陈天同意主编一套书是为了还杜羽非的人情,杜羽非不知怀疑他什么,半夜打电话问他: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反正是已经不信任了,闹到这么不客气也足见他们过去多么亲密。女强人怎么肯受男人的怠慢和委屈?

那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对陈天最可怕的打击终于来了--他父亲去世了。

我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陈天了,他的声音完全哑了,因为牙疼整个脸都肿着。我非常想安慰他,但是我不行,我是他的另一个麻烦,我能作的只是躲开他,让他安静。

他不再每天打电话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我还是每天在电话旁等待。

那个阴霾满天的冬日是陈天最委顿、沮丧的日子,他看起来判若两人,毫无生气,阴郁沉默,令人心酸,他说他听到纪念活动上大家对父亲的评价止不住地流眼泪,他说:我死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像父辈一样受到由衷的尊敬。他说他整夜在三环路上开车,他觉得他的创造力枯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恨不得冲着围栏撞过去……

第48节:悲观主义的花朵(48)

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电脑前写作,我远远地坐下,没有说话。

他一直背对着我,不曾回头,那个背影让人满心凄凉,莫名难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张楚的歌,那句歌词飞到我脑子里――"他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

他在那个冬天突然老了,他还要继续老下去,我不愿意他这么觉得!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深刻的怜惜之情,我无能为力,我的手不能扶平他的皱纹,不能给他安慰,也永远不可能责怪他。那个冬天我顾不上替自己难过,如果什么能让他快乐起来,我什么都愿意做。问题就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一声不出,忽然蹲了下去,抱住我的腿,头垂在我怀里……

--我的心已经化成一摊水,那摊水酸酸的,要把我淹没了。

76、

陈天不再去公司了,他的脑袋完全被别的事占据。对别人的不满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好人也做过了,就做一次坏人也没关系。"

77、

父亲的去世对陈天的影响非他人能够理解,他重新缩回他的小屋,思考他的创作。

"你的书是写给谁看的?"在那以前,我曾经很正经地问他。

"写给看书的人。"

"对,当然是看书的人,但是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以后的人,还没出生的人。"

"这也算是一种答案,至少说明你对自己有信心。"

"其实我只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了。你呢?你写给谁看?"

"电视剧嘛,自然写给老百姓看,他们看不看其实我无所谓。"

"你"有所谓"的东西呢?"

"写给自己,写给跟自己同类的人,其他的人随便。"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很多年轻作家都这么想。"

"你呢?你怎么想?"

"我在美国的时候去华盛顿的国会图书馆,你知道那有多大?在那浩如烟海的图书中,你有必要再加上自己的一本吗?这一本有什么价值?有它独特的必要性吗?为了兴趣或者争名逐利写作我也理解,但这不是写作的终极目的。"

"会有什么终极目的吗?人生又有什么终极目的?"

"你搬出了虚无,一切问题就都不能谈论了。虚无可以颠覆一切,我们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否则就无法进行下去。"

"OK,假设我们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有目的的,不是偶然,不是被迫,不是自然随机的选择,美和善的原则的确是宇宙的原则之一。写作是为了什么?"

他笑了笑,以拍拍我的头代替了回答。

是的,要谈论任何问题都必须预设一个对生命的肯定答案,这样我们寻求意义的活动才能得到肯定和赞赏。但是我给不了自己这个肯定的答案,我想知道在一个否定的答案下,我该如何生存下去?我在其中找到的欣喜之事就是寻求美感。这一切都跟意义无关,所有的爱情,激动,感动,慰藉,欣喜,仓皇,痛苦,都不是意义,只是感官的盛宴。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盛宴。

我和徐晨也曾经为哪一种艺术更高超而争吵,也许我一直以平庸的态度爱着艺术,不过把它当成了逃避乏味人生的甘美草地。讲述和描绘可以使枯燥的生活显示出意义,我总是想拿起剪刀把那些岁月剪辑成一部精致的电影。如果有人兜售这样的人生,我想人们会倾其所有去购买。电视剧总是不能像电影一般精美,因为它像生活一样太过冗长,人们渴望日复一日的幸福,其实有了日复一日也就不再有幸福。

我和陈天对我们的工作谈论不多,后来就更少。我们俩的共同之处更多是在情感取向上,而不在艺术见解上。

陈天是个颇能自得其乐,享受生活的人。他对世俗生活有着一种我所不理解的浓厚兴趣。他非常贪玩,下棋,钓鱼,打麻将,玩电游,吃饭喝酒和女人调情,对名利一向不怎么上心。骨子里当然是骄傲的,许多事不屑一作,许多人不屑一理,对一些必须为成功付出的代价表示不以为然。他的这种世俗风格十分中国化,跟徐晨夜夜笙歌的颓废完全不同。

我和陈天相差二十岁,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四、五岁的时候,我妈开始教我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到我可以自己选择书籍,我得说就没好好看过一本中国书。我所有的情感方式,价值判断,兴趣爱好都是西方式的,这"鹅鹅鹅"在我身体里到底占了多大部分,实在难说。

我的西方式的,极端的疯狂,撞在了陈天软绵绵的,不着力的善意里,完全销解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陈天不是我的吸血鬼,对我的奇谈怪论也不感兴趣。

我说过,陈天的文字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躁,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

那笛子好是好,但终究是与我无关。

唉,我们到底是以何种名义相爱的?真是一头雾水。

78、

在我最想念陈天的时候,有过各种念头。一定有某种办法,让他把他的梦境卖给我,那样我便拥有了他的夜晚,每夜等他熟睡之时,我们就可以相会。

我床头放着一本《哈扎尔辞典》,抓起来就能读,不管是哪一页。我对书中的阿捷赫公主着了迷,因为她擅长捕梦之术,能由一个人的梦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在人们的梦中穿行,走了数千里的路,为了死在一个人的梦中。

我常常梦见陈天,醒来时便恍恍惚惚,或者是根本不肯醒来,打定主意用被子裹着头,闭着眼渴望睡去,再睡下去,让梦中的陈天继续说话,继续微笑,继续他的温存。

"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嫁到邻村后,她不得不早早起床,当她第一次看见田野里的晨霜时,她说:"我们村里从来没这东西!"你的想法和她一样,你觉得世上不存在爱情,那是因为你起得不够早,无法遇上它,而它每天早晨都在,从不迟到。"

起床的时候已是傍晚,随手拿了包饼干吃,那本哈扎尔书在旁边,一翻便是这一段。

我一遍一遍地读它--你从不早起,就像这个姑娘,从不早起,因为你起得不够早,你无法遇上它。我们都起得不够早,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早早起来,却害怕外面的寒冷不愿出门,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在去田野的路上跌倒了不肯爬起,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我们早早起来来到田野,眼睛却已经瞎了,就这样把爱情错过了,就像这个姑娘!

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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