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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者为王》 作者:落落

第十一回

 第二季(十一)

 
文/落落
 
  我总有几次,特别想冷静下来,用手术台上的医生或者蛰伏在灌木中的猎人那般睿智的目光、清醒的神智,以及所有建立在生死存亡危机中,不容否认的绝对逻辑,好好思考一下名叫爱情的事。它是一小片紧贴着心脏,无论位置或面积都极为邪恶的病变,或者一头只在追求果腹之欲、单纯粗暴的野兽,却兼具着狡猾和力大无穷。但我还是迫切地想要好好地完成一次真实的对峙,无论胜负至少有一个结果。虽然“思考那个名叫爱情的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在日后变成一个更通俗的说法——“矫情时人总是傻逼”,而必然早已有无数的受害者,一再地循环在这个自我否定的路途上。他们不论是喝着市价五十元的兑水咖啡,在餐桌上望着雨景兴叹,还是蹲坐在马桶上,凝视卫生间镜子上此起彼伏的水渍,内心都保持一致的酸甜苦辣。我和他们一样被一视同仁着,总是打着一场对比悬殊的仗,常常地,我连对方到底是什么这个基本的问题,都要花上超乎想象的精力,可好在想到有其他无数的人和我有着全然类似的遭遇——我们都连看清那个对手便要耗费上一时三刻,一世半生的日子,我和他们一起颓颓然地倒在这个较量的开端,似乎也不再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窝囊的人了。
  那么多,成百上千乘以成百上千的情歌,那么多,成千上百乘以成千上百的情话,原来都只是在尝试做一个最基本的事——弄明白,分清楚,那个“爱”字打头的情感是什么。
  离解决它还有兆载永劫之遥远。
  时不时我和人发出嗤笑声,一致首肯:“什么少女心的,早就死光了。我现在看的都是政治书好吗,我关心对美的政策有什么新的变化,都比看‘他睫毛的长度’要来劲得多。”
  “没错,对着那些悲春伤秋的言情最提不起精神了,一门心思想着‘关我屁事’啊。”
  这仿佛被定义为某种类型的“成长”,以至于口气中满是对青春岁月中懵懂的自己,毫不留情的不屑。隔阂已经如此之深,大约只要将往日的耸动情怀定义成某种“愚蠢”,今时今日既麻木又傲慢的我,并不是一种无路可退的悲剧,反而可以被内心吹嘘得既冷静又高贵——
  你看啊,那些大俗的情感对我而言真是一文不值。我在这个人世间并不是为了追求一份美好的爱情而奋斗的,它对我来说绝不是太阳,让我犹如夸父一般追得最后连命都可以失去。我时时刻刻都会停下脚步,去看一看街边的演出,吃一顿一个人的饭,然后回家就这样睡了,把命再继续存下来朝前独自地活,梦里也不会觉得难过。
  是啊,只要这样想了,我就可以重重地松一口气,仿佛把前路也找好了,原先海面上的雾都爽利地散去,光把未来照亮,照出一片尽管宽阔尽管洒脱尽管寂静的全无人烟的我的未来。
  ——这其实是,宛如一纸切结书。倘若真的定了神,下了决心,把大拇指交出来,用不着动到沾血这样夸张的地步,再浅的颜色也行,墙的灰土的褐,能把属于我全部的人生就这样用拇指上的螺纹锁定了,然后和这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神签订一纸合约,留给我的应当就是从此往后的无拘无束吧。
  又不是什么灵魂的交易,我得到的没准还是更长寿的岁月,只不过割舍掉那些不适合的:喂奶抱孩子,选喜糖挑婚纱,为了房产证吵吵架,为了钻戒光泽度吵吵架,为了去看动作片还是爱情片吵吵架。
  看,诀别掉的真不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
  
  所以这次就痛痛快快地把什么都哭干净了吧。只不过是一些惯性的不舍而已,人心软弱而已,可不就代表了我是多么地悔恨和痛苦。我已经许久没有那么天真地像青春期时荷尔蒙过剩的少女那样动辄为对方短信回得生硬就能眼泛泪光了,或者干脆说,我已经舍弃这部分身体机能。因而现在有的,也不过是残留神经在最后的挣扎而已,像那截留在人类尾椎骨上的,象征过去没准儿有的尾巴的存在。
  对于日后的发展我计划得也差不多了,反正现在的人太多狡诈并有所保留,谁还会孤注一掷地去撒网捉一只并不多美丽的鸟呢。所以了,只要渐渐察觉我对他的联络已经趋近为零,马赛自然能够从这份疏远里明白,不论是什么原因,总之我收手了。不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不是因为我想稳定下来好好发展,就是最简单的,因为画上了句号。那他自然也会撤回自己正在心猿意马的心,只当是走了一小段弯路,他拍掉袖子上被无意中挂上的叶和花瓣,然后就能重新回到属于他的,没有那么多厚重而现实、僵硬而急切的需求的感情路上去。
  本来,总不可能一出电视剧里只有男女主角,必然还有那么多配角,进进出出的,短暂地站一个角落,坐一个台阶,把生活给填满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驾驶座上发呆了有多久,全因它在我的感知里漫长得可怕,漫长到足够我把自己倒回到一年前的时光里去——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一年前我只是和大部分境况类似的人一样,无聊一阵,抱怨一阵,反驳一阵,又松松垮垮地沉沦一阵。可今天我却带了一段没有任何价值除了证明自己是多么失败的回忆。
  眼睛瞥到一边,副驾驶的座椅前有一个我昨天从章聿家离开时带走的包,里面装了几瓶她硬塞进去的酒。虽然我说自己也没有买醉的癖好,但章聿坚称为了防止她一时智昏喝两口,不如先转送给我。
  我就沿着那条风景早就司空见惯的路回家吧,听老妈唠叨,看老爸微笑,抽空跟希特勒去见个面,最后能成么,那就成吧,不能成就散,一股脑儿地往前活下去。对了,我是不是跟希特勒约了明天晚上要吃饭,我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压下喉咙里突如其来的燥热感,幸好最后还是强压住了内心的欲望,没有把手伸向那两瓶红酒。
  
  “但小狄那里,你迟早要说吧。”昨晚我一直憋到出门前,才允许自己把这话在最后说出来,好像因为是扶着门框时说的,它便随时能够溜掉似的。
  “嗯。”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必然是我人生中绝对难以忘怀的场面了吧,但“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成了毫无瑕疵的美白玉了吗?
  “行啊,如果我决定了的话。”章聿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法判断感情属性的光芒,不知道这阵子身体上的改变是不是也完全影响了她。我没有怀孕的经验,因而无从用自己的经验去判断那到底是怎样的意义重大。
  我最后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做你的朋友,挺倒霉的啊。”
  “是吧?那下次你想抢银行,也提前通知我哦。”
  “行啊。”我和她一脸无良地开着玩笑,“其实我每次在马路上看见停在银行门口的运钞车还有保安员们,都会特别有冲动想上前跟他们说话。就是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问一声‘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也好啊。”
  “没准人家一掏枪,我们连找厕所的必要都没有了呢。”
  “如曦,我会去说的。”章聿的脸上还维持着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里。”
  “……嗯。”我还在回神中,果然同样的话再多重复几次好像自己便有了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
  忘记在哪里听到过对于为什么女孩子都爱结伴上厕所的讨论,最后的结论当然是不了了之,但这却是几乎所有女性从一旦有了朋友意识后便首先会用来实现的举动。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了,可还是非要在许多场合还恨不得手拉手去解决内急。因此,我在内心默默地劝慰自己,就当是很简单的,她放下杯子,然后看着我问“去不去厕所”一样的吧,哪怕我最初并没有打算“不想去欸”,可她依然会扭着熟练的身体“去嘛一起去嘛”,让我终于没辙。
  就当成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好。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电话来得有点快,我刚刚到家没多久,她便通知着:“我定了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面——不过你放心,如果和你的约会有冲突,我记得你有约会吧?你不必硬要过来的。”
  “啊……那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
  “那没事。”和辛德勒约在晚上。
  “哈,我就知道,你约会的话也肯定是晚上吧,看我多体贴。”她还有十足的心情来揶揄我。
  “你还说,要是被你的事搅黄了我的心情,晚上我能开心吗。”
  “不会啦,相信我,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我不会逼迫小狄怎样的,只是把事情告诉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么,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呢。或许今天已经能够从外面便感觉到下面有生命的隆起了吧。我想象着一种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觉,倒也正因为这份无从想象而更加让我敬畏了起来。
  “我相信你的。”
  “嗯,不会搅和你和你对象的。”
  “什么对象啊!”我在语气中跳起来要拍她的头。
  “本来嘛,你别觉得我最近变迟钝了,我还是看在眼里的——你这一阵都有些怪怪的哦。”
  “我那是便秘。”我口不择言地堵她。
  “嘿嘿。”她哪知道自己正笑在我的伤口上,“好了好了,以后再慢慢拷问你。”
  “真的,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现在说这个话,有些晚了哦。”
  我们还能够大言不惭地撕扯对方的禁忌了,挺好的,都这么大了,知道对于一些难以消磨的后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处,一边承认自己的失败和糟糕,一边以这样的失败和糟糕为垫脚石,觉得照样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
  
  “等一下……”
  所以啊,马赛,我真的没有办法等这一等。我临着窗站,挂掉电话的手一抚上额头便回到之前的那个“句号”上。
  我冲马赛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热情又冷漠,犹如一块绷带已经脱落了一半,而我把它从胸口拉走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它还是要一点一点,用分毫之距离,刺激我有关痛觉的神经,我就用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会神地观察自己小规模的血肉模糊:“你想说什么?”我问马赛。
  “……”他踌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简单的“你这两天怎么了”“你是在不开心吗”,他开始觉得这些异常直白而寻常的问话说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来中和去,“你还好吗?”说的还是最像发生在校园恋爱中的话。
  “我么,一般吧。”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语气里出现了轻微的自嘲,“不像你们年轻人,我每天都又忙又累啊。”出口完才察觉自己把话说得很古怪,也不合当时的语境,我该不会是用老领导的托词在抵挡吧,于是我冲着马赛微蹙的眉心补了一枪,“你永远不会理解的。”
  他多少听明白自己不被我认可的理解决不是“忙”和“累”,因而有些着急地问:“下班后你有空吗?”
  “没有。”我大概是等这话等了很久,所以必须要求自己答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我还是挂着热而冷的笑。
  “……真的吗?”
  “不然呢。”
  “那我晚上给你电话?”
  “马赛,”我语气温和极了,“我要是有事要找你,我会联系你的。就像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也不要特地来找我,我真的很忙,也非常地累。”要紧事,他还能有什么关于我的要紧事呢,我在心底冷笑起来,我也被110带进过一次派出所吗,我怎么肯去搏一次这样的“雨露均沾”。
  
  我就是这样扔下他后踏回自己的路了吧。尽管事后一旦坐回驾驶室,我看着被灯光打亮的车库内柱,便止不住地开始放纵思路准备好好地想想那个名叫爱情的东西。可结果还是单一的——我把指纹按在了几近诅咒般的切结书上了。
  这个社会上,也许再过五十年,确实是会有很大一批依旧维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许是跟着时代而产生的新的现象吧,慢慢地,当单身变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么“可耻”,慢慢地,也许不再有没完没了的关于他们的话题,关于他们的电影,关于他们的电视节目,他们变成类似“丁克族”,不,也许是更加寻常的,不为人所注意的族群。社会开始衰老下去,开始一个一个单独地生存下去,开始保持这种对爱情的无所谓和放弃,就这样走下去——我又凭什么说它不可能呢?
  在赶去接章聿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然后看见她有些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身体坐在我身边,我又突然想,未来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人们对于婚姻本身又会发生怎样的认识变化呢?对于第三者会有附加更糟的标注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还可不可能更五味杂陈一点,但陪着自己的朋友去对外遇对象坦白怀孕了这种事,绝对不在我人生必须实现的五十个愿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脸上上了一些非常简单的妆,开始被我问及时,她回答得很是一如过往的风范:“是对孕妇没有危害的牌子,况且,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我怎么能素颜上场啊?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其实我非常担心,一旦她感情激动起来,发生了人身伤害怎么办。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厅桌面上的刀叉通通收走了。
  “挺好的。”章聿看穿了我的心思,“都说了让你放心啦,我不会怎么样的,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早就平和得多了。”
  “好……”在我话音刚落之际,我看见了出现在餐厅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态当然充满了忐忑、怀疑,和为此而不得不加大剂量的镇定,在脸上错综复杂着一份让我很是不耐的静默。
  “你中午没事吗?”等他落座后我问。
  “没,你呢?”
  “我从公司溜出来的。”
  “哦。”
  “那要先点菜么?”我问章聿。不知怎么,我就变成了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冲我点点头,又转过去朝小狄笑了笑。这个笑容在我看来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举起手来大喊一声:“服务员,菜单!”
  明知道这只是更像一场鸿门宴的饭局,我勉强点了杯果汁就用“减肥”打发了小狄的问话,章聿也只要了一份沙拉,于是小狄默默地接受了藏在这两道“菜”里的消息,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了句“给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随后他转过来看着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嗯。大概是没睡好。”
  “哦是么。”
  “唔。”
  “最近没有再随便乱跑吧?”
  “欸?”
  “像上次那样玩失踪。”
  “哦……没了呀。”
  “这样不好。”
  “呵呵。”
  “我说——”我确实是听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式的安然无事,“你看下,我是说小狄,就咖啡的话,你吃得饱么?”
  “……没事吧。我现在也不饿。”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余光里缩到了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将靠近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掌心。
  要开始了。
  
  “……怀孕?……”
  “是的。”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静而权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让这个由第三者发出的证明完全板上钉钉。
  “你吗?”而小狄依然看着章聿问。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几乎要低头下去。
  “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错。”我的目光牢牢地,像从草原上抓住一只兔子那样牢牢地擒住小狄脸上每一丝的神色变化。果然,和所有电视或小说里塑造的那个传统没有差别,所有男人在听到有女人对自己说怀孕了的时候——尤其是在非传统、不正当的情况下,他们的表情简直生动极了。我大概以后很难有机会重温,那满布在小狄脸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虑。
  “……我不太明白。”他却直白地说。
  “什么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没什么的。我告诉你这个,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别的。何况比起你来,我爹妈那里才是更难交代的。我必须要准备好精力去对付他们呢——所以,你不要把这个看成是威胁,连摊牌都不是。我只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没有其他要求。”
  小狄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他脸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面前的咖啡一样浓了,接着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你知道的?”
  “嗯。”
  “……”
  小狄还在沉默的时候,章聿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个厕所。”
  “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么呀,你现在也不是很方便吧,当然我陪你啦。”
  “真的没关系啦,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就行。”章聿几乎是笑着,“万一他乘机溜走了怎么办呢?”
  “……”我站到一半的膝盖又坐回去,“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厅的走廊尽头。
  我的目光还朝着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对面朝我缓慢地开口了:“你知道的?”
  “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什么?”
  “怀孕……”
  “……你自己种的果你自己忘记了么?”我有些气愤,“就算那天你喝醉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装糊涂吧?”
  “喝醉的事……我记得。但——”
  “什么?你想不承认吗?”我突然有些庆幸还好章聿不在场,给了我足够强硬的底气。
  “你先别对我开炮,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是什么经过吗?”
  “章聿就告诉我说是她把你灌醉……当然这个也是她自己脑子坏了——才得逞的。”
  “那天是个同学聚会,她和我都醉得很厉害……这个我记得的。”
  “所以啊,你们不是去了宾馆吗。”
  “没错……但是……”他的脸色直到现在才一鼓作气似的变得灰白,“我把她送到宾馆后,我就离开了……我并没有在那里过夜……也没有和她……”
  “……”当我终于理解小狄从开始便一直满怀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后,我从头皮开始,一寸一寸,犹如被灌着冰水,“你说什么……”
  “我真的没有和她睡过……”他不是撒谎,他否认得连自己都希望宁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谁……”我身体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吸走了,原本还在纷乱中的一切,静止在了一个永恒似的定格里。当章聿回来时,她只看到我双眼通红,在小狄脸上抽了一个凶狠的巴掌。
  “你他妈有没有一点尽到照顾的责任啊!你怎么能让她遭遇这种事啊!”
  我把攒了很久的眼泪用到那时流了个痛痛快快,仿佛连整个女厕所单间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动的共鸣,它把我的哭声回荡着,门外有被惊吓到的脚步,亦近亦远地像围观一只垂死的鸟兽。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干干脆脆地死透算了,这样一来也不用前后去推论联想,为了告诉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强奸而不是在主动意图下实现的性关系。这句话让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发泄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样很难觉得生理上的痛。
  过了一会儿章聿在门外小心地敲门:“曦曦你没事吧?……怎么啦?别难过啦?我还好啦,干吗呢,突然之间……好啦,别难过啦,反正都讲出来了,小狄还比我预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别哭啦,你看,没事的啊……”
  “……”我的手心里决堤似的接不完眼泪,这个恶性循环的杀伤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听来何其可怜,我一想到在她的认知里,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挺过了第一关,她带着自己种下的爱情之果,不洁的却也是美丽的果实,愿意往后就这样过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和那个不知是谁翻滚在她身上的犯人,几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章聿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吗。可这个代价是应当被咬牙默认的吗?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你的代价”?“你活该”?“你该吸取教训”吗?
  好容易打开门后,我几乎是一腿长一腿短地跌了出来,我拽着章聿回到餐厅,又指着小狄说“你跟我过来——你过来就是”,我们三个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两头挑着肩膀上的担子,而什么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缓缓地能体察到一份不祥,可她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瞒着,这事原本就带着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须得到坦白的残酷性质。而我的责任,就是至少挑一个能够藏得住她的反应,也确保了安全的场所。
  餐厅门外有个还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园,没有水塘,很好,有个亭子,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没什么路人,行吧。我就这样一路拽着章聿和小狄,把他们带到亭子里。往后的发展是帧数跳得飞快的画面,我只能选择零星几幅存进记忆里。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从肚子里撕出的号叫,任凭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接着我记得自己和小狄一起,从章聿手里抢过那块她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将被奸污的痕迹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对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一再地为她爆发于绝望的同归于尽般的力气,感到一阵胆寒。在那几分钟里,我的指甲缝里卡满了不悦的砖屑,身体各处都经受了来历不明的撞击,指关节就在那时崴了两根,等到它们从持续了一周的僵直里,总算可以恢复过来时,章聿做完了流产手术。
  
  我朝客厅里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他有点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时候,老花镜框从鼻梁上退落了一小截,长辈式的眼睛就从上面被特地腾出的空隙里努出一些来看我。
  “等下我想带章聿去外面吃个饭,行吗?”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谢谢你,一直来陪她。”
  “这很平常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诶。”我笑得有些干巴巴。腿还是直不起来,总以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亲下一句就把事实真相摊开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厅监控录像,我的行车记录,路人证明一二三,章聿的检测报告,以及那个真犯人的照片和他三代祖坟的地址,让我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错了,让我为你杀了这个浑蛋来偿罪吧”。
  “章聿那种个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苹果递给我,看我身体朝章聿的房间侧过去,赶紧说,“你吃呀,给你吃的。她的还有呢。”指指手边的第二个,然后问我,“章聿在干吗?”
  “书看到一半,估计眯着了。”
  “又躺着看书,从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地胡来。”他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转着手里的苹果,远近一发生变化,眼睛就得在镜框后上上下下地换位,把这个动作做出了点标准化的老态。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这样——不过心肠很热。”
  “是吗?跟血型有关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她小时候,一到夏天吃饭看电视都要挤在我旁边,跟我说因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着爸爸的话,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顾着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个挺乖的女儿。她妈会嫌——当然有时也只是爱说罢了,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章聿是个挺乖的女儿。”章聿父亲没有再往下说,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进了苹果核的心里。
  
  从章聿家回来后,我拐进了楼道里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我的羊绒连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一视同仁地运走了。我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寻思怎么给老妈打个电话,尽量含混地道歉。有许多原因,让我出了章聿家后长吁短叹就一路没停过。我追忆前一晚老妈离开时的细节,大多由声音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浅浅,摸索衣服口袋里的零钱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后关门时,不甘太轻又不忍太重的声音。我的自责后知后觉地来了,正打算给她赔礼时,电话倒赶在我的动作前响了起来。我翻找着包里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可惜内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请转账到这个户头上”。
  是陌生的号码,没错,但马赛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内容说是这是他在南方办理的新号码,有需要的话请更换一下。群发的属性太明显不过,所以我没有回。
  是进了房间后,才重新把短信打开。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他现在是个“+186”开头的号码,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汉字写着“马赛”,那个“马赛”给我的最后一封消息是在四个月前,我在里面写“好,我就下来”。随后我在羊绒连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着电梯下了楼,过两条马路,有个避风的观景走廊,他在那里。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没有风的,因为路侧的银杏树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暂停键的按钮,叶子流到半途,黄成了干涸的固体的样子,浓在画布上掉不下来。画布是半阴的天空,灰和蓝的比例一直在改变,可永远是灰占了大头。阳光很傲慢似的转来一眼,却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么都被它点睛似的点活了。树也好,天也好,马赛也好,我也好。
  他随着我的靠近收拢了站姿,在我面前静静地长高一截,可惜神色里是持续低微的,在阳光刚照下来的时候,马赛的睫毛讨饶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们隔了一尺来宽的距离站着。马赛的眼神里蘸着黯然冲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里,透过隔层抓着里面的布料,像捂一个好了很久的伤疤。
  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有呼吸在各自为阵地送上微小的白烟。而一开口就不对了,白烟会变得很清晰,变得很直接,变得很生猛。话越是说得急和快,冷气就把它们越是扎扎实实地拓印下来,具象了你的焦虑,愤愤,心酸和急迫。
  于是为了改变这个状态,我和马赛开始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两人中间的距离还在,他踩三步的时候我迈了四步,大家的脚步由此一点点乱开,到下一个轮回里又重合,再过一阵接着乱开。大齿轮带动小齿轮似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中午点的意大利面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广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终于开口了。说着很闲很闲的话。
  “C字头的吗,的确时好时坏的。”他应着很清浅的声音。
  “那就是有两个不同的厨师烧的吧。”我们谈话时却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有电视塔,顶端的线没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你知道意大利面要怎么判断煮没煮好不?”
  “不知道诶。从没做过。”
  “捡起一根面条往厨房瓷砖上扔过去——‘啪’,粘住了就是正好。”
  “真的假的,听着怎么不太靠谱。”
  “是真的啦,米其林五星餐厅的大厨说的。”
  “米其林餐厅最高也才三星而已。”
  “关键不在这里呀。”
  “呵。”他笑出一团温柔的白气,“好吧,我记得以后试试。”
  “嗯,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要试试。”一不小心就说到了“以后”。我的鞋尖开始在树叶上无意识地试图钻一个小洞。
  “我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很诚实地对我说。
  “先把水煮开——”我的明知故犯其实很不巧妙。
  “能给我点时间吗?能等我一下吗?”
  “我不觉得是给点时间就能解决的……”果然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就给我一种深深的,我是在和马赛合谋着一次加害的错觉。到这个时候了,我竟然感不到丝毫哭天抢地的需要,“你不准走”“你只能留”的要挟,没有;“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的威逼,没有;我虽然也渴望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但目前看来这个办法只有时光倒流才能解决。
  时光倒流到哪里呢?
  “总之得先找份工作对吧?”他眉毛挑得特别避重就轻,“‘51job’靠谱吗?”
  “大概吧。我好久没试过了。”
  “搞不好最后是在‘大众点评’上找到的工作。”
  “怎么能?”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心不在焉。
  “就好比,之前去过的餐厅,店长见我一表人才,等到我上网点评过了,他立马留言过来……”
  “告白吗?”
  “女店长的话,有可能。”
  “马赛——”
  “……嗯?”
  “你知道……我没有办法……不是工作的问题,而是……你知道的……”
  我的视线沿着马赛的外套走一圈。黑衬衫和黑领带下整个人照样秀挺得要命,那份稚气也是要命的。领带松了,不知是不是之前烦躁中故意扯松的,我还是抬起手。黑色领带仿佛一条游蛇,扼住的就是他的喉咙。让他随后的发言更难以形成声波。由此他看我的神色里果然保留了部分的恳求,“你定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
  但我比谁都清楚,我做不出那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决定。我早过了为感情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卖掉个把亲朋好友在所不惜的年纪,只要自己有床单可滚,管别人怎么在微博上把我骂的思维方式,眼下在我看来和天方夜谭属于一个级别。我已经舍弃这部分身体机能。因而现在有的,也不过是残留神经在最后的挣扎而已,如同那截留在人类尾椎骨上的,象征过去没准儿有尾巴的存在。
  噢,原来能将个人状况一直停留在“单身”上,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规矩又多,却很爱挑剔,浪漫起来不切实际,但又总拿现实来逼迫自己,遇到麻烦就会退让,美其名曰为自尊自爱,事实上不过怕失败后丢脸。别人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到了我这里,修改成不主动,爱负责,常拒绝,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么。
  连曾经使我有过一瞬什么都可以为他放弃的人出现后,我最终还是回归本性,什么也没办法为他放弃。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是我自欺欺人地给出了一个满分,只须稍微挪动步子走远两步,就能看出破绽。我明明还留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和他并驾齐驱的,舍不得动。这当中,也有和汪岚的友情吧。
  我以后还能埋怨上帝什么呢,不给机会,迟迟不给人选,不给一个值得我爱的人,不给一个也爱我的人,给吧给吧都给了,给完以后又得到我一句“哎呀要不还是算了”——我要是上帝,遇见像我这样的事儿逼,左右开弓抽十个大嘴巴先吧。
  嗯,我真的想抽自己。就这样,和马赛没有办法往前走了。
  “给我时间让我处理吧。”
  “……你自己觉得呢……有这个可能吗?”
  “……但我还是得去做才行啊。”
  “有这个必要吗。”我冲马赛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热情又冷漠,犹如一块绷带已经脱落了一半,而我把它从胸口拉走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它还是要一点一点,用分毫之距离,刺激我有关痛觉的神经,我就用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会神地观察自己小规模的血肉模糊,“真有这个必要的话,也行啊。”
  “……”他踌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简单的“真的吗”“是当真的”,他开始觉得这些异常直白而喜悦的问话冒出了傻气,说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来中和去,“你觉得这样可以?”
  “嗯。”首先我不觉得这样可以,其次为什么要我觉得。
  “我会,找时间,尽量快地……”他想要把每个短语努力变长点,成为流畅的句子。
  “马赛,我大概之后很久都不会结婚。”我突然冒出了心里话。
  “……什么?”他显然被我的唐突摆了一道。
  “真的,我差不多看穿自己这个人了,就是没有办法那么简单地修成正果的。性格决定命运对吧,我的命运早被我的性格决定了的。”扯那些社会的变化,男女的性别差异都没用,毛皮都触不到,就是性格决定的,归根结底还是个体,社会不过是用来做垫背的冤大头。
  “我……不是……你……诶?”他到底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才是正常的吧。理解不了才是合理的,能够一茬接一茬地恋爱,安定下来就结婚,结婚后就为人夫为人父的吧?我这种人能被广泛理解才是见了鬼了。
  “我真的很容易退缩,很容易泄气,也不喜欢冒犯到其他第三人,只要设计了别人,我就像长着猫舌的,会从开水杯上瞬间缩回来一样——”
  到这里他总能懂了吧:“……但这是可以说明白的,我相信汪岚也能理解……”
  “何必让她来理解呢。”她辞呈已经正式递上去了,跟另一边的赔偿协议也在谈判里,而她做着这些全能够甘之如饴,难道我要去剥夺那块可以中和所有苦楚的糖果吗,“她受得够多了。”
  “……”马赛没有说话。
  “好吧?嗯?”
  “说白了,你对我没那么深的感情罢了。”他的口齿从刚才一下变得流利起来,“没错吧?说退就退,说让就让,马路上争道的人都比你的感情要深。他们好歹还能打个你死我活呢。”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从不跟人争道,我觉得没必要。我就是这样的个性。”
  他笑得很毒也很苦:“我怎么会错成这样。我前面一直担心你会难过,担心会责备我多事,我还想你的心里是难受的,你会跟我冷战几天,可结果你都值得被颁发锦旗了——女朋友有谁会不吃醋的?你想证明自己什么呢?你比小女生们都理智?都看得开?你姿态了得?你最高尚?你不知道这种事里,谁高尚那就轮到谁倒霉么?没人爱争这份荣誉,可你却死守得那么紧,然后真正要抓的想放就放……”他说得一点也没错,遇到感情,就是得拼出最难看的行径来,想在情侣界捞一个助人为乐奖,会被人群欢送着驱逐出很远。而带着一些不择手段,一些同归于尽,一些你死我活的,才能够在其中百倍煎熬却也能百倍幸福地活下来。
  “……我是……过去曾以为……”以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蛮横与血性。
  “曾经是,现在怎么了?”
  “现在……”
  “你活过来一点好不好?”马赛将手勾进我的脖子,将我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所以到底是有风还是无风的呢,他的发丝被吹乱成一团,和我的掺混到一起。他低下脖子让接触面的部分在悄然地变化着,很快就要成为一串取暖式的吻了。
  我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全封闭的容器里,无法目测空气什么时候消耗完,才让每一次呼吸都会引来无边的恐慌。我能嗅到马赛咫尺内的气味,我已经有些熟悉的,闭上眼睛可以分辨出来那是属于他的气味。可我点不了头。或者我在点头的冲动兴起的瞬间,发现已经没有空气了。
  “换工作方面,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全力帮你的……”我说出了一句极其干瘪和无趣的话,让他在我的不解风情里,得到了心碎的回答。我脸上完结式的悲恸不可能更具体了。我感觉他的额头稍微蹭落下去,头发沙沙地摩擦出声音,最后离开我的眉心,变成一个彻底心灰意冷的垂首。
  马赛脸色灰白得在四周的银杏里宛如镂了空,末了他朝我非常非常慢而轻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结束了。
  
  自那以后,当汪岚离职没有多久,消息传来说另一边的马赛也去了南方以机械制造为主的行业龙头。那时我在电脑前想了想,哦,大概是他的父亲一直撺掇着他去的那个吧。这人,不是说不喜欢机械有关的吗。在南方。哪个南方呢?广州?还是厦门么?可别又遇上有票没座位这种事啊。
  我从座位上慢慢地降下身子,花了很久的时间,把这些问题如同写在无形的纸上,无形的笔落下无形的黑色的痕迹,然后一张张撕下来,摊开在我的面前。没有比这个更明晰和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一件事的消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消失是怎样的。
  
  等我收到马上最新群发的短信,其间过去的时长已经确凿成了四个月。
  我坐在沙发上苦笑了下,到底还是没有把它删除,但也没有把它替换了马赛的旧号码。四个月后的他对我来说是个半路的陌生人了。不再是过去的他。而这个“+186”也随之以一个符号与三个数字一起,被似是而非,似客非客地留了下来。
  我恍惚了很久才想到还得给老妈打电话,欠着的那个道歉也许可以用撒娇代替过去。我在脑海里组着措辞,接电话的是老爸。
  “怎么啦?”他问。
  “哦没什么呀,晚饭吃过啦?”
  “还没呢,我随便弄了点,还没开始吃。”
  “干吗,不烧点菜吗?随便弄是指吃什么呀?”
  “就泡饭和一点榨菜。”
  “啊?你们俩就吃这个啊。”
  “什么‘你们俩’,就我一个人吃。所以没必要翻花头。”
  “诶?还在冷战啊?算了,让老妈听电话吧。”
  “什么意思?她又不在。”
  “啊?”
  “她不是在你那里吗?”
  “……没啊。”
  “她不在你那里?怎么了?她走了?走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妈是有手机的,但她不太习惯用,常常不是听不见铃音,最后累计出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就是长久忘了开机,手机形同摆设,只能用外壳来照镜子。过去我和老爸联合起来批评她,她又不开心,说自己老了,这种东西用不来,老是会忘。
  “再不和外界保持接触的话,只会老得更快!”
  “好啦我知道了,死小孩真讨厌。”
  “是啊,你生的死小孩呗。”
  “我忘了呀,真是我生的?不太像啊。”
  而她最近这阵子的确在退潮似的遗忘各种东西。但我居然全没在意,我一如既往地将她看成“老了”的必然象征,和她的唠叨,和她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和她对我的婚姻大事操心无限的特征一起,综合地,大手一挥地说那不过是“她老了呗”。年纪上去了,出什么症状仿佛都合情合理,我早已有准备,她将来会牙不好,会开始觉得寂寞,再过个十年,听力也会降低,记忆力那就更别提了,每天得写下日记来,才能避免第二天就转眼忘记。她会变得很倔,会和小辈们顶嘴,吵得如火如荼。那都是我做了心理铺垫的。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它们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早,那么凶猛。
  发现这个苗头后,我和老爸开始迅速兵分两路打电话,亲戚间和老妈有走动的,社区里和老妈比较熟络的,还有早年的同事,以及老妈平日会去的活动中心,小区图书馆,甚至家附近的婚介所,我们都一一致电了过去。婚介所里的阿姨一听我报出了老妈的名字,拿说亲闺蜜似的语气说“哦她呀!我知道的呀,我们可熟呢!经常聊天来着”。
  “……她从昨天到今天有去过你那里吗?”
  “没,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儿。”
  “哦!原来就是你啊!”阿姨发出了终于得闻庐山真声音的满足,话筒那里一个清脆的击节声就把老妈在那里待的许多天,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敢情她们俩早早地聊成了好朋友。那么老妈也就把我那点事原原本本地和对方交流,分享了吧。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在外挺和气,但回家跟父母就是犟得像牛,心眼其实不坏吧,但嘴巴怎么也不甜,其实她觉得我还是能挺快就嫁出去的,“总有想开的时候呗”“三年五年想不开,十年,十五年还想不开吗?”老妈隐隐地继续乐观着。没过多久,她又把我的这点事重复说了一遍。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又跟她吵了,每次我和她吵架,都能让她认真地动气,但气消得也快,“到底是母女,还能怎样呢。”她举起凳子上,夹在靠背和自己屁股之间的黑皮包说,“这个还是我女儿买来送我的呢,她起初不告诉我价钱,后来是我自己逛马路时去看的,乖乖,你猜,一个要两万多!死小囡花钱大手大脚啊!而且我一个老太婆,拎个两万多的包,像话哦?但她就说‘你去拎去拎,买菜也可以拎的,反正就是送给你,不要退过来,我不收的’,你看,明明是件好事,非要说得硬邦邦,跟你赌气的样子。”虽然没多久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故事,放在其他地方,要让人背后戳着说那个老太太一天到晚炫耀,明明女儿婚还没结,嘚瑟什么呢,不过算了,想想她也只剩那点可吹了也挺作孽。
  可真相是原来老妈是病了。
  “……她没来过是吗,那没什么事了,谢谢哈。”我的情绪乱得很,跟人对答一句的过程里,脑海早已如同菜市场,我手足无措地在菜市场里转了两圈,这里怎么突然大得没了边呢,闹哄哄的声音伴着自行车的铃声一起。我要怎么从里面找到老妈,她去了哪里,她到底有没有带着钱,还是零钱包里凑到一块其实完全不够她打个出租?连她告辞时充满了矛盾的关门声一起,她其实是等着我追上来,半生气地嚷嚷“那么晚了就别走啦,明天再说吧”,而到了明天我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和她招呼“我上班去啦”,她是在等着我的吧?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她明明是个家务的好手,过去有什么稍微贵重些的衣服配件,都不用洗衣机,宁可蹲在水池边手动给我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也是一样。我说你别那么辛苦啦,我办张洗衣店的年卡,以后都送到店里去就行。她还是不放心的,坚持自己的手艺和责任心比外头要好得多。言语里满是不愿下岗的迫切。所以,像这样的老妈会把羊绒洗坏,完全是因为她忘记了。
  她想不起来。
  等我把电话打到老妈经常参加活动的老年表演队里时,那边说她有一阵没来了。我问有一阵没来是指多久的一阵呢。回答就是从上次在电视台演出砸了以后,总推辞身体不太舒服,再没来过,虽然也是邀请过的,可一直没答应,说怕又搅黄了大家的演出,还是算了。
  “我们都劝她,不要再介意之前的失误了,跳错谁还没有啊,大家加起来都够上长白山的年纪了,难道还不容许忘个舞步吗?没人要求那么苛刻呀。我们又不是去开飞机开坦克咯,但你妈就是过不了这个关卡,唉……”
  “……她是……”老妈是真的不舒服。思维和思维之间成了一沓被打乱的扑克牌,要理很久才能理顺,在这个过程里,她只能干巴巴地出列在外,得把脑海里的被不知谁踢得天女散花的牌,全部理好才行,全部理好后才知道,什么音乐下什么脚,全曲的拍子是怎样的,一二三四,一二三的节奏代表了什么意思,节奏是什么意思。
  我读小学前,老妈教我的拼音,唐诗也是她教的,教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一笑带过了,没有强迫我死记硬背。我那会儿才六七岁,她想着,这个小丫头要管这些干吗呀,父母对孩子好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把孝顺教得那么早,好像有点功利。她一边揉我的头,没说话,但目光里是三春晖光似的温柔“你现在只要过得开心就好啦”,“老妈一直都是,只要你开心,你能幸福就好啦”。她年轻时烫个黑卷发,波浪大得像什么花瓣,被我画在美术作业本上,但我的句子没写对,“我的妈妈像花一样”,多了个糟糕的字,老妈被我说成是花痴。我看她倒是在读到这个作业时,笑得跟花痴一样。
  我一边对电话里道谢,一边怔怔地凝视着窗外,几盏看似温情的灯光根本无法稀释整个城市在黑暗中散发的孤僻感。我的喉咙里卡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一口痰,想要清一清,刚咳出声音,反而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我很少认为自己是不孝的。平日里翻个白眼,顶个嘴,为了菜是太甜还是太咸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从床单该换了和就不换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这几年最多的,“快点找个人结婚吧”“要你管啊烦死了你走远点啰唆跟你说不通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可我继续不承认自己是不孝的。我离家久一阵就会想她。跟她隔着一个靠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也能聊得很投机,无论是韩国明星帅不帅,还是户口到底要不要改革问题,老妈居然都能跟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像小时候玩拍手游戏,和老爸也好,小学里的死党也好,怎样的组合也比不上我和老妈之间的默契,可以一直把手拍得前后都通红了,速度越来越快,结束后两人纷纷拼命甩着爪子。
  在外头见了她喜欢的东西,控制不住就要买回去给她。有时候是她喜欢的巧克力,有时是花生,她说喜欢日本冲绳出的一种腐乳,我前一次出差时背了二十盒回来,一旅行箱的腐乳味。老妈脚不好,得穿底很软的鞋,不然路走太久就要痛,我托了朋友带回三双专门针对她这种症状的医用鞋来。
  零星也发生过几次,我告诉她,和之前介绍的对象吃过饭啦,她会“欧耶”地从厨房里冲出来拥抱我。好吧,我想,冲着这个,和那位从头到尾都聊着黑格尔与尼采的神经病吃饭也算值了,服务员居然没有多摆两双筷子给两位从天而降的哲学大师真是失礼透顶,小心回家被深渊从底下诅咒地盯。但老妈开心,也算值了。那就是我小小的偶尔也能出来露面的寸草心。
  ——我小小的,偶尔钻出土壤的寸草心。
  竟然远远跟不上春去冬来的速度。它优哉游哉得过了头,以为一些点缀也能强装出绿意来。
  其实这才是板上钉钉的不孝吧。
  五年级那年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班里只有两个人比我差,一个父母刚刚离婚,据说分了家里所有的菜刀,每天演一出淮海战役,属于社会原因,一个童年时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商和电视里的警犬差不离,属于健康原因,我什么原因也不是,脑门上就贴个“懒”,无赖得要命,老爸和老妈听说我加入了这样一个组合,脸色挂得极其难看,罚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接着每天放学必须马上回家,每个作业本都要经过检查。没几天,我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一副从辣椒水老虎凳下苟延残喘出的弥留之气。直到我把书包里塞满了不合季节而只是图好看的裙子,再偷了个老妈的尼龙袋,里面装了一大把的零食,无花果,青梅,干脆面。在镜子前扎了个女侠式的马尾辫——我要离家出走了。
  我离家出走到三楼,就遇上了回家的老妈。她眼睛尖得很,咔咔咔就扫出我的原形,质问我:“你要干吗?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次。”脖子刚刚硬出两分长,老妈已经撩起手,指着我家的方向。
  “给我回去!”
  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连干脆面都没来得及吃一包,只能回家唱“北风那个吹”。
  大学时朋友们商量了趁着放假去西安玩一次,然后一路深入,骑行去银川,计划增长得非常快,也非常的浪漫,沿途仿佛不会有风沙,不会有崴了脚的拖油瓶,也不会有三天两头爆胎的坐骑,和时间比慢而不是比快的火车。我们拿笔在纸上勾勒的是电影质感的画面,粗糙得恰到好处,朦胧得意蕴悠长。可惜回家就被老妈用安全理由一口否决了,尤其是当她听说组合构成只是我和另外两名男生,她顿时露出观摩我登陆《法制时空》做主角的表情,抛尸荒野都算浅的,搞不好被劫成了压寨夫人。我不满她的地域偏见,她驳斥回来说拉倒吧,她是对我有偏见。行,不让我走我偏走,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保持完好地回来,我连头发都不会在路上掉的,净重毛重百分百吻合地回来。于是那算是我第二次离家出走,比起念小学那会儿,体能和智商,包括可动用的资金都大幅增长,最后我出逃得很顺利,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恨不得朝家的窗户,窗户里的老妈奋力地挥手。
  代价就是等我掉了七斤肉回来——活活地从身上流失掉一顿蹄髈汤,老妈跟我怄了一个月的气不说话。我的心情跌宕出一个SONY的VAIO标志图案,波峰,谷底,波峰,谷底,肯定,否定。前三天恨明明是她不讲理,后三天恨她还真狠心,接着的一个礼拜就是嘟着嘴,心虚出纸片那么薄的厚度,纸片和纸片每天堆叠到一起,后来我落了败,首先跟老妈道歉。她洗着手里的一把芹菜,沙沙的声音和清洁的香味,她问我:“那给你的钱花剩了多少?”我不解:“什么钱?没拿你钱呀。”老妈手在围兜上擦:“怎么没给?怕你有事,不是往你钱包里塞了1000块吗?”我呆了半晌:“我的钱包里没有呀。”问她,“你说哪个钱包?”她比画了一个趋近于圆形的正方体:“上面有蝴蝶图案的,不是吗?”我一跺脚:“搞什么呀!那才不是我的钱包好吧!”便宜结果让章聿捡了去,她之前落在我家里的,被我在出走前无知无觉地归还出笔巨款。我电话里跟章聿讲述,她乐个不停,直说她恍惚好几天了,怎么也记不起这钱是哪来的,想到耶稣从口袋里源源不绝取出五饼二鱼分给世人的神力,那几天恨不得把钱包供起来。“不过你老妈连你钱包长什么样也不认得吗?”“对啊我也是这么说她的!”我还怪她对我观察太不够细微了,是身为母亲的失格,往后下去,转眼就要连我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吧!好了我们扯平啦!
  
  我从驾驶座上打了一个恶寒坐起来。
  前方的红灯好像转绿了良久,后面不耐烦的队列开始朝我按出F字头的喇叭。我却依然拿不准主意是该直行还是左转。后方的催促在声音上又加了光,打出的灯柱犹如双手推搡着我。我松开油门,方向盘在前面左转。往左是承载了部分动车和大部分国内航班的交通枢纽。
  如果老妈想去丽江,如果她实施了行动,这是我在两手空空后迟早要来的地方。我回味着与她先前的聊天。一支笔描摹的次数多了,可能性仿佛就在我自己的意志下不断增加,几乎要成为事实。她想去丽江散心是真的,她逐步发现自己把日子过得有些蹊跷,不如意太多,没有丝毫如意的事,她不开心,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一瞬又一瞬里,空白的大脑却还提供了一个黑色的小点,代表她的不开心,这一个小黑点使她在那些空白中感到了安全。她对“抑郁症”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偶尔听到也觉得那是年轻人们拿来抬举自己懦弱和无能的借口。可她的的确确地在一个下滑的趋势里,身体和心理,老妈觉得散心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而丽江可能是个不错的地方。
  她的念头就是这样来的。
  我把车停稳没多久后,老爸打车也赶来了,我们焦虑起来的时候,便有了更接近的父女之间的相貌,他的眉毛拧得非常用力,表示此刻依然是伤痛感占了心情的上风,还未至于沦落到颓丧和害怕中去。
  我们继续兵分两路,他去派出所设在机场内的执勤办公室,我直奔服务台,沿路脖子转得快要脱臼,一个脚步稍微迟缓的小小的背影都能让我在刹那激出汗水。以老妈的习性,飞机不太会是她的第一选择,她总嫌飞机节奏太快。动车倒是乘过几次,而去往丽江的车次,在两个小时后还有一班。
  我被不断涌现的希望快要鼓噪得坚信,老妈一定就在动车的候车厅里。可惜老爸打来电话,在我的脚步正愈加轻快地跑向那个虚无的终点时,他说“你来一下,找到了”,跳过我大嗓门的“啊”他接着说“你老妈在这里”。我说“哪里”,他说“还能是哪里”。
  
  她的表情很委屈,委屈得像个年幼的孩子。是皱纹或鬓角的白发都损失不去的单纯的委屈。她看见了我,老妈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我对旁边的一位警员说:“你看看,我女儿,我是她妈妈,你看看我们一家三口,你都看得见的呀。我会是那种偷人东西的人吗?”
  “……怎么了?”我眼睛瞪出一圈不安的圆。
  “你母亲把别人放在旁边的行李提走了……”警员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将很刺耳的事说得没那么刺耳一点。
  “别人?谁?”我在屋子里找着那个被忽然失踪的行李吓得腿软的“受害人”。后来听说是位“她”,好在(姑且认为是好在)她眼睛一撩就看见十米开外有个矮小的背影正提着自己的行李(她对警员说的是)一溜儿跑。她“哎!”“哎!”“有小偷!”“明抢啊!”地将四周的路人都网成了目击者,旋即老妈发现自己在明里暗里的目光,和一堆追赶上来的踏步声中被拦住时,她的嘴张成一个“什么啊”。
  “我记错了呀,我糊涂了呀,我是真的记错了而已呀。谁要她的行李啊,我吃饱了噢?”老妈或许在之前已经脸色气红过几次,这次已经调动不出什么血液来了,她只是反反复复这一句话,然后一手就抓着我没有松开过。
  “对啊,你们也要调查清楚才能下结论吧。”我不太客气,“那说自己丢行李的人呢?”
  “她急着赶时间,所以先走了。”警员又回来对老妈安抚,“阿姨你别急,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是误会。”
  “肯定是误会。”老爸纠正他的说辞,里面连1%的可能也不允许收录。他站得格外直,肩膀朝外打开,不愿退让半步的架势,“我太太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刚才我也和您说过了,如果不是您太太的行李和对方的行李长得完全不一样,我们会更好判断一点的。偏偏一个灰的,一个白的,总是不太容易搞错吧。不过——您也别着急,之前其实已经打算让阿姨离开了,正好赶上你们找过来,挺巧啊。”警员态度倒是格外客气,还站起身将我们送出门外,那时他说,“毕竟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也遇见得挺多。有些一看就是老人,年纪大了,脑子弄不清楚——但没办法,刚才对方硬是不那么认为啊,我还劝了好一阵。”
  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知道自己此刻的发作不应该也不合适,但经历了连续四个小时的奔波,我一点也不乐意在此刻,在这个地方,是由外人,拿着一件“案例”来完成了对老妈的分析。一步横在他和老妈中间:“别信口胡说,我妈好得很!人走个神还不是很常见的,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大概是我眼里激烈的不满反而让他看出我的真相来,他没有动怒,颇尴尬地耸耸肩:“行吧,那就是。”
  到了眼下,我才有工夫好好地把消失了大半天的老妈用安检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遍。还好,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也很干净,鞋也是,从我家离开时带着的那些东西,一个灰色的行李袋,她的零钱包呢,我把手往她的口袋里一插,也是在的,再拿出来看看,里面好歹有一小卷红色的钞票,以及一张银行卡。难怪她起初是动了去丽江的念头了。老妈冷不防被我快而准的动作吓一跳,反过来拍我的手:“小孩,干吗啊!”
  “……”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很过火。连我也把她看成了脑子乱糟糟的,糊涂得不知家在何处的重症病人。我目光里对老爸求助,然而,撑到此刻,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脊背弯成了风里的帐篷,眉毛和胡子中的白色一下子出类拔萃了。他朝老妈和我努努下巴,意思是先上车吧。我们的一语不发在空气里无形地互相依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你想去丽江?”出了停车场的时候,老爸问身边的老妈。
  “我不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么。”
  “所以,刚才就打算买票去了?也不想跟你老公,跟你女儿招呼一下的?”
  “我没啊,我只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票,多少钱。我看下都不行哦?”她说得很有条理,让一边的我听来也是信服的。
  “那你前面都在哪里啊?”换我问她了,“不是半夜就走了吗?也不回家,都在哪里乱跑啊,你不觉得危险吗?我们也会担心好不好。”
  “你还说呢!还不是你半夜把我赶走?”
  “我有半夜把你赶走吗?!我说的是第二天早上送你回去好吗!别乱诬赖。”老妈抛出的一系列说法几乎都是合乎状况的,引得我都自乱起阵脚,如同往常一样和她争执起来。
  “你让我第二天走我就第二天走啊,你得了吧。”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呢?”老爸将话题带回来。
  “我到机场旁边的招待所里待了一会儿。”
  “你也太胡闹了吧……一个人演起独角戏啊。”我气鼓鼓地瞥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老爸都快找疯了,还以为你怎么怎么了呢!”
  “你们两个都不欢迎我,我自讨没趣做什么?我可识相。”
  “还好意思说呢,识相会把别人的行李拿错啊。”
  “我明明记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么后来一看原来是灰的呢?”
  “你哪有什么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说。
  “有啊,怎么没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读大学,给她买了个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后我就留着自己用了吗?没印象?诶,就是那个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单手在眼前比,这样的长,那样的宽,有绲边的,角落里的商标漆成蓝色,我就是嫌那商标漆得难看,阿迪达斯的标志后面又飞出个打钩的钩子,身份一下不伦不类,“诶,所以这次你寒假几号结束?几号要走啊?”
  就在那一刻,我像头顶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来,瞪得很大很大,我从后视镜里和老爸对看了一眼。和我一样,他刚刚打算平躺下来,安顿下来的意识被这个巨响激得重新跳了起来。车在往右侧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我哆嗦了下才从双手上找回一点失去的知觉。
  “……什么寒假,我没有在放寒假。”
  “没有?奇怪……为什么?难道马上要回学校去吗?”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只蝴蝶的猫爪,四下地扑空。我的车又开成歪的,让后面响起急促的骂人性的喇叭声。
  还是没有错,没有惊喜和没有意外——或者说只有意外,没有惊喜,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积累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积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两头,我会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顶顶苦闷的人,“诺贝尔没劲奖”给我是实至名归的。心理大姨妈的频率从每个月的那几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几天。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没意思,没兴趣,一边觉得人生被大把浪费,一边又觉得无力去改变。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让没中过2亿元奖金的我发自心底地喜笑颜开一次。媒体里则成天都在渲染现在的都市白领们压力多么大,心理健康问题多么严重,搞得没随身带两瓶安眠药都别出门跟人说你是白领,兴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确实不觉得那挥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么,工作上要拼业务成绩,家庭里也要承担支撑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宫,永远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间串门——这样了,还不许我烦闷?不许我脾气大一点?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结论?倒是问问他们,乐意被人这样一次次作为垫脚石,陪衬品似的当你们的参照物吗?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饭时,我都坐着满脸的愁云,好像脑海里考虑的是整个国家三年内的经济走向与社会民生,能不能摆脱美国的压制全指着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给我脚步轻点,说话小声点!空气里充斥着宋体楷体彩云体的“烦烦烦烦烦”,客厅让我生生地坐成了联合国总部。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债,肩头沉重得很,日子过得远没有外人看来的光鲜。不开心,实在不开心,不开心得想要躲一阵。
  于是,这样的日子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在我家有个人比我真实得多,她的烦恼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实得多。她不做口头的牢骚,还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盐一块毛巾地往前过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正式在她的大脑里落户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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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情年华是无效信尘埃星球须臾不朽剩者为王不让喧嚣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