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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十七、圣经的沦落 18、黄帝之死

十七、圣经的沦落
卧床了一个多月,黄家风的伤口总算结了痂,大致好了。但是仍然以静休为名住在大书房,闭门不出,谢绝来访,就连黄乾和黄坤,他也叮嘱他们无事莫登三宝殿。
黄坤新婚燕尔,乐得自己悠闲,黄乾却充耳不闻,宁肯冒着被抓的危险,仍然往黄府跑得很勤,每每同父亲聊天,十句话倒有九句提着可弟,却都被黄家风三言两语岔开了。黄乾只道父亲在病中,心情烦闷,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康愈。岂不知,黄家风所以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却是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他自己也看上了可弟。
在女色上,黄家风和黄家麒这对亲兄弟有着截然的不同。黄家麒自许风流,生平最爱之诗句便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于红颜知己的身上最肯花钱的,兴致来时,便是千金买笑也做平常。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黄二少既有人材,又有钱财,正是花柳地人见人爱的一流嫖客。北京八大胡同里,无人不知“黄二少”的大名。尤其他后来娶了八大胡同的头牌花魁赛嫦娥回家做三姨太,这风流豪客的名声更是大噪。
黄家风对二弟这点却是十分不以为然,认为天下最呆而无为之人莫过于此。他这几年来,劳碌功名,一心求官,兼之聚财不易,一个铜板看得天大,再不肯于女色上轻抛银钱的。早些年里因为生意关系,要常往上海滩走动,那时的风俗,洽谈业务多半在花街柳巷、吃酒碰和之际进行,黄大爷为着应酬方便,免不了也要于书寓中找个把相好的。可是他自有节源妙计,多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那时上海滩里的规矩,在婊子家中留宿通常是一夜二十元,谓之“下脚钱”,应酬叫局又要支“局钱”,局账之外的开销谓之“礼金”,也即小费。家风精打细算,为了省这二十元,首先是绝不留宿,宁可于交易完成后,吃得醉醺醺的也要撑着回到客栈,寒衾冷被抱枕独眠去;又因那时“幺二”叫局需要两块钱,“长三”却无论起手巾、上果盘一律三块,他便宁可破着面子也不肯叫“长三”的局,就只在“幺二”队里混。有时候一桌子人坐定,遇着别的客人一色叫的“长三”金钢队里的人,连那出局的“幺二”也觉缩手缩脚,他却浑然不觉;而且为着做久了一个妓女,成了“恩相好”,那就免不了要在摆酒吃席的局账开销外,另外常常相送些衣裳钗环之类的体己以显得亲近,他便索性隔三岔五地跳槽,为的就是个干净利落,只结局账,不费其他。他这种吝啬精明的作派,一度在上海滩花格间传为笑谈,然而他只是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嫖得够精刮。
至于在北京的小公馆,也并不是风流之患,却是为了偶尔招待亲近朋友时应酬方便,显得不生分,笼络人心之意。那姨太太三分人材,倒是七分功夫,最擅交际的。黄家风娶了她,却从不曾带回黄府中拜见家人,就只在外面包了小公馆长期软禁,只破费个房租食用,却无异于给自己开了个私家饭店,既经济划算又排场风光,一面堵了那些自命风流笑他连个姨太太也没有的人的嘴,一面又不会像二弟那样三妻四妾家庭不和给自己带来麻烦,真正一举两得。但是他这番心思姨太太是不知道的,那位一心做丈夫贤内助的外交夫人先还忍辱负重,一面忠心地帮丈夫应酬张罗,一面静等着自己生下一男半女,或许会被黄家承认,端正地位。然而自生了黄乾,黄老太太又只要孙子不要媳妇以后,她便心灰意冷起来,看透了黄家风的为人,不肯再抛头露面替他应酬客人,又每天哭哭啼啼只吵着要看儿子。黄家风是个孝子,遵母命把黄乾抱回“绣花楼”交给黄李氏抚养,仍然只想把小公馆当作自己的外交饭店,及至见姨太太越来越不受管理,烦恼起来,索性连小公馆也来得少了。没上几年,那姨太太也就忧郁成疾,一病死了。
这以后,黄家风再没动过纳妾之念,虽然酒醉佯狂、花迷蝶眼之际,也免不了结交些白海伦之类的人物,偶尔逢场作戏,却多半没什么真心,也仍然不肯破费,不过应酬些虚面文章,如拜托黄裳代为安插个角色之类,略施小计便享尽温柔。
但近日对着韩可弟,他却生出一番不同的心思来了——他本是个好动的人,这些日子困顿病榻,十分地不耐烦,但是一见到可弟,就会感到一阵如水的清凉,心头的燠热也立刻消逝无踪,这女孩子出尘的清秀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亲切,有种迫不及待要占有的欲望。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她不是他朝花夕拾的女子,而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热烈的渴望。
他知道黄乾和黄帝也都爱着可弟,但在黄家风的字典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让”的,便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一样。但是他也免不了要打算起来:黄帝好说,软弱无主见,自己说要可弟,他绝对不敢有异议;黄乾却不好办,没规矩,满脑子新思想,说什么反对包办婚姻要求恋爱自由,连肃亲王格格的亲事也自作主张辞了。他因为不是大太太生的,又是独子,打小儿被黄老太太娇惯得无法无天,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卑长幼,如果听说自己要纳可弟为妾,不但不会退让,说不定还要搬出些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大道理来教训他老子呢。再说自己身为父亲,同儿子抢女人,传出去也让人笑话。万全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来个奇兵制胜,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黄家风是个商人,知道夜长梦多先发制人的要诀,因此百般思索,要想出一个必胜的妙计来。
这日黄李氏带着黄钟黄帝去探望黄坤,黄乾离下班还早,正是再好不过的天赐良机。黄家风事先叮嘱了管家严守房门,一只苍蝇也不要放进来,然后便不怕凉地换了洋绸子的白衫裤,好整以暇地,传可弟来给他打针。
可弟全无防备,如往常一样走进来,一边注射,一边用手在针口附近轻轻揉着。黄家风含笑注视着她一双手,清凉如水,白皙如玉,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青玉,不仅缓痛,而且养眼。
看着这样的一双手,黄家风心痒痒起来,可弟针头一拔出,他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捉住了她,涎着脸说:“小韩,我决定娶你做二房,你答应我好不好?”
可弟大惊,用力挣脱:“黄先生,这不可能的。”她心里忽然浮起刚刚看完的圣经故事,《创世纪》第三十章,雅各的女儿底拿出门去玩,被当地族长之子示剑发现,他深为底拿的美丽而颠倒,立刻向她求爱。底拿誓死不从,示剑就把她强拉到自己家中,强奸了她。可弟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剧,不禁痛哭起来,“黄先生,你放了我吧,这件事绝不可能的。”
“我说可能就可能。”家风一掀被子翻身坐起,扭住可弟不放,“你跟了我,说是二房,其实所有规矩都和正室不相上下。你也看了大夫人的情形,根本活的时间也不长了,你还担心她和你争宠夺权吗?我这么大的家业,都由你说了算,隔些日子你再替我添个一男半女,我这份儿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可弟只是拼命挣着:“不可能的,黄先生,你放开我,这不可能的。”
黄家风火起来,不管死活将她压在身下就要霸王硬上弓:“不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现在就要和你洞房,不过你放心,过后,我一定会娶你,不会亏待了你的!”
示剑把底拿奸污了后,就带着财帛去向她的父母求亲,理直气壮地说:“新娘的聘金礼品你们要多贵重都可以,只要她答应嫁给我。”
“不!”可弟撕心裂肺地叫着,使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忽然一拳捣在黄家风伤口上。黄家风毕竟未曾痊愈,吃疼不住,居然被她挣脱了,气得大叫一声:“来人!”
房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拼命奔出的可弟正好一头撞在管家身上,吓得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黄家风按着伤处,气喘吁吁地命令着:“拿绳子来,把她绑起来,绑得越紧越好,拿手巾来,把她的嘴堵上,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拿酒菜来,我要消消停停地享受你!”
可弟痛苦地叫着:“上帝啊,救我!”可是她的哀求只有使嗜血者更加兴奋。比她的祈祷更响亮的,是黄家风变了音的呼喝:“对,绑紧,再紧些,扒了她的衣服,扒光了她!”
书架子被推倒了,那些发散着墨香的古籍或者巨著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道德经》、《天演论》、《文心雕龙》、《西方哲学史》、《康熙字典》、甚至前清大臣的奏章折子、日本浮世绘的香艳手卷,都轰隆隆地从头顶上砸下来,砸下来……靛青或者墨绿的织锦封套像一只只冷漠的眼,默默注视着他们,冷白的象牙书签散落了一地,发着暧昧的幽香。一切的道德沦亡了,一切的规矩坍塌了,混乱间,只有最丑恶的欲与最本质的恨并存,而最终欲望占了上风——
可弟徒劳地挣扎着,却只有使绳子缚得更紧,像一只送上祭台的洁白羔羊,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和漂洋过海而来的最新科学理论都帮助不了她。在这间最具风雅色彩的道貌岸然的大书房里,正发生着天底下最肮脏残忍泯灭天良的人间丑剧。一个纯洁的女孩子被玷污了,一个上帝的信徒被玷污了,玷污的,不仅是她初生羔羊般纯洁的身体,更有她一尘不染充满宽恕仁爱的心!
钢琴架上,一本厚封的《圣经》正翻开在第三十四章。底拿的哥哥说:“我们的妹妹不能嫁给没有受过割礼的人,这对我们是耻辱。要娶她,你们满城的每个男子必须像我们一样受割礼,否则我们就带妹妹离开这里。”
可弟的头磕在钢琴角上,发出轰然的巨响。
《圣经》重重地砸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上帝,也闭上了眼睛。
黄坤婚后,这还是娘家人第一次上门,因此接待得十分客气隆重,不仅菜色中西兼备,连杯碟也都讲究非常。黄李氏见一样赞一样,吃一口夸一句,着实得意。
正餐吃过,下人用镀银推车送上饮品来,一应用具全是洋货,计有日本来的乌木镶金的磨咖啡的机器,意大利的水晶玻璃的虹吸式咖啡壶,法国的骨瓷杯碟,英国的纯金雕花勺子,尾端有小小安琪儿,翅膀合拢,抱住勺柄,连奶盅糖罐都是美国货,坠着红宝石的扣子,鲜艳夺目。
黄钟刚赞了一声好,黄坤立刻便命人收起来交黄李氏带回。另又打点了纯金的香烟盒子、打火机送给黄家风,诸色日本产锦缎送给黄李氏,上等的鱼脑冻的端砚和湖州制的婴儿胎毛笔送给黄弟。连同佣人跟班俱有赏赐,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周到。
黄李氏眉开眼笑,一家子欢欢喜喜地,直耽搁至入夜方前呼后拥回到黄宅。黄李氏便吩咐黄钟黄帝道:“你两个小孩子吃了酒,这就早点睡吧。我去看看你们爸爸,也要休息了。”
黄钟却道:“小帝,姐姐给我们的礼物,在她家里没好意思细看。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去你房里,重新分一分好不好?”黄帝自无异议,两人便头并头手牵手地向小花园走去。
黄李氏却看着两人背影发了一回子呆,心道黄钟年纪已经不小,同黄帝到底不是亲姐弟,这样子不避嫌疑,倒不是件好事,还是赶着把婚事办了,尽早打发了她才是。一路思索着,想等下看到大爷时,要把这件事同大爷商量。
不料黄家风却正在等着她,也有一件大事要同她商量,见了面,劈头便说:“你回来得好早!”
黄李氏嘻嘻笑着在床沿上坐下,道:“女婿殷勤得很,多喝了两杯,怕着了风不敢就走,又喝了几杯醒酒汤,所以晚了。你一个人在家等急了?不是有韩姑娘陪你吗?”
黄家风也嘻嘻笑着:“好贤德夫人,把丈夫扔给护士照顾就算尽了心了?”
黄李氏讶异:“当初是你自己嫌弃我手软脚懒,指着名儿要韩姑娘服侍你的,这会子又来怨我?”
黄家风便不再说话,却做出思虑状沉吟不已。
黄李氏几十年来,向以观察丈夫眉毛眼角为人生第一要务,揣测一回,已经猜到几分,却不就说破,只道:“怎么,是韩姑娘服侍得不好吗?”
黄家风摇头道:“那倒不是。只不过,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家,黑天白夜地在这屋子里服侍我,传出去未免有闲话。可是不要她服侍呢,倒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又会打针,性情又柔顺……”
黄李氏笑道:“既这样,那也容易。你把她收了房不就是了?”
家风故作惊讶:“说得容易。她又不是咱家的丫环。况且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收房纳妾?”
黄李氏道:“什么年代也不能不许人嫁汉娶媳。你若怕委屈了她,就明白给她个名分,也不提这妻不妻妾不妾的,上下只叫二夫人,难道我年纪一把的人了,还会和她争宠不成?”
家风道:“也不知她心里愿不愿意?”
黄李氏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明儿个亲自同她讲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凭她金枝玉叶,也不过一个小护士罢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黄家风这才展开笑脸来,握住黄李氏的手道:“我的好贤良太太!你可真是我一等一的好太太。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只要帮我办成了这件事,要什么你只管说,我眉毛也不皱一下。”
黄李氏这时候却又垂下泪来,十分委屈地说:“我要什么?我嫁给你这半辈子,连这个人也是你的,还要什么呢?也是我这些年身子不好,不能服侍你满意,难怪你要再找个人照顾你,这样我也放心,又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一条,这从今以后,家里多出一个奶奶来,又年轻又漂亮又会来事,还怕下人们不去巴结她吗?只怕以后我在这屋里再也没有占脚的地方了。”
黄家风忙赌咒发誓地:“那怎么会?我就是再娶十个姨奶奶,大奶奶也只有一个。你叫她们跪着她们不敢站着,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李氏只管摇着头,皱着眉道:“就算她们表面上服从了,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虽说我儿子闺女都大了,都养得了我,可是我这辈子只是要同你在一起,死也死在这园子里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容我在世一天,就做一天明门正道的黄大奶奶,家里大小事都交我管,这样子,我也不怕那韩姑娘太骑了我的头,也不怕下人不当我是他们奶奶了。”
黄家风这才知道他太太原来竟安的是这般心,暗自思忖半晌,虽说舍不得交出家财大权,但想黄李氏也玩不出什么大花样,不过是耍威风。家产在她手上,也等于在他自己手上,又怕她怎的?于是慷慨答应:“一切都依你。我现在就把房产地契全交给你,你明儿一早就去找韩姑娘可好?”
黄李氏恨得牙痒痒的,表面却只做出柔顺模样笑道:“半辈子夫妻,倒从不见你这样急猴儿状。”忽然瞥到家风右脸侧略有划伤,因探身过去细看。
黄家风忙忙掩住,道:“没什么,起床急了,在床帘钩子上划了一下。”可是脸上得意之情早是溢于言表。
黄李氏观他颜色,知道已是先上手了,心下更加恨不可遏,也不再问,又略叙几句,计议停当便互道晚安别去。路经小花园时,只见黄帝房里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哭声。心里想着黄钟竟恁地不尊重,这么晚了还不回房去?便要去说她几句。堪堪走近,却听到一个女子哀怨地催问:“你到底怎么想呢?是不是嫌弃我了?”却不似黄钟声音,不由站住了脚,且不忙进去,只贴近细听。
只听一个男子答道:“我怎么会嫌你?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总是最美好的。可他是大伯,我能怎么办呢?”这却是黄帝的声音。
那女子又道:“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行不行?”这次听得真了,竟是韩可弟。
黄李氏恍然大悟,早就风闻小帝和这韩姑娘有些首尾,听口吻这韩可弟竟是想约同小帝私奔,倒亏得她好勇气。按说他们成功了也好,不必自己动手,便解了这夺夫之虑。可是晚上那一番计较不又落空?丈夫和家产孰重孰轻,倒是一件费思量的事。然而丈夫即使在自己身边,心也是野了,这次不成,难保不另找下一个,到时候自己未必有便宜可占,倒不如成全了他与这韩姑娘,万贯家财就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上了。
这样想着,便不及听得清楚,只断断续续听到小帝的声音说:“你要知道我的苦楚……就算走出去……我是不想连累了你……”下面的话被可弟的哭声盖住了。接着房门一响,韩可弟掩着脸从屋里冲了出来,黄李氏赶紧隐身树后,心“砰砰”乱跳,直等那可弟跑远才缓过一口气来。
正想走开,门又“吱呀”一响,却是黄帝刚刚追出,望着虚空无力地叫了两声:“阿弟,阿弟。”便在台阶上坐下了。当下霜凄露冷,一弯残月挂在天际,阴蓝的,也像结了霜。那黄帝也不怕冷,就坐在门口吹着穿堂风,长一声短一声地吁叹着,又叽叽咕咕念了两句诗,黄李氏只听得有“冷月”、“诗魂”、“寒塘”、“鹤”什么的,不禁撇撇嘴,心想这会子还诗呀词呀的呢,只是满眼里望去,冷月、寒塘倒也罢了,还算应景,却哪里有什么野”呢?到底这黄帝是个孱头,节骨眼儿上,一分儿刚性也拿不出来,倒不如个姑娘家有担待。刚才那韩姑娘跑走时,虽然努力压抑着哭声,可是踉跄的脚步和仓皇的身形已是把她的伤心尽兴地表达了出来,真是伤透了心的。想那韩可弟也是可怜,有才有貌,怎么偏偏爱上了小帝这么一个人呢,也真叫红颜薄命了。
这样子呆立着叹了一会儿,总算黄帝发完思古之幽叹,关门进屋了。黄李氏这才觉得脚酸腿麻,已经冻得冰了,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确信黄帝再不会出来了,方悄声走开。
次日一早,黄李氏梳洗了,即命人请韩姑娘进来议事。
韩可弟这些年在黄宅断断续续也住了不短的日子,于各门各户大多清楚,唯有黄李氏的房间,却从未进去过。忽然听说奶奶有请,心下吃了一惊,只道东窗事发,要拿自己去审问。但是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倒也无畏,便整理了衣裳坦荡荡地走进去,站在当地,淡淡问了一声好。
黄李氏细细地打量着她,看她眼泡微有一点肿,手脸都有明显淤伤,可是神情肃然,不卑不亢,心里也暗叹这女孩子虽然出身平民,人品的确出众。遂满面笑容地,亲自下床执了她手笑道:“韩妹妹,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一件喜事儿同你商量,你可知道是什么事儿不?”
韩可弟听她开口即称“妹妹”,早明白原因何在,不禁血往上冲,脱口道:“奶奶快别这么着,我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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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李氏却只管摩挲着她的手,恨不得抹一块皮下来似地,干笑着说:“以妹妹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机智,有什么是担得起担不起的?你和大爷的事儿,大爷昨儿已经都和我说了,把你夸得一朵花儿似。其实大爷何必多说呢?这些年我冷眼旁观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家下人,也都夸妹妹的好,都敬重你为人的。闲时议论着,我还说笑话呢,我说我就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说不定也要来抢妹妹你呢。所以大爷跟我一提妹妹,我立马一百个赞成。你知道这些年来我身子不好,不能为大爷分担烦心,有妹妹你帮忙照顾,可就是我的福分了。也不知是不是我长年吃斋念佛,才念下妹妹你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来帮我,也是上天体恤我的一片心了。妹妹只管放心,只要我们做了姐妹,我绝不会亏待你。你这些年在我家出出进进,也该清楚我的为人,你看我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只要你进了这黄家的门,只管你披绸子挂缎子,想什么有什么,绝没半分亏待。昨儿我已经同老爷说好了,愿意和你姐妹相称,平头相见,上下人等,只管喊你二夫人,谁敢低看你一眼,我挖了他的狗眼出来。就是你家里的人的前程,老爷也尽可以保证的。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只管提出来,姐姐我能帮你的就一定帮,帮不了的也要设法去帮。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我便是你亲姐姐。我这些年来七病八痨的,自知也不是个长命的,有你替我照顾老爷,我死也闭眼了。”滔滔不绝地,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把自己也感动了,眼泪闪闪的,眉毛弯做一幅观音像。
韩可弟却只是一声儿不出,脸上不辨悲喜,临了儿,说了一句:“奶奶还有事吗?没事我出去了。”黄李氏不得要领,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出去,到底也不知她心里盘算些什么。
黄家风听了夫人汇报,也觉不得其解,点头道:“这个女孩子心深似海,看来并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也罢,就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不要逼紧了她,免得出意外。反正她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怕飞得上天去?”随后却传黄帝进来,问他:“我打算娶小韩为二夫人,以后她就是你二妈了,你怎么看?”
黄帝死低着头,一声儿也不吭。黄家风冷笑道:“她原是请来服侍你的,以后做了你二妈,便是你的长辈了,打针吃药这些子事,只好另请人来。你是不是不满意?”
黄帝呆呆地,仍不知回答。
黄家风烦了,厉声道:“我劝你放警醒点。你亲爸爸把偌大一份家业败了个底掉精光,你妈又疯了,自身难保,要不是我接了你来,你现在早横尸街头了。如今你是咱们家名头正道的二少爷,这靠的是谁?”
黄帝吓得一哆嗦,忙答道:“儿子并不敢忘记父亲的恩德。”
黄家风放缓了语气,隔了会儿又道:“你记得就好。今天叫你来,没有别的,就是提醒你,以后同二妈尽量疏远点,你们今后是母子之份了,不比从前,可以说说笑笑,熟不拘礼。咱们是礼义之家,要懂得上下尊卑,得规行矩步,免得被人笑话,知道吗?”
黄帝灰着脸,点头答应:“知道了。”又站一站,见黄家风再无吩咐,方慢慢退了出来,心里只觉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看什么都刺眼,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颗心——一颗心本来实实地装满着对韩可弟的爱,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还有什么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对他的请求,可是那是怎么能够的呢?可弟要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飞出去又怎么样?他是手能提还是肩能挑?从出生到现在,长了二十来岁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没做过。他能做什么呢?他吃什么穿什么?他的针药医疗费在哪里?他带可弟走,只会拖累了她。她说她情愿工作来养活他,可他能要她养活么?况且,她是能养活得了他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场景,可弟带他去过一次她的家,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他忽然不愿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进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与人家的窗子紧对着,逼近得好比赤膊相见,随时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样窄如缝隙的一道狭长天空,却还多半被遮蔽着看不到云彩,抬起头,望到的无非是东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裤,骇得黄帝几乎不敢抬头。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满堂姐妹,也从来没见过这些亵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晒在男人见不到的地方,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摆在天光下让人看呢?简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裸体一样。有人推开临街的门泼水,黄帝本能地向后跳,可是身后也是一个水洼,让他崭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脚处。家家门口都放着一只红漆的马桶,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黄金万两,总之看在眼里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可是弄堂里的人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就坐在那马桶的边上摘豆角,挑毛线。戴着虎头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头靠着马桶沿儿打盹,不知道梦里是不是看见了吃的,有口水顺着嘴角一径地流下来,流下来。
不,那样的日子是黄帝不能适应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卷起长衫的下摆去挤在弄堂口排队等水,也自知没有力量同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只为了往篮子里多放一根黄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样的生活里,就好比把水仙种在泥土里,虽然通常的花儿都是那样过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养料。不,泥土养不活水仙花,弄堂里也住不下他黄帝,要可弟陪着他在弄堂生活里吃苦挨饿,然后让她看着他在贫病交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他想过去找姐姐帮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负担呢?妈妈当年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自己负担自己。无奈他自己负担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愿意再成为别人的负担。可弟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上帝说‘素菜淡饭而彼此相爱,胜过酒肉满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就算饿死冻死,也是一对开心的鬼。不论经历什么样的艰辛痛苦,我愿意。”
她愿意,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她跟他受苦,也不愿意自己成为她的负累。她跟了黄家风,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却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们能奔到哪里去呢?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净土,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世上到处是藏污纳垢的阴沟,大太阳底下,有的是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可是偏偏没有一处角落,可以容得下一对贫穷而相爱的男女。他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啊!
黄帝扑到床上,终于压抑不住地号啕起来。
十八、黄帝之死
蔡卓文走后不久,黄裳也就病倒了,许是淋了雨,也许是受了惊,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倒像十年前得痢疾的那次。
“劫狱事件”不久,极司斐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将她“请”去了一回,贝当路日本宪兵队也找她问话,但都碍着她是社会名流,倒也不敢动强,只客客气气地照章办事,走了回过场。
黄裳照着卓文的嘱咐,一问三不知,咬定只是陪卓文公干,从黄府出来就回家了,卓文后来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她反问:“那两个人是我帮忙抓起来的,我再帮着蔡卓文去救人,我怎么会那么傻呢?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方也觉有理,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便把她放了。然而黄裳毕竟受了惊吓,病得更重了。
整件事自始至终,家秀毫不知情。对于黄裳,她始终有一种亏欠,觉得她同卓文的婚姻是自己交易的结果,心里难免忌讳。因此除了替黄裳请医问药之外,对她和卓文的事,只要黄裳不说,她照例是不问的。
至于依凡,她的时间是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停止了,身子虽然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吃喝,也会走动,可是心已经死了,除了记忆中的世界,她再看不到旁的人,即使是她的女儿,在她眼中,也只是一个活动布景罢了。
唯有崔妈,向来认为小姐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一天三遍地问着:“姑爷到底去了哪里吗?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黄裳不答,可是眼泪却滴滴嗒嗒地流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大半条枕巾。崔妈又后悔起来,心疼地安慰:“姑爷就会回来的,小姐不要太担心了。姑爷对你那么好,不会舍得不回来的。说不定明天就有电话了呢。”
可是明天完了还是明天,卓文只是一点音讯也无。
倒是黄坤,一日偷偷跑来报告说,有一天无意中听到父亲和什么人通电话,言语里提到蔡卓文,怀疑他私通共党,要通缉他呢。
黄裳一惊,半晌做不得声。黄坤忽然走到窗前弯下腰来细细地看着,黄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用指甲在霜花上划的字,“蔡卓文”“蔡卓文”密密匝匝总有十几个,下面还有一句诗,道是“式微,式微,胡不归”,不由得红了脸。
黄坤望着她微微地笑,说:“你老实告诉我,你同蔡卓文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式微式微胡不归’也翻出来了!我虽不懂诗,可是《诗经》总是读过的,也还记得这两句诗是写那妇人在黑天盼丈夫回家的。今天你要不同我说清楚,再不放过你——上次你和他来我家提走那两个刺客,我爸为了向上头领赏,把蔡卓文告了密,要不是我及时阻止,没让他把你也卖出来,这会儿你早就不在这儿了。亏你还当我是外人!”
其实黄家风没有把黄裳告密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黄坤说项,而是因为黄裳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儿,把她搬出来,自己未必脱得了干系,故而诸多设辞,替黄裳做了许多文章铺垫转圜,否则宪兵队那边黄裳也未必那样好脱身。
但黄裳到了这时候,反而无惧,低头思索片刻,复抬起头来,明白地说:“卓文和我是夫妻,我们已经秘密结婚了,就在你结婚前半个月。”
黄坤惊讶:“有这样的事?你瞒得我好紧!”接着笑起来,“这倒可真够浪漫的。可笑那小徐还在一个劲儿向我打听你,想托我介绍你们进一步交往呢。”
“小徐?什么小徐?”
“怎么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黄坤吃吃笑起来,连比带划,“就是我结婚那天那个伴郎啊,也是言化的学生,挺帅的,爸爸是银行家,就是个子矮点。不过没关系,用钞票放在脚下垫高就是了。”看到黄裳脸上仍是一脸的茫然,知她全然没有印象,只得问:“那么,现在你成了逃犯的妻子了,接下来怎么打算呢?”
黄裳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盼着他回上海,又怕他回上海。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黄坤下意识地将手按在黄裳的笔划上,一会儿融掉了一个蔡卓文,一会儿又融掉了另一个,直到手冻得发麻了,才恍惚地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傻么?哎,这世道也真是不公,有的人呢就夫妻不能团圆,有的呢就撂着一个老的,再娶一个小的。”
黄裳道:“谁?谁撂着一个老的又要娶个小的?陈言化要纳妾?”
“他敢?”黄坤“呸”了一口,叹道,“不是他,是我爸。”
“你爸?”
“就是。你说我爸这个人,早不娶晚不娶的,如今大女儿刚结婚,小女儿也眼看着要出嫁,他倒来凑热闹,‘临老入花丛’。你道娶的是谁?就是那个专门请来给你弟弟打针的小护士韩可弟。”
“韩小姐?”黄裳倏地坐起,“她怎么会愿意?”
“谁知道?忽然有一天爸说要纳妾了,好像还为这个和我大哥吵了一架。大家都说这姓韩的也是个厉害人物,我们黄家上上下下统共三个男人,从我爸到我哥到小帝,她居然个个玩于股掌,一女三男,够热闹的。就苦了我妈,气得发了胃气疼,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黄裳更加诧异,她虽然只见了那韩可弟一面,却对她留下极深的印象。生平所见的这几个女子,或明媚靓丽如依凡,或温柔沉默如家秀,或娇艳热烈如黄坤,或宽厚随和如黄钟,性格各个不同,却都是暖色调的,是桔黄或者玫红。而可弟,却是冷色,哪怕她穿红挂绿,给黄裳的感觉,仍是一味的白,冰清玉洁,并不像是一个势利虚荣工心计的女子。同时,她也替弟弟担心,想他那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难得爱上了个女孩子,却“忽然”成了自己的二妈,叫他心里可怎么承受得了?因问道:“那小帝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不知道他?三天总有两天嚷着不舒服。这会子还不是又呆在仁心医院里霸着林医生给他打针?林医生说他根本没事,可他就是死不肯回家。我爸也不勉强,说他大概不想看到那个小护士成婚,要不等事情办完了再接他出院也好,免得他受刺激。”
黄裳听了,更加不安。晚上便同家秀计较:“小帝一定是伤心才病的,不知道怎么想办法见见他才是。”
家秀向来对黄帝没好感,淡淡地道:“他这么大的人了,又是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当然有主意的,怎么想呢该自己站出来说个清楚,躲在医院里算怎么回事?我要是韩可弟,我也宁可给黄家风做小算了,好过嫁个窝囊废。”
这天夜里,黄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想着黄帝的事睡不着。忽然门铃一响,崔妈引着黄帝进来,说:“小姐,小少爷来了,要见你呢。”黄裳赶紧坐起,细细地打量着弟弟,他却还是平时模样,并不见得特别憔悴难过。黄裳放下心来,问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
黄帝向她笑一笑,羞涩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着要走了,怪舍不得姐姐的。想来想去,还是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些年过得最开心。姐,我真想回到小时候,再听你给我读一次‘红楼’啊。”说得黄裳心酸起来,道:“是姐姐不好,总没时间去看你。我知道你住在仁心医院,等我身体好一些,一定去医院看你。”
黄帝却只是笑着,向她点点头,便站起来要走。黄裳道:“你不多坐会儿么?”黄帝道:“我也想多陪陪姐姐,可是时间不多,我还得看看妈妈去。”
黄裳只觉心头恍惚,道:“我陪你去。”便要起来,却觉得身子重得很,心里明白,只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小帝出了房门,待要喊他,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急出一身冷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隔壁依凡大叫一声“小帝!”黄裳心头一松,猛地惊醒过来,才知道刚才是个梦,自己竟是魇住了。
家秀崔妈也都被惊醒过来,便慌着往依凡房里跑。只见依凡坐在床沿上,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向黄裳道:“阿裳,你弟弟他,他去了!”
黄裳大惊:“妈妈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心里却知道依凡所言不虚,必定有事发生了。然而口里还只管安慰,说:“妈,你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小帝,让他自己同您说话。”
电话打到黄府,是个下人接的,说帝少爷在医院住着呢。黄裳暗骂自己发昏,又忙找号码拨往仁心医院,这回接的是个护士,客气地说请她等一等,这就去找黄先生来听电话。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却跑回来惊疑地说,黄帝不见了,他的病房是空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黄裳心里顿觉不祥,向大家学说了电话内容,家秀崔妈也都紧张起来,崔妈便慌着要出外去找,家秀再往黄府打电话通知黄家风。依凡却流泪道:“我是他妈,我知道他出了事了,他刚才来跟我告别,还求我说,他去以后,就再也不要回黄家,也不回北京祠堂,他说他不愿意再姓黄家的姓,他问我,当年为什么不肯带他一起走,是不是只疼姐姐不疼他……”说着大哭起来,那哭声渗在冬夜里,连夜风都格外凄紧起来。
黄裳先还是呆呆地听着,后来就忍不住哭起来。她几乎已经确定,弟弟出事了。
黄帝死了!
他的尸体,是三天后在黄浦江边被人发现的。身子已经泡得浮肿,五官模糊不清,鞋子被水冲掉了,衣服也都零乱不堪,惟一可以断定身份的,是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的一条本命金鸡项链,一只金刻长命锁,都是些保佑孩子健康长寿的饰物,如今见着,格外讽刺。
家秀接到警察局电话通知认尸,失手打碎了一只茶碗,愣在当地,半晌做不得言语。崔妈急急奔出来,张惶地问:“是不是小少爷有消息了?”家秀抖着嘴唇,却只是发不出声音来。
崔妈大惊,在她心目中,这位姑奶奶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如今居然这样失态,自是大事不妙,心里大为焦虑,却不敢逼急了她,只得俯身收拾了茶碗碎片,又给家秀另沏了一杯热茶,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奶奶,刚才的电话……”
家秀如梦初醒,流泪说:“是警察局打来的,让我们去认尸。”
崔妈浑身一震,杯里的茶泼出来,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家秀连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惊了依凡。事情还不确定,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呢。”崔妈连忙忍住,哆哆嗦嗦地问:“那,那现在怎么办?”
家秀定一回神,打电话通知了黄府,黄家风也是大吃一惊,答应马上让黄乾过来,陪黄裳一同去江边认尸。
然而黄乾到的时候,却不只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韩可弟和黄钟。见了黄裳,都无心寒暄,凄凄惶惶地一同上了车,便往江边驶来。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车上坐不下,又惦记着要陪依凡,叹口气又留下了。
黄帝的尸体已经被移到沙滩上,四周扯了绳子,拦阻围观的人。黄乾同巡警报了身份,四个人便走进绳圈里,虽然黄帝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谓手足关心,黄裳只看一眼,已经断定这绝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黄帝。虽早有预感,也由不得身软力竭,站立不住,眼泪只管滔滔地流下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黄钟早已经痛号一声,昏了过去。唯有韩可弟,却是脸容平静,有条不紊地将随身带来的衣物替黄帝披上,只待黄乾同警察交涉完了,便嘱雇的工人用担架抬了黄帝离去,且平静地轻声叮嘱,不要走得太急,免得惊了他。黄乾看着,只担心她惊怒交集,脑子出了问题,转念她已经即将成为自己的后母,又觉心灰,一路垂着泪,声嘶气咽地,也不知是为了黄帝,还是为了自己。
黄裳因为黄帝遗嘱不要再踏入黄家,坚持不肯将黄帝尸体送回黄府。黄乾只得租了临江一个农家的柴房暂时停放。那农人原嫌秽气百般不肯,无奈黄裳哭求不已,又许了重金,终究肯了。
韩可弟亲自替黄帝用药棉清洗尸身,又更衣理妆,丝毫没有厌恶恐惧,也不见伤心流泪。黄裳见了,暗觉纳罕,她并不深知弟弟、黄家风、黄乾和韩可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估计得到,必然是黄家风做了手脚,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这一幕人间惨剧。说起来,这都是自己闯的祸,若不是那日救了黄家风,胡强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于要自杀以明心志了。看那韩可弟幽静娴淑,从容淡定,原是难得的一个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厮守一生,对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辅助。偏偏横生波折,弄得一对鸳侣劳燕分飞,从此幽明异路,人鬼殊途。从今之后,他们是只有梦中才能相见了。
想到梦见,就想起了弟弟的临终遗言,黄裳忽然第一次意识到,以往只觉得黄家重男轻女,对自己百般虐待,对弟弟却十分宽容,总觉得不公平。现在才发现,其实弟弟才是真正的牺牲品。自己虽说早早离了家,可是自己跟着姑姑和妈妈,生活得何等逍遥,弟弟却是有母不能认,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家庭里,寄人篱下,苟且偷欢。最终,连一个心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发出微弱的抗议:不要自己再姓黄,不要回到黄家祠堂!
当他在冷水中渐渐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只想看一眼妈妈,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带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听她再给自己念一次《红楼梦》。他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间最基本最正常的温情,却于他偏偏难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尝真正快乐过啊!
黄裳再次痛哭失声,直哭得肝肠寸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发誓一定要对弟弟好一点;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难,也绝不要同弟弟分开。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经走了,不管她怎样地痛,怎样地悔,都再不能抚平他的创伤,挽回他年轻的生命。弟弟哦!
临江的农家柴房被布置成了临时灵堂,黄帝的照片被摆在案上,前面点着几枝素烛。而他在烛光里笑着,稚嫩,羞涩,带着一丝迷茫。
至死,他都是一个迷茫无助的少年,从不曾自主过。
也许,投江自尽,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选择的一件事,因为在这世上,惟一真正属于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黄家风由黄李氏扶着,在灵堂前鞠了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从他看着韩可弟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犹疑。
可弟并不回避,语气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说:“今夜,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最后陪陪他。”
黄家风正欲说话,家秀陪着依凡到了。这是依凡自走出黄家祠堂后,同黄家风第一次碰面,一时间新仇旧恨悉上心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黄家风原本便怕见依凡,如今心虚,更觉敌不住那样仇恨的眼光,推说身体不济,提早匆匆离开了。
黄钟走过来,只叫得一声“婶娘”便投进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黄坤觉得丢人,忙过去把妹妹拉开。黄乾便递上香来,家秀就着蜡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泪水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这个外甥,一向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惨淡凄凉,却令她怅悔不已。
赵依凡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的程度更是难以言述。她从来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轻易下跪的人,却忽然直奔到自己儿子的棺前磕头不已,口口声声叫:“儿啊,是妈妈害了你!”
看着黄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却只是那日在饭店里同黄家麒谈判的一幕。当时小帝哭着求自己带他走,可是她拒绝了。她是他的亲娘啊,她生了他,却不能养他,陪他,爱护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屋檐下,孤独地长大,凄凉地死去。可是他没有怨恨自己,在他决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灵还惦记着母亲,迢迢地来向她告别,最后问她一次: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儿子,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带你走。无论多苦,妈妈也绝不会再放弃你。儿子,醒来!跟妈妈走。妈妈带你走,再不会丢下你。儿子啊!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害了你!
依凡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却依然不肯停止。黄裳哭得声嘶力竭,欲去搀扶母亲,可是身软如棉,一步也动不了。黄乾黄坤黄钟也都陪着落泪,尤其黄钟,心里千万把刀子扭绞一般,直恨不得这就跟了黄帝去,但碍于份属姐弟,纵伤心也该节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郁不已。唯有韩可弟,自始至终,平静地打理着一切,不见掉一滴眼泪,这时候见依凡伤心过度,便排众而上,走过来扶起她,并不安慰,却轻轻背诵起《圣经》来:
“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们知道人无法跟比他强大的力量抗辩。
你越抗辩,越觉得无益,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在这短暂、空虚、好像影儿飞逝的人生过程中,
谁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价值的事呢?
谁能告诉他死后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主说:要忍痛节哀。
悲痛会伤害你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死亡。
一个亲人死后,会留下绵绵的哀伤,
但如果让哀伤永无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声音像遥远的来自天际的铃声,像梦回故里儿时母亲在床榻的吟唱,依凡精疲力竭,竟然在她轻轻的背诵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黄乾看着,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齿寒的寒。
烛光摇曳,虫声依稀,众人渐渐停了哭泣,灵堂里,只有可弟平静的诵经声在轻轻回荡。
“在危难的日子,
当仇敌围困着我,当依仗势力、夸耀财富的人包围着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无法赎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赎价给上帝,因为生命的赎价极昂贵。
人绝付不出足够的代价,
使自己不进坟墓,使自己永远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黄帝已经永远地去了,仇敌和财势却还在包围着她,她真的可以做到无惧吗?她想起五天前,黄帝忽然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圣三一堂见面。
那天不是周末,教堂里没有弥撒,很静,除了鸽子在安静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也没有。连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黄帝牵起她的手,从两排长长的座椅中间一路“空空”地走过去,一直走到耶稣像前,带着一脸近乎悲壮的神情问:“阿弟,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以为他终于决定了,有勇气带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热情回应着他:“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让我们祈祷吧。”
他拉着她,他们跪在上帝面前,诚心诚意地祝愿。
然后,他们拥抱,亲吻,轻轻地,怕惊醒了团圆的梦。
教堂两壁的圣经人物都在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也为他们证婚。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阿弟,你现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走开。
他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笑了一笑,略带羞涩,十分依恋。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走”,竟然会走得那么远,那么尽,那么彻底。
圣三一堂的尖顶和尖顶上一方碧蓝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现在她脑海中,可那已经不再是温馨的新婚记忆,而是一根永恒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远背负起来,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为什么悲愁的人继续生存?
为什么忧伤的人仍然看见光明?
他们求死不得。
他们宁愿进坟墓,不愿得财宝。
他们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乐。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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