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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十五、梦魇 十六、营救与逃亡

十五、梦魇
黄裳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犹疑恐惧过,即使当年父亲将她关在“鬼屋”里,即使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卓文,她也不曾这样彷徨无依。
她向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后悔的,可是这一次,她茫然了,黄坤婚礼上的一幕就像过电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复上映,让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汉奸黄家风,却害了两个抗日分子罹祸,自己闯祸了!同时更令她从心底里发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视卓文的身份,而正视的结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与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杀外,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这件事。
记得有一次卓文闲谈时提起自己曾经作为汪精卫的代言人去日本参加盛典,黄裳便磨着他讲些扶桑见闻来听听,然而卓文似颇不愿意提及那边的人事,偶尔说几句,也多半是些花边笑话,诸如:“《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喜欢骂人是‘鸟人’,日本有个外务省顾问就真正是个鸟人。”黄裳不解。卓文道:“那顾问的名字叫做‘白鸟敏夫’,‘夫’为‘人’,白鸟敏夫可就是个鸟人?”说得黄裳哈哈大笑。
卓文对日本人并没什么好感,可是对汪精卫十分敬重,提到他总是尊称为“汪先生”。这是黄裳最不爱听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极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现在,现在黄裳不能再无视这些小节,或者说,是大节上的问题了。
离开黄家,她没有回“水无忧”,而是径直去了柯以处。一见面,即开门见山地问:“柯老师,你说,卓文是汉奸吗?”
柯以没有忽略黄裳对蔡卓文的称呼的改变,他注意到这个子侄辈的才女的困惑与矛盾,知道是深谈一次的时候了。这是一个争取她的良机,他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是不是汉奸,要看他自己的作为。他是汪政府的官员,而汪精卫是亲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汉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中国人的公敌。除非,他肯弃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狱那样?”黄裳热切地打断了柯以的话,她脸上带着那么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于哀求,似乎只要柯以点一下头,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国人身份,否则,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起来,他知道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影响黄裳的一生。他看着她,更加小心地措着辞:“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谢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为了同意抗日,而是为了讨好你姑姑,为了你。这同大原则是两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谈过,他是个苦出身,农民的孩子,以前拿锄头,现在拿笔,就是没有拿过枪,他甚至连开枪也不会,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没有亲手杀过人,不等于没有做过坏事。”柯以试着浅显地向黄裳解释政治的微妙,和关于“文化汉奸”的概念。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庸医,治死过许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后,被下到十七层地狱去。他绝望地哭着,以为这是最重的刑罚了,可是却听到他底下还有更大的哭声。他奇怪了,问:‘下面还有人吗?’有人回答说:‘有,我是个私塾老师,可是没多少学问,阎王说我误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层地狱里。’庸医恍然大悟,原来误人子弟比庸医杀人还更可恶呢。”
黄裳低了头,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说蔡卓文虽然没有开枪杀人,可是他统治文化宣传,掌握喉舌,愚弄民众,其罪远比杀人更甚。可是身为妻子,她总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农子之身跃过龙门,终于挣得功名,却偏偏赶上乱世,于是随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听差办事罢了,他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柯以见黄裳不说话,知道她被触动了,进一步分析说:“蔡卓文出身贫苦,无所依傍,却能做到今天这样显赫的位置,是因为他才华出众。可是他有这样好的才华,却不用来报效国家,而是投机取巧,助纣为虐,这就不明智。他这么聪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汉奸政府这一实质含义,可是仍然投效麾下,为虎作伥。这样一个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顾民族大节的人,怎么能令人赞同呢——再标准的绅士礼仪也掩盖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货的小商贩,也活得比他有原则、有尊严。”
黄裳大为逆耳。就是这个让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过你的命呢。柯以总是喜欢劝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谈资本的,就像他劝自己搁笔停到抗战胜利以后再编剧一样,那么这段日子里,叫她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给她母亲治病呢?他自己是共产党,便想发展人人都做共产党,但这世上任凭战乱频仍,派系林立,总要有平常人,要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总不能要求人人都起来拿刀拿枪地去抗日,去革命。她并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汉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就罢了。
可是,怎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却又不知道了。无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无用的人,他是个官儿,可这也由不了他,他总之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坏事就行了。他还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国人。救好人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连累的那两个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拿过手袋说要告辞。
柯以见她谈着谈着忽然说走,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黄裳,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来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黄裳截口打断,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请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时震惊过剧,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黄裳,忽然化做一条妖娆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贞,明知死路而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她的眼中,带着那样一种破碎的希望,一种绝望的热情,一种无奈的执著,与痛苦的坚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复了娇俏婉媚的黄裳,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平静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怕。我答应过他,为了他,就是压在雷峰塔下我也愿意。如果真要受罚,我愿意陪他下地狱。”
为了方便同黄裳见面,蔡卓文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房子。这天,黄裳因为急于见到卓文,等不及电话通知,直接拿钥匙进了屋子,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单身女人住在酒店里未免太过引人瞩目,但是上海大酒店里的侍应生都是训练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说话声音再大也听不见,玩笑再过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记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黄裳房里出出进进,打扫卫生或是送餐送饮,脸上向来除了习惯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种表情。黄裳这才放下心来,相信了卓文关于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释:舒适、方便、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门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世上的战乱、烦恼、贫穷、劳苦、奔波、倾轧……一切不快乐不高贵的事情到酒店门前就停止了,进得到门里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墙面、花团锦簇的长毛地毯、时令鲜花、红酒与香槟、美女和财富、以及各种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务。难怪有很多异乡人喜欢长年住在酒店里乐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尽,转眼变成乞丐,那已经是酒店门外的事。酒店门里的人照旧是看不到的。因为音乐声淹没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灯下再苍白的脸也是妩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着光,而男人的风度派头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黄裳终于接到家秀电话,说卓文打电话到“水无忧居”,听说黄裳已经住进酒店了,他答应会尽快过来,让她不要走开。
心里有了盼望,反比前两天完全没有消息更来得急切。黄裳心烦意乱,倚在床上看了会儿《红楼梦》,看到大观园一干人划船取乐,黛玉评价“留得残荷听雨声”一节,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发心浮气躁,神思不宁,只得合了书坐到窗前拉开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卓文。
夕阳西下,有如一颗巨大溜圆的血滴子,鲜红欲滴,隐隐泛着腥气。风中传来温甜的香味儿,是隔壁楼下面包房新出炉了一批奶油面包,守在外卖窗口的销售小姐丰腴和气,也像一只发酵恰宜的新鲜面包,笑容里有一种温软的味道。树荫下,歇着几辆人力车,车夫打横躺在车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剔着牙,一边对经过的人品头论足,眼角里带着国际饭店的玻璃转门,随时准备抢生意。门口穿银钮扣蓝穗子制服的男侍们都高大俊美,“哈罗哈罗”地来回跑着给有汽车的客人拉车门,鞠躬的角度从楼上看下去,刚好是一个标准的问号,脚上的一双黑皮鞋便是问号下面那圆头圆脑的一点。车门打开来,走下一双比问号的句点更黑更亮的皮鞋来,上面配着黑色的西服裤子,黑色的长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领带,越发衬得面如古玉、鬓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却是哪个?
黄裳大喜,一颗心没来由地“咚咚咚”狂跳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声张,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妆镜前检查脂粉是否太浓,头发有没有毛。
接着门锁“喀嚓”一响,卓文已经进来了。黄裳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要急着同他说的,及待相见,却忽然一言也无,只是饥渴地望着他,似乎许久不见,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样子,如今要细细把他看清似的。
接着,两人便忍不住紧紧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在卓文的怀中,黄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流泪的冲动,有一种疼从心底最深处透射出来,仿佛她拥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寻找回来。
神话故事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本来有两张脸四只胳膊四条腿,因为人的势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两半。于是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他!可是他们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乱世!乱世中,哪里是他们应在的位置?
黄裳颤栗着,从卓文的大衣底下发出声音来:“卓文,我做了错事了。”
卓文抚着黄裳的秀发,轻轻说:“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黄裳愕然地抬起头来,泪水流了一脸:“不是的,这回我真的错了,我害了那两个人,他们会死的,我大伯不会放过他们的。卓文,你帮帮我,你要救他们,不然,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黄裳急于见他竟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扶着黄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她救了黄家风,却又后悔,要反回来救抗日分子。尽管黄裳并没有说明这样出尔反尔的理由,但是他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爱与热烈,也明白了她的痛与苦闷。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才从容地点燃一支烟,沉吟说:“你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总是好人罢?”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要杀你大伯,你还说他们是好人?”
“因为我知道我大伯是坏人,他们要杀我大伯,那他们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听他们说,是为了毛巾厂的兄弟报仇。他们既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正义而战,自然更应该是英雄。可是……”黄裳低下头去,“我却害了他们。”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卓文,我害了好人,我岂不是坏人?”
卓文叹息:“阿裳,这不是演电影,好人坏人可以分得那么清楚。”他留意到梳妆台上倒扣着的线装大字本《红楼梦》,那和现在的乱世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
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黄裳做得出吧?黄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次日是个阴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黄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黄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黄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黄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黄钟黄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黄裳先向黄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黄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黄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黄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黄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黄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黄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黄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阴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黄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黄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黄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黄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黄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黄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黄裳大惊,抱住哭道:“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着:“刚才我去黄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
“不!”黄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黄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有人摇着她的肩叫:“阿裳,醒醒,醒醒,梦见什么了?”
黄裳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卓文弯腰站在床前,发梢向下滴着水。她心里恍惚地很,知道刚才的“醒来”其实还是梦,不过是一个梦醒在另一个梦中罢了。只是现在,现在自己是醒着的吗?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
卓文用手试试她的额头,轻呼:“你发烧了。是不是着了凉?天这么冷,睡觉怎么被子也不盖?”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冰凉的,那么,这不是梦了?黄裳拨开他的手,仍然恍惚地问:“你是真的吧?”
卓文在床边坐下来:“我当然是真的……阿裳,那两个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经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胡强,是毛巾厂的工人领袖,另一个叫裴毅,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上头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
黄裳这次彻底醒了,赶紧爬起,问:“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救他们?”
“救他们?”
“当然了。祸是我惹出来的,我当然得补过,我一定要救他们。你也说了,那里面还有一个是大学生,他只是个学生……”
“可他们也是抗日要犯,他们搞暗杀!”卓文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真是暗杀也罢了,还可以推诿是私人恩怨,偏偏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行抗日演说,现场上百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的。你要我怎么救他们?”
“你是官呀!你比黄家风职位高,你要救人,总有办法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我想得太伟大了。别说把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是上头叫我把外面的人抓进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里,才经了一两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这些人这些事打交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他们的暗杀对象啊,你现在倒要我去救他们。怎么救?”
“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黄家风要人。人是我抓起来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给。”
“你怎么这么天真!”卓文又气又怜,“政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要,黄家风就会给你吗?如果他不给,难道你拿着枪强抢不成?那样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标,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可是你也救过柯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点社会地位,而且那次他们毕竟没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还说得上话。可是已经让日本人不满了,这次的两个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杀,风声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会到黄家提人的,我要救他们,非拿我的命去换不可。”他逼到黄裳面前来,“如果我救了他们却牺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这样,你还要不要我救他们?”
“牺牲你?怎么会?”黄裳惊惶起来,她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卓文一身一脸的血,好可怕的梦。她惶惑了,“卓文,不要让我选择,我不懂,我不明白的。”
她绝望地说着我不懂,是因为她已经懂得了,她口里所谓的“英雄”,正是卓文要抓的“要犯”。杀坏人的人是好人,那么抓好人的人呢?卓文,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呀?!
屋里一层层地暗下来,充满着雪茄烟的味道。两人呆在黑影里,心中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都是久久地不说话。窗外有风经过,吹得通风孔一阵呜呜怪叫,仿佛地底冤魂的哭泣。那风中的魂,有多少是死在蔡卓文手下的呢?
黄裳打了一个寒颤。又到冬天了,初识卓文时,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可那是一个晴天,没有风,只有霓虹和音乐。他们才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吗?可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倚着窗,久久地立着,高大的身材,在屋里也穿着长大的黑氅,不语不动时,整个人就是一尊古铜雕像,黄裳甚至感觉得到雕像上微冷而斑驳的铜锈。她想起小时候,北京老宅里的铜香炉,里面长年闪着星星点点的香火,可是没有暖意。大冬天里她从屋子外面跑进来的时候,看着那星火光,却总是要上当,忍不住地将手偎在炉上取暖,冷得打颤,却又湿湿地粘人,拿开手时,有种依恋不舍的意味,仿佛皮肤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铜炉表面——他现在就是那香炉了吧?而她这一次,可以向那星香火寻求温暖吗?
她这样恍惚地想着,他却忽然回过头来,仍将身子靠在窗框上,微俯着头,苦涩地沉声说:“黄裳,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要载入历史的。不同的是,你是属于文学那一页的,我却归入政治。你是被高高悬起的一盏长明灯,我却是被钉死在冰冷的十字架。”
他的话,有如谶语,让黄裳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
十六、营救与逃亡
黄家风这一向喜事连连,财气两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吃了个暗亏,虽然好险保全性命,却是吓破了胆子,躲在家里许久不敢出门。有客来访,也多半以身体欠安为名,闭门不见。
整个黄府花园戒备森严,草木皆兵,除了24小时有保安队巡逻之外,又新请了几位枪法好又会功夫的保镖守在大书房门口,等闲不放人进出。
这可苦了黄帝,以前同可弟每天朝夕相处还觉得不够的,如今骤然减少了见面的次数,更谈不到单独相对,心下十分寂寞。虽有黄钟跑前跑后地逗他开心,他却只是郁郁不得志,不久便称病躺倒了。
然而他那些伤春悲秋的毛病儿是从年头数到年尾的,寻常家中无事时,或还有人嘘寒问暖,如今忙碌一家之主还忙不完,谁还有闲心去问顾他呢?到了后来,就连黄钟也不耐烦起来,不再把他的发烧咳嗽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报上去,却有事没事地自个儿坐在窗前想心事。
原来,自黄坤结婚后,黄钟的亲事也就被提到日程上来,若不是家风遇刺,只怕嫁妆都要备办起来了。黄钟因此十分苦恼,颇希望黄帝能有片言安慰。
无奈黄帝自小是只知道取不知道给的,完全想不到除他之外,别人也可以有痛苦,也是需要关心和体贴的。他的长睫毛下的黑沉沉的大眼睛,深邃沉郁,总好像掩抑着掩抑不住的热情,仿佛随时可以燃烧似的。可是实际上他是一个无情的人,是锁在冰块里的火种,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黄钟再温情,也不能不有几分心灰。
最得意的人倒要算黄乾。
他自从在黄坤的婚宴上见了韩可弟,就暗暗留了心,这段日子,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回到家来,名义上是探父亲的病,实则却是为了找机会同可弟聊天。
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多的是作风勇敢的留洋才女,和拿腔作势的大家闺秀,像可弟这样既清纯可爱又坚强独立的女子,却是生平罕见。她穿着白色紧领收腰的毛线衫,宽幅的杭棉布百折裙子,袖边裙角都镶着一圈蓝地压金线的“灯果边”,走在花丛中时,风起裙飞,整个人飘然若举,就像白云出岫;而当她坐下来,便是供在佛龛上的一盆水仙花,幽香淡远,清丽逼人。
虽然黄钟几次暗示可弟对黄帝已经心有所属,但黄乾相信,那是因为她识人有限日久生情的缘故,以自己的条件,只要同可弟多多接触,不怕不令她改变初衷,芳心另许。
这一日,他又趁家风午睡到外书房找可弟聊天,向她大谈海外的种种奇闻怪事、风土人情,问她有没有心思要到国外去走一回。可弟含笑说:“你是大家里的少爷,可以到处去留学,我可哪里有什么机会出去的?”
黄乾眼睛亮亮的,只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想不到该怎样出口,因见可弟面前放着书,便问:“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看你正读书,读到什么故事这么专心?”
可弟微笑:“是《旧约全书》,雅各娶妻的故事。”
黄乾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么?那一定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好么?”
可弟略迟疑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讲述起来:“是圣经二十九章:雅各到他舅舅拉班家去,看到表妹拉结十分貌美,便爱上了她,对舅舅说:‘如果你把拉结嫁给我,我愿意给你干七年的活儿。’拉班答应了。过了七年,雅各却发现,自己娶的不是拉结,而是拉结的姐姐利亚。”
“这倒的确很有意思……只是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雅各在新婚夜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所以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新娘子是谁。”
黄乾笑起来:“这新郎也真是够糊涂的。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
“他当然不肯,便去找舅舅理论。拉班说:是这样的,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不可以结婚的。不如这样吧,你再给我干七年的活儿,我便把拉结也嫁给你。”
“这雅各倒是享了齐人之福。”
“还不止呢,后来利亚和拉结两个人为了争宠,又先后把自己的婢女献给了雅各。”
“有这种事?”黄乾忍不住大笑起来。里面黄家风似被惊动了,咳了两声,可弟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黄乾压低了嗓子,小声说:“我不懂得《圣经》,不过也听过几次布道,记得有两句话意思挺好,大意是:寡言少语的有知识;性情温良的有聪明。那说的就是你了。”
可弟微笑:“我哪里有那么好。”
黄乾凑前一步,鼓足勇气说:“你就有那么好,比我说得还好。可弟,我可没有雅各那么花心,只要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愿意白干十四年的活儿了。”
可弟吃了惊,抬起头说:“大少爷不要开玩笑。”
黄乾涨红着脸,紧紧握了可弟的手说:“我怎么是开玩笑呢?我虽然爱玩,可是也从来不拿这种事来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娶你,等我们结了婚,就一块到国外去,那时候我们双宿双飞,游遍四海,你说可有多浪漫?”
可弟心里乱糟糟的,挣开手说:“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都长在上海,没什么见识,也不指望走多远的路,看多大的世面,求大少爷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黄乾道:“你喜欢留在上海,那也容易……”
话未说完,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却是家风醒了,唤可弟送药。可弟忙倒了杯水进去,黄乾讪讪地,停了停,也只得跟进去了。
家风吃了药,就便在可弟手上喝了口水,却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地笑。
可弟脸红红地,低声问:“黄先生觉得怎么样?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自始至终不肯看黄乾一眼。
黄乾却是一双眼睛追着她滴溜溜转,直到人影不见了还望着门口出神。
家风心里明白,表面上却只作不知,淡淡地问些黄乾关于港口货运上的公事,又叮嘱他最近出入小心,免生是非。
黄乾心不在焉地谈了几句,忽然话题一转问道:“爸,你觉得可弟怎么样?”
“好护士,很会照顾人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
黄家风却已经累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就早点回去吧,这段日子抗日分子嚣张得很,前日抓了他们两个人,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保不定哪天就会来营救,没什么事,你还是少回来的好,免得有什么意外,被他们抓去当人质。”
黄乾无奈,只得站起告辞。经过外间时,看到可弟在给针头消毒,刚才的羞窘惊惶已经平定了,见他出来,淡淡微笑说:“大少爷走好。”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黄乾暗暗佩服她的从容淡定,她越拒绝,于他就越是吸引,娶她为妻的心也更切。
他还想再进一步争取,然而可弟已经走过来替他打开了房门,再次客气地却是坚决地轻轻催促:“大少爷走好。”
门开处,管家匆匆走进,报:“黄裳小姐和一位姓蔡的先生来了,不知老爷见不见?”
黄家风本不愿见客,可是黄裳偕蔡卓文来拜,他却欠着双重人情,不能回避,只得一叠声喊快请快请,自己由黄乾和可弟一边一个扶着坐起,倚在靠枕上向黄裳作揖:“阿裳,这次真要多谢你。”又含笑向卓文问好,道:“什么风把蔡先生吹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
黄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可弟问一声好,矮身向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卓文也坐了,略问了几句病情,便明白地说:“这次黄先生遇刺的事汪主席也听说了,很表同情。最近抗日分子行动很猖狂,暗杀事件一起接着一起,不瞒您说,小弟前不久也经受了一次,可是人少力孤,让刺客给跑了。这次听说黄先生抓住了两个要犯,其中一个还和上次毛巾厂的事有关,上头的意思,是向黄兄讨了来,容小弟带回去审问,希望可以破获最近一连串的刺杀案,找出他们的幕后组织来,剪除我辈的心头大患。”
黄家风闻言一愣,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心底里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蔡卓文的话太出乎意料,让他一时间倒不好驳回,正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拖延几天,黄裳在一旁开口了:“卓文这次也是奉命办事,还望大伯成全。”
侄女同这蔡卓文的关系竟这样亲近,可以直呼其名,这倒是黄家风没有想到的。他原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几句关于黄裳的闲话,但是他们这样地神色亲昵不避人,却令他意外。但是黄裳既然已经开口了,加上蔡卓文的势力,已经让他势必不能推辞。毕竟,他欠了黄裳老大的人情,夸张点说,连他的这条命都是黄裳给救回来的,伤没好就翻脸不认人,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得罪蔡卓文也是不智之举,黄家风吃虱子留后腿的人,焉能不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立刻换了笑容满面春风地道:“蔡先生有命,无有不从。既然就样,就叫我的保安队把他们押出来,蔡先生说提他们去哪里,保安队就送他们到哪里好了。”
蔡卓文冷着面孔说:“这倒不必。这件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我的汽车就等在外面,只请黄兄把他们捆结实了,送到我车上就行,小弟亲自押送,不怕他们半路长翅膀飞了。”
他拿出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来,倒叫黄家风不便细究,只得依他的话吩咐下去。却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对卓文道:“我听说你部里最近出了个缺儿,我有一位世侄,刚留洋回来,还没有工作……”竟是公然走起后门来。
卓文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表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说:“既是黄先生有托,小弟自该留意。这件事包在小弟身上,过几天就有回话的。”
黄家风呵呵笑着,又命下人:“怎么能用这种茶叶招待蔡先生?前儿大佐太郎不是送过我一筒日本来的蜜茶吗?说得天花乱坠,我倒也喝不出好来。不如请蔡先生批评批评。还有大佐的二公子带来的日本糕点,也撮一盒来,请蔡先生品尝。”
黄裳听他炫耀,满心厌恶。在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见到黄家风半边油亮的大背头梳向后,发尖又卷过一点到前边来连着下巴,唇上一圈小胡髭,沾上点点晶亮的唾沫,开口“日本”,闭口“太郎”,只差没把“汉奸”两个字烙成红字招牌顶到额头上。
黄裳一边看着,心里便更觉懊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一时发昏,救了这么一个人,以至带来这么多的后患。今天早晨,卓文忽然对她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跟黄家风要人。”她愣住了,问:“怎么?”他说:“我已经都布置好了。就说是汪主席向他要人,料他也不敢不给。然后我们就直奔码头,乘船回重庆老家。阿裳,事后有人问起来,千万不要说你是我妻子,只说我们是朋友,我托你做中介陪我一起去黄府公干,其余的一切都说不知道,明白吗?”
他终于答应帮她救人了。她非常兴奋,也非常感激。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却紧张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露出马脚,功亏一篑。偷眼看看卓文,他倒是老练沉着得很,打着官腔说:“谢谢黄先生美意。不过,我对茶点并不懂得,再说今儿个公务要紧,还是改日专门来府上领教吧。”封死一切后路,口口声声只要提人。
黄家风无法,只得命保安队长进来,报说犯人已经送上车了,卓文立刻站起身说:“办事要紧,恕先告辞。”携了黄裳匆匆走出。
黄家风道:“黄乾替我送送蔡先生。”一边偷偷向保安队长使个眼色。
那队长明白,跟在后面走出去,隔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奇怪,那蔡先生说来提犯人,竟连个司机也不用,就是他自己亲自开的车,合着黄小姐两个人,倒押了两个大男人。虽说是受了伤又上了绑的,可是毕竟是危险人物哦,难道他们就不害怕?”
黄家风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哪有提犯人还要女朋友陪着的,刚才我特意拿言语试探姓蔡的,要他帮我一个人情忙,他满口答应,好像迫不及待要脱身似的。”
但是思前想后,到底想不透,再不料到蔡卓文会忽然革命起来,竟然这样大胆私放犯人,只道,“也罢,如果他真有什么古怪在里面,就等于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中,以后我有什么事求着他,也就不怕他不答应。”心里暗暗算计,片刻之内,已经不知转了多少个主意。
卓文的车子一直开到吴淞口码头,才找了一个僻静处停下。
车上的两个人,大学生裴毅已经昏迷,那个毛巾厂的工人领袖胡强也伤口溃烂,行动不便,可是为人仍然刚硬得很,嘴里的毛巾一经取出,立即破口大骂:“狗汉奸,你别枉费心机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日本人在中国呆不长了,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卓文下来,亲自替他们解了绑,黄裳也从前座上下来,走到两人面前,忽然一言不发“扑通”跪了下来。
胡强一愣:“你们这是做什么?”
黄裳抬起头,眼神清亮,诚恳地说:“胡先生,是我对不起,害了你们,可是请相信我不是有意的,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卓文在一旁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上海你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这就送你们上船,我会把你们一直送到我的老家酆都,你们可以安心地在那里养伤,直到事情平息为止。”
胡强将信将疑:“你们会有这样的好心?”他看看黄裳,那天就是她做了一场戏,害得他们束手就擒,他记得当时她端着一杯冻柠汁笑着问他们:“我是黄裳,你看过我的电影吗?要不要喝杯水?”是的,她叫黄裳,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她。可是,这个编电影的黄裳如今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卓文知道自己难以取信,也不多做解释,只从西装底下取出一支枪来交给胡强说:“我自己不会开枪,这支枪你收着,我会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如果我出卖你们,你可以先用这枪毙了我。”
那枪深深刺激了黄裳,她震撼地叫一声“卓文”,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微微颤抖起来。要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卓文此去,吉凶未卜,说不定,就是性命攸关。她恐惧地盯着手枪,就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胡强是个射击好手,拿过枪来拉开弹匣略一检查,已经知道所言无虚,放下心来,重重点头说:“好,我信得过你们。”又转过脸看着黄裳,忽然一笑说:“我想起来了,我没看过你的电影,倒是在报纸上看过你的照片,你很会写戏……我会记着你叫黄裳的。”
黄裳低下头苦苦一笑:“如果我能左右这场戏的结局,我一定会写你们一路平安,尽早归来。”她害怕起来,抓住卓文的手说,“卓文,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蔡卓文心乱如麻,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为了不令黄裳失望,他凭着一时冲动救了胡强,这件事可能会改写他的一生,一踏上这条船,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也不打算后悔,人一生中总有许多抉择,不是对就是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他相信有一个选择是不会错的,那就是爱上黄裳。他紧紧拥抱着她,柔声叮嘱:“我走后,你先回‘水无忧’去,等过了九点再叫你姑姑的司机来把车开走,注意不要让我的司机知道,记住了吗?”
黄裳点着头,固执地追问:“你要早点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卓文更紧地拥抱着黄裳,将脸深深埋进她浓密的长发,嗅着那熟悉的发香,只感到一阵阵锥心的刺痛,到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瞒她,他只有说实话:“阿裳,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记住,我们曾经、而且永远、彼此相爱。”
黄裳愣住了,挣开卓文的怀抱抬起头来:“为什么这样说?你不再回来了吗?你不是去一下就要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吗?为什么你说再不相见了?”
“阿裳,”卓文苦涩地呼唤,眼神凝注而哀伤,“这件事,明天就会被拆穿,那时候上头绝对饶不了我。我今天离开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就是侥幸逃脱,以后这一生也只能活在逃亡之中了。我不可能再大摇大摆地回上海……”
“怎么会是这样?不会的。你只是去一下下,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卓文,你告诉我,你很快就回来。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卓文,你说呀,卓文……”黄裳焦急地,忧虑地,语无伦次。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竟然严重到要一生一世拆开她与卓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江风踏浪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袭击了她的全身。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月光透过云层黯淡地照射下来,毛毛的,就要下雨了。
黄裳看着卓文,只觉心如刀绞。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他怎么能不再回来了呢?
江滔拍岸,仿佛在絮絮讲述着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他和她,也许只是两缕风,也许只是一对鸟,但他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然而在这一个轮回,他们终于不得不分开了,从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黄裳哭得声咽气结:“可是你跟我去大伯家的时候,并没有说以后再不回来,你没说过……”
卓文苦笑:“如果我说了,你就不救他们了吗?”
黄裳愣住:“我不知道。”
“我知道。”卓文摇一摇头,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命运,他们逃不了。“我不忍心再看到你烦恼,看到你被噩梦纠缠着夜夜不安。我知道你还是会救他们。也许会迟几天,但最终还是要救。不然你不会安心。告诉了你,只会让你更担心,更烦恼,既然反正要去做,又何必拖延?”
是的,他总是这样。只做不说,做了再说。离婚是这样,救人也是这样。
卓文接着说:“我要和你秘密结婚,就是因为担心随时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上海滩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不要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们只是场面上的朋友,见过几次面而已。我因为黄家风是你大伯,所以托你带我一齐登门拜访,只说公干,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一定要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只说不知道……”
黄裳更加伤心,还有谁比他更能体谅她呢?直到这生死关头,他心里想的,依然就只有她的安危。然而这最亲爱的人,如今就要离开她了。从此永不再见。
她将他微微推开一点,乘着月色,要仔仔细细再看他一眼。可是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使她再不能清楚地看着他。她只得再次投进他的怀抱,喑哑地叫:“卓文,我们怎么办呀?”
胡强一边看着,十分地不耐烦,他不明白这些斯文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心地催促着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我们?卓文眼神复杂地看了胡强一眼,什么时候他和他们成了“我们”了?
他苦笑,仍然强撑着安慰黄裳:“他们说得没错,我早也知道日本人必败,汪政府必散。但是我已经身陷泥污,抽身不得。这个时候去投国民党,老蒋未必要我;奔共产党呢,又怕赌大开小;可是又没有解甲归田的勇气……这回的事,倒是替我下了决心了。”
黄裳更加难过,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胡强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卓文答:“十一月十一日。”
黄裳便不说话,流下泪来。
胡强又是不懂。卓文却思索一番,忽然省起,这本是白娘子和许仙的结婚之日,黄裳曾经自比白蛇,却偏偏在这一天同他分离,难免多心。他们望着滔滔的江水,心头同时涌起神话中那水漫金山的的壮丽画卷。她这个白娘子,终于要累得丈夫逃亡了。
想到白娘子与许仙,也就想起了他们的西湖之游。卓文握着黄裳的手,让彼此十指交叉,又抽出来将自己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两人泪眼相望,无语凝咽,耳边却都同时响起新婚之初他们在西湖上的对话来——
“卓文,你说,两个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黄裳,我要你知道,我们已经彼此穿越,密不可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汽笛响了。宛如无常催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卓文叹一口气,回过身来帮着胡强一边一个扶着裴毅上了船,然后站定,最后一次回头。但他看的,却不再是黄裳,而是黄浦江岸明灭的灯火。
江风吹过,雨终于落了下来,缠绵淅沥,若有若无,江岸的灯光依稀朦胧,似近还远。卓文举起手,向空中微微招了招,似在做无言的告别。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他这个农民之子,以流浪之身,远渡大江南北,终于在上海寻得一栖之地,享尽荣华。而今恩爱情仇,都要一并抛弃了,为了他并不理解的革命。
他曾向黄裳许过誓——“你说过,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与共;而我对你,也是水里火里,永不言悔。不论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着去了。”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却也得走了。这样看来,他到上海来,竟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求利,倒是因为同黄裳有缘,故而要拼着性命,历尽千难万险,来到上海同她完成这夙世姻缘。若说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而如今,他们终于分开,是因为缘分尽了吗?
汽船已开,在长笛声中,他向她喊着:“笑一个吧,我想看到你笑!”
黄裳流着泪,但是她低头拭干了,凄然地抬头一笑,竟是艳光逼人。那一种艳,把黄浦江边明灭的灯火也比下去了,把星月的光芒也比下去了,甚至把航船雪亮的汽灯都比没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千山万水也都只在她泪眼一笑间。
那时候他知道,他爱的这个人,是属于天地的,属于整个世界,而不该属于某一个凡人。而他竟得到了她,必然便要比旁人受更多的苦。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的。
他招手,再招手。那挥手的姿势同她的笑容一起,成为天地间一个永恒的定格。
再会了,爱人,再会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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