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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恕与珂雪》 作者:痞子蔡

小说结局全集TXT 第11章悲伤 第12章爱人

【悲伤】
我又停下脚步。
她往前走了几步后,见我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
‘为什么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
“因为我不想掉眼泪。”
‘那你悲伤时怎么办?’
“就画画呀。这样通常可以安然度过悲伤的感觉。”
‘如果是巨大的悲伤呢?或是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悲伤呢?’
“真正的悲伤,是掉不出眼泪的。”
我仍然楞在原地咀嚼她讲的话。
她看我迟迟没有举步,便往下走,来到我身旁。
我回过神,笑了笑,我们又开始往上走。
走没多久,远远看到礼嫣和李小姐往下走来。
“嗨!”李小姐挥挥手,高声说:“珂雪!”
我和珂雪停下脚步,珂雪也朝她们挥挥手。
“我和礼嫣要去喝杯咖啡。”她们走近后,李小姐说:“一起去吧?”
“好呀。”珂雪回答完后,看了看我,我点点头。
我第三度来到那家温泉咖啡馆。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终于忍不住对我说:
“你真是一位神奇的客人。第一次一个人来;第二次两个人;第三次
就变成了四个人。下次呢?会是多少人?”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喝第一杯咖啡叫享受;第二杯还可以接受;第三杯就只能忍受了。
我们坐了下来,珂雪坐我旁边,礼嫣坐我对面。
李小姐一坐下来,便说:“珂雪有画我哦,礼嫣你要不要看?”
“好呀。”礼嫣说。
珂雪拿出画本,她们三个便开始欣赏那张画,而且边看边笑。
“很羡慕吧。”李小姐对我说。
我干笑两声。
“想不想看?”李小姐又说,“想看的话,求我呀。”
‘我求你不要让我看。’
“你这小子!”李小姐敲了一下我的头,珂雪她们则笑得很开心。
“你画得好好哦。”礼嫣说,“你是学画画的吗?”
“嗯。”珂雪点点头,“我是学艺术的。”
“那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美语补习班当总机兼打杂。”
“跟我一样耶。”礼嫣说。
“真的吗?”珂雪问:“你学的是?”
“我是学音乐的。”礼嫣回答。
“我们都没有学以致用。”珂雪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做这个工作,可以让我对生活有感觉。”礼嫣说。
“我倒是为了生活而做这个工作。”珂雪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李小姐专注地看着以她为模特儿的画,
礼嫣和珂雪相视而微笑,并没有继续交谈。
我转头望着窗外,但窗外流动的温泉水流持续冒着热气,
窗户始终是模糊的。
“你最想做什么事?”礼嫣打破沉默。
“我想开个人画展。”珂雪说,“你呢?”
“我想开个人演奏会。”礼嫣回答。
可能是她们的答案很有默契,于是两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你呢?”珂雪问我,“你最想做什么?”
“是呀。”礼嫣也附和,“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看珂雪的画展,还有听礼嫣的演奏会。’我说。
我的回答又让她们两人笑了起来。
‘你最想做什么?’我试着唤醒仍然低头看着画的李小姐。
“嗯……”李小姐缓缓抬起头,指着她的画像说:“我想减肥。”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笑得最大声,甚至有些失控。
结帐时,李小姐坚持要请客,因为珂雪把那张画送给她。
离开了咖啡馆,我们四人成一列往山上走去。
渐渐的,礼嫣和珂雪走在前面;我和李小姐走在后面。
礼嫣和珂雪沿路说说笑笑,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夜晚还是可以听见。
由于李小姐腿短走不快,因此我跟她们的距离愈拉愈远。
她们的谈笑声也随着距离而愈来愈细微。
最后我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原先我很好奇,以为珂雪不说话了,所以我才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后来仔细一看,她们仍然持续交谈,从未间断。
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还是只听见礼嫣的声音。
虽然我听不到珂雪的声音,也无法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她的脸,
但珂雪说话时的神情在我心里头雪亮得很。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用画来比喻礼嫣和珂雪,
那么礼嫣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
而珂雪则是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我下意识加快脚步,把李小姐抛在后头。
一不小心,拿在手上卷成筒状的小说稿子掉落,我蹲下身想捡起来。
首页上只有《亦恕与珂雪》这五个字,珂雪在明亮处;
亦恕则被我的身影遮住而躲在阴暗里。
捡起稿子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珂雪所说的,
有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与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种人。
而最好的发型设计师不会有最好看的发型,因为他无法自己弄头发。
所以珂雪即使是最好的画家,她也无法在画里完整呈现自己。
同样的道理,即使我是最好的作家,但当我把自己当成亦恕时,
是否也无法在小说中完整呈现自己?
而大东无法在《亦恕与珂雪》中看到爱情在哪里的部分理由,
是否也是因为我无法完整呈现亦恕的情感?
珂雪可以在我的小说中找到完整的自己,而我呢?
回想一下所看过的珂雪的画,我发觉自己的身影和感觉都被完整呈现。
原来我也在珂雪的画里找到完整的自己。
“发什么呆?”李小姐轻拍一下我的头。
我回过神,看到自己还蹲着,便站起身。
“走吧,她们在等我们呢。”
我往上看,她们已到温泉旅馆的门口,正招招手,示意我们快点。
我们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再去泡一下温泉吧?”李小姐跟她们提议。
“好呀。”礼嫣说。
“嗯。”珂雪也点点头。
“如果泡温泉能把自己泡瘦就好了。”李小姐说。
‘接受事实吧。多泡只会脱皮,不会去掉脂肪。’我说。
“你也接受事实吧。”李小姐笑着说,“我们三个美女要去泡温泉啰,
你自己一个人只能回房间睡觉。”
‘事实是只有两个美女。’
我话一说完,拔腿就跑,不给李小姐用暴力攻击的机会。
我回到房间,另一位同事不在,不知道去哪遛达。
靠躺在床上,重新翻阅我的小说,仔细检视亦恕的内心世界。
我发觉亦恕就像“爱情在哪里”那幅画里的人,
始终是用看的和听的,去找寻爱情。
却不知爱情早已在怀中,只要用心感受便能察觉。
我拿起笔,试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但写下的文字本身却不失激动。
就好像垂钓一样。
写作的过程中,脑子里不断浮现珂雪所画的图,一张接着一张,
尤其是曾经在珂雪家中看到的三幅画:痛苦、忧郁和天堂。
我觉得这三幅画泄露了最多部分的珂雪,也是她所画的图当中,
最接近完整呈现自己的图。
我又想到珂雪曾说,如果你对一幅画很有感觉,
那么你有可能是这幅画的亲人或爱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珂雪的画而言,我是亲人?还是爱人?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就准备开始第二天的旅程。
礼嫣和李小姐似乎很喜欢珂雪,每当到了一个景点下车游览时,
她们总是围绕着珂雪。
有时小梁想挤进去凑热闹,但李小姐总能适时地让他知难而退。
李小姐的角色像个保安人员,体型更像。
我通常在车子里沉思或睡觉,下车时也是一个人乱晃。
偶尔接触到珂雪的目光,也是笑了笑而已。
我只有一次和她们三人短暂共游,那是在海边的偶遇。
“西部的海像比萨,薄薄的。”李小姐说,“东部的海则像双层汉堡,
感觉很厚实。礼嫣,你说呢?”
“西部的海是轻音乐,东部的海是交响乐。”礼嫣笑着说。
“我觉得画西部的海,要用水彩;东部的海最好以油画呈现。”
珂雪说完后,看了看我。
‘东海岸是岩岸,常可见奇岩怪石的鬼斧神工,却极少浅滩。’我说,
‘西海岸是沙岸,有明显的海滩,潮间带又宽又广。’
我看着面前的海,接着说:‘所以说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走了走了。”李小姐不等我说完,两手分别拉着礼嫣和珂雪走开,
“这小子有病,在美丽的风景前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楞在当地,过了一会,才朝她们的背影喊:
‘喂!我还没说完耶!’
上了车后,珂雪主动坐在我身旁,说:“你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东部的海和西部的海。”
‘西部的海岸很温柔,每天送走爱人离开,又张开双臂拥抱爱人回来。
所以西部的海,像常常离开却眷恋爱情的人。’
“很传神哦。”她笑了笑,“东部的海呢?”
‘东部的海岸很骄傲,双手交叉胸前,任凭海浪拍打,总是不为所动。
所以东部的海,像热烈追求爱情且不屈不挠的人。’
“嗯。你的想像力很棒。”
‘那你呢?’我说。
“西部的海是亲人,要用水彩来表达明亮、温暖的感觉。而东部的海
是爱人,色彩不能稀释,最好用油画来表达浓烈与热情。”
我听到她又用了亲人和爱人的比喻,不禁一楞。
“怎么了?”她说,“说的不好吗?”
‘不。’我回过神,说:‘比喻得太好了。’
“谢谢。”她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几乎全车的人都在睡觉,珂雪、礼嫣也是。
我反而是睡不着。
试着闭上眼睛,但老觉得心里有东西在翻滚,始终无法入眠。
干脆又把小说稿子拿起来看,只看了几页,眼皮便觉得沉重。
不知道该庆幸我的小说可以让人心情平静?
还是该惭愧它会让人看到睡着?
车子回到公司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的事。
彼此简单道别以后,大家便做鸟兽散。小梁跑过来对礼嫣说:
“很晚了,女孩子独自回家很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礼嫣摇摇头,“我爸爸已经叫人来接我了。”
“喔。”小梁显得很失望。
“别失望。”李小姐拍拍小梁的肩,“你送我回去吧。”
“这……”小梁欲言又止。
“我也是独自回家的女孩呀。”李小姐说。
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礼嫣,李小姐拖着小梁一起走,
我和珂雪则往咖啡馆的方向走。
走到咖啡馆时,发现老板站在门口。
‘咦?’我看了看表,‘这时候你应该打烊了啊。’
“你管我。”老板回了我一句后,接着说:“进来喝杯咖啡吧。”
珂雪转头问我:“好吗?”
我只犹豫两秒钟,听到老板说:“不用付钱。”
我便朝珂雪点个头,一起走进咖啡馆。
我们还是坐在“已订位”的那张桌子。
虽然是同一家咖啡馆、同一个老板、同一张桌子,
但窗外的景色已完全不同。
以往都是下午到刚入夜的时分在这里喝咖啡,但现在却是深夜。
少了窗外的明亮,少了她画图、我写小说的样子,
让我觉得坐在椅子上的感觉有些陌生与不自然。
珂雪好像一直在想着某些事,然后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笑什么?’我问。
她收起奇怪的微笑,改用正常的笑容,“你一定很喜欢她。”
‘喜欢谁?’
“礼嫣呀。”
我突然觉得耳根发烫,有些困窘。
老板端了咖啡过来,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说:
“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你又知道了。’
“上次你跟她一起来喝咖啡时,我就知道了。”
“你跟礼嫣一起来过?”珂雪睁大了眼睛。
‘这个……’我觉得头皮又麻又痒,用手抓了几下,‘那是因为……’
“嗯?”珂雪问。
‘说来话长。’我说。
珂雪笑了笑,看我非常尴尬,也不再追问。喝了一口咖啡后,便问:
“说说礼嫣吧。”
‘要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哪有。’我有些心虚。
“你别忘了,”珂雪笑了笑,“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真的要说吗?’
“嗯。”她点点头,“因为我想听。”
‘我第一次看到礼嫣,发现她很漂亮,没多久,便觉得自己喜欢她。’
我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样会不会很肤浅?’
“肤浅?”珂雪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因为她长得漂亮便喜欢,这难道不
肤浅吗?’
“如果喜欢美丽的东西就叫肤浅,那所有学艺术的人都很肤浅。”
‘为什么?’
“因为学艺术的人都在追求美呀。”她笑了笑,接着说:
“喜欢美丽的人、事、物是天性,不是肤浅。”
‘是这样吗?’
“我们喜欢一幅画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美。难道你是因为这幅画
心地很好、个性善良、会孝顺父母和报效国家才喜欢它吗?”
她说完后,自己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而且呀,喜欢美丽的画的人,叫品味;而喜欢美丽外表的人,却叫
肤浅。这样讲不公平吧。”
她还是笑着的,我也跟着笑了笑。
“有的画虽然美,但就只是美而已,喜欢的感觉很简单;但有的画,
可以让人有共鸣或是感受,那便是更深一层的喜欢了。”
‘嗯。’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如果礼嫣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刚开始是单纯的喜欢,后来我觉得可以听到声音。’
“然后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没有然后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么我呢?”
‘你?’
“嗯。如果我是一幅画,你的感觉是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但突然面对时,我却无法直接了当回答。
而且这问题并不像吃饱了没、天气如何、现在几点那么单纯。
“打烊了。”
老板出现在我们桌旁,说了这一句。
‘干嘛突然说要打烊?’
“太晚回去不好。”老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怎么开始关心我了?’我问。
“我关心的人不是你。”老板说。
珂雪笑了笑,收拾好东西,我陪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我们慢慢走到她的车旁,我帮她把东西放好,她发动了车子。
‘你刚刚那个问题,我想……’
“没关系。”她摇下车窗,“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然后她摇上车窗,挥了挥手,便开走了。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她时,她的车子已经被黑夜吞没。
搭上最后一班捷运列车,我回到家。
客厅是一片黑暗,我猜大东大概不在,便直接回到房间。
洗个澡后,打开电脑,想把这两天的进度写进《亦恕与珂雪》里。
只写了几分钟,便呵欠连连。
关上电脑,直接扑到床上,没多久便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时,觉得精神很好,应该是昨晚睡了个饱觉。
出门上班时,还在地上捡到十块钱,真是幸运。
一走进公司大门,看看墙上的钟,刚好八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礼嫣也笑了笑,清清喉咙,开始唱:
“亲爱的海呀,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
为何你的倾诉,总是一波接一波?
不要认为你的汹涌,我无法感受;
我知道你激起的浪花朵朵,
是情人间的问候。
请看看我的心,已被你侵蚀与淘落。
但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我从未听过,应该又是礼嫣自己作的歌。
“怎么样?”礼嫣问。
‘很好听,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歌名叫?’
“我还没命名呢。”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这样呀……”她想了一下,“那么,就叫海与岩吧。”
‘海与岩?’我说,‘嗯,不错。’
“谢谢。”她笑了笑。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脑子里还回荡着这首歌。
礼嫣取名的方式跟我很像,我把小说叫:亦恕与珂雪;
她把歌名叫:海与岩。
看来我和她同样都是不太会取名字的人。
不过,这首歌真的好听。
今天老总召集大家开个会,他说景气渐渐复苏,公司业务也开始成长。
要不了多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上班,薪水也会恢复正常。
照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我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却是:
下班后还能跟珂雪喝杯咖啡吗?
如果恢复正常下班,那么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是通常会拖到六点。
珂雪六点半要上班,六点十分左右就得离开咖啡馆。
这样岂不是我刚走到咖啡馆时,珂雪正好要离开?
就像《鹰女》这部电影的情节:
男子白天是人、晚上是狼;女子白天是鹰,晚上是人。
两人注定无法以人形相见,只能在短暂的日夜交替时分,匆匆一瞥。
‘太悲伤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其实可以不必悲伤。”老总说。
‘真的吗?’
“你不要干这个工作就可以了。”
我的思绪立刻回到会议现场,老总正瞪着我,我搔了搔头,赶紧闭嘴。
如果公司的业务开始成长,那现在这种上班较为清闲的日子,
恐怕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写小说久了,好像忘了自己的工作,以为写小说是生活的重心,
这实在不太应该。
话说回来,写小说可以放弃,但要我放弃跟珂雪喝杯咖啡的机会,
那绝对是做不到的。
光是用想的,就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
下班后,到咖啡馆跟珂雪喝咖啡时,脑子里还是在想这件事。
珂雪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详述老总开会时所说的话。
她说没关系,还有礼拜六、礼拜天呀。
我想想也对,便不再自寻烦恼。
不过我又忘了要告诉珂雪:她是一幅会让我心里有所感受的画。
而她也没继续问。
我想这样也好,因为就像礼嫣所唱的:
我是坚硬的岩石,只能选择沉默。
坐捷运回家的途中,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必对珂雪明说啊。
我只要把对珂雪的感觉写入《亦恕与珂雪》中,不就得了?
这样珂雪看完小说后就会明白了。
想通了这点,我不禁在捷运列车上哈哈大笑。
回到家以后,又出现一个好消息:大东的剧本终于写完了。
大东很兴奋,找来了鹰男和蛇女,并让小西下厨请大家吃饭。
小西在厨房忙碌时,大东在客厅讲解剧本的结局。
他愈讲愈得意,还站在沙发上弹来弹去,有些得意忘形。
‘你平时沉稳得很,但如果碰到兴奋的事,却显得太激动。’我说。
“是啊。”鹰男说,“这算是个缺点。”
“嗯。”蛇女也点点头。
“狮子,已经是万兽之王,总不能,因为牠不会飞,就说牠不好吧。”
小西从厨房说出这段深奥的话,我们三人的嘴巴同时被冻住;
大东也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吃饭时,原本气氛很热烈,但蛇女突然掉下眼泪。
你看过蛇在流泪吗?或是说,能想像吗?
所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干嘛哭?”鹰男问。
蛇女狼狈地擦拭眼泪,说:“我现在好丑好丑,所以不要跟我说话。”
“你曾经漂亮过吗?”鹰男说。
蛇女的脸色立刻由白变青,简直比川剧中的“变脸”还迅速。
鹰男挨了三记重击后,大东才问蛇女:“怎么了?”
“没事。”蛇女回答,“只是突然觉得悲伤。”
‘喔?’我很好奇。
“我只要看见别人很幸福,就会为自己感到悲伤。”
蛇女说完后,看了大东与小西一眼。
“我倒是看见别人很悲伤,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鹰男说。
“你还想挨揍吗?”蛇女说。
鹰男识趣地闭上嘴。
吃过饭后,大东与鹰男、蛇女在客厅讨论,小西也在。
他们主要讨论接下来的蛇女和鹰男的剧本。
我听了一会,便回房间写我的小说。
写着写着,就想到悲伤这种东西。
悲伤真是一种神奇的情绪,总会无声无息、无时无刻、莫名其妙而来。
幸好我还是睡得很安稳,没被这种情绪影响。
但隔天一早进了办公室,便感到悲伤,因为已经过了八点一分。
我垂头丧气地往里走时,听到礼嫣说:“别忘了今晚的尾牙宴哦。”
‘尾牙?’我停下脚步,很疑惑。
“昨天周总在开会时说的呀,今晚要吃尾牙。”
‘是吗?’
“你开会时一定不专心。”她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开会时一直在想着跟珂雪喝杯咖啡的问题,
所以根本不知道今晚有尾牙。
礼嫣跟我说了尾牙的时间地点,餐厅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内,
时间则是晚上七点。
这次公司联合其他三家有业务往来的公司共同举办尾牙宴,
算起来大概会有20桌。
关于尾牙,我最大的兴奋是对于摸彩的期待。
去年抽中蚕丝被,盖起来柔柔软软的,后来还用它来形容珂雪的笑容。
今年会抽中什么呢?
正在幻想是否会抽中第一特奖时,老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他跟我讨论新接到的案子该如何进行,这一讨论便是一整天。
五点过后,我开始坐立难安,但老总还没停止的迹象。
到了六点,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了吧。’
“可以什么?”
‘可以结束讨论了吧。再讨论下去就天荒地老了。’
“是日月无光吧。”
‘知道就好。’
“嗯?”老总拉长了尾音。
我不敢再说话,只是呆坐着,并像蛇女一样,不安分地扭动着腰。
“好吧。”老总看了我一眼,“明天再继续吧。”
我立刻冲出老总的办公室,整间公司的人都走光了。
气喘吁吁跑到咖啡馆,推开门,门把上的铃铛“当当”响个不停。
‘我……’我双手撑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不用急。”珂雪微微一笑,“今晚我不用上班。”
‘是吗?’我坐了下来,‘可是今晚公司要吃尾牙。’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嗯。’
“那你去吧。”
‘不。’我笑了笑,‘先喝杯咖啡。’
珂雪也笑了起来。
喝完了咖啡,我直接走到饭店,很近,走快一点只要十分钟。
进了餐厅,现场闹烘烘的,好像所有的人同时高声说话。
正四处张望想找个位子坐下时,看到李小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我帮你占了个位子。”她拿起放在她右手边椅子上的外套。
正准备坐下去,她又说:“我也帮礼嫣占了一个。”
我看着她左手边椅子上的皮包,领悟到今晚又得吃素。
礼嫣来了,一袭浅蓝色的礼服,远远的在入口处发亮。
她缓缓走过来时,现场的音量分贝,大概减低了一半。
“今晚可以让我穿更正式一点了吧。”
她指着衣服上的一些配件,对我笑了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外套很破旧。
菜开始端上来了,我还没看到小梁,心里松了一口气。
“嗨!”小梁出现在我背后,双手搭着我双肩,“想念我吗?”
我右手一松,筷子掉了下来。
“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差点就赶不上了。”他坐了下来,
“礼嫣,你今晚好漂亮喔。”
“谢谢。”礼嫣笑了笑。
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你也说说赞美的话吧。”
我实在无法自然地称赞礼嫣,只好对李小姐说:‘你今晚好强壮喔。’
“你找死呀!”我的脑袋挨了一记李小姐的右钩拳。
台上不时喊出中奖号码,我拿出摸彩券比对,总是擦身而过。
礼嫣突然站起身,拉了拉衣服下襬,拿起杯子说:
“谢谢各位同事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小妹以果汁代酒,敬大家一杯。”
李小姐偷偷告诉我:“这段话是我教她说的。”
小梁站起身,高举杯子,“礼嫣是我们公司的荣耀,我们敬她一杯。”
我在心里嘀咕:如果礼嫣是荣耀,那你就是耻辱了。
虽然不情愿随小梁举杯,但看在礼嫣的份上,我还是干了这杯。
摸彩的奖项愈来愈大,但中奖名额却愈来愈少,我看着手中的摸彩券,
正紧张万分时,台上突然传来:“有请曹礼嫣小姐。”
我正纳闷时,只见礼嫣站起身说:“该我上场了。”
她缓步走上台,现场安静了三分之一;她坐在钢琴前,现场又安静了
三分之一;她掀开琴盖,试弹了几个音,最后的三分之一也安静了。
然后响起一阵掌声。
礼嫣弹了一首像流水般哗啦啦的曲子。
我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却有哗啦啦的感觉。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我竟然联想到珂雪画的那幅“哗啦啦”的画。
为什么礼嫣弹的曲子会让我一直听到哗啦啦呢?
我还没得到答案,音乐便已结束。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人高声叫着:安可。
礼嫣站起来,转过身回个礼。
然后又坐下来,现场再度回复安静。
她清了清喉咙,调了调身旁的麦克风,开始边弹边唱: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
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
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
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
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礼嫣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时,就是唱这首,当时我整个人楞住。
现在也是。
后来她因为约定的关系,前后唱过约20首歌,但这首歌却不再唱。
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这首歌的旋律很优美,虽然带点悲伤,
但那种悲伤只像是冰淇淋上的樱桃,并不会影响冰淇淋的味道。
可是我现在却听见一种悲伤的声音。
这种声音不是来自旋律、也不是来自歌声,而是来自演唱者。
也就是说,礼嫣唱歌的神情让我听到悲伤的声音。
就像是会让我听到声音的画一样。
礼嫣唱完了,全场响起更热烈的掌声,但我忘了拍手。
我怎能为悲伤的声音拍手呢?
即使全场在礼嫣的手指离开琴键、歌声停止时,响起如雷的掌声,
我仍然可以听到悲伤的声音。
它根本不能被掌声抵销,也无法被掩盖。
礼嫣回到座位,我发觉她脸上没有泪痕,神色自若。
但我耳际还残留一些悲伤的声音。
我觉得我无法再看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她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
于是我们的目光便像同性相斥的两块磁铁,一接近便同时弹开。
尾牙宴结束了,我没抽中任何奖项,算是一种小小的悲伤。
走出饭店时,远远看见礼嫣的蓝色身影,我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吧。”礼嫣说。
‘嗯。’我点点头。
然后我四处张望,很怕小梁突然出现。
“你放心。”她说,“玉姗又拉着小梁送她回去了。”
‘李小姐真是个好人。’我笑了笑。
我们并肩走了几步,礼嫣说:“想听我的故事吗?”
‘好啊。’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宠我,长这么大,没骂过我半句。”
我没接话,只是简短嗯了一声,算是表达聆听者最基本的礼貌。
“我像是温室中的花朵,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雨和风。”
‘其实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礼嫣也微微一笑。
“我学的是音乐,虽然学得不好,却依然热爱。”
‘您太客气了。’
“后来我发觉,我的音乐少了一种……”她似乎在想适合的形容词,
“一种像是生命力的东西。”
‘嗯?’
“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使歌声依然悦耳,但总觉得少了点声音。”
‘什么声音?’
“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说,“或者说,飞过山谷的回音。”
‘喔。’
“我就像那只笼子里的鸟,但我想飞出笼子,用力拍动翅膀。”
‘嗯。’
“所以我想走入人群,试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你父亲会反对吧?’
“嗯。”她笑了笑,“不过他最后还是屈服在我的坚持之下。”
‘你父亲毕竟还是疼你。’
“可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一年。”
‘一年?’
“我只能在外生活一年。”
‘喔。’
“我刚开始是到百货公司当播音员。”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
“来宾曹礼嫣小姐,请到一楼服务台,有朋友找您。”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以前逛百货公司时,搞不好听过她的声音。
“后来到周叔叔这里上班。”
‘周叔叔?’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她微微一笑,“在公司我叫他周总,下班后
自然就改叫周叔叔了。我今晚能上台唱歌,也是周叔叔帮的忙。”
‘原来如此。’我又笑了笑。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脚步。
‘你的故事好像小说。’我也停下脚步。
“是吗?”
‘嗯。’
我们驻足良久,彼此都没有移动的意思。
“自从在外生活以后,虽然日子过得比较苦,但收获和体验都很多。”
她叹口气,“我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舍不得什么?’
“今天是一年之约到期的日子。”
我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连客套话也没出口。
“今晚我唱的歌,好听吗?”
我点个头。
“我特地唱给你听的。”她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
“那你可以再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我用力咳了几声,终于可以说声:‘好。’
“谢谢。”她说。
‘从前有个学科学的男孩,很喜欢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每天都会期待
多看她一眼。但一开始,女孩不喜欢他,没多久女孩发现是她误会
男孩,便不再讨厌他。男孩为了讨女孩欢心,会说故事给女孩听,
也会做些傻事。后来女孩要离开公司了,男孩的心里很悲伤。’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
“你以前都可以让我然后的。”
‘以前说的,是虚构的故事;现在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虚构的故事
可以一直然后下去;但真实的故事,没有然后。’
“男孩还是可以跟女孩在一起的。”礼嫣说。
‘你觉得可能吗?’我反问她。
她没回答。但其实没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你知道为什么男孩跟女孩无法在一起吗?’我又问。
“为什么?”
‘因为男孩和女孩都在现实中生活,并不是存活在小说里。’
“这个结局不好。”
‘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而是我们对故事的要求太多。’
礼嫣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沉默。
“我想再玩一次第一个字的游戏。”礼嫣打破了沉默。
‘好。’我点点头。
“今天我要走了。”
‘今。’
“不会再回来了。”
‘不。’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有。’
“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
“接我的车子来了。”
‘嗯。’
“再见。”
礼嫣说完后,打开车门,回过头,终于掉下眼泪。
黑色的轿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听见车声,只听见悲伤的声音。
我试着开口说话,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由喉间发出的嗯嗯啊啊声,我听起来,也很悲伤。
悲伤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赶也赶不走。
虽然想捂住耳朵,但又想到这是礼嫣最后的声音,手举到一半便放弃。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咬着牙,用力捂住耳朵。
过了一阵子,手缓缓放开,悲伤的声音已经变小,渐渐听不到了。
看了看四周,才发觉我和礼嫣一直站在那家咖啡馆的对面!
突然想起珂雪还在咖啡馆内等我,我立刻冲过马路。
用力推开咖啡馆的门,却没看见珂雪。
只见老板冷冷地看着我。
“她走了。”老板说。
‘啊?’
我终于可以正常发音。
“她留了个东西给你。”
老板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画。
画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
而她的右手,正拿着笔,在脸颊上画了几滴眼泪。
我完全没听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有股力道在拉扯,很痛。
试着调匀呼吸,但氧气始终不够。
凝视这张画愈久,女孩脸上的泪水便愈多,
我仿佛快要被这些泪水所淹没。
我知道这张画的名字了。
它一定就叫做悲伤。
蔡志恒(痞子蔡)
【爱人】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
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
珂雪曾对我这么说。
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
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
“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
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
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
“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
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
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
她依旧没出现。
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摇摇头。
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
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
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唸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唸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唸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
顶下了这家店,也拜讬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
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
“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
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
‘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
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
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
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
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
“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
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你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
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
‘你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
“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
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
‘你妈妈呢?’我试着问。
“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
‘我是问你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
“她走了呀。”
‘她不是有打电话给你吗?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
‘你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
‘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
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
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
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亦恕与珂雪》。
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
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
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
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
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
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
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亦恕与珂雪》拿给大东看。
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
他突然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
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
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
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
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
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
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
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
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
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
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
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
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
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
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
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
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
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
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
“进来躲雨吧。”
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
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
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
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
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
我觉得温暖而宁静。
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
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
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
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
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
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
“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
‘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
“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
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
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
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覆的撞击而弯曲。
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
“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
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
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
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
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
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
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
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
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
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
“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
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
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
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
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
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
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
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
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
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
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
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
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讬,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档。
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
“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
珂雪则会被演成好像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
总是可以给人想像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电脑,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
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
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
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
‘嗯。’
“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
‘什么?’我吓了一跳。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
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
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
礼嫣,属于你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
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
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
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
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
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
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
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像整个人快要跳起来。
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
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
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
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
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
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
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
“如果你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
“想吵架吗?”蛇女说。
“来啊。”鹰男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
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
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
‘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
“野岛对我说:就是你!”蛇女回答。
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
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
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
“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
“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
‘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
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
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
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
“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
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
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
‘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
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
“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
实在冷到不行。”
“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
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
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
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
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
我只是等着。
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
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
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
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
“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
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
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
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
也因此而有《亦恕与珂雪》的开头。
如果《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
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电脑,又开始往下写。
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
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
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
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
“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
“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
“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
“我把它叫:女人与海。”
“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
“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
“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
“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
“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
“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
“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
“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
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
“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
“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
“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
“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
“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
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
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
‘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
“捷运站对面那家呀。”
‘真的吗?’
“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
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像是开画展。”
‘然后呢?’
“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
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
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
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
不禁想起《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推开咖啡馆时,一对男女正在吧台前结帐。
“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老板问。
“嗯……”男子说:“画里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这么汹涌,几乎
要吞没她,她却无法离去。所以我觉得图名可以叫:无助的等待。”
“你觉得呢?”老板转头问女子。
“我也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涛汹涌,她仍然不肯
离去,所以图名是:坚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们的答案还算可以。”老板对男子说:“你的咖啡打八折。”
然后转头对女子说:“你的咖啡打六折。”
结完帐后,这对男女经过我身旁时,老板突然说:
“你们两个不适合的,还是趁早分手吧。”
“你说什么!”
男子很气愤,转过身想找老板理论,但女子还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馆。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走到吧台前。
“男生把女生的坚持当作无助与软弱,怎能在一起呢?”老板说。
‘给我看那幅画吧。’我伸出右手。
“结帐时才能看。”老板说。
‘好,没问题。’
我马上点了杯咖啡,然后转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墙位置。
“已订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旧没有人。
整间咖啡馆内目前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是珂雪的画,不管是素描、水彩、油画,
都随性地挂着,很像那位石雕师的石雕园风格。
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看过,不管是珂雪为我而画的、她画本里的、
还是她工作室里所摆的。
我觉得整个心里都充满了珂雪,再多一点点就要泛滥。
老板才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立刻端起来喝光。
没加糖、没加奶精,也顾不得烫。
喝完咖啡后,我扇着发烫的嘴,走到吧台前。
‘可以给我看那幅画了吧。’
我的舌头应该是烫伤了,讲话的发音和腔调都很奇怪。
老板拿出那幅画,问:“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
这是幅油画,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她的脸正朝着我,眼睛睁得好大。
她的背后是一大片海,海浪汹涌,旁边还有几颗小岩石。
不用半分钟,我就感受到这幅画了。
‘这幅画什么时候拿来的?’我问。
“上星期。”老板回答。
‘谁拿来的?’
“一个女人拿来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
‘是“她”吗?’
“不是。”
我知道应该是小莉的妈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这是“她”画的吧。’我说。
“嗯。”老板点点头。
‘那你先说。’我说,‘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他看着画,说:“有汹涌、有澎湃、有思念、有牵挂、有殷切。”
‘所以呢?’我问。
“她非常想家,眷恋着家里的一切。”他说。
‘你也很想念她吧?’
“这还用说。”老板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诉我,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还是东部的海?’
“西部的海。”他说。
‘为什么?’
“海浪这么汹涌,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边。所以是西部的海。”
‘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问。
“嗯。”他回答。
‘图画跟亲人或爱人一样,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
我笑了笑,‘这是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他说。
‘如果让你选择,你觉得画里的女子,是亲人?还是爱人?’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是亲人。”
‘那么对她的画来说,你是亲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说:
‘而我,是爱人。’
“爱人?”老板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东部的海啊,这么浓烈的感情,你没感受到吗?’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渴望。”
‘你再看看画里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跟海的颜色是一样的,
好像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说。
“是吗?”他低下头看着画,非常专心。
‘你难道不会觉得,她正在看她的爱人吗?’
他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看着画。
‘所以说……’我指着画,‘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爱人。’
“答对了!”
珂雪突然从吧台下方冒出来,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刚走进来,便远远的看到你走过来,就只好躲进吧台了。”
‘你躲了多久?’
“十分钟吧。”
‘不。’我说,‘你躲了八个月。’
“对不起。”她说。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来,咖啡馆内变得好安静。
只有从“爱人”这幅画里,隐隐传来浪涛声。
突然响起“当当”声,我和珂雪才同时醒过来。
转头一看,老板竟然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同时把目光回到画上。
过没多久,又同时抬起头接触到对方的视线。
然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这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呢。”珂雪终于又开口说话。
‘嗯。’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喜欢吗?”
‘这幅画讲的不是喜欢,而是爱。’
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涂满颜色喔。’我指着画里女子的眼睛,
‘好像还留了一点点空白,这是为什么呢?’
“我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满。”珂雪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凿空自己呢?’我问。
“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画,若不把自己凿空,怎能装进对人的
感情呢?”
‘你果然是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么久。’我笑了笑,
‘那件石雕作品,也只凿空左眼,右眼并没凿空,不是吗?’
“你也去过那里?”珂雪很惊讶。
‘嗯。’我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没想通这点,于是左眼、右眼都凿空了。”珂雪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剩下这一点点空白,阳光一照,便热情灿烂;微风一吹,
便柔情荡漾。’
“其实眼睛要留一点点空白,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说。
‘什么原因?’
“因为她的爱人还没看到这幅画,如果她的爱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
的话,那她的眼睛就可以涂满颜色了。”
‘你现在就可以涂满了。’我说。
珂雪拿出画笔,调好了颜料,准备涂满画里女子的眼睛时,我说:
‘想知道《亦恕与珂雪》最后的结局吗?’
“嗯。”珂雪点点头,放下画笔。
‘最后珂雪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没错,珂雪一定会这样问。”珂雪说。
‘亦恕会回答:因为科学追求真、艺术追求美,而我们两个都很善良,
所以结合在一起时,就会达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
“亦恕会这么说吗?”珂雪问。
‘是的,我会这么说。’我说。
珂雪拿起画笔,沾上颜料,涂满了画里女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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