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剩者为王》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一季   第十二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剩者为王》 作者:落落

  第十二章

 记事本在周末这一格被红笔夸张地框了起来,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写着“happy 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被章聿留下的这行涂鸦,她视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连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过说来惭愧,好像先前连续三年,我都有一阵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时候听人说起类似的故事,用来讲述工作忙碌的教师们如何辛勤忘我到错过了自己的庆生,那会儿当然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呢?拜托老师们想标榜自己也换个可信些的佐证吧。生日可是能够尽情对父母撒娇,逼迫他们为自己购买新衣新鞋,还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邻居来投诉的同学们,居然连鞋也不脱就在床上乱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为了夺取这一天的胜利而附属的累赘吗,怎么有人会错过他的生日?

 
结果后来我便发现,在考试、评审、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飞机横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篮球运动员身后的体操运动员——失礼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见。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坠地,降生到人世间之类的说辞,像张被使用过度的复写纸,已经难以留下深刻的笔迹。为什么自己的诞生需要对他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呢,当它已经连触动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拥有时?
 
所以的确连续三年,我坐在办公桌前与人核对着下周工作进度表,活着搭乘着末班地铁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屏幕,等察觉某个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饭团中间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干干净净。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件事啊。尤其当二十五岁过后,于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长的年龄数字,大张旗鼓地准备庆祝,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令这类过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烟消云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后,原来生日可以变得一点儿都不起眼。它像个不再受到欢迎的马戏团,在灵魂里扎着一个黑色的帐篷。
 
“22号……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划,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与日企合作的细节,周三就飞北京,参加一个同行的新技术发表会,周五才能回来。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浓墨重彩地圈画出来,我大概又一次要错过了它吧。
 
错过我走进三十岁的瞬间吗?
 
我倚向高速列车的靠背,和新闻中讲解的一样,同行业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时速,风景来不及跟随,溃散成直线状的,唯独地平线上的群山在远方同行。窗户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层对面乘客的脸。马赛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岁。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后,才像那部著名的体育漫画里,挠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我来晚啦”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来得太晚了。”
 
有刹那的时间,列车好像分成了两截。从他开始的车厢都静止了,但属于我的这部分却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对我说起她第一次接吻时紧皱着眉头,同时脑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泼了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想还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头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洒水车碾压过一样,最后嘴边的汗毛根根晶莹剔透!——虽说当时年纪都小,什么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观了。”
 
“电视里也很少出现动真格的吻啊,同样是担心破坏美感吧。也对,男主角帅女主角靓的,结果掏出口条互相搅来搅去,换谁谁转台……哦,除了你。”
 
章聿一个劲儿地笑,“我还是喜欢抱抱。拥抱比什么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给我刷下PRDA的背包还要好。”
 
这显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话,匹诺曹的鼻子会瞬间打穿两里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认拥抱理应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类更强调欲望和冲动的行为,拥抱才具备上至世界和平下至伤风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护的,被关爱的……所有疗伤的词语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惫不过,与路人的脚踏车发生碰擦后用三字经问候对方让一天都变得再黑暗不过,也只有这个动作能使人没有任何障碍地回到温暖虚幻的世界里,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张脸陷在马赛的衬衫上,重复着早起后与毛巾的交流过程。只是衬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经络分明地摆着架子,又让淡淡的香味像顺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样开出了花。
 
“哪个牌子的衣物柔顺剂?很讨喜诶。”我把脸交出来带着笑问,同时也稍微拉开和马赛之间的距离。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体。圆的直径是放大了,可圆还在。而他好像面对某家一夜之间改了名头的餐馆,在我故作轻松的话题走向前多少考虑了一个瞬间,却终于跟随着走了进来,“我妈打理的。回头去问问。”
 
“哟,小皇帝。”
 
“皇帝也许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
 
“要在我面前装老吗?你确定?”
 
“你又来了。为什么你老是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盛——”他敏锐地改口,“——你‘老’什么的。其实你是在使诈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进出牢房的人还总嚷嚷着‘我要减肥我要减肥’那样,你也是在等着别人不断地反驳‘没有啊没有,你还是很年轻的’,是吧,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练地在每个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间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会布满深深浅浅、陨石坑般的指印。
 
“我刚才有些担心诶。”等到马赛眼里明确的问号浮出后我才继续,“怕你只是突然看见一只蜘蛛或者蟑螂什么的,所以才会吓得抱住我,不是这样?”
 
“……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这副好笑又好气的神色保留几秒后,“好吧。又有蜘蛛出来了诶。”
 
马赛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拢了过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皮肤上的压力。
 
我只管笑着,撩长手臂反扣着他的肩膀,“别怕,有我在,不用怕。”
 
“行了别闹了。”从腋下,好像游戏房里的抓娃娃机,他用温柔但确凿的力气钳住我的身体。
 
这或许是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圆满还是遗憾,也依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宛如它是独立运作的,它可以不计得失,没有任何依附与被依附的关联,单纯地作为一个值得人回忆的片段而活。留在某个夜晚中间,未来的每一次复述里也不会提及对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谁,我们仅仅是两道工序,和这个房间中拥有的光线一起,用来达成让某个夜晚的变成例外。“还有过这样一天”“挺难忘的”,才是它的主题。
 
我想马赛一定不清楚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清楚可本性难移地认为无关紧要。我从马赛的肩膀上越出视线,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个人见过,在他看来,每个揽在胸前的异性,她们都没有特别神圣和隆重的意义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轻的生命体那样为某个瞬间美好得晕了头,轻松地实施自己的冲动,而后以二十四年来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扑克牌、一片在可乐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气泡,举重若轻地让它们娱乐起来。
 
“举重若轻”真是个快活的词语。和我的举轻若重性比,它压根儿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触及。
 
我本质上是个多么扫兴的人啊,连此时此刻都会产生联篇累牍的无聊念头,像一个坚持在满天星彩灯中故障的灯泡,凭一己之力也要毁掉整个节日的气氛,但这才是正常的、真实的,被同事们频频揶揄着说“昨天的电视相亲你看了没诶你没看怎么会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它的忠实观众呢”,被父母唠叨着“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谈恋爱你怎么还不交男友你越来越古怪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电影中那位在监狱中长期服刑的人,哪怕给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别十几载后的家,却连房门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厕所里,听不见狱长的哨声就连尿也撒不出,他顾虑重重,无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场空。
 
我拗开自己的背,让马赛和我对视,他暧昧不明地微笑着,不像我全然是严肃的,我的脸上没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绝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墙壁。
 
“怎么了?”
 
“没。”
 
真的是,果然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差异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窥视我的沉默并伺机而动似的,摆在列车小桌板上的电话大摇大摆地响了。一首被我从网上下载的英文歌曲即将从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着手机屏幕。八成是为了商讨该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请她吃一顿大餐之类反客为主的阴谋。
 
“周日我没空啦。”我接过电话便小声地否决了她。
 
“诶?”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话选个别的日子。”
 
“……啊?……啊……”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低落。
 
“诶?怎么了?”我转过脑筋,“你找我是为什么事?”
 
“你今天回来是吗?”
 
“对。怎么了?”我又问一次。
 
“有桩事情,挺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章聿的声音好像一对绕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着圈。
 
“……什么?”我跟着紧张起来。
 
“……眼下,你手头有钱么?”
 
“诶?”我非常意外。
 
“我碰到个事——其实是我亲戚,他出了点儿状况,急需笔款子,现在东拼西凑了一下,还差十万元,你有的话,能先借我一下么?”
 
“十万是吗?”我意识到问题的非同小可却不是因为这个数字。作为至交,章聿和我都清楚排在不逾距榜单第一位的就是“借钱”,它甚至比“露股沟贴乳贴去参加对方的婚礼”更糟糕。当章聿数度被银行追债信用卡时,她宁可每天只含两天海苔也从没想过对我开口。
 
“我知道打电话找你很不合适,但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嗯我明白……”既然她已经下了决心,好像遭遇灾难的人找出衣兜里最后一块饼干,那必然说明了她的山穷水尽,“银行卡里应该是有,十万对么?今天就要?”
 
“哦,嗯,最好是今天……”
 
“行吧。那等我回去找个ATM机转给你,我大概中午前到站,来得及吧?”
 
“来得及……”
 
“记得把你的卡号用短消息发给我。”
 
“嗯,或者,要不我过来找你吧。我今天恰好也在你公司附近。”
 
“也行。那——”我对着时间,“10点40分到的话,11点10分能回去,唔,那就11点30吧,11点30,我公司楼下碰头。”
 
“好的。”她迟疑着,“谢谢……”
 
“这没什么。”我不能对她的走投无路加以多余的关注,可多少忍不住问一声,“你亲戚出什么事了?哪个亲戚?”
 
“你应该不认识。做生意亏了,欠银行不少钱,也有犯法的嫌疑,总之明天下午前交不上就麻烦了。”
 
“啊……是挺严重的。”
 
“我一定尽快还你。”
 
“别太担心,你量力而为慢慢来就好。”
 
“曦曦,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用这个肉麻的叫法了?我可是周末就要三十岁的人诶!”
 
她居然只是轻轻地笑了,即便我没有刻意提醒的打算,可章聿压根儿忘记了吧,她仅仅朝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啊。”
 
“好啦,至于么,你的命还真便宜,你爹妈白把你养得那么好了……”我抱怨她的言辞过度,可内心还是难免动容。大学时遇见一个特别严格的老师,我发着高烧,可如果缺席对方的随堂测试依然会被扣掉大把学分,于是那天章聿在镜子前捯饬了几个小时,她用吹风机打理着头发,又把脸涂得更白,就这样她竟然冒着我的名字坐在了考场里,一定会被戳穿啊,她的发散思维有时候的确使我无言以对,没准儿迟早会有飞船来将这个流浪的生命接回母星吧。而那一次,她当然受到严厉的质问,但章聿把脸皮撑成一片天,她咬死自己就叫盛如曦,她就是我,甚至咄咄逼人地反问:“老师您有证据吗?您知道盛如曦长什么样,母亲姓什么,住在哪里,血型是A还是AB,喜欢吃面条还是饺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很了解她吗?”这个疯子般的丫头指鹿为马地把问题都推给了对方,直到回来的路上才哭哭啼啼了起来,坐在我的床头把我最后那点儿餐巾纸都抢完了,害我有悲喜交集的眼泪也只能擦在被子上。
 
所以,当我们都维持一个独自一人的状态走到今天,我对自己日渐悲观的性格选择了默认时,唯独希望她,可以像圣女贞德那样,她必须是高歌猛进的,甚至拥有不死之躯,她在游戏里一定得是主角,没有“死亡”这一回事,能够随时被重启,而她走过山,跨过海,覆灭一切条条框框的死理,破坏所有拦路敌手的诅咒,结局一定是获得了幸福。我希望她比谁都幸福。
 
至于我自己——马赛从浅眠中换着姿势,将头落向另一侧——听天由命吧,听天由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汪岚撑着下巴在电脑前假寐。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好像按下慢速播放的影片,她几乎用目光把我迷茫地找了一阵后才回过神:
 
“啊……来了?”
 
“嗯。”我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不惧心虚,但总有下一个理由让自己备感心虚,“你昨天加班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不是……”她摇头的幅度和节奏遵循着“深”和“缓”,“我姐和姐夫吵架,上周四开始带着孩子住我那儿了——我真的没想到,小婴儿原来是那么麻烦的……”
 
“啊,啊,是吗……”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表现得愚蠢极了,却多少有些无耻的安心感,“那别提了,一定很累。”
 
“嗯……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着笔记本电脑去咖啡馆赶通宵了。大概连店员都多少会暗地里取笑我这人是多么爱装逼吧——”她将身体倒向皮转椅,抬起胳膊用手背反盖住眼睛,“其实咖啡馆,上次也在那里通宵了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无意识的,汪岚从来不是风格鲜明的动机派,她无非自然而然地联想,不知不觉地提及,她的回忆来自冥冥之中——可这每一条每一项,像一个绷开的针脚,露出某些喧嚣的种子,攥一把在手里,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头,希望躲过这一幕,但汪岚随后坐直上身,“昨天怎样?”
 
“什么?”
 
“你接到他了吧?马赛。”她用了两次称呼。
 
“嗯……”
 
“他们部长打来电话,说这家伙堵在十字路口了。我当时还真笑出来了——确实听着有些滑稽诶?”
 
“嗯,啊……”我都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促使自己帮腔了。
 
“结果替他想怎么回来的办法,复杂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国际性的活动多,机票太难买,迟到后非但改签不了,三天内都没有回来的航班了,”汪岚将目光转向我,她在寻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对你说了没?”见我摇头,汪岚继续下去,“后来他们提议只能曲线救国,起初查了几条路线,结果没一条有机票——你说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弃啊?最后想起不如让他跑你那里——正好你也能接应一下,然后一块儿回来。”
 
我彻底沉默着,神色宛如被拔了插头的电风扇,还能抓住惯性中最后的笑容。我得笑着才行,笑得不露声色,笑得宛如真心为汪岚所说的故事而莞尔,笑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们还顺利么?”但汪岚依然心无城府地问,这话在我听来俨然是双关,唯独她没有认识。
 
“……像你说的,是个冒失鬼……”我不清楚该怎样回答,既然连我的回答都一样带着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义,“挺受不了的……”
 
“是哦。”她看着我,她的眼神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断下她又是什么都知道的,这中间发生的偏差只因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样弯折了筷子的走向,以至于连汪岚约我去吃午饭时,都被我以慌不择路的忐忑拒绝了。
 
“不……我中午约了人,得出去办个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连章聿的麻烦都能当成自己幸运的挡箭牌。
 
 
一路乘电梯下到底层广场,有个人影用坐姿表明她仿佛等了很久,她的长发垮在腰间,听见我喊她的名字,章聿转过脸来。我完全是被惊吓撞出“啊”的一声,同时纳闷儿为什么最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如同改行养起红血丝,眼睛里清一色星罗棋布的轨交线路图。
 
“让你帮这个忙,我真的超级别扭……”章聿始终挂记着,看见我的瞬间便拽住我的手腕,“对不起啊……”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平时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这个要值得‘对不起’得多呢。现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晚啦!”我开着玩笑,希望能够平复她的尴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了水似的泛滥开,欲泣的冲动正在层层扩散,惹得我连忙上去揉她的脑袋。大学时代章聿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和我一个及肩一个过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难道仅仅因为这样,她就认为我们是连外形都能互相顶替的好朋友了么?她完全看不见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双眼睛认着死理,便宛如麦田里的稻草人,觉得自己随时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戏。
 
我拉着章聿的手往马路对面的银行去,转身时从她口袋里掉下一枚纸片,空气里打了转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捡起来,圆珠笔潦草地写了一行数字和两行中文。潦草归潦草,“狄寅杰”三个字我仍然认清楚了。
 
“小狄?”如同在死胡同中被耗尽了最后一秒,屏幕上出现了“GAME 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张地跳起来,想夺走。
 
我扬起手臂,“为什么?怎么回事?这个是小狄的账号吧?”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随手抄的,没关系的。”
 
“不对……你是在骗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没有关系,真的!”
 
“才怪!你觉得我会信吗?”她越害怕越证实了我的猜测,“你是要借钱给他吗?你说借钱是要给小狄?你不是和他没联系了吗?你们什么时候?……等一下……”我觉得好像打开了摇晃半天后的可乐瓶,出人意料的爆炸信息给了我一个惊骇的措手不及,“难道你们复合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你们俩复合了吗?”
 
“……”章聿脸色白下去,如同海啸来临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须臾过后,它们才惊涛骇浪地回来,“不是复合,没有复合这回事。”
 
“那是什么?”我明白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曝光的线索,它将最终牵扯出一只怎样形状的怪物还不得而知,却正因此我不能放任章聿和它绑在一起,“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实话。你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吗?”
 
“我和他重新……我们只是重新联系上了而已。因为我真的忍不住,我怎么也忍不住。我见过他一面后,一个礼拜都在想,两个礼拜都在想,竟然不是减少而是一个增加的过程,甩也甩不掉。所以最后我觉得没必要矜持了,就和他联系一下吧,互相问候一下……结果,曦曦……他好像真的是我不能放过的人,我想明白了,以后肯定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能让我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人了。这次错过那就真的错过了。这怎么办?太可怕了,真的……”
 
“然后呢?你和他联系上了,然后呢?”
 
“……我没有说明……可意思还是告诉了他,我不会再一次错过他的。我之前已经浪费了六年,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年,所以这一次肯定不会了。”
 
“可他不是有女友了吗?是分手了?已经分手了吗?”我觉得太阳穴下某个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女朋友?……他没什么女朋友……”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章聿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他结婚四年了。”
 
我的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已入夏,可一种蚀骨的寒意弥漫起来,“……你疯了吗?章聿你疯了吗?你脑子坏了是不是?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知道的吧?你还想蒙混过去吗?你是第三者啊!你成了第三者啊!你的一切行为、你的想法,都是小三才干得出、小三才有的啊!”我在大马路上掐着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已经有路人在远处好奇地驻足。章聿脸上两条笔直的眼泪居然只管自顾自地为她画出静态的美。而它们每续长一些,只令我更加火冒三丈,“你说话啊!你傻啦?!”我不能撒手,我徒然地希望用最表面的动作实现“抓住她”的意图。因而她想擦眼泪也不行,想捂眼睛也不行,她只能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一个劲儿地无助地哭。
 
 
 
“我有一度,听见电视里、电影里,或者小说里,倘若有人说‘我爱你’三个字,会觉得非常好笑。这个字眼儿,和它的相关字句,在我的概念里,已经完全类同于一个荒谬的笑话,好像有人说‘活蚯蚓可好吃啦’,我也会报以同样‘你搞笑吗’的表情。”半个月前,我和章聿约在理发店,两人各自顶着一脑袋糨糊状的染色膏,这使得我们的脸形都史无前例地明显起来,而与我的两颊即刻往两边分离的不安分相比,章聿的美丽却未受任何影响,她一双经过镜子反射的眼睛,看来比往日愈加熠熠生辉。
 
“我知道。”章聿从手机上抬起头,不方便扭动脖子的时候,加入与我在镜子中开展的对话。
 
“嗯,我对它居然可以这么陌生,陌生到没有丝毫想念,或留恋什么的,想想就很不可思议啊。”
 
“是啊,你那会儿宁可看《走向共和》也不肯陪我看《流星花园》。明明挺好一个偶像剧。”
 
“没办法,就是不相信。没法接受男主角是爱女主角的,女主角是爱男主角的,他们打啵拥抱上床是因为真爱而不是两个演员要赚钱。就好比鬼故事,我从一开始就咬死‘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从大前提上就否定了,那么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这种情节只能让我琢磨‘怎么拍的’‘化妆不错啊’,又或者武侠片,一样,‘人怎么可能飞檐走壁啊’?‘还凌波微步?真的不要逗我笑了’,所以武侠片我也喜欢不起来。”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要怎么被打动呢?“我就是这么死脑子,特别没意思吧?”
 
“你嘛,冷漠起来也是非比寻常的。有时候也真难懂怎么说阴沉就阴沉,脚脖子上被人套了秤砣一样,‘嗖——’地就掉到谷底。下次带你去大学校园转一转,吸一吸适龄男青年们的阳气后会好转一些吧?”章聿那时依然保持“跟着老娘有肉吃”的风范。
 
“神经。像你啊,思春期长得和别人的更年期一样。”我想伸手掐她,可高脚椅不允许这段距离。
 
“那不是很好吗?你才奇怪呢,”章聿捡起两根从额前掉下的发丝,召唤一旁的服务生为她擦去脸上的留痕,“‘我爱你’,或者‘我不能没有你’‘我忘不了你’,这些都不想听,那想听什么?‘今天染发打四八折’么?”她连服务生也不放过,将对方堵得满脸通红险些被她忽悠着就要点头认可。章聿敲着右脚尖,让皮鞋秋千似的荡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就像那种家里穷惯了的小孩,明明是因为没有尝过高级料理,却自以为是那东西不好吃?”
 
“我可不就是穷惯了嘛。”我听着还真有些恼怒。
 
“诶……”她满脸忧愁地冲我叹了口气,好像高僧面对一个不知要如何点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压根儿没有在意,即便能够感觉到章聿在这段日子里莫名地发着光,却没有仔细想一想是什么打磨了她,是哪种痛苦换来她眼睛里异样的鲜活。www.xiaoshuotXt,net
 
怪我太相信她了么?我将所有赌注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认为唯有她不会让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弃的东西执著地活回来。她能让对我来说无济于事的句子,恢复成魔法,甚至是更凶狠的咒言。
 
 
 
“你说话啊!章聿!你说话啊!”我是已经走到钢琴键盘最尾端的手指,招不到更高的音阶。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记忆里,章聿的刻薄从来都是拿那些现实或虚拟世界中的第三者们进行试刀的,她多次用连我听了都觉得胃脏在缩水的形容,表达这些破坏他人家庭的物种应该如何被全市十四条地铁线路轮流碾压,等一部名为《风声》的电影看完,又帮助她丰富了折磨的手段,当时她淡淡地说着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门找你,说我做了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纳,你晚上饿了拿出一个,拗作两半后边吃边上网,‘这肉馅还真够清爽的呢’,然后打开网页看见新闻说有女人失踪了,警方发出协查通报——那时也不要过多联想哦。”她对我开着毛骨悚然的玩笑,只因为那是一个章聿绝对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血液,持续的眩晕冲击着我,“你真的,你怎么想的?……他都已经结婚了啊,你不明白吗?你这样是不道德的啊!绝对绝对不要说什么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证书之上的、你无法控制自己这种屁话给我听,我一定会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简直让我觉得是个‘不要脸’的人了,怎么办啊?”
 
章聿眼睛盯着我的手表盘面,“曦曦,我们改天再说好吗……今天你先把钱借我,因为今天是最后的时间了……他爸爸做生意垮了,搞不好要进去的……我说了会帮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他的。所以你改天再骂我,改天随便你怎么骂,今天先帮我一下好吗?求求你了,这毕竟是他的救命钱。”
 
我觉得自己已经将嘴巴张到了无济于事的边缘,好像吞食一只鸡蛋的蛇,让每条血管都清晰分明起来,“……你真的疯了吧?你觉得我会借钱让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义,让你活脱脱就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又天可怜见的小三?你觉得我会为你推波助澜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该去医院看看精神科了,章聿,你疯了,你绝对疯了。”
 
“不是,你想,就当没有我在中间,你和小狄也见过,也认识啊,他的家人出事了,你能不帮吗?”
 
“我不会帮的。你别以为提出个假设就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了,”我几乎是用嫌恶的冷漠看着她,“真的没有你,小狄他家出事了,他倘若来找我,我也许会考虑帮忙。可‘真的没有你’存在吗?这样假设可能吗?假设了就能当真吗?你不觉得自欺欺人我还觉得呢。只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夹在中间,你认为,我会借你这样一笔钱让你和他的关系变得又更复杂一些、更缠绵一些、更哀怨一些吗?让你在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张脸,我还珍惜它,我还爱护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
 
章聿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这是我没准儿五年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她的样子,她一定不知该伤心,焦虑,悲凉,困惑,或者反被干脆地激怒,她内心层出不穷地释放着失控的烟花,却无从改变背景是长夜的事实。
 
“你怪我,就怪我好了。可是求你了,钱先借我吧,接我好吗?我想帮他。他这几天愁疯了。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帮他。”她的眼泪几乎没有停滞,而哀求的声音听来更加悲凉。但这除了刺激我变得更狠心外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你做梦吧。章聿,你听明白了吗?我不可能借你,或者说让你去借小狄钱的。你疯了,但我没有疯。不可能。”
 
“你这么绝情。”她转着胳膊,将自己挣脱出来,“我想不通,你竟然这么绝情。”
 
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你是咬定青山不松口了吧?钻着牛角尖出不来了吗?如果允许像你一样乱来,这个社会上的正常秩序都要完蛋了,什么龌龊的事都能被允许了。见鬼去吧。我原先以为你虽然总是脑袋抽风,是非观至少是有的,现在倒好,怎么,难道你章聿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荒谬?”
 
“像你一样,做个石头人就对了是吧?”果然,章聿最后选择了被激怒,她脸上的眼泪已经被涨红的两颊迅速熨干了。我明白她是必须抓住一条最长的木板,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目标是为了什么,要用来做什么,她只能凭直觉紧紧地将最长的一块护在胸前,“你不用来教训我,至少我不想被你教训。我没有说自己做得对,但听你说这些怎么就特别刺耳呢?像鱼干一样的你指责我乱来?那我还真觉得挺庆幸啊!”
 
“是啊,这年头,不要脸的才是天下无敌呢。”
 
“我不要脸的话,那你有脸可要吗?盛如曦你想过没有,你活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你的脸下除了一层皮,除了在上面给我一刷子麻木一刷子失落一刷子怨妇似的青白,还有别的吗?你平时都不照镜子是不是?我的确没你那么头脑清楚,难道你的头脑清楚就真成了无可指摘的优点了?一个连‘我爱你’都觉得是嚼蜡的女人,到底谁应该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那也至少好过你被别人的妻子将来泼硫酸毁容吧。”
 
“被泼了硫酸的不是你么?你从内至外地,早就被毁容了不是么?——我真可怜你。”
 
我歪一个角度的下巴,从这一隙的边缘,看着章聿。我们果然是非常不相像的。而当年那个为了替我拿下学分,僵持在教授面前,无论内心如何颤抖,可表面上她总能做到最淋漓尽致的顽强——那个章聿是依然如故,还是不复当初呢?
 
可她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直到眼下,我想起“爱”这个字眼儿依然会觉得陌生。我仍然无法理解许多人把一段段逻辑欠缺的矫情言论挂满了他们的签名档和网页空间,我宁可去花半小时看《王羲之字帖》也不乐意去读一本《爱你痴又狂》。我无法感同身受于他们将“爱”视成一种食物的贪婪,他们的饥饿写在每根颤抖的手指上。因为与此同时我却将它燃成一截败落的烟灰,对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麻痹神经。
 
“我可怜你盛如曦。”
 
第十章
 
 
 
“随便你,你爱怎么样想就怎么样想吧。反正今天我没有别的想对你说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这是我对章聿扔下的最后一句话吗?我好像一把缓缓地结束了静电的掸子,降下自己每一根激烈的神经后转身往回走。而我很肯定,章聿一定同时就掉头离开了。她不会放任自己独自承受空气中仍然互相厮杀的每个字眼。我们像一对告别案发现场的犯人,却各自坚称刀是对方拿在手里的,是对方错手杀了人。
 
可当电梯用善解人意的速度,将我瞬间带离地面的时候,我面对锃亮的电梯大门,它不太平整,因而更加夸张了我脸上扭曲化的平静。我伸出两手推搡着眼皮,身体压向一侧的轿厢内壁,于是等睁开眼,从六楼到十六楼的按钮统统亮了。
 
“盛如曦我可怜你”“像你一样做石头人吗”“你从来不照镜子是不是”。都不放过我,非要逐层地停。
 
赶快,难过起来,悲伤起来,赶快痛恨啊,酸楚啊,怎样类似的也好,赶快崩溃啊。必须发出强烈的声音,像被瓦砾掩埋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只有出声才能让人发现自己的存在那样啊。为什么沉默呢,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可我还是,当一群说说笑笑的同事们在某一层上拥进来时,我站在由自己始作俑的电梯按钮旁边,向他们露出解嘲的笑容——嘴角流畅地上扬,内容也是自我贬低的玩笑,“抱歉抱歉,实在是小看了膀子上的肉啊。”等他们七嘴八舌地回说不介意后,我才将自己躲进电梯的角落,抵着一条木制的扶手。
 
同事们讨论着昨天看的演唱会,电梯的通风扇在头顶送出呼呼的动静,我的耳朵里挠着轻微失重的蜂鸣,因而似乎是完整的,大中小均匀地分布。但仍旧有个声音消失了吧,脚步声,啪嗒啪嗒,噔噔噔噔噔,没有了,听不见,听不见了,它们终究错过了废墟下的我,已经走出很远了吧。
 
 
 
记得很早以前提过,工作后我曾经有一段比广告时间更短暂的恋爱关系么?其实说了也无妨,对方在没有跳槽前和我同属一个部门,长得顺眼,更重要的是嗓音,简直像条在地上滚动的圆木,让人一双脚站上去便惊慌失措地彻底为之投降了。而我和这人眉来眼去了多日,刚刚确定关系后,接到了上级的通知,他被提拔为岗位经理——他占了属于我的位置,我连续忙碌了四个月的功劳变成一文不值的苦劳。等我意识到自己将手里的圆珠笔戳破了三层纸后,我们的关系也就应声而断了。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我隐约感觉自己心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排嗜甜的牙齿,它们存在着就是为了粉碎所有浪漫的幻觉。它们原先并不厉害,只是新芽,还在皮肉下带着近似可爱的痒,每次蚕食什么的时候还留有稚嫩的痛,可随着时日增长,它们一颗颗地强大起来,经常突然间把我内心咬出一个大洞。我像是一颗没有囊的中空的果实,当别人一个个被爱情击沉,她们摆出壮烈却唯美的姿势沦陷时,我可以持续无牵无挂地漠然地漂浮在河面上。倘若起初还会对自己抱以厌恶对他人充满了羡慕,可时间这条河流用一个漫长的旅程,打消了我所有的不甘愿。
 
临到下班前,手机里一个“来电人马赛”找了过来,“在忙?……现在方便吗?”似乎因为没有直面,他的语气又回复到往常。惬意的光泽感。
 
“没,怎么?”
 
“上头问我要住宿的发票,我说弄丢了,我可以自己出钱的,但他们说这和我没关系,是公司需要……”
 
发票只有一份,我和他要怎么分成两个人去报销?“也是……”我移着步子往走廊上回避。
 
“怎么办?拿其他的充吗?”
 
“公司要做帐,尤其是出差这种,不能瞎糊弄。”
 
“噢,诶——”他噗地笑,像个从四楼窗户扔下的棒球,连反弹也能回到三楼,“没经验啊,没想到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喜欢这句话,然后皮肤开始温热起来,“要是败露了怎么办?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采访前台小姐,然后我们就看见电视里播放着一团马赛克,右上角还写一行‘声音经过技术处理’?”他用了一个“我们”。
我总算笑了,“我来想想办法吧,出差多,应该能找到多余的。”
 
“哈,真厉害。”马赛口气像搭着气流的叶子,轻盈地往上浮。
 
于是我决定堵他一堵,“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吧?”
 
“诶?……啊……”成功了,他像撒在锅子上的木鱼花一般紧张地收缩了起来,但那份紧张起的却是加分的作用,让马赛听来不苟言笑得英俊,“——我记得,不可以说‘对不起’。所以,那就说‘回头见’,行么?”
 
“嗯……回头见。”我挂了电话,完全无意识地握着双手守在走廊的一隅。我明白自己刚刚结束了一桩与同谋的密谋,将我们联系起来的是一个属于共同的秘密。我得说,这几个词语给人的感觉都近乎“好极了”,它们带来久违的气泡状的快感,却能填充我内心一部分的空洞,成千上万七彩的虹膜让我有了宛如下沉的体验。而我唯能祈愿那排怪物的牙齿不要发现,不要被这盘牛奶香味的蛋糕弄醒,它还很完整又新鲜,它还缀着可爱的樱桃——不要那么快吞噬了它。
 
 
 
“剩女这群人啊,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呢,所以才会一直剩剩剩。她们当然也想要爱情,可你去问问,光有爱情她们肯吗?帅得像谢霆锋可工作是在地铁口做‘手机贴膜’的人,她们会真心爱上对方吗?又不是十六七八岁的小姑娘,早就被社会的阴暗面剥光了皮啊,现实得很呢,一旦有涉及自己利害关系的,她们撒手还来不及吧!那不要爱情要面包呢,得,那些高收入、有车又有房的精英男士,又凭什么要找这些三十多岁的女人呢?造福社会也不是这样牺牲的。外头年轻美眉一大把,挑都来不及。所以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剩女这群人哪有那么复杂,有些杂志还用得着请专家去分析,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要我说,盛如曦你啊,今天二十九岁了,你真的要当心点儿,别把自己赔成明日黄花,等你三十岁的时候,就连黄花都算不上,那句俗话怎么说的?哦,对嘛,‘豆腐渣’,女人三十豆腐渣呀。”
 
一年前我生日的那天,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在餐厅里,我相信是这家曾经和他一起光顾过的餐厅为我们预备了巧合,可他送上的祝词却仿佛是从我们分手后就开始酝酿一般地气贯长虹。他继续用那没什么变化的好听的嗓音对我展开逐字逐句的诅咒,直到被章聿横里冲出来,威风凛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唷,御前带刀侍卫呀。”他认得章聿,说也奇怪,以前他把这个绰号说得充满了欣赏,眼下一模一样的发音,却甩也甩不干的轻蔑,“人妻还没当上倒先做了悍妇?”
 
我及时拦下章聿,“走吧”,同时招呼一旁另几位目瞪口呆的朋友,“不用管,我们走吧,换个地方。”
 
“别——”前男友打断进来,“我等的人来了,还是我走。”他把“等的人”三个字咬得像钳子下一颗裂开的胡桃壳。我迎着他的背影找过去,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玻璃门外那抹穿吊带裙的人影是比对我的另一个族群,画出分界线的是年龄。
 
“我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生气——”那天反倒是我安慰着章聿,“说实在的,当时和他分手的理由很糟糕,他会那么失态也很正常了。这些话他憋了那么久,烂在肚子里那么久,肯定越存越难听。那就让他发泄一下吧,发泄中的刻薄不值得太介意。
 
章聿直起上身抱住我,“你什么也没听进去对不对?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一个字也不要留在脑子里。他说的都是狗屁。二十九岁怎么了,三十岁怎么了,那个傻逼不知道这世界上三十岁还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多得是吗?只有他认识的,才一到三十就变成豆腐渣吧!他就是恨你,所以他说的全部是狗屁。”
 
我按捺不住笑容,“怎么搞得,一边叫我要忘记,一遍又给我哐哐哐地重复一次。你能不能心口合一一点儿哪?”
 
她的下巴在我的肩窝里碾得发疼,“等你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要不爱琴海?爱琴海的话回来还能路过迪拜呢!嫁个有钱又英俊的中东男人!回来烧一辆兰博基尼给所有该死的前男友。”
 
“好好好,烧烧烧,一定烧。”我们都知道什么叫戏言什么叫南柯一梦,却熟练地演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也借此在虚无的世界里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一千次一万次的美满和幸福。而真实生活中,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的就只剩年龄增长了吧。
 
 
 
“周日你的生日——你不是说你今年不出去和朋友庆祝了吗?所以我和你爸爸很早就把蛋糕给你订好了。特别高级,你一定也从来没吃过那么高级的蛋糕。”老妈在电话那头活灵活现地说书,“你爸爸钓鱼的时候认识个新朋友,他嘛,后知后觉的,哪有我细心,那天给你老爸洗衣服的时候,从他口袋里看到对方的名片,才知道人家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厨师,做的甜点克林顿都吃过的!克林顿吃完布什也来吃过!布什吃完他儿子小布什也来!今年估计奥巴马又要过来了!已经形成传统了诶!”
 
我估摸着大概从克林顿之后就全是老妈自行杜撰的剧情,但她听着兴致高昂,我还是不忍搅了她的兴致,“几寸?多少钱?”
 
“价钱你就不用管了,至于几寸么,肯定够大,你放心,我算过了,我们一家三个,章聿肯定也过来吧,对了另外还有——”
 
我胸口有些发闷,好像穿着臃肿的棉衣,“章聿这次不会来。”
 
“啊?她家里有事吗?没空?”
 
“嗯……反正,不过来……”
 
“要死,你怎么也不早点儿跟我说?”她突如其来地沉默了,“没事……反正你记得别迟到,下午四点,在皇朝酒家。”
 
“还订了饭店?”
 
“不然呢,难道要随随便便过吗?毕竟是三十岁,是个大生日呢。”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行吧就这样吧。”等挂了电话,仿佛弹射回来的卷尺,我想起这一次老妈居然没有如同以往年年岁岁的惯例般,在每次生日的话题之后用上她固定的关门句型——“你又长了一岁,怎么办啊。”或许她习惯性的伤感在撞上我的三十岁时也开始畏首畏尾了,她认为自己是面对一个连前五名也没有拿到的失败者,电视直播的镜头上干脆没有了我的镜头,我在她压根儿看也看不见的地方追逐得气喘吁吁却无济于事,所以她即便有再多话想说,“怎么了”“为什么”“哪里不对劲吗”“你自己什么感觉呢”“症结在哪里”,也必须忍,忍成一个掌心,盖在我精疲力竭的背上。
 
说毫无畏惧,说心如止水,说拥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游刃有余,那必然是谎话。十年前,由十九岁进入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之定义成青春的逝去。尽管实质上只是相距一天、一晚,甚至一小时、一分钟而已,可十九岁的我和二十岁的我之间却作了美好的诀别。一双手扯着纸张的两端,迟早听到分道扬镳的“咝”一声。从那以后我开始将一些必然的冷漠和决绝武装起来,也抛下了对于诸多事物的迷恋。我只能背负那么多的重量,我的行囊只有固定的容积,所以装进了“事业心”和“成就感”就得拿出“白日梦”,就得割舍“乌托邦”,我做着干练的加法,和萧索的减法,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独身一人的道路。
 
那么,由二十九进入三十,我还能抛弃什么、增添什么呢?还有什么会在我面前狭路相逢?它们逼迫我作出最艰难的选择,它们非要不共戴天。
 
门铃在二十分钟,也许是三十分钟后响。在这二十或三十分钟里,我穿着拖鞋,像只悠闲的猫一般踱着步子,心头却有一只毛躁的小狗在拼命挖着泥土。但马赛总算按下了门铃。他换着休闲便装的样子,与往日细水笔勾勒的轮廓不同,是潦草跳跃的彩铅,到了他标志性的笑容上才重了下来。
 
是我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发票,“要不你过来拿一下?”我不知道他回答前有没有一丝犹豫,因为我直接填住了也许会被他停顿出的空白,报了一串地址过去,“记下了没?”他回答我:“再说一次?”
 
“进来么?”我问。
 
“要换鞋吧?”他侧面地答应了。
 
“嗯。换一下。”我从墙角掂起一双绿色的拖鞋扔给他。
 
“女式的?”
 
“我这里怎么会有男式的?”我反问,“穿不下的话就光着好啦。”
 
他用嘴形笑,活生生无防备下的莞尔,我退后着,把他让进客厅。
 
“坐吧。”
 
“你已经开冷气了?”
 
“怎么?当然要开啊。天气预报都说有29度了。这不是夏天是什么?”我从写字台上抽出一页薄薄的纸,“收好了。罪证。”
 
“是。”马赛用手掌在额头边缘弹出一个孩子气的敬礼,当他把纸张收好,便自然而然地抬着眼睛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睛带有自属的专注,因而像一根顺平了翎毛的箭头,目光如炬地要射中我头上那颗苹果。我知道不能动,要用信赖的目光回应他的期待。但只是又和他对视了一秒,我便突然扭开了头。 
“怎么过来的?地铁?”我用最糊弄的无味话题咀嚼着空气。
 
“嗯,地铁还得换,不方便,打车过来的。”
 
“挺远是么?”
 
“一般般吧。三十出头。”
 
“那不算近。”
 
“嗯……”大概到这里,连他也发现仿佛有一条越来越细的尾巴,正要从他手里偷偷地溜走,于是他撑住一边的沙发扶手,“你不坐?”
 
回答无非“好”或“不好”,很简单的问题我却想了半天,其实我压根儿谈不上“想”,只是不安地站着,脑海里一会儿满了一会儿彻彻底底地清空,像个从船头落进波涛上的空酒瓶。最后是我这份太明显的彷徨代替我选择了“不好”。
 
马赛因此略略举着下巴,他又抬起胳膊搭住我的手,“怎么了?”和先前那个傍晚如出一辙,唯独他的语势有了经验后这一回流畅了许多。我看见他的背后是老妈替我张罗的一幅挂历,虽然当时被我嫌弃:“好好一间屋子毁得像城郊结合部的发廊”,但架不住她把钉子迅速地敲实了,“家里没本挂历总是怪的,不然日子过糊涂了都不晓得。”我眼睛还没来得及找到周日里属于自己的那枚数字,马赛已经走向下一步,他俨然是熟练地站起来圈住我的腰,把我折向自己时,表情中的每一步都写尽了他的自若、无惧,和直白,像落着雪的瓦片。
 
那天结束老妈的电话后,我恍惚间想到,也许我可以慰藉到她?我可以告诉她说:“你不用担心了——我是说,其实最近一个男同事,我们算是……”然而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直到我敞开这个句式,正面提问要求一个正面回答,我排摸着心头可以浮现的每个词语,中文如此博大精深,可我迟迟想不出该怎么描述我和马赛的关系,好像没有特别的字眼是为此专属的,我只能使用表情、手势、一段长而彷徨的静止来辅佐地去描述。别人管上床的叫情人,亲吻的叫恋人,那仅仅是拥抱,除了拥抱就没有其余关系的算什么呢?
 
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用很好的一面,一度气势逼人地几乎以熊熊之姿烧掉了我内心的枯萎。他简直让我要重新拾起对某些词语的怀念了。我觉得可以为他冒险,为他折损一部分的坚持,为他而扛起一些指摘性的言辞。可问题在于,马赛也许压根儿什么都没有考虑吧,他在二十四岁时像所有意气风发又凶猛的脚步,走是本能,跑是本能,挥霍和践踏也完全是本能。
 
“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有恋母情结。总对比自己大的人下手。”
 
“哪有的事——”等他明白我的具体指代,脸色多少尴尬了起来,但只是一个挑眉,那么轻松地就能够自我化解,“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对你也是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呢?”在我先扬后抑的忐忑,和他先抑后扬的草率间——我们总能找到如此巨大的差别,那根颤颤巍巍在我们中间画上连线的箭头,应该叫什么好?
 
“什么?”他已经打算完结了这番对话,低头找向我的鼻子和嘴唇。
 
“‘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吗?”随着我的话音落尽,马赛漂亮的下巴像被什么生硬地撬起来,我明明白白目睹一个哑然的过程如何开始如何完成。那么清晰的工笔画,细到拓出他脸部肌肉每一分毫的寂静,可我还是不放手,我进一步扼住他淡定的吐息,“我后天就三十岁了。我还想在三十岁时结婚呢。”
 
 
 
那年看《老友记》,哭哭笑笑中间除了最让我号啕的,莫妮卡向钱德求婚外,就是三个女性租借着婚纱店里的衣服,在房间里抛着花球疯狂地娱乐自己。直到瑞秋的帅气男友正好撞上门,他被穿着婚纱的女友吓呆了,他彻彻底底地落荒而逃。我看着瑞秋起初失神了片刻,但随后她放弃了追回这段感情,她很漂亮也可爱,耸着肩膀表示“那就算了”,又扯着婚纱裙摆高高地,尖叫着跳起来。可那一幕我也哭了。
 
我将两手放在马赛的胳膊上,推波助澜地帮助他离开我的身体,“只是单纯地图个好玩什么,我不是这样打算的——也许你觉得连说明这点也没有必要,我应该不用那么当回事——那你真的太高估了我。
 
“其实我也想不管不顾地,简简单单地玩一下,图个一时的高兴,但不可能,我没法活得那么轻松,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不计后果,但‘不计后果’这个词必然要搞死我。”没错,如同积着雪的瓦片,而他一定不会预料到那些冰凉的厚度迟早会有压垮自己的一天,“我想要更多的东西,更沉重的东西,你给得了吗?你能给吗?”出现了,再一次地,在我胸口开始蠕动起来,由模糊至清晰的牵扯力,它们醒了,也饿了,它们迫切地渴望吞噬什么,于是张开嘴巴,开始大幅度地运作着自己的牙齿,很快把那颗樱桃吐成两颗核与一根茎。
 
 
 
周日中午,我赶去赴自己的宴。半路发现丝袜破了,停在一家超市买了双新的去厕所换上。回到车里打算离开时,从后方传来沉闷的一声“轰”,我闭上眼睛,用嘴形骂了一句后,打开车门跳下去。
 
电线杆像一根嵌在肩膀上的伞柄那样,在我的车后保险杠上粘出一个仿佛害羞的姿势。我蹲下身检查它们吻合的地方,很好,还顺便利落地刮掉了一块油漆,估计修修补补又得五百。
 
翻出手机找到保险公司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时候我烦躁地撑着额头,与此同时马路对面走过一队欢快的小学生。三年级吧,也许更小。像一排漂浮在浴缸上的黄色橡皮鸭,唧唧呱呱地拖出一条喧哗的波痕。我站起身,目送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向一块刻着“人民公园”四个字的石头。
 
“盛小姐?”话筒里的女生温和地催促着我,“盛如曦小姐?”
 
 
 
小时候搬过三次家,却总是围着市中心的广场在打转,像驴子绕着磨盘,离不开就是离不开。小时候这里不比现在,最繁华的商店卖着开司米的毛衣,已经是奢侈的时尚品,夏天一路都是剥盐水棒冰的手指头,怕嘴巴赶不上凶猛的日照,一概大口大口地咬,跟着脑袋后面就魔咒似的痛了起来。
 
马路在夜晚九点前便安静了,带着甜味的安静,如同一个女孩子临睡前不忘幻想掖出半张脸在被子上的自己很可爱。
 
我小时候也算得上可爱吧。人民公园里摆摊的大叔大婶频繁地夸奖,希望老妈能够替这句话买单,接受他们推销的气球或头绳。倘若一开始她姑且会上当,喜气洋洋地以为自己的肚皮够争气,却终究认清了残酷的事实,于是每次拖着又哭又闹只为那个塑料娃娃的我穿过人民公园的小径。
 
是不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中山路”,也都有一座公园冠以“人民”两字?至少它在我们这里著名了几十年,两个湖——大点儿了我知道那只能算池子,种了很多梧桐树和黄杨,一格打理不周的花圃,对全市的青少年们灌溉着狗尾草也是花的错误观点。小凳子上多得是老年人用来占位的塑料袋或空饭盒,年轻的早已走进酒吧卡啦OK去谈情说爱了。为什么这个公园没有一点儿变化的样子呢?它的周遭,商业街,办公楼,个个都追求着“颠覆性”“创造力”“开拓精神”,仿佛学会了易容术,改头换面要让自己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却唯独这个名头响亮的公园,始终热爱自己的松懈和懒散,坚持花是枯的,草是秃的,秋天里落叶就得一地,而厕所的纸篓必须永远满着,它一点二爷不打算改变。
 
我坐在驾驶座里,挂了电话以后,隔着挡风玻璃,有一看没一看地望着从大门中进出的人群。又恍惚想起有那么一个属于童年的片段,我哭着回家,走近人民公园的时候好像找到一个可靠的朋友,我钻进大门,捡起地上一块石头随便找块干净的墙壁,咬牙切齿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满心抱怨着老爸和老妈,“都怪他们,这么难写的名字,又难听又难写,讨厌死了,讨厌得要命。”我连手肘都在用力下顶出了尖锐的骨头,于是因为作业没交而被罚抄名字的原委便改变了讨伐的对象,只是因为这个名字,“盛如曦”这个名字,在十岁的时候,它烦冗的笔画足够让一个小学生心浮气躁了。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我短暂地走神,假想着这个公园有一角,还留着我的幼稚和顽皮,只是随后就为自己的荒谬而发笑起来,都二十年过去了,“哪里可能?”
 
 
 
饭店的包厢里坐着不止老爸老妈两个。还有两个,看背影完全陌生,其中左侧的那一位先朝我转过头,她盘着发,皱纹已经不新鲜了,在脸上不是“画”而是“刻”地点缀着。这个短暂的一瞥中间,我觉得她仿佛是面熟的,她的神色里有什么无根无据地召唤着我的回忆,直到她身旁的人也回过身来。
 
哦,对了,是有这么一说,很久前,辛德勒说要带我见见他的姐姐。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碰面,一个“太忙”能平和地掩盖了一切。但此刻他们出现在我的生日宴席上。
 
我听得见老妈把身下的凳子弹开时发出一声紧张的音响,她一定担心我当场发飙走人,难怪之前听说章聿没法参加时她会为了少掉个最可靠的缓冲剂而惊慌失措,现在她用深深的哀戚的表情看我,像不断地不断地撒来的土,祈祷我可以赐她一个短暂的妥协。于是我放下提包,对辛德勒的姐姐打招呼:“不好意思,刚才车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来晚了。”辛德勒在他姐姐身后对我慈爱地眨眨眼睛。
 
随意,亲切,套路,平淡的宴席。话题从我的生日上愉快地偏题出去,将我和辛德勒放到一起,甚至不时逾越了界限,老妈被这个祥和的画面冲昏了头脑,干脆对我们说:“你们将来结婚的话我们也订这个饭店好不好?怎么样?很不错吧?”反倒是辛德勒的姐姐,更清楚地看明白老妈也许举着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在穷欢喜,“饭店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主要现在处得好不好。”她转向我,语调是客气的,用词是客气的,表情也是客气的,但依旧有什么是一针见血地穿透进来,她的目光非常锐利,“你和家荃处得怎么样?”
 
“诶?”我甚至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听说你们俩平时也不常碰面啊——家荃忙,你也忙,那不是挺麻烦?”
 
“不会啦,”老妈焦急地打断进来,“现在么,两个人要拼事业,肯定顾不上,而且我家如曦最近真的恰好忙个大企划。不过以后肯定会慢慢调整的。”她明明坐着,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是用卑躬屈膝的姿势发表的呢?
 
“盛小姐是真的很了不起,”辛德勒也对他姐姐介绍,“年纪轻轻能做上部门主管,很厉害了。”
 
“呵,哪有年纪轻轻,都三十了。”我忍不住说明。
 
“什么话,还是很年轻的。”辛德勒却干脆地否决了我。
 
“家荃也说你特别独立——所以才一直没有恋爱吗?”
 
“嗯……大概吧。”我总算把“家荃”和“辛德勒”对上号,是的,好像是这样,辛德勒本名白家荃。那会儿介绍人还在饭桌上这么说,“偏偏一直到现在家都不全呢”,于是老妈也自揭伤疤地笑起来,“是啊,我家这个也是‘剩如昔’,小时候她怪这个名字笔画太多,现在怪它不吉利,你说说,这丫头。”仿佛连名字也能成就我俩部分的匹配。
 
“这个姐姐你应该明白吧,你还不清楚吗?”辛德勒用外人不知道的家史单独对老人说。
 
果然做姐姐的表情放松下来,再度看向我的时候原先锐利的眼神收进了鞘,“独立是好事,可惜会变得太辛苦。”
 
我想对她表示礼貌的谢意,可我眨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儿想哭。我将它归结为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面对两方重重的压力,因而哪怕来自外人也没有减少它可亲度的关怀。
 
“白先生也是个很可靠很稳健的人。”顺着对方铺下的道路,我发自内心地称赞。是这样吧,即便他没有那么多英俊和潇洒的元素,把自己熟练地组合出一张阳光而让人念念不忘的脸,可那些草率的青春已经被证明了无法承载我给予的期待,正如同我无法承载它们可以戏谑的人生。
 
那个傍晚,马赛的两手已经无力地垂在身边,他几度试图调动自己擅长的计谋,四两拨千斤地把我扔出的沉重话题予以打发,可他最终尝试了放弃,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即便还有一丝的不舍,但它很快融化了。
 
“让我想一想……对不起,”他到底没有逃过这三个字,“我确实不及你想得那么多……我只是简单地,对你动心了,只是这样……所以,让我想一想吧。”马赛嗫嚅着嘴唇,从喉咙里给了我不是回答的回答。
 
“喜欢”是个动词,所以它可以自行向西面八方寻找到一切美好的物质,它掌握着主动权,每一次都如同发出挑战,它能让这个世界瞬间溃败,瞬间完结,瞬间变成粉红,瞬间变成一把糖霜,滚着你就是唇齿留香的甜蜜。可“婚姻”是名词,它波澜不惊地等在那里,它没有那么多花样百出的心情,它就是一张证书、一次宴席。
 
两个从一开始就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怎么跑得到一块儿去?
 
没错,我的确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Www.xiaoshUotxt.net
我要喜欢的感情,还是要婚姻?我要上一次战场,还是仅仅在阳台上搓洗孩子的尿布?
 
我依旧迷恋喜欢与被喜欢中间,连时间都可以被扭曲的那段虫洞般的通道,我要在那里险些被粉碎了,又仓促地欢喜地重新凑出另一个失魂的自己。
 
可仅仅是喜欢果然什么用也没有。
 
我想要家庭的生活,我想要三人世界,我想做个妻子和做个母亲,这些只有婚姻能给我。而喜欢呢,它早早地下了车,它要去永无乡的世界。“你不跟我继续走吗?”我朝它焦虑地问。而它动动肩膀说“我不能继续跟你走了”。它白色的脚步厌恶一点儿凡俗的污尘。
 
原来当我走进三十岁,我的行囊已经装满了,这一次需要我作出抉择的两方竟然是婚姻和爱情。
 
辛德勒侧过身体为我添满了橙汁。
 
我于是也拿起靠近自己的啤酒瓶为他斟满。
 
“我觉得你蛮好的。你俩在一起感觉也不错。很多事确实亲眼见一见后能比较直观地了解一些,”辛德勒的姐姐在饭局最后对我说,“希望将来有机会做亲戚。”
 
 
 
我从人民公园的五号门走进去。
 
与辛德勒约在附近的电影院,穿过公园抄着最近的路。
 
梧桐树进入夏日的最鼎盛期,摇着太阳一路碎。池水在角落漂浮着游人抛下的食物包装,还能在中心守护住一片刺眼的反光。正午时分,人显得稀少。我从这条小路往前走,想起小时候被妈妈带着来吃冰激凌,那会儿妈妈看起来又高大又漂亮,而我只是个即便让她抱着的胳膊挤得内裤走了光也不会有任何羞愧的小丫头。
 
那幅画面是从一排黄杨开始的——每棵黄杨前都摆着一个常见的纸制购物袋,硬壳的那种,来自“汾酒”或者“杏花楼月饼”,随后有一个夹子在正面夹住一张A4纸,远远望去就是花花绿绿的墓排。我朝它们走去,“1978年出生”,“1977年出生”,“1980年出生”,“世界500强外资企业”,“银行”,“大学英语系助教”,“女”,“女”,“女”,“女”,“女”,“女”,“月收入一万”,“月收入两万”,“年收入六十万”,“容姿端丽”,“皮肤白皙”,“为人大方”,“真诚善良”,“觅本市户口”,“身高一七零至一八零间”,“大学本科以上男性”。继续往前走,不仅树上,连台阶上,每一层用各种石头压着同样的纸张,铺满了一条异样的路。
 
在相亲信息的另一边,六十岁出头的家长们挑着木椅坐,或者一排雀鸟似的落在花坛边,也有不少人带来一个小小的折凳,三三两两他们聚在一起闲聊,“你女儿这个年纪不行的,年纪太大了,长得再好看也没用”“我家那个么现在在美国呀,但是明年就回来”“今天我自己带的饭,做的红烧肉,你吃块看看”。
 
我听见有两个似乎已经有了眉目。做妈妈的问那个做爸爸的:“那你们家住在周家嘴路?倒是离我女儿工作地点挺近的,以后住到一起了,她上班方便点儿。”
 
“哦哟,你女儿在四平路么?过去18路直接到。”
 
“她喜欢坐地铁,不喜欢坐公交车的。”
 
“地铁么也有啊,10号线,一站就到了,多方便。”
 
“10号线现在车次少啊。”做妈妈的仿佛还是有些顾虑。
 
他们把头凑在一起,比画着手中两张招贴广告,同时各自拿出圆珠笔涂涂改改。好像这样也是可以的,好像自己的孩子已经有了嫁入对方家门一只脚的预感。
 
一旁有职业红娘发现了我,出声冲我招呼着:“小姑娘?来相亲啊?有什么条件啦?跟阿姨说说?”
 
我匆匆忙忙摇着头,“没,没,路过。”转向一旁的走道。大约半年前老妈还真给我找过一个据说已经成功为五十对大龄青年牵线的“王老师”,她如同被预约上门替我看诊的老中医,哗啦啦翻着手中半块砖头一般厚的笔记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朝我的眼睛蜂拥而来,我看见她写满了一行行的相亲人物介绍表,太阳穴如同沾满了酒精的棉花般火辣辣地膨胀起来。那一次我不出所料和老妈大吵一架,我总以为那是此生遭遇过的最可怕的一天了。
 
然而走到拐进左侧的小路,顶上搭着蓝色的棚,稍微凉快一些,可惜两侧还是被漫漫的A4纸贴满了,一小部分属于“海外相亲区”,一小部分属于“男性征婚区”,剩下四分之三统一用红色墨水打印,我站在清一色血红的“女”字面前。
 
——我想结婚——
 
——我要结婚——
 
——谁和我结婚——
 
——有人和我结婚吗——
 
——你家庭有几人——
 
——父母在哪里上班——
 
——收入多少——
 
——住址在哪里——
 
——户口是本市吗——
 
——我今年三十三岁可是我收入很高——
 
——我今年三十岁可是我长得很漂亮——
 
——我离过一次婚可没有拖油瓶——
 
——我想结婚——
 
就在我转身想逃走的时候,有个名字用熟悉的笔画构造飞快地抓住了我。它仿佛从伤口中溅上去的颜色,炸开我的眼睛。
 
“盛如曦”。
 
“1980年出生”,“世界五百强营销部经理”,“年收入三十万”。
 
下面是择偶要求。
 
“欲寻本市户口”,“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年收入三十万以上(公务员)亦可”,“有为男性为伴”。
 
三行,四行,最后留着一行是老妈的电话号码。
 
它就被夹在第三条横杠的中间,背光的角度,让每个字透着燃烧至尽的光。虽然我看到角落里打印着日期,已是六个月前。
 
难道是那位职业红娘王老师的作品吗,她在这里摆摊吗,我是她的商品之一吗?
 
可它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整整六个月。它代替着我,代替了我,用血一样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路人们,它对各种好奇或嘲笑已经习惯了,它也被人指指点点过吧,“唷,又一个世界五百强诶”“80年的,在这儿倒不算很大呢”“公务员就无所谓年收入啦?”“哈,难怪现在人们都抢破头去考公务员啊”“这些女人是有多现实啊”。而它表示无所谓,它丢下了所有的——我的、老爸的、老妈的廉耻,用无声的询问,反复地投向这个嘈杂的世界。
 
“有合适的吗?”
 
“有愿意和我结婚的吗?”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落落作品集
须臾不朽那些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情年华是无效信剩者为王不让喧嚣着地尘埃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