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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13、开到荼蘼 14、两场婚礼和两次暗杀

十三、开到荼蘼
蔡卓文足足在乡下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上海,回来的当天即给家秀打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门拜访。
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门——以往他都是约的黄裳在外面见——所以十分郑重,不仅照常买了花篮,还特意备了四样花式点心,并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来之前本向店员打听清楚来历准备献礼的时候解说两句的,及至一进门,迎面见到百宝格下一左一右对立着两只半人高青花釉里红的宣德瓷瓶,刻绘着“竹林七贤”的图案,虽不很懂得,也猜得到价值不菲,最难的还是尊贵而不张扬——便把要说的话咽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扰之类的例话。
这时候因为比前次柯以来的时候又晚了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凉下来,因此茶桌就摆在客厅里。依凡由崔妈陪着去瞧医生,今天并没在场,陪客除了家秀、黄裳外,就只一个柯以,见到卓文,赶紧立起,脸上虽然笑着,却有几分不自然。
原来,家秀因为那天听了柯以的话,对于自己允诺蔡卓文同黄裳重新来往这件事十分不安,不愿意他们单独见面,却又不便拒绝,于是把柯以请了来,希望他能够阻止。以前柯以以导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见面的,可是现在他身份暴露,两个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而且从“贝公馆”里有惊无险地脱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谢呢未免与主义不符,不道谢又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片刻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酬。
家秀知道这里的缘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来。今天开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将预先泡好的红茶倒入一只景德镇挖金圆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银匙,匙里盛着一点蔗糖,然后将白兰地细细地淋在糖上,点燃。蓝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烧,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白兰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诧异:“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个?”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说:“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英国……”话说到这里,忽然咽住,代之以轻微的一叹。
家秀心里也是“嗒”地一下,无数往事一起堆上心头,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国的什么,是他与自己和依凡的初识呢,还是他与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于是也就不搭话,只是凝视着蓝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梦如幻,大家一时都静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柯以说:“闻到这蔗糖香,倒让我想起桂花卤来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卤的,摇桂花简直是家里的一个大节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单站在桂树下,我爬到树上去,活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把桂花摇落一地,我妈妈一点点摘捡干净,晒得半干,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用陶钵收了埋在地下,过一半个月就可以取来吃了,一开坛,那股子香味哟……”
他说着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一嗅,那样子,就仿佛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还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黄裳都不由笑起来,免不了也谈些做桂花茶的诀窍,气氛渐渐活跃,大家也都轻松起来,谈起电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话题扯着扯着,便从电影扯到了战争。黄裳说:“听说下令把对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敌人’,有这个必要吗?”
柯以答:“这还算轻的,前不久一个片子,让把战争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伦不类。都是日本人的把戏,欲盖弥彰。”他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又刚自宪兵队出来,梗直的本性便显露出来,说话再无所顾忌。
黄裳也跟着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不久还有女演员被押着到军舰上给舰队司令献花。”她不知道,这“献花”丑剧的幕后导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这样场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众地方又还好些,因为毕竟身份尊贵。可是到家里做客,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地头,高下立见了,尤其喝茶赏花这样的小节上,往往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底牌,因此一上来便做出老僧入定状,沉默少言。及至听到柯以谈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缄其口了。
家秀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猜到几分,故意打岔说:“莫谈政治,难得糊涂,来来,喝茶,喝茶。”
柯以却不放弃这个话题,接着说:“所以说娱乐界已经没有人身自由。黄裳,我正想劝你呢,不如暂时停止写作,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时局稳定,再重新执笔。”
黄裳淡淡一笑:“学梅兰芳罢演?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现情感,不管什么样的世事,哪个政府当道,人们活着,总是要谈爱情的吧?我也就只有这么几年青春,这么几年热情,等到你说的那一天,万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枪逼着我写,我也写不出来了,那时岂不遗憾?”
她说这话多少有一点赌气,因为她也发觉了,柯以这段话除了劝自己,也是冲着卓文来的,暗示他不要耽误了她。可是她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耽误,他对她从来无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会尽心去帮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给释放出来的吗,如何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贴着膏药倒骂郎中呢?
柯以觉得了黄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敏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满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交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黄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黄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黄昏里显得有些凄凉落寞。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汽车前,忽然停住,回头,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黄裳却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柯以。柯以凄惨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轻轻扬了扬,这才坐上汽车开走了。
卓文心头一时怅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说:“原来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开季节,一朵一朵细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盘旋而上,花茎上有极细的钩刺,叶子呈羽毛状,每有风来,便翩然欲飞,阵阵幽香浮泛在夜色中,仿佛呻吟地叮咛:“天晚了,花就要谢了,珍惜哦!”
黄裳轻轻说:“传说荼蘼是所有花里开得最晚的一种,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别的花也就都谢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该结束,所以又有诗说:‘开到最后是荼蘼’。”
荼蘼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花事都该结束,可是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黄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绿色有荷叶袖的大篷欧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间的丝带一起在风中微扬,衬着幽微浮动的花香,有种恍惚出尘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因风遁去,遗世飞仙。当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就自然流露出黄昏的凄惶,额外引人生怜。
卓文看着,忽然就觉得踌躇,暑去寒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开花的季节,他真的要同这花为肌肤雪为柔肠的女孩子开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许柯以说得对,他是不该耽误了她的。该告辞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学的敏感而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别人越是要反对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坚持,义无反顾。可是,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利用一个女孩的天真来争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黄昏里暗香浮动,卓文的心中,盛满了初秋的荒凉。在他永远争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这个晚上,上海滩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正是乱世,睁着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有的人是因为贪恋春风夜夜笙歌,生怕过了今夜再没有明天;有的人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扑杀;还有些人,已经睡了,而且开始做梦,可是不是梦没开始就已经梦魇,就是梦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断了……
很少梦可以做得圆满。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长江北岸酆都县郊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辈辈,半耕半渔,只是不出读书人。难得寡妇蔡婆婆的儿子蔡镯子拔了头筹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天惊地动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写进村史里的——如果这村子有人会得写村史的话。
可是这儿子自出身后,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既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捐出钱来修桥铺路,也没有带领一村老小鸡犬升天,甚至不曾给他老母妻子荣华富贵——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么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撑船种地,性情温柔,模样俊俏,除了不识字,简直就是刀尺斧量着凿做出来的一个完美人儿。这些个年来,她替他生儿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养汉羞辱门楣,二不曾摔盆砸碗败坏家风,她有什么错,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义愤填膺的,都要拿这蔡镯子——出身以后改了名叫蔡卓文——来公审。还是他发妻秀美替他求情,说叔伯大爷们,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贵体,经不住大呼小叫的,千万不要吓坏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体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会读又会写,又时髦又高贵,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变心。只是我侍奉婆婆这么些年,婆婆比娘还亲,我还养了这两个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亲生亲养,这些个骨肉亲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爷们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离了蔡家的门,除非等婆婆过了百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不然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下他们的。
村里人大为感动,至于哭了,更加交口赞这秀美贤德而卓文无良。
蔡婆婆在儿子长久远行时同媳妇两个住着,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没有一点心病,但如今儿子要拆散这个家,她却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媳妇这一边,念起她的好来,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儿啊,你就是不念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须念我生你养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带着你去要饭,是亲家母一只金镯子典卖了,才帮得我母子两个过难关。所以我们两家便结了亲,为教你记住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镯子。没想到你进城不上两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现在回来说要休妻。这妻也是随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妇,是不是连我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却是不认的。她叫了我一声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妇。你不要她,我索性认她做闺女,以后我同你的两个娃儿都不同你相干,我们娘儿四口三代人自己过日子,生死都不要你过问。”
蔡卓文被逼得无法,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再不提“离婚”二字,但也绝不肯与秀美同房,宁肯独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凭劝说哭骂,只不肯说半句话。
一夜风雨大作,他在雷声中想念黄裳想得心痛,几乎肝肠寸断。觉得如果不马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会疯掉。在那个风雨之夜,他如一个客死异乡的赶路的亡魂,在风雨中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砸开电话局的门。可是电话接通,他却又突然失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大以来,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呕吐起来。
但是他的心却平静了。他感受到了对面黄裳的存在,那么温暖地、真实地存在着。他要离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从雨中回来,卓文就病了,吃什么吐什么,恹恹地再不肯说一句话。蔡婆婆眼见儿子态度坚决,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后悔逼得他急了,自思为着媳妇得罪儿子到底不值,声口便软了,私下里同秀美商量:“这男人总是贪嘴的,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记着,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罢了,吃够了,自然也就气平。好闺女,我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当你是媳妇,我总当你是闺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为你做主,不许他撵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离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关起门来,还不是我们娘儿四口过日子。不离婚是这样,离了婚也是这样,一张纸儿罢了,有什么打紧?”
如此这般说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终究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道:“一切只凭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儿子交涉:“你要休妻,只管写休书来。你媳妇是个刚强人儿,不会硬赖着你不离,可是你要赶她出门,却是万万不可。一则她娘家人已是死绝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却走到哪里去?当年亲家母一只镯子救了你我,现在就是为了报恩,我也得认她做个闺女儿。二则你总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时丢下我同你两个娃儿,老的老小的小,谁来撑持这一家子?虽说你每月有钱寄回来,到底有些钱买不来的便宜,总得有人动手去做。你媳妇原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顶梁柱子,你现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儿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那时候就算有人飞着去给你报信,你飞着回来,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卓文虽觉为难,然而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唯有答应了。
于是蔡婆婆摆香案请了村里长翁做证,令卓文写休书与秀美,就此了结了他们的夫妻关系。秀美嚎啕大哭着磕了头,照旧扶老携幼回到家里,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谓离婚,不过是多了一张纸,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丝不变。卓文深以为荒唐,然而蛮荒之地自有蛮荒的规矩,他亦只有从俗。
又隔了两天,他便起程了。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回到上海同黄裳摊牌正式展开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伤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却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回乡离婚的举动固执激烈得可笑。那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梦中对妻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爱你,我是压根儿也没爱过你。我们两个,人人都以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妻,可是唯独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更不想过一辈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一个人,可是在他的梦中竟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她说:“你不要口口声声‘我我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样,不过是蔡家村里的两棵草,到大城市里看了几天西洋镜,喝了几杯东洋酒,就以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弃起我来了。可是你别忘了,你姓蔡,早晚还要回到这蔡家村里来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儿。桐油缸装桐油,香油缸装香油,你以为你是能改变得了的吗?”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倒惊出卓文一头冷汗来。在梦里,他是那样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至醒来,也仍然觉得心寒,觉得悲凉,会吗?他是姓蔡的,终究还是要回到蔡家村的,会是这样的吗?
电话铃忽然知趣地响起来,好像知道他这会儿刚好醒了一样,可是拾起听筒,那边却又毫无声息。卓文“喂喂”了两声之后也就不再问了,他已经猜到那是谁,只为,他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傻事,在那个山村的风雨之夜。
他就这样拿着听筒,不说话,也不放下,只愣愣地流了一脸的泪。
夜里半梦半醒时候的人是最真实的,所有的悲喜与爱恨都毫无遮拦,他畅快地流着泪,只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充实过。也许一生的渴望不过如此,就是知道电话对面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不必多说一句话,只要双方各持听筒,默默地守在电话线两端已经足够。只要,知道她在。
那以后,卓文虽然仍同黄裳来往着,却尽量避免再到“水无忧”来,两人的交往始终维持在友情的分寸上,不能进展一步,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眼看又要成为第二个柯以与黄家秀。
男女交往,到了一定的时段,如果不能有所突破,便多半要无疾而终的。对于这一点,黄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可是在黄裳,是一直顾忌着卓文已婚的身份,步步为营,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举;在卓文,则不消说,一直在犹豫着,对待自己的前程与黄裳的心思都处在摸索阶段,不能痛下决心。
转眼入秋,卓文频频往南京开会,见黄裳的次数就更少了,每每见面,也多半忧心忡忡,若有所思。黄裳知他是为时局烦恼,向来怕听这些,也不询问,只随意聊些风花雪月也就散了。
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接到卓文电话,说他自南京回来,已经三天了,可是因为受了伤,不方便出门,大概短期内不会再见面。
黄裳大惊,顾不得矜持尊重,颤声说:“那么我去看你。”
卓文不许。黄裳急得声音提高起来,已经有哭音,而且十分坚持,卓文便改了态度,说:“那么,还是我去看你吧,你在家等着,我这就来。”
他没有要黄裳久等,果然很快就到了,穿着黑风衣,遮住还吊着绷带的左臂,样子十分憔悴。
这天依凡恰好在家,就坐在客厅壁炉旁,看到卓文进来,也不站起,也不问候,只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这是卓文第一次见到依凡,听黄裳介绍说“这是家母”,不禁有些怔忡。依凡的美丽和苍白都令他惶惑,她坐在那里,端庄淑静,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尊神。
他忽然就有些嗫嚅,用好着的右手摘下帽子行了礼,叫声:“黄太太”。
黄裳在一旁更正:“我妈妈是赵小姐。”
卓文又是一愣,心中更觉敬畏。
黄裳急急问起他的伤势来,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卓文有些感动,却不愿意多谈,却反问她上海最近有些什么新闻没有,又说:“这次认识一个外国人,跟我讲起南非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一个渔家族维兹人的故事,他们成天漂流在海上,专门靠捕鲨为生,咱们中国的鱼翅就多半是从他们那儿来的。在他们的语言中,‘维兹’的意思是‘划桨的人’,他们把赖以为生的‘帆’叫做‘lay’,就是‘逃走’。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依靠帆逃脱英人俘虏,获得自由的。”
黄裳起先不明白卓文为什么专门找些没紧要的话题来说,但是渐渐也就想清楚,倒不由红了眼圈,顺着他的意思说些闲话:“那些人与鲨鱼为敌,他们的生活一定很苦。”
卓文却苦笑着说:“也未必啦。生活虽然苦些,却简单,只要捕获一头鲨,足够半年的开销呢。而且,他们不算是与鲨为敌,鲨应该说是他们的朋友才对。在维兹族人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捕鲨的人半路把船坏了,不幸落水,就快要淹死的时候,一只犁头鲨救了他,背负着他把他送到岸上,但是对他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转告维兹人,说:‘你们可以捕猎我们,但是不可以灭绝我们。’因为鲨鱼与维兹人有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以后维兹族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许捕猎幼鲨,而且,见好就收,只要可以维生,便不再赶尽杀绝。”
荼蘼花的香味从窗子里吹进来,已经半残了,叶子都垂挂下来。卓文想起黄裳说的“开到最后是荼蘼”的话,长长叹了口气,感慨说:“有时候,我真要羡慕维兹人的生活呢,那么简单合理,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有例可援。不像我们,狼狈辛劳地活在世上,不知道什么是对,不知道什么是错,不知道生之快乐,也不知死之将至,真是连草木也不如。”
黄裳看着他,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消沉彷徨,并且竟然有归隐的意思呢。他的眉头紧锁着,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里满是沉郁和厌倦,偶尔一笑,也都充满苦涩。
她低了头,再讨厌政治,再不问世事,也多半猜到些事实。终于,她问:“南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卓文吃了一惊,抬起头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想设辞支吾,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你知道李士群的事吗?就是那个警政部长李士群。”说出了口,他也才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烦着的是什么,原来这个名字一直堵在心里的,时时刻刻,如梗在喉。看到黄裳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简短地介绍:“李那个人,城府既深,手段又辣,不知道为自己留了多少条后路,一边拿着汪先生的俸禄,一边和重庆军统暗中勾结,一边又和中统有联系,又密见中共高级代表潘汉年,还给苏北新四军送过药品物资……可是白做了那么多文章,竟然谁也不买他的账,重庆戴笠下了暗杀令,日本宪兵队也想要他的命,就是南京的几个同仁也都欲除他而后快,如今到底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的奠礼我也去了,那样一个大男人,个头也不小,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身子缩成一只猴子样,可怕到极点。我看着他火化,觉得看着的简直就是我自己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便成了第二个李士群。”
黄裳脸色大变,脱口嚷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会,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说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头倒尸……谁知道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崔妈不时地在客厅里出出进进,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浇花,忙碌个不了。黄裳皱眉说:“你就不能安定会儿吗?”
崔妈咧嘴抱歉地笑着,“哎哎”地答应,可是照旧有数不清的理由只管出进。
卓文忽然想,这也许是家秀有意的安排,连同依凡坐在这里,也是一种无言的监督。这样想着,他便有些坐不住,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黄裳说的,这下也都说不出来了,不禁悲哀地想,这次不说,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说罢……
他摇摇头,终于无声地长叹,站起身来告辞,又向依凡躬身道“再会”,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没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齿清楚地也说了一句“再会”。
她沉默这么久,忽然这样子开颜一笑,竟有如春花初放般,有种逼人的艳光放射出来。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没来由地更增加了几分辛酸凄凉之意,心想这样美艳的花也终有凋零的一日,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黄裳送他下楼,两个人一起呆在电梯里,卓文的心,还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怅惘里不能自拔。忽然“当”地一声,电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头准备对黄裳道“再见”,但是“再见”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许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呢?
玄铁雕花的电梯栅栏门徐徐拉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暴喝“狗汉奸!”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飞过来。黄裳未及叫出声来,蔡卓文已经一把将她推倒,那把刀擦着他的额角飞了过去,滴下一溜血点子,蛇一样地游出来,迅速爬了满脸。
开电梯的洋仆大吃一惊,赶紧把电梯开上楼去。等在楼下的卓文的司机兼保镖如梦初醒,从车里跳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向着飞刀的方向追过去,刺杀的人早已经跑了。
蔡卓文扶起黄裳,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枪声远远地响起在远处的街道,沉闷空洞,令人心悸。可是黄裳真正的恐惧却不在枪声,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雳般的喝骂:“狗汉奸”,使她在受惊之余,更感到震荡万分。可是卓文伤成这样,却还一心记挂自己,又令她感动不已,惶乱失措之中,不由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起来:“卓文,卓文,怎么会这样?”
蔡卓文满心酸楚,却从那酸楚中迸出喜悦的花来,紧紧回抱着黄裳,一直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反而让他的心忽然定下来,这是乱世,乱世之中,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怀中的这个自己至爱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无可置疑。
这是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贵的,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交关之际,他终于见到她的真心,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拥有能够拥有的了。打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让他觉得远,觉得不真实,她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仿佛她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打线装书里走出来的,随时又会回到书里去。他常常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她这样子吧?这样的女子,是不能为凡人所真正拥有的,是只属于书本,属于传奇的。然而现在,他真实地触摸到她,感受到她,拥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栗着,哭泣着,温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着她,颤声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现在我知道了……黄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求婚?黄裳愣住,不禁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他却接着她的话头明白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为的是可以有资格向你求婚。”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织锦盒子打开来,眼泪滴落在戒面细小的钻石上。
眼泪与钻石,谁更加珍贵明亮?
黄裳的泪再次涌出来,却不再是为了担心和惊惶。原来他回家一个多月是为了这个,原来她心里想的,他都知道,却并不解释保证,而只是默默地去把一切做好,只做,不说,做了,再说,如此顾及她一片心,顾及她少女的自尊。原来如此!
两个身体重新拥抱在一起,不知怎么样才可以抱得更紧,紧得融为一体,换你心为我心。那种绝望的热情将一个少女的心灵烧炽得几乎要融化了,她揽着卓文的脖颈,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最担心的是他的不能确定,现在好了,不管明天有什么样的风雨灾难,只要她明白地知道,他爱她,他要她,这就够了。
寒星明月,天地做证,一起聆听着一个少女最真挚的爱情表白:“我愿意。哪怕我们只有一天的缘分,我愿意嫁给你,天上地下,生死与共。”
十四、两场婚礼和两次暗杀
“陈言化先生,你愿意与黄坤小姐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黄坤小姐,你愿意与陈言化先生结为夫妻,不论穷苦与贫贱,从此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吗?”
“我愿意。”
“现在交换戒指……好,我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宣布,陈言化先生与黄坤小姐,在此结为合法夫妻,阿门!”
圣弗朗西斯大教堂里,一场万人瞩目的婚礼在此举行,可是主角不是黄裳与蔡卓文,而是黄坤与陈言化。黄裳,只是伴娘。
这天的黄坤是美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有时会有一种反常的娇艳,像夕阳西下前的火烧云,可以映红整个天空。她租了照相馆的婚纱来拍照,左一张右一张,搔首弄姿,俯仰做态,并不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一颦一笑,又喊黄裳来合影,叮嘱摄影师拍得亲切些。
陈言化在一旁满意地笑着,他并不知道妻子的真实年龄,自然也不知道她曾经已婚且育有一子的历史,在他眼中,黄坤是十全十美的,年轻,浪漫,貌美如花,只不过不大像春天的花罢了。她穿着低胸的礼服,香腴的肩完全暴露在衣服外面,泛着珍珠白,并且是新鲜珠子的莹白,有一种丰润的光泽,但这也许是因为汗腻的缘故,因为尽管已是初冬,可是正午的阳光这么足,而活泼的新娘子又是这么的好动。
他看着自己的新亲戚,也感到由衷的满意,岳丈黄家风是背景强大的商家巨贾,舅哥黄乾是留洋归来的有为青年,黄裳是著名的才女编剧,黄帝虽然孱弱,但文质彬彬,气度优雅,是个古代的书生,虽然听说他并不大喜欢读书,黄钟要差一些,挤在他们中间,有点像鸡立鹤群,但也并不失礼于人。
还有宾客,也是令他满意的,有导演明星,有商人政客,也有小报记者,非富即贵,花团锦簇。那些记者们在到处抢着镜头,陈言化知道,明天那些照片会出现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那么,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好太太了。
他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黄裳。为了要不要请黄裳做伴娘的事儿黄坤犹豫了好久,既想借重她的名气,又怕她的美色抢了自己的风头,最终还是决定要请,是因为言化说了一句结论性的话:“凭她多么美丽著名,婚礼上的永恒女主角只能是新娘子。”现在他对自己的结论也很满意,因为黄裳非常懂得进退,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地陪在新娘旁边,像林妹妹初进荣国府,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愿多行一步路。虽然美得透明,却也静得虚无,站在黄坤身边时,她是尽职尽责锦上添花的最佳陪衬,离开了镜头的追逐,就立刻无声无息了,无一丝张扬,也无一分烟火气,似乎随时会因为一声叹息随风而逝。她的眼睛里,锁着那么多的心事,深得像一口古井,却也清得像无尘的井水,又时时带着丝隐秘的微笑,似乎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快乐中陶然自得。
这时候人群中爆出一阵笑声,原来该抛花球了。陈言化急忙站到新娘的身边去,黄裳却躲在了人丛中。所有的未婚女孩子站成一排,笑着,嚷着:“抛呀,这里,抛过来!”
黄坤手捧花球摆好了姿势,静了有一分钟左右,好让记者们有足够的时间拍照。然后“呀哈”一声,将花球倏地抛过头顶,向后掷去。
女孩子中间发出一阵尖叫声,接着鼓起掌来,有节奏地连声叫着:“黄裳!黄裳!黄裳!黄裳!”所有的镁光灯一齐闪亮起来,穿着伴娘礼服手捧花球的黄裳在灯光的照射下美得像个天使。
黄坤防了又防,黄裳避了又避,可是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地,在婚礼的尾声,黄裳还是做了一回绝对女主角。
黄坤并不知道,其实这时的黄裳也已经是已婚的身份了,婚礼的举行,比她还要早了半个多月。
家秀做的主婚人,依凡是证婚人,客人则只有崔妈一个。先是中式,拜天地拜依凡夫妻对拜,然后西式,也只是交换戒指而已,其余的程序一概全免,因为“互相扶持永不离弃”在战争年代其实是一句空话。他们今天在这里永结同心,也许明朝就天涯永隔了,谁能知道呢?
拜父母的时候,崔妈哭了。依凡却只是平静地笑着接受了他们的磕头,仿佛一个圣母在接受信徒的膜拜。家秀则因为自己在这场婚礼中多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心上十分不安,一再劝黄裳三思而后行。
但是黄裳已经铁了心,如果她有一天的时间,她就要同蔡卓文好好地做一天的夫妻;如果她只有一分钟,她也要将这一分钟用来献给她的爱。
她那种飞蛾扑火的果决慑住了家秀,终于也只得点头答应为她主婚。然而婚礼前夜,家秀忍不住再一次同黄裳做最后的交涉,提醒她:“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这样匆忙决定,未免欠周到。”
黄裳沉默,不甚赞同,却也不肯反驳。家秀以为她在想,便又说:“一步走错了,就是一生。”黄裳抬头,脱口而出:“孤独的贞洁,也是一生。”
家秀仿佛被重拳击中似的,猛地后退一步,要扶着桌角才没有跌倒。
她被彻底打败了,脸色惨白,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是贞洁的,也是孤独的,孤独贞洁地过了半辈子,并且还要这样孤独贞洁地过下去,也许一生就交付给这两个词:孤独,和贞洁。
她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典型,还有什么资格教训黄裳?
黄裳看着姑姑骤然失血的脸,心里有些后悔话说得太重了,可是却不肯认错。错?那么什么是对呢?如果爱他是错,那也是自己的选择。今天不错,明天就没机会了。一辈子不做错,还算什么人生?
她错得义无反顾。
“阿裳,你长大了,要怎样便怎样吧。”家秀最终说,“我和你母亲,一个结婚又离婚,一个孤独了一辈子,都没为你做出好榜样,也就没什么道理可以教你,你的路,只好自己走罢。”
但是她仍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婚礼不要张扬。恰好这也是卓文的想法,于是整个婚事的进行秘密而简单,除了至亲之外,不叫一个人知道。
婚后他们到杭州玩了三天,算是度蜜月。
选择杭州,是黄裳的意思。她说,当年许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西湖边成就的一段佳话,他们人蛇相恋,为法理所不容,天上地下,苦无立身之处,最终弄得水漫金山,风云变色,一座雷峰塔压住了千年白蛇,了结了一段孽缘。
在世人眼中,她与卓文,也是一段孽缘吧?
他们的恋爱,也同人蛇相爱差不多,不能为世人所理解。所以,今天她要来西湖祭拜白蛇,向天地表示,她待卓文的心,也正如白娘子之于许仙,生死追随,永不分离。
他们沿着当年许仙游湖的路线,也一般地买了香烛黄纸,换了新衣,“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再“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
只是《警世通言》中的许多地名今日已都不可考,只不过估摸着走个大概罢了。
等在瘦西湖租船坐定,已是夜半时分。他们双双泛舟湖上,桨声灯影依稀如梦,天上和水中各自有一个月亮,但是两个月亮都是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黄裳淘气地做一个万福,捏着嗓子问:“敢问官人,高姓尊讳?宅上何处?”
卓文笑答:“在下姓许名仙,排行第一,家住……”一时想不出许仙住在何处,顺口胡诌,“家住花果山水帘洞,人称‘齐天大圣’是也。”
黄裳大笑:“错了!错了!”
卓文道:“没错,我若不是孙悟空,如何偷得天仙下界?”
黄裳依偎着他,满眼都是笑:“孙悟空偷的可不是天仙……卓文,我真想让全天下人知道我的快乐,可是……”她明知道他们的婚礼不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但仍是孩子气地忍不住要问:“如果有人问起你结婚的感受,你会怎么说呢?”
卓文说:“喔,那要看是谁来问了。”
黄裳惊讶:“这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了——如果是你问我呢,我自然回答说甜蜜无比;如果是别人问,我就会告诉他,苦不堪言。”
黄裳佯怒:“你这样虚伪!”
卓文笑:“这不是虚伪,是自卫——那,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那当然是为了自我安慰;可是我问你,那吃到了葡萄也说葡萄酸的人呢,却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他的确吃到了酸葡萄吧。”黄裳继续淘着气。
卓文笑起来:“不是的,是他害怕别人嫉妒,有意要安慰别人的。所以,这葡萄只能是酸的,永远是酸的了。”
两个人一齐扬声大笑起来,笑声惊碎了水中的月亮,圆了又散,散了又圆。
船渐渐开至雷峰塔的旧址,黄裳轻轻诵起当年法海建塔镇妖的偈语:“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雷峰塔镇妖千年,如今也终于倒了,白蛇应已出世,却不知涅槃重生之后,可否已修成人形,重结良缘?隔岸有人远远地唱着:“顿然间鸳鸯折颈,奴薄命孤鸾照镜。好教我心头暗哽,怎知他西湖多薄幸……心肠铁做成,怎不教人泪雨零。奔投无处形怜影,细想前情气怎平?凄清,竟不念山海盟;伤情,更说甚共和鸣。”正是雷峰塔《断桥》一段。
歌声踏了水波漾漾地传来,格外有种荡气回肠之感。黄裳细细地听罢,叹道:“所有写白娘子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警世通言》,最恨的也是《警世通言》,为的是‘通言’里的白蛇最亲切,可是许仙却最无情。记得小时候,每次读到法海用金钵收了白蛇那一段,看到白娘子现了原形,化做一条三尺长白蛇,却仍然昂头不住地向许仙望着,我就想大哭一场。可恨那许仙,不但不感到惭愧怜惜,还要亲自化缘搬砖,砌成七层宝塔来镇住她——天下怎么竟有这么无情的男子!阿弥陀佛,总算现在雷峰塔倒掉了。”
卓文笑着说:“你只记得白蛇待许仙的好,却不记得她的狠,且不说她偷东西连累他坐牢,就说她要挟他的话罢——‘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太狠了些。就算男子负心,却也罪不至此,何苦这样相逼?”
黄裳沉吟:“说起这个,倒和佛经八部里的阿修罗有一比——佛经上说,阿修罗性子刚烈执拗,能力很大,然而喜怒无常,与他接触,若让他喜欢便罢了,若是令他不悦,便必遭他报复,蒙受灾难。”
卓文笑:“性子刚烈执拗,喜怒无常……这倒是有些像你。我若得罪了你,你会怎么样呢?”
黄裳也笑,故意说:“那当然是要水漫金山,血洗全城啦!”然而隔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说,“你如果然负心,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远远地离开你。可是我会以一生一世的眼泪来惩罚你,教你不安……或者,只是惩罚我自己罢了。”
卓文收敛了笑容,握住黄裳的手,诚恳地说:“阿裳,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教你为我流一滴眼泪。你不必问我结婚的感受。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黄裳心中激荡,紧紧地拥抱着丈夫,喃喃说:“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问她:“你现在能不能分清哪只手指是你的,哪一只是我的?”
黄裳低头沉吟。卓文微笑着,可是眼里全是泪,他说:“阿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他又抽出手来,将他们的手心互抵,“最近,是可以贴心。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那真挚的誓言,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令黄裳激动万分。有两个月亮为她做证,不管将来自己会为了所爱承担多少痛苦灾难,经历多少犹疑折磨,但是只要他们有过今夜,有过这一刻的肝胆相照,日后便是千锤百炼,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也是心甘情愿,绝不言悔。
回到上海后,黄裳仍然住在姑姑家,也仍然做姑娘打扮。蔡卓文自暗杀事件后,便注意深居简出,行踪隐秘,并且千叮万嘱不要黄裳去他的住处。而“水无忧”,因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他也很少登门。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只能租国际饭店的房间相会。卓文又隔三差五地要往南京开会,同黄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有限欢愉,无限辛酸。
但是因为难得,格外可贵。每一次都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不相见的日子里,黄裳便靠回忆那短暂的相会来度日,把她的相思之树种得更深,培得更茂。黄坤盛情地邀请她做自己的伴娘时,她因为苦于找不出推辞的理由,也只有答应了。如今看着场面隆重的婚礼,她心里想着的,却只是自己的婚礼。
她并不感到相形见绌,相反,比起黄坤喧嚣热闹的华丽缘,她更觉得自己沉默的爱情神圣而伟大,有一种悲剧的美,是生命之乐的又一个重低音。
她躲在自己那隐秘的快乐之中,忍不住又微笑了。
戒指交换仪式后是盛大的家宴,宴后并有舞会,就在黄家花园里举行。
第一支舞按例是由黄坤和陈言化领跳,然后其余的人纷纷下场,男女青年们借着这个机会彼此认识,年龄相当,又多半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
黄裳坐在太阳伞底下,喝着加了冰块的冻柠汁,在人群里找她的弟弟。黄帝正在和一个女孩子跳舞,那女孩秀丽得出奇,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温柔婉媚,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在上海特有的弄堂房子里长大的女孩子,家境也许贫肃,但必定环境清白,教导谨慎,是养在白石子琉璃盏里的一盆水仙花儿。黄裳记得刚才在婚礼上,黄帝一直地向她身上洒红绿纸屑的,那专注爱慕的神情,同他以往的散淡厌倦大不相同,这女孩在他心目中必然占有不轻的分量,或者,就是他嘴里常常提及的那个护士小姐韩可弟吧?
正自猜测着,黄乾和黄钟兄妹双双走了过来,招呼着:“裳妹妹,为什么不下去跳舞呢?”
黄裳笑答:“跳舞哪有看舞的乐趣多呢?”
黄乾替黄钟拉开椅子,自己就随便地倚在桌边,随手取了一枚葡萄,边吃边说:“难怪裳妹妹会成为大编剧,为人处事果然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观舞,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专注。
黄裳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他看的也是黄帝和韩可弟,心里不由一动。
黄钟也注意到了,问:“哥,你觉得韩小姐漂亮吗?”
“漂亮?当然!”黄乾打了个唿哨,“这是个当代中国已经绝迹了的小家碧玉,可是又没有一点小家子气,难得的极品呢!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大家议论起来,说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说来说去,都觉得中国的姑娘比外国的好。可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我们心里的中国姑娘,和现实里的中国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看到这韩小姐,我倒又想起当时我们的那些议论来了,原来理想中人真是有的,只是难得一遇罢了。”
“现在给你遇到了,可惜别人已经捷足先登。”黄坤酸溜溜地说,“小帝几乎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呢。”
“是吗?”黄乾含着笑,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在韩可弟身上流连着,毫不掩饰他的好感。他吃完了葡萄,就势在桌布上蹭了蹭手,便一路踩着舞点子自顾自旋了几个圈儿,恰好旋到黄帝身边停下,一弯腰做个请的姿势,笑着说:“小帝,这支舞让给我好不好?”
黄帝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又碍着黄乾是哥哥,不好计较,向可弟点了点头,便将她的手交到了黄乾手上。
黄乾笑道:“荣幸之至。”就势搂着可弟猛转了几个圈子,话音没停,人已经远了。
黄帝踽踽地走到姐姐这边来,黄钟立刻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又紧着问:“累了吧?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黄帝看了黄裳的冻柠汁一眼,随口说:“就是它吧。”
黄钟皱了眉,仿佛在思索一个天大的问题:“柠檬水?人家都称这做‘初恋的滋味’呢。可是,这是冻的,喝太冻的对你身体不好,不过,天这么热,也难怪你想喝冷的……也罢,我叫他们少放几块冰好了。”问题得到解决,她“啪”地一拍手,转身跑远了。
黄裳摇头,对这个过分温柔的小堂姐充满了同情。黄钟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一杯放了过量糖和奶昔却独独忘了放咖啡粉的咖啡,令人乏味不已。然而,她有什么错呢?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黄帝多于黄帝爱她。黄裳委婉地劝弟弟:“黄钟也是你姐姐呢,别老把人当下人使唤。”
黄帝似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抬头问:“妈妈怎么样?”语气里带着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
黄裳不以为然:“你既然关心妈妈,为什么不去看她?”
黄帝无限烦恼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仿佛谁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务是向新郎新娘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他喜欢这鲜艳飘扬、略带一点怅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从他的指尖倾泻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间。他有意地侧一侧身,让那纸屑也落到可弟的头上,仿佛洒给谁谁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这种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礼服洒纸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样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来。可是这会儿属于他的戏份已经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怅,不由要借着思念母亲的因由把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出来。
黄裳只觉越来越受不了这个弟弟,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演戏,而且是京腔戏,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承继了黄二爷的遗传。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走过来,向她弯腰做出请的姿势来:“黄小姐,新郎新娘已经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应该共舞一曲呢?”不等黄裳拒绝,已经一连串地自报家门,“我姓徐,是新郎陈老师的学生,我父亲是银行家……”
这时候黄钟也举着饮料回来了,边走边笑着:“小帝快接着,冰死我了……”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枪响,人群中忽然窜出几条大汉来,对着黄家风直扑过去,其中一个和黄钟撞了个满怀,随手一推,将她推翻在地,仍然跨过她向黄家风奔去。
女客们尖叫起来,男客慌着找地方避难,黄钟吓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黄帝和那个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着抖成一团。保安持着枪冲进来,一边开枪一边喊:“趴下,没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乱着,闻言立刻卧倒,那没反应过来仍然乱跑乱撞的,少不得绊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着摔倒了。刚才还是欢歌笑语的繁华地,转眼便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刺杀的人占了先机,已经抓住了黄家风,可是保安也已经跑上来,团团围住。
眼看是跑不脱了,那开头一枪的人将枪口对准了黄家风的头,向保安喊话:“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我们已经有可靠证据,上次毛巾厂的事件,幕后策划人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狗汉奸,害死了我们工人弟兄几十条人命。今天我们几个拼着死,也一定要他为我们的兄弟抵命。你们不让开,是想给这个狗汉奸殉葬吗?”边说边逼着黄家风向后退去。
黄裳这时候仍然端坐在太阳伞下,既没卧倒,也没跑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或者,就是不久的将来即会发生。抗日分子对保安们喊的话,就好像是对着她说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来,手里仍然端着一杯冻柠汁,缓缓走向黄家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她并不关心这个曾经苛待为难过她母亲的大伯,也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她只是笔直地向弹火的中心走过去,仿佛迎着蔡卓文走过去。
矮着半截的人群中间,黄乾护着韩可弟就蹲在黄家风身后不足两米处。看到黄裳走过来,他低低地向可弟耳边说了声:“别怕,别出声。”自己则趁着人们不备悄悄向黄家风掩近。
领头的抗日分子喝命:“站住,别过来,干什么?”
黄裳恍若不闻,仍然微笑着走近,轻松地说:“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领头人不耐烦地用手枪拨开杯子:“走开,搞什么名堂?”
一语未了,黄裳整杯水已经泼洒在他脸上,而黄乾大喝一声扑上来将家风护在身下,顿时枪声大作,两派人对着射击起来,领头人见良机已失,喊一声“快撤”边开枪边向后退,保安冲上前将黄家父子围在中央,对着他们撤退的方向一通乱枪扫射。
险情解除了,女客们重新站起来,一边忙着整理花容,一边用手拍着胸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鸟依人;先生们这时候个个成了勇士,趁机将他们久已心仪的女子搂在怀中表现绅士风度,口里安慰着:“别怕,我在这里。”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发着抖,似乎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黄钟一头汗一头泪一头泥,却只顾紧着问黄帝:“你没事吧?吓坏没有?摔到哪里了?”黄帝却乱着在人群中找韩可弟,找了半晌,发现原来她正帮着黄乾给黄家风包扎伤口。
黄家风胸上中了一枪,伤得不轻,却仍用最后一分力气,望着黄裳,重重点头:“多谢你!”
黄裳戏剧化地替黄家风解了围,自己却像一个没有入戏的看客,心上一阵阵地茫然。保安和抗日分子双方都有人受伤,其中两个抗日分子,一人伤了左腿,一人伤了右腿,不能及时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黄家风吩咐先押到柴房,派专人24小时看守,不得放松。
黄裳目送着那两人被抬走,心知他们要被审讯了,黄公馆的刑罚未必比“贝公馆”轻,如果这回死了人,那么她就是刽子手,至少也是帮凶。她竟帮了她一向厌恶的大伯一回,为什么?
在刚才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他,潜意识中只觉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黄家风,他日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来蔡卓文同黄家风其实是一样的人么?尽管不关心政治,但她毕竟是个中国人,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痛恨日本人,也因此从来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汉奸,可是为什么当人们骂黄家风汉奸时,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至于舍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北京黄家祠堂里母亲痛斥黄家风的一幕来,“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当时她对母亲的勇敢正直是多么钦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舍身相救那个母亲口中“没廉耻没原则”的“日本狗”、“败家子儿”!她和她的母亲,一个爱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战士,另一个却嫁给亲日政府的高级官员,同样是为了爱情,可是她的爱,却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领头的抗日分子刚才的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们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给这个汉奸狗卖命,当狗的狗?”
狗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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