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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绘梦》 作者:Vivibear

36

过了几天,那罗以出去买东西为借口,好不容易甩掉了跟着她的下人,又偷偷溜去了大王子的质子府。这次她索性来个突然拜访,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虽说现在长成大姑娘了,但那罗爬树的本领是一点也没退步。凭借着围墙外的一颗参天大树,她不费吹灰之力攀着枝干翻墙而过,稳稳地落在了那个庭院之中。
院子里的海棠依然开得热烈奔放,在夕阳的斜照下浮现出一种艳丽的、几近妖冶的色泽。就在这时,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罗身形一晃,连忙躲到了一块假山石后。只听伊斯达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今日天气有些热,你也该歇一下了。口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
这语调是如何温和,满怀怜爱,充满柔情…和上次那个冷淡的他截然不同。
可这个温柔如云絮的他,才是她所认识,她所想念,她即使陪上了性命也想见到的那个他啊。
那罗心中一酸低下头去,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一角女子的裙摆赫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那是汉人女子平常穿的裙子款式,裙摆宛如花朵微微展开,每一处都绣上了精致的海棠花,让人忍不住想象穿这条裙子的女子该是有多美丽。
那罗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一股贯穿心脏的疼痛,压迫住了她的呼吸,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灼热无比。可有一股森森凉意是直蹿向了头顶。
“大王子,妾不渴。只要您陪着妾就好。”女子轻轻柔柔开了口。那声音好像有些耳熟,但听在那罗耳中一变成了一阵隆隆作响的惊雷,连她的大脑也成了空白一片。那女子裙摆上的海棠花纹在她眼中纠缠交织,渐渐蔓延到她的全身,如绳索般用力地束缚着她的心脏,无法在跳动,无法在呼吸…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可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起来…。
“你现在可不同以往了,事事都要小心些…”伊斯达正嘱咐着,忽听身边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假山石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浅茶色头发的异域少女。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缝隙间落下,仿佛在她脸上笼下了一层哀伤的阴影。
“那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似乎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惊喜,浮现在脸上的事难以掩饰的尴尬。
那罗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静静望着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面容。他比上次相见时气色好多了,栗色的头发如汉人般束起,合体的汉服将他衬得如同那天边的月华星辉,真正是芙蓉难比的绝色姿容,眼底眉梢俱是温润迷人的折春风姿。只是,此刻那浅茶色的眸子里只有相距千里的疏远冷寂,甚至还有一些不便流露出来的不耐。
“原来是那罗。怎么,你不认得我了吗?”那个女子倒笑着在一旁开了口。
那罗一愣,再仔细端详了那女子几眼,不禁万分震惊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曲…曲池!”
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曲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曲池染了重病吗?她怎么又会在长安?还出现在了伊斯达的身旁?而且,看起来还是如此亲密…
曲池笑得更加令人捉摸不定:“那罗,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难得呢。”
那罗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向了伊斯达,后者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开口吩咐道:“来人,先扶夫人去休息。”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两名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了曲池。
“殿下,那妾先告退了。”曲池一脸娇羞地行了礼,还不忘朝那罗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着那绣满海棠花的裙摆渐渐远去,那罗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听到那个妾的称呼时,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可还在安慰自己那不过是自己听错而已。直到那声夫人传入耳中,她才感觉到心里仿佛有什么在慢慢地扭曲紧绷,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伊斯达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着你了。曲池她…病好了就只身来了长安找我。”在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缓缓开了口,“她一个弱女子,为了我长途跋涉不顾危险来到了这里,我无法不收留她。”他叹了一口气,似是在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在长安当质子的这些日子比我想象中要难熬。那罗,你无法想象在这里的生活,孤单、寂寞,还有那种无法逃避的恐惧和不安。幸好这段时间里…一直有她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分担所有的这一切,所以我和她…”
那罗静静地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可她知道,有什么东,正在心里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碎去。或许是伤到极致反倒有点麻木了,她的嘴边忽然浮起了一丝无力的笑容:“伊斯达,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的神色一暗:“对不起。”书旗小说网,http://www.bookqi.com/
对,不,起。这轻轻的三个字却像是最残酷的刀刃,将她这片勉强装出的镇定平静切割得支离破碎。那罗只觉得自己被这三个字打击得体无完肤。可她的身子还是站得笔直笔直。
不要!师傅不要!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不要娶别人!你怎么能忘记那个誓言!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喊些什么,可喉咙深处闪烁着灼灼光华,“她…已经怀了身孕。那罗,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我就要有自己的亲人了。你能体谅我这种即将为人父的心情吗?”
他的眼底闪烁着的光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样的光华也曾为她闪耀过。可此时此刻,同样美好的光华却是为了别的女人而闪耀。
那罗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彻骨的心寒仿佛将她身体的力气一点点抽离。她紧紧握住了胸口的孔雀石,想要从中得到力量来让自己不至于被击垮,想要维持自己最后的一点自尊。她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伤痛隐藏在眼帘后,从心底深处不断弥漫出来的哀伤,在睫尖微微颤抖着。
“那就恭喜大王子了。对了,这个也还给你,把它送给你真正想要守护的人吧。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她飞快地扯下了那颗孔雀石,将它扔在了他的面前。孔雀石在地上转了几转,撞到石壁上停了下来。
那罗跌跌撞撞跑出了质子府,她觉得自己的胸口那里好像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再填满。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远离这里,离开这个有他的地方。
远处的天边忽然劈下了一记惊雷,天空毫无预兆地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的行人纷纷找地方避雨或是加快脚步归家,只有她还一脸茫然地在大雨中步履不稳地往前走,任由冰冷的雨水不停地打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直到一个踉跄摔倒了地上…她似乎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索性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雨水之中,浑然不觉周围的一切,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只是往昔时光的一幕幕…。
生病时他送上羊肉粥的一瞬间,她一位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线光明。
被困在树上跌落下来,是他用温暖的双手牢牢接住了她。
当她被别人欺负时,是他让那颗孔雀石代替他保护她。那一刻,少年深邃的瞳孔中映着自己的身影,那里有的只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当他将她从碎琉璃中抱起来时,那一瞬,那个笑容,她发誓要用她的心去记住,牢牢地记住。再也,再也忘不掉。
是他用比孔雀河的潋滟水波更柔和的眼神看着她,告诉他:“好啊,那罗,我就等你长大。”
是他缓缓低下了头,无比认真地在她的手心里落下了轻柔如绒花的一吻——就像是无声的誓言,宣告着他一辈子的答案。
还有那一句——此生,不弃。
此生…不弃…
她一动也不想动,就想躺在这大雨中自生自灭。如果不用醒过来那就更好了…就这样吧,就这样算了吧…就在意识渐渐模糊时,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雨水交织的空间,从她的头顶传来:“那罗,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她缓缓抬起头,隔着雨水看到了那个人宛如踏月而来的神祗,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那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可那双凝视着她的冰绿色眼睛,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惜心疼。眼底分外柔和的点点亮光,就像是霞光夕照一池碧水。
在这样无助的时候忽然见到他,她来不及考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找到她。她只知道,自己满腹无尽的委屈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地方。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突然就大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哭得无比脆弱,哭腔里还带着呛人的血气。
“安归,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里,低低又坚定地说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继续哭个不停,已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安归用自己湿透的衣袖为她勉强遮挡着部分雨水,平心静气道;“你想哭就哭吧,等哭完了,我们就回去。”
过了一阵子,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但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那罗!”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的低呼,只见傅介子手持一顶油纸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匆匆朝这个方向走来。
安归的眸光一沉,下意识地揽紧了怀里的那罗,用戒备的眼神望着来者。而傅介子同样用某种以为不明的目光打量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顿时渲染出了某种令人压抑的奇怪气氛。
“这不是楼兰的安归王子吗?听说你尚在匈奴为质子,怎么跑到长安来了?”傅介子微微一笑先开了口,他的手朝前一移,正好用伞替那罗挡住了雨。
安归也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原来是傅大人。说来也巧,匈奴的左贤王正好让我来长安办点事,所以才有机会一见这座都成的风采。”
“那二王子可办成了事?是否要我帮忙?”傅介子一脸诚恳地问道。
“怎么能劳烦傅大人帮忙,这件事已经办成了。”安归也相当客气地予以回答。
“既然办成了,也该要启程回匈奴了吧?那么我就不打扰二王子了。”傅介子望向了他怀里的女孩,眼底似有暗芒闪动,却扬起了优雅的笑容,“那罗,我来接你回府了。”
不等那罗回答,安归就嗤笑起来:“跟你回府?笑话,她自然是要跟我回去的。”
傅介子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又柔声重复了一遍:“那罗,别哭了,有什么事先跟我回去再慢慢说好吗?”
那罗抽噎着抬起了头,眼泪模糊中隐约看到了对方的身影。她挣脱了安归的怀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小昭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介子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是,我早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看着我象个笨蛋似的去找他?看着我做傻事是不是很好笑?小昭,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可是,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到底有没有?”她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那罗,我自然是把你当朋友的!要知道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可是,我是在不忍心…”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罗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又对着安归一字一句道,“二王子,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要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这里!”
安归微微扬起了唇,朝她做出了一个过来的动作。
“那罗,等等!”傅介子情急之下有些失礼地要去拉她,手还没触及她的衣袖却被从斜里刺过来的一柄弯刀挑了开去。傅介子抬头一看,只见安归正手持弯刀对自己以为不明地笑着。年轻王子持刀的动作是那么优雅,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能将万物燃烧殆尽的华美。
“小昭,我走了…”那罗顿了顿,转过了身,“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相会…再无期。”
望着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傅介子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那顶伞,也不知何时从他的手中颓然滑落…纵有百般纠结千般不甘,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留住她。
相逢…再无期吗?
不,不会的。
在命运的牵引下,他和她,一定还会再次相逢。
悠长的梦,没有尽头。无法形容的痛,深入骨髓,如锋利的刀刃般切割着每一寸血肉。沉浸在这样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那罗觉得自己似乎永远无法苏醒过来,胸口跳动的那颗心,仿佛已被疼痛撕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当她从黑暗的梦境中蓦地惊醒时,下意识地伸手一模脸颊,那里早已是一片润湿。原来,在梦中也是会流泪的吗?
她微微一愣神,身下车轱辘的颠簸很快就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对了,她已经离开长安很远很远了…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远了,远得今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远得终有一天他会从她的记忆力渐渐消失…。
“那罗,怎么了?不舒服吗?”安归的声音从她的身侧传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听起来特别性感低沉。
“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她故作无所谓地答了一句,又低下了头。
“看起来真是累坏了,这样都能睡得着。”他笑了笑,“再过半个时辰就改到驿站了,到时你再好好休息。”
她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借着从缝隙里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那娇小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却依然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她那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的倔犟,整个人在黑暗里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质,恍若一颗夜明珠闪动着清润淡雅的光泽。
明明对前方未知的路忐忑不安,明明灵魂被伤得痛苦卷曲,她那份来自心底的倔犟和骄傲,却是从来不曾减少过一丝一毫。
或许,这也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吧。
“二王子,你…不生我的气吧?”她忽然扭过头问了他一句。
“怎么会不生气?所以我才特地来长安将你抓回去再好好惩戒一番。”他沉下了脸,斜睨了她一眼,“还想跟我回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先是一愣,随机看到他嘴边若隐若现的邪恶笑意,不禁有点恼又有点想笑,可嘴角是僵硬的。
“不过,如果再有下次,我可真要狠狠惩罚你了。”他语调轻松地揶揄着,笑容更显光华流转。可眼中是寒冷若冰,隐隐透着一股狠厉之色。就像是长了毒刺的花朵,在绽放美丽的同时又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不知为何,那罗反倒是放下心来。这样具有恶魔气息的安归才是自己所熟悉的。只不过现在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这次的街头相遇似乎是太过凑巧了,凑巧得让她不得不起了疑心。
“二王子,那你这次来长安…”
“难不成你以为我真是为了你才特意来的吗?”他挑了挑眉毛,下意识地予以否认,“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确实是来长安帮左贤王办点事。只是正巧遇上了你而已。”
“二王子,那…你能放我会楼兰吗?”她犹豫着说出了这句话后又有些忐忑。
“想回楼兰了吗?”他那垂着的冰绿色眼眸骤然一暗,再抬眼时似乎多了点温柔浮光,“放心吧,再过不久,我就会带你会楼兰。”
那罗动了动嘴唇,硬是将那句“我不是要你带”压了下去。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凌侍卫呢?他还好吗?”
安归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淡淡答道:“还好。只是每次见到他,我都会觉得…”说道这里,他的眼底霍然浮起一层狠毒杀意,“这都要怪那个贱人…”
“她…死了吗?”那罗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死?”他冷笑一声,“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左贤王既然将她交给我处治,我便令人挖去她的双眼,割去她的舌头,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将她充入了军妓之中,让她日日夜夜被那些粗人蹂躏欺辱却无法寻死。”
那罗心里一个激灵,背后嗖地冒起了一股森森寒意。她也知道依着安归的性子不会轻易绕过昔雅,只是听到这些还是忍不住感到恐惧。
“怎么,害怕了吗?”他笑着俯身过来,温热又带着草叶清香的气息懒散地拂过她的耳畔,激起了她肌肤的一阵细微的战栗,“不过,那罗是个乖孩子,一定不会惹我生气的,对不对?”
那罗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对。”
他满意地弯了弯嘴角,伸手轻轻拨弄着她垂在脸颊边的柔软发丝,低声道:“我就知道,我的那罗乖得很。”
那罗对他刚才的那发话仍然心有余悸,一时也不敢太过抗拒。她忽然发现,让这个男人带自己离开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眼下已经上了这贼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安归行事素来谨慎周全,在出发前早就做好了充分细致的准备。所带的食物和水分量充足,马匹健壮有力,再加上几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和经验丰富的当地向导,无论是来还是去,这一路上都是顺顺利利,没出什么乱子。就连那传说中凶险万分的白龙堆沙漠,之前也没挡住安归一行人的去路。所以当他们在回程中再一次经过白龙堆时,大家的心情倒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了。
那罗咬了一口发硬的面饼,嚼了几下也吃不出什么滋味。以前她心心念念想要逃到长安,想见那个人。可是…如今她就好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心中一片茫然,仿佛失去了所有思绪般只余空空落落。
“那罗,过了白龙堆我们就能到达匈奴境内了。”安归边说边将装水的皮囊递了过去,顺便打量了她几眼。经过这些天的长途跋涉,她那圆润的小脸不复往日的光泽,神情憔悴,嘴唇发干,就像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失去了水分和阳光,正在日益萎顿,令人不禁心生怜意。
那罗结果皮囊喝了几口水,有些疲惫地将头靠在了一侧。她习惯性地想去抚摸胸口的那颗孔雀石,却不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她早已将那颗石头仍还给了那个人,心中自是一阵绞痛。
安归留意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目光划过她胸口时却是微微一闪。就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马车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随行的当地向导略带惊慌的声音随即传了进来;“公子!不好了!”
安归心里一沉,不动神色地问道,“怎么了?”
“公子,看着天气…今天恐怕我们会遇上…沙尘暴!”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向导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白龙堆素来以多变的地形和险恶的自然环境闻名遐迩,常年来令无数来往商客魂断于此。这里的沙尘暴比普通尘暴来势更凶猛,所以也被众人成为:“魔鬼出没的地方”,就连经验丰富的当地向导也是心有余悸。之前安归和那罗都没有遇上沙尘暴,但是这一次,幸运之神显然没有再站在他们的一边。
安归跳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天空已被铺天盖地的黑影所覆盖,给人一种沉沉的压迫感。而这层层黑影,如同怪兽般正在迅速吞噬着天空和大地…
“公子,先找个地方避避!不然我们都会葬身于此!”向导指着不远处高声喊道。
安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沙漠上那些高达的土山丘在亿万年风力的侵蚀下,形成了千奇百怪的样子。沙尘暴来临的时候,这里倒是暂时躲避风沙的最佳位置。
“那罗,快下来!”安归拉住了那罗的衣袖,顺手一揽将她抱下车来。
那片黑影移动的速度极快,如同海浪般的滚滚沙尘前一秒还在天边,而下一秒已迫不及待笼罩下来…在来势汹汹的沙尘暴袭击下,一行人都被冲得七凌八落,各自分散开来。那罗在沙地上滚了几滚,想看看眼前的情形,眼睛却几乎睁不开来,就算勉强张眼看到看到的也是茫茫一片。粗粝的沙子无情刮过她的脸,犹如锋利的小刀刺割着她的皮肉。此刻她也顾不上疼痛,只管闭着眼睛摸索着那些土山丘的方向疾奔。忽然,她感到脚下的沙子仿佛旋转起来,整个人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往下拖。在另一端的尽头,仿佛地狱入口正张开了嘴等着吞噬她…。
“那罗,抓紧我!”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直温暖的手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传入耳畔的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的眼眶骤然一热,原本快要放弃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只是风沙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而他看起来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安归…别管我了…放手…”她挣扎着开了口,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扑面而来的沙尘堵住了嘴。
“闭嘴!我决不会放手!”安归略带暴躁地吼了一声。他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握得她那么疼,就好像即使全世界毁灭他也绝不会放开她的手。不知为何,在这样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那些情爱,那些欢喜忧伤,那些曾经的伤害似乎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当他拼尽全力终于将她从流沙中拽出来时,那罗眼中涌出的泪水混着沙尘迷住了她的视线…安归丝毫不敢松懈,带着她跌跌撞撞跑到了土丘后才松松了一口气。他将她推到了角落里,又下意识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沉声道:“在忍耐一阵子,那罗,等这阵风沙过了就没事了。”
那罗卷曲在他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又动了动嘴唇,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他面色柔和地看了她一眼,又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似是在安慰:“那罗,有我在,不用怕…”
从他身上传来的草叶清香让那罗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甚至也不反感他此刻过于亲昵的举动…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爱你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危险,她似乎只听到了彼此沉稳有节奏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罗感觉到外面的风沙声似乎小了很多。她小心翼翼探出头,惊喜地发现这阵风沙暴已经过去了。她正想告诉安归这个消息,却看到他正闭着眼守在她身前,一脸疲惫不堪,面色像是睡着了般宁静柔和。俊美无双的容颜上覆了一层沙尘,光滑的左额上还有个血迹凝结不久的伤痕,像是被飞石所伤。
想到刚才他不顾一切抓紧自己手的情景,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感动,有疑惑,还有不敢相信。
就在她靠近他想查看一下那个伤口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借着一伸手就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那罗崔不及防被他一拽,脚下顿时失去了平衡,顺着他的力道就直直地将他扑倒在了沙地上,构成了一个颇为暧昧的姿势。
“安归,你…放手…”她涨红着脸想要挣扎起身,这样亲密的距离让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他的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腰上,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嘴边漾起了一抹戏虐的弧度。
“明明是你把握扑倒的啊,我才是受害者。”他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你…”那罗无处着力,只好双手按在了他的胸口,以免自己和他的距离太过亲近,更是引来了对方一阵轻笑。她心里一紧张,手下不自觉稍稍用了点力。
“哎呦…”他略带夸张地皱了皱眉,“你可别乱动啊,一定是之前拉你太用力,我怀疑我都手内伤了。”
那罗本来就心怀内疚,听他这么一说在既然不敢乱动了。她一脸绯红地垂下了眼眸,却没有留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低下头时视线所及之处,他的暗金色长发,她的浅茶色发丝,缠绵地交织在了一起。就像是白色的沙漠里明亮的阳光。
惊人的光亮,隐隐刺痛了她的眼。
回到匈奴左贤王的领地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那罗在休息了一段时候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平时除了放羊,就是继续和李陵学习射弩。或许是摒弃了以往的种种杂念,她的射弩水平倒是突飞猛进,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轻易百步穿杨。
小王子提多有时还会来找她玩,但那罗因为上次的事情对安胡阏氏已有了几分戒心,所以连带着对他也冷淡了许多。至于那位让人害怕的左贤王,平日里她也是能躲则躲,以免生出不必要的是非。
回匈奴之后,安归似乎也很忙碌,经常和左贤王密谈着什么,自然也没时间来对付她。在绮思的陪伴相爱,她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一直到冬天,从楼兰传来了国王驾崩的消息。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那罗首先想到的是远在长安的那个人。身为王后的嫡长子,楼兰国王之位应该是由他来继承的吧。这么说来,他就要回楼兰了吗?
想到这里,那罗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一定会带着曲池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回去吧。
“那罗!那罗!”就在这时,绮思撩开了帐帘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那罗很加快从胡思乱想中抽身而出,对着她笑了笑:“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那罗,我们…我们很快就能回楼兰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知道吗?原来下一任的楼兰国王是我们二王子!”
那罗一惊:“你说什么?这王位不是应该由大王子继承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楼兰的确是先派人去了长安,可大王子不知为何给拒绝了。而且汉朝的皇帝好像也不同意放人。所以这才请了二王子回去继位。”绮思似乎有些疑惑,但很快又释然地笑了气啦,“不管怎么说,我们能跟着二王子回楼兰了。这一天我都不知道盼了多久了!那罗,我真的太开心!”
那罗的心中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也想不通伊斯达为何要拒绝继承王位。如果是为了曲池和孩子,那么成为权利在握的国王不是更能保护他们吗?而且楼兰还有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他真的愿意舍弃一切,放弃这大好机会?
难道他之前所说的不想回楼兰是真心话?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罗,是不是高兴得发愣了?难不成你还愿意继续留在这个鬼地方?”绮思满脸喜色地在一旁打趣道。
那罗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能回去当然再好不过了。对了,好象肚子有些饿了呢,我出去拿一晚奶茶。”
“好,那罗,顺便帮我也拿一碗吧。”绮思还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
那罗点了点头,抬脚走出了帐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凉爽清新的夜风。她深吸了一口气,快不走到了马厩旁牵了匹马一跃而上,甩了甩鞭子就策马飞驰而去。
风,从她的耳边忽忽而过,浅茶色的发丝在半空中纷乱地舞动着。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就像是在黑暗中一无所知地驰骋,即使前方有悬崖深渊,她也不想退缩。一切都在改变,时间没有停止,而她却被抛在了原地。周围的景物在身后迅速倒退,她的眼睛却只出现了…初次相见时那个站在石榴花下浅笑的少年。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初见的那一刻…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也不知这样纵情奔驰了多久,那罗停了下来将马匹栓在一旁。她随意找了一个大树躺下来,伸手摸出了一直藏在身边的筚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可能是太久没吹奏了,一开始音调略显生涩。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水准。婉转不绝的乐声在夜晚听起来更是如泣如诉,仿佛落在湖面上的秋雨,又好似从柳叶尖滑下的夜露,淡淡的悲伤中不乏明镜,挥之不去的惆怅令人闻之落泪。
一曲终了,她像是吐出了心中的郁结之气,感觉轻松了很多。正待要起身,却听到从树后传来了几声清脆有力的掌声。
那罗吃了一惊,转过头去。
秋夜的星空格外澄澈,淡紫色的云朵在明月边静静流淌,透出一抹迷幻的光芒。在月色的笼罩下,那正走上前来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而容色卓绝,一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流转,令人不敢直视。此时,他那双细长冷峻的灰蓝色眼睛正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她,微挑的眼角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仪。
“王爷…你怎么在这里?”那罗的心里一阵紧张,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迅速往后退了两步。
“见到我至于这么害怕吗?话说从长安回来后,你好像一直在避着我。”他淡淡地说着,深沉的眼神令她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她讪讪地笑了笑:“怎么会呢?只是王爷您贵人事多,没有留意到奴婢罢了。”
他倒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落在了她的觱篥上:“这次的乐声似乎和之前的大不相同。少了些生气,多了些伤感,就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无可挽回的错过,遗憾、眷恋、难以忘怀…”
那罗愣住了,没想到狐鹿姑竟然准确无误地听出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因着这层缘由,她看向他的眼神也缓和了几分。
“既然是已经失去了的东西,那就索性忘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失去的东西自有更好的来弥补。”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低沉。
从狐鹿姑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令那罗极为吃惊。她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但月色下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冷漠之色。
“不,我不想忘记。”她琉璃色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当我已经无法在拥有的时候,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不要忘记。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那都是值得我珍藏的回忆。”
他微微一愣,那灰蓝色的眸子里似有清风拂过,闪现出淡淡的光泽。
四周仿佛一下子变得静默起来,直到他低沉的声音再一次打破了这份寂静。
“如果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匈奴。”
她愕然地瞪大眼睛,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要回楼兰。”
“你以为你回得去吗?”他的眸光一闪,又恢复了往常的阴沉冷冽。
她大吃一惊:“王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过不久二王子就要回楼兰继位,我们是二王子带来的人,自然要跟他回去。”
他冷冷一笑:“如果我想留下你,自然是易如反掌。”
“王爷,我好像没得罪你把?”她一急之下也顾不上再继续伪装,“我只是个小小的奴婢,和你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根本就入不了王爷你的法眼,就请王爷不要戏弄我了。”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仿佛能将她整个卷入其中:“那罗,你听过各花入各眼这句话吗?有时反差越大,才反而越会被吸引。年老的被年少的吸引,老练的被天真的吸引,世故的被单纯的吸引,未得到的——被已失去的吸引。”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在说些什么?他的意思是——他被她吸引了?这怎么可能!
“王爷,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她只能当做不明白,飞快转移了这个话题。
“也好。”他只是挑了挑眉,回转身上了自己的马,又朝她伸出了手,“上来,我送你回去。”
她哪里肯上他的马,立刻拒绝:“王爷,我可以骑自己的马回去。”
“哦?自己的马?”狐鹿姑那素来冷峻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揶揄的笑意,他将指尖放在唇间吹了声响哨,只见她带来的那匹马登时扬起蹄子挣脱绳子,一溜烟就跑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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