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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十九、兄弟飘零 二十、原配

十九、兄弟飘零
在黄帝活着的时候,他是黄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位少爷,最多余的一个食客。可是他死了,偌大的黄府却忽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首先是黄家风,他用尽心机夺走了亲弟弟黄家麒的一切——家产,女人,儿子。可是回过头来,却忽然发现,他竟似在重复着弟弟的老路。二弟黄家麒的所为,是从来为他所瞧不起的,他认为家麒窝囊、颓废、一事无成。可是他自己呢?表面上风光一时,然而自胡强率人在黄坤的婚礼上向他打响了第一枪之后,黄府的命运便与日俱下,走到下坡路上来。
他并不在乎黄帝的生死。可是黄帝的存在,原是他最得意的杰作,是他的胜利的徽章。他养着他,无非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慈,大度,博爱,和宽厚。可是如今黄帝投江自尽,以如此激烈的方式、以自己的死无情地撕碎了他努力打造的伪善面具,血淋淋地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荒淫的人,他逼死自己的亲侄子,逼得他跳江,而且即使死后也不愿意再回到黄府。黄家风一向喜欢主持大局,可是他的过继儿子的葬礼,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参加。这是多大的讽刺与报复!
他没有命人立刻把黄帝住的小花园清理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黄钟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是心虚。那天,当他刚刚提到黄帝的房间该整理了,黄钟便大哭大闹起来,说谁敢动黄帝的东西她就要同谁拼命。黄家风大怒,正要命人拖黄钟下去,可弟在一旁淡淡地说:“还是留着吧,不然,黄帝的灵魂回来找不到路,也许会发怒。”说得黄家风寒毛直竖。
越是像他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越是心虚迷信,他可以不怕十个活着的黄帝,可是他却怕一个死去的鬼魂。听下人说,这段日子,夜里经过小花园,常常听到黄帝的房里有人叹气,黄钟也赌咒发誓地说,曾经亲耳听到黄帝咳嗽。黄家风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得罪了“黄帝的鬼魂”,可是心里着实忌讳,只得命人把小花园的门关了,从此只在前门出入。
但是这也不管用。关于小花园闹鬼的传言照旧在黄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黄家花园,忽然变得阴森恐怖起来。几乎每个人都至少有过一两次遇鬼的经验,说得活灵活现。黄家风为此大发雷霆,特意召集阖府上下训话,声色俱厉地宣布以后再听到谁说狐道鬼,就将谁赶出府去。可是这只有欲盖弥彰,更加暴露他的心虚,也就使闹鬼一说更加切实。渐渐地小花园便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敢去了,黄大爷的房子同当年黄二爷的房子一样,也出了一间人人谈之变色的“鬼屋”。
而且黄家风开始做噩梦,伤口也总是隐隐作痛,风雨天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他要求可弟给他打杜冷丁,可弟建议说不如打吗啡见效得快。事实证明可弟的说法很对。
可弟终于答应要嫁给他了。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惟一的好消息。
一切都是为了可弟。如果说拼搏半生,鞠躬尽瘁,到老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可弟了。白发红颜,是一种富贵象征,看着春葱儿似的可弟,黄家风觉得自己的路还长着呢,富贵也长着呢,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他为她付出的一切,包括逼死黄帝毁坏名声便总算都是值得的。
但是显然黄乾、黄坤、和黄钟都不这么认为。
黄乾为了可弟的事同他大闹,当面斥责他逼死黄帝,重新搬回宿舍去住,又扬言要出国远行,再也不回来了;黄坤则总是话里话外地褒贬可弟,对父亲老来纳妾这件事大不赞同;而黄钟,自从黄帝死后她就没有笑过,每天泪眼不干的,见了自己的亲爹就像见了仇人一样。
只有黄李氏,仍然是他一贯的支持者。对于黄帝的死,她只是略带一点幸灾乐祸地淡淡地说:“那个病秧子少爷,打小儿看着就不像能活长的样子,倒是没想到,还有跳江的刚性儿。”但是当了黄钟的面,她这番话却是不敢说的,怕神经质的小女儿会发疯。
黄钟自黄帝死后就变了一个人,一改往常的随和乐天,变得激烈而忧郁起来。她爱黄帝,这是黄府里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爱得如此过激。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既没有哥哥的聪明能力,也没有姐姐的漂亮心机,她像所有的“老疙瘩儿”一样,从小是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儿,人云亦云,没有自我。但是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所以她总是很寂寞,且擅于幻想。黄帝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孩子。他那种软弱的温柔,忧郁的态度,令她既心动又心痛。在她心目中,他是百合花瓣一样的少年,苍白,安谧,柔和,带着病态美。他的希腊石像一样俊美的脸,是她少女梦里的全部渴望。他的叹息,总能触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痛楚。在她自我幽闭的修女一般的闺阁生活里,他集中了她对于爱情和浪漫的全部理解与幻想。他是不会写诗的诗人普希金,不会开枪的少年维特,不会击剑的贵族罗密欧。即使他爱她不如她爱他,可是他在,她的爱便也在,反正是没指望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是需要那样一个载体来寄托她的少女朱丽叶之思罢了。可是如今他死了,爱情和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和忧伤却反而可以落实。她有着更充分的理由来做一个流泪的朱丽叶,可以每天用24小时来全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都有理由对她的眼泪做出补偿,当她痛哭或者发怒,每个人都应该报以理解,并且安慰她迁就她。
这段日子她忽然爱上了读词。《断肠集》、《漱玉词》、《花间集》、《通志堂》都是她的最爱,几乎手不释卷。打她窗前经过,总会听到房里传出的吟哦声。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细雨梦魂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声声带“泪”。句句是“泪”。
只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同时她也学做诗,但是没有人看见过。因为她做诗是为了烧诗。
不是用纸,而是写在上好的白绢上,一边流泪一边写好,然后再一边流泪一边烧掉。眼看着“清泪尽,纸灰起”,正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家秀和依凡当年开玩笑,曾经把她和可弟与黄帝的关系比做“宝、黛、钗”,说她是温柔沉默的宝姐姐。可是现在看来她们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恰恰相反,黄钟如今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不折不扣断肠焚稿的林妹妹。虽不曾“洒上斑竹都是泪”,却早已“泪痕红浥鲛绡透”了。
月夜。
是满月。然而照在黄府小花园里,却只觉得凄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黄帝的房间犹在,可是黄帝的人呢?
黄乾在这个凄冷的月夜,久久站在黄帝窗前,看着屋中那个窈窕的身影。
不,那不是黄帝的魂灵重现,而只是一个伤心的未亡人。
“未亡人”。韩可弟是这样对他称呼她自己的。她说:“我爱黄帝,黄帝也爱我。虽然没有人为我们证婚,可是我在上帝的面前,已经把自己许给了他。他死了,我便是他的‘未亡人’,没有立刻随了他去,只是因为我留在世上的任务未完。”
而她的任务,却又是多么可怕而富毁灭性?
那天,在黄帝的灵前,当众人离去,她却坚持留下来陪黄裳守灵,而他为了她,亦决定留下。
她握着黄裳的手,眼睛却望着黄帝的照片,望向不可见的世界,轻轻说:“我自小背诵圣经,照着圣经上的话处事做人。我不是一个聪慧的女子,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从小得到的最好教育,无非是将来怎样做一个贤妻。我还记得《圣经》上有一段关于贤妻的话是这样:
‘贤惠的妻子到哪里去找呢?
她的价值远胜过珠宝。
她的丈夫信赖她,绝不至于穷困。
她一生使丈夫受益,从来不使他有损。
她开口就表现智慧,她讲话就显示仁慈。
她辛勤处理家务,关心全家的需要。
她的儿女敬爱她,她的丈夫称赞她。
娇艳是靠不住的,美容是虚幻的,
只有敬畏上帝的女子应受赞扬。’”
黄裳早已泣不成声,可弟却依然平静,平静地背诵圣经,平静地诉说心曲:“我一直以这个为标准,希望自己将来能遇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竭尽全力,做他的贤妻。我抱着这样的目标认认真真地做人,结果,我遇到了黄帝。也许你们会觉得他懦弱,也许你们觉得我势利。不,都不是的。黄帝他只是可怜,对一切太过无奈,不能自主。我同情他,可怜他,他也同情我,可怜我。每次我看到他为了同母亲姐姐分离而伤心,我就在心里想,你别哭啊,你没有人疼,我会疼惜你,将来,我会一百倍地补偿你,对你好,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丈夫。我也一直相信,只要有了他的爱,我便也会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可是黄家风,他把一切都毁了。是他逼死了黄帝,是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报复!就像底拿的哥哥向示剑复仇那样,像他们毁灭我那样,毁灭黄家的一切。也许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我死后会下地狱的,但是我不在乎了。上帝说,自杀身亡的人也不能升天堂。黄帝在地狱里等着我,我终会和他会合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然而只是一刹那,她又恢得了平静,转向黄裳,轻轻唤:“姐姐!”她悲哀地笑着,温柔地要求:“容我叫你一声姐姐好吗?你是他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我和黄帝的婚礼你没有参加,可是,今天你肯答应我,就是承认我了,你答应我好吗?”
黄裳心痛得几乎恨不得要大叫几声才能发泄,抱住韩可弟大哭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小帝的妻子了。如果小帝在世,可以娶你为妻,我一定很高兴。”
可弟笑了,笑得舒畅婉媚:“姐姐。”她叫,像一个毫无忧患的小女孩。
而黄乾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韩可弟原来爱黄帝爱得这样深,这样烈,她的温柔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热烈的爱着和恨着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事后,他特地找出《圣经》那个关于底拿的故事来看了。故事里说,底拿被示剑奸污后,他的哥哥们提出,除非示剑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礼,成为上帝的子民,他们才肯把妹妹嫁给他。示剑答应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统一受割礼。然而当夜,在那些受了割礼的男人痛苦难当的时候,底拿的哥哥们忽然乘其不备杀进城来,趁那些男人无力应战,血洗示剑城。
黄乾看得胆颤心惊,他从没有想到,以宣扬仁爱和宽恕为教义的《圣经》上居然也有这样残忍的故事。韩可弟以底拿自许,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她会怎样报复?也毁灭他的全家吗?另一方面,听说了父亲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恶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羞惭。他以有一个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为耻。所以尽管明知道小花园里的风风雨雨、那些关于鬼狐的谣言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而是可弟一手制作的好戏。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不能不同她深谈一次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黄帝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冷哀艳。
这是黄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泪,他禁不住心软。在他眼中,可弟已经不是一个女体,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复仇女神。他几乎就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替他的父亲求她宽恕,同时为自己祈求她的爱。
哦,她的爱!如果她能像爱小帝那样爱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么爱,那他该多么幸福呀!
可弟看到黄乾,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黄乾注视着她,月光下,她美得多么出尘脱俗。他不能相信,这个清秀纯洁的女孩子,心里装着的竟然都是恨与报复,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我来,是想对你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我的父亲赎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补偿你。可弟,你说过,每当你看到小帝流泪,你就为他心痛。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你有多么爱小帝,我就有多么爱你。跟我走,让我们离开这里,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重新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会忘记对黄帝的爱,也不会忘记对你父亲的恨。我说过,我活在这世上,惟一的意义就是报复。我要看着黄家风死,并且死得比黄帝惨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亲揭发我,让他也杀了我,那么,我就可以早一点同黄帝重逢。否则,你只有看着我一点点报复他们,直到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说得如此怨毒,如此绝裂,令黄乾心胆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但是我也不愿意眼看着你伤害我的家人。为什么要恨、要报复?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会你杀人吗?”
“不是上帝要我这么做。但是,邪恶的人自己会这样做。上帝说,‘邪恶的人为他们的暴戾毁灭,因为他们拒绝走正直的路。’这是他们应得的命运,他们抗拒不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雅各娶妻的故事吗?雅各娶了两个妻子,她们彼此争风,还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献给他。其实婢女也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凭什么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难道雅各不该受到惩罚?难道那些婢女都要报复他,杀死他全家?”
她看着他,清坚决绝,丝毫不为所动:“你说服不了我,也恐吓不了我。我已经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也毫无所惧。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你没有勇气揭发我,那么,就请你离开,离开我,也离开我的仇恨,我不想,让这场战争伤及无辜。”
然而在她的清坚绝决中,他却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说:“这么说,你报复的目标里没有我是不是?你并不是恨黄家的每一个人,你还有仁慈,有不忍,你并不是只有恨……”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涌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她是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能停歇。
可弟终于为他落泪。只有一次,只有两滴,但,够了。
第二天韩可弟便嫁了。
黄裳因为卓文和黄帝两重恩怨,心里将黄家风恨了个贼死,自是不会去观礼。黄李氏也借口家逢新丧,不易张扬,因此并没请太多客人,就是黄家风自家人办了酒席,请黄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盏八宝茶,又着黄乾兄妹来拜见了,下人一齐跪下称“二夫人”,阖家吃了顿酒,便算礼成。
本来黄家风的意思是只循新礼拜几拜便可,无奈黄李氏却一口咬定,坚持非要行全礼才罢。黄家风脸上变色,为难地看着可弟。好在可弟并不计较这些,满面春风,插葱似下拜,捣蒜般磕头,并无一丝推诿。黄家风认定这是因为可弟对自己倾心满意,所以才会这般宽容迁就,得意已极,哈哈大笑起来。
黄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间中悄悄向黄坤道:“《广阳杂记》里说:‘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马嘶’——嗓子又破,声音又响,脸又长。”黄坤一笑,赶紧忍住,摆手叫他不要再说。
这时可弟已经行过全礼,敬上茶来——大家规矩,娶妾就如小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要那做小的要跪着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极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里只有更苦。
按习俗,正室夫人喝了这杯茶,便等于承认了侧室的身份,自此便将一个丈夫与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谓“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因此这杯茶照例是不愿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为难新人一回的。在这递茶接茶的当儿,是最为难堪的,可是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见其难。
然而喝茶的人也还罢了,更苦的却是喝酒的人——黄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做了自己继母,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几杯,便醉倒了,吐得口干舌燥,满脸涨红。
黄家风看得生气,命人扶他下去,不许他再出来。黄乾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死死地盯着可弟,嘴里只管嚷着:“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心里也一样地苦。别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不见这些人!”管家见他说得不像,吓得连忙上前捂了嘴,帮着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黄李氏、陈言化一行人只作听不见,犹自彼此大声地让着酒,有意制造出几分喧哗来,将尴尬遮掩过去。
黄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盘花瓶,第二天酒醒过来,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独个儿回宿舍去了。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办理出国手续。他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就唯有逃离。临行前夜,黄坤和黄钟姐妹来看他,一边一个抱着胳膊依依地说:“大哥,你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黄乾也是黯然,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再呆在国内。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里就……”说着红了眼圈。而黄钟早已哭出声来。黄坤叹息,抱着妹妹的肩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顶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无趣。”
黄钟愈发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黄乾冷笑道:“我劝你不如早点嫁了,嫁得越远越好。还有阿坤你也是一样,离家里也远着点儿吧。爸爸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听码头上的人讲,他的生意不简单,好像同军火也有点关系。日本人长不了,到时候,爸爸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里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们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做了替死鬼,自己还不知道呢。”
黄坤听了,暗暗心惊。忖度几回,觉得哥哥说的不错。当夜回到家中,便把这番打算同陈言化说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说呢,我也早想说了。你爸这些年财大势大的,虽说家底儿原本就厚,可也没见富得这样快的,眼见着防弹汽车都买了三辆,一出门,保镖跟前跟后,说得好听是阵势,说不好听是心虚。既然现在连你亲哥哥都这么说了,八成这钱来得有些不干净的。我们光没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担了虚名,惹出祸来。”
从此黄坤便同娘家疏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个走动。
黄家风新婚燕尔,并不留意这些个闲事。加之新近因为时时伤痛发作,可弟给他多打了几次吗啡,渐渐上了瘾,而家业早已落在黄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关心。黄李氏侍候了黄家风大半辈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权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样炫耀才好,儿女之事也并不放在心上。黄乾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在面前只有碍手碍脚,他要出国,于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黄坤疏于往来,她也只想着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黄钟的婚事,如今是她心头第一紧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张罗几件大事来卖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兴兴头头的,每天不是召裁缝,就是订酒席,忙得见首不见尾。
无奈黄钟因为黄帝之死伤心过度,迎风痛哭了几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泪的,略好一点便往黄帝的屋子去徘徊留连,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场。因此病情时轻时重,总不见好,每每同她商议婚嫁大事,只会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黄李氏无法,只得请了护士来家侍针喂药,只是这一次留了心,专门找那上年纪面貌平常的人进来,生怕再弄出第二个韩可弟来。
因此黄宅阖府上下,虽然较前冷清许多,打眼望去,却并不觉得。只看到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似乎还可以平安热闹地过上几十年。
然而,没有人看到,复仇女神的翅膀已经张开,死亡的阴影笼蔽了整个黄府花园。
二十、原配
黄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着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春来,窗上再也结不住霜了,卓文却还是没有回来。
留声机里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儿这么心焦。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等啊等,却只是等不回。“式微式微胡不归”的祈盼变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可是音信也仍是没有。
要求一点点降低,终于只是想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这也不能够。他整个人,就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往日的恩爱种种,全都是梦。如今春暖花开,便梦随云散,花逐水流了。而通缉令已经发下来,贴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这时候,柯以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特意上门来探望黄裳。黄裳裹着被单到客厅里来见他,脸黄黄的,黯然问:“柯老师,你还觉得卓文是汉奸吗?”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卓文这样做只是表象,是为了私情,而不是为了主义。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确是做过一点好事的,这就够了。”
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们争论起来,正逢崔妈送上茶来,趁机打岔说:“这是一个朋友前日刚送来的明前茶,你们尝一尝。我不是妙玉,也没有什么鬼脸青收了梅花上的雪来泡茶,可是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钧窑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临时想起似的,开了柜子取出一只水晶盅来,假装随意地说,“这是一点桂花卤,你好像说过最爱吃的,既然赶上了,就拿回去好了。”
金黄的桂花卤盛在透明的水晶盅里,未闻其香,先见其艳。柯以自然明白这绝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听说自己喜欢桂花卤,特意制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这半年多才拿出来呢?显然她自觉冒失,有意迁延,好使得自己的馈赠不显得那么刻意。这中间的种种深情曲意,实在难得。
柯以心里由衷感激,却怕太露形迹令家秀着恼,便只做出随意的样子顺手收了,又低头品一口茶,赞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时候,也包一包给我带上。”
家秀嗔道:“哪有这样的人,吃了还要拿,真是皮厚。”
崔妈在一旁道:“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这是不见外才这样说话。本来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么。”
柯以正用银牙签子往外挑茶叶沫子,听到这话不由微微地一笑。
家秀红了脸,向崔妈发嗔道:“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正要再说,法国厨子来问:“柯先生来了,午饭是不是要添一个菜?柯先生最爱吃烤小牛肉的,就还是老样子,五成熟,加铁板?”柯以笑得更厉害了,不待家秀说话,早用流利的法语扬声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没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肉和奶油汤了。”
崔妈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看神情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笑着说:“这就对了。就是要这样不见外才好。柯先生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
家秀红着脸,瞪眼道:“这崔妈,越老越没规矩,好不讨厌。”柯以笑着说:“我倒觉得崔妈最好,最有人情味儿。”逗着嘴,忽然意识到说是来探黄裳的病,这半天却冷落了她,待要补救,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黄裳已经进屋了,不由有些讪讪地,叫住崔妈道:“这些日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么消遣?”
崔妈昂头想一想,说:“小姐前日派我去买了一盒雪茄烟回来,一根根地点着了……”
家秀诧异:“阿裳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小姐哪里会抽烟?她就是点起来,闻那个味儿。每次吸气点火,都被呛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烟古怪得很,点着了,放一会儿不吸,就又自动灭了。小姐就掉眼泪——看样子倒不像全是烟呛出来的。”
家秀和柯以对视一眼,彼此叹了口气,都是半晌不说话。
崔妈端着茶托下去了,屋里霎时静下来,静得可怕。柯以又叹了一声,道:“倒没料到黄裳这样痴心……当初,你怎么竟会答应她嫁给那个蔡卓文呢?”
家秀听他话中有埋怨之意,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你……”说了半句,自觉有失尊重,不由咽住。
柯以却已全明白过来:“你是说那次蔡卓文所以答应救我出狱,就是因为你答应把黄裳嫁给他?这代价也太大了,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家秀又急又愧,辩道:“我并没有说把黄裳嫁给他,只是答应他们来往,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一步……”想到无论如何,今日种种,毕竟是自己当日一场交易的结果,羞悔难当,不禁流下泪来。
柯以看着,心软下来。想到家秀一直视黄裳如同眼珠,却为了自己做下伤害她一生的错事,可见待自己的这一片心。一时情动于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说:“家秀,我……”
不料家秀却像被电击了似地,惊得猛退半步,眼中满是凄楚无奈。柯以猛醒过来,家秀为他出卖了黄裳,后果至今仍在,当此之际,却又让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叹息,真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捉弄于他。他们两个,分分合合交往了半辈子,时而紧时而松的,却只是不能如愿。这其中,她若进得半步,又或者他着紧一时,或许便成了。然而他们两个又都是内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春云出岫,她看他,却是秋水生烟。风一阵雾一阵的,总不见分明,中间又总是隔山隔海的,弄得个情天谁补,恨海难添,到底一场佳话成了虚话,也叫做无奈。
当下柯以惘惘然地,取过帽子来告辞。家秀心烦意乱,也不挽留,默听着电梯一级级向下去,“空通”一声落了地,门开了又关上,只得恹恹地起身来收拾茶杯茶碟,触手温存,茶还是热的,可是人已经远了。她忍不住复又跌坐下来,心头惆怅万分。偏这时法国厨子上来报说:“小姐,烤小牛肉做好了,这就开饭吧?”家秀更加落寞,哽着喉咙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吃,你们自己吃了吧。”
厨子愕然:“怎么柯先生走了么?”转念想到事不关己,遂又打住,乐得自端了美味下楼邀众西崽大快朵颐去。
这里柯以下了楼,并不就走,却站在门首发了半晌的呆。这是一个晴天,云淡风轻,略带一丝寒意,却只会更加清爽。他想着自己同家秀这几年来的相处,同甘共苦,了解日深,却为何总是情深缘浅,也同那天边的云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蓝天划过,不等他双眼捕捉清楚,已经消逝无痕了。若干年后,他同家秀的这一份情,也是雁去无痕吧?
蔡卓文终于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苍天厚土,深水层山,漫山遍野只写着一个“穷”字。在农村,穷是可以看得见的,无遮无拦,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剥落,荒凉触目惊心。然而卓文看着这一切,却只是麻木。
当年,他不曾了解什么是繁华的时候,他渴望繁华,渴望离开山村,离开贫穷,离开粗鄙的耕渔生涯。他是多么艰难才离了这个偏僻落后的蔡家村的呵,那是离开后连梦里也不愿回去的贫苦地方,荒凉,死寂,单调,辛苦,春要种,秋要收,夏要渔,冬要猎,一年四季忙到头,却只是为了“吃”“穿”两个字,再高一点的要求,便是“性”。至于“爱”,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洁的,羞于启齿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亲连着根,从甲的眼睛深处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自己,每一次丧事都是埋葬一个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过是又多了一个自己。
他渴望走远,从很小很小的小时候,从懂事起,他就想远离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人认得自己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地方去。一度他做到了,当他同黄裳泛舟西湖,相会酒店时,长江北岸贫苦村落的渔家生活离他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因为黄裳的一时之念,害人又救人,逼得他再次回到这村庄来,重新面对已经离了婚的妻子,和满脸上写着“到底报应了”的神情的幸灾乐祸的村民,他的骄傲和激情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切都回来了,打回头从原地做起。
他坐在院子里,怀念着他的汽车,他的寓所,他的可以并排躺下四个人的俄式钢丝床,百年以上的窖藏红酒,气味清香的剃须水,还有雪茄烟……
说空就空了。
那么这些年来挣扎煎熬、跌打滚爬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胡强和裴毅叫他“同志”,每天鼓励他,给他讲抗日救亡的大道理,描述革命的美好前景,并且同他讨论马克思主义。他并不以为然,但仍是愿意听,因为在这里,他们是惟一可以同他对话的两个人。
他们有时也会谈起黄裳。胡强说:“依我说,你家嫂子(他是这样称呼秀美的)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能生能养能干活。像黄小姐,是写戏的,自己也就像戏里的人,打个转儿就要回到戏里去的,不长久。这样的人,放到佛台上供着还差不多,娶回家做媳妇,想想也玄。”
裴毅却不同意:“我倒觉得黄小姐很好,聪明、镇静、识大体,又端庄勇敢,有思想有魄力。做妻子就应该那样,有共同语言,有交流,所谓神仙眷侣,就指的是黄小姐那样神仙似的如花美眷了。”
不论褒也好贬也好,他们谈起黄裳的态度是一样的,都带着敬畏和羡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仿佛在谈论云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个人。
卓文对此很满意,颇为自矜。于是引着他们更多地谈起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离黄裳更近一些。
但是伤愈之后,连他们也走了,说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卓文彻底地寂寞起来,整日面对着已经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双重的难堪。
然而秀美却夷然得很,她并不在乎卓文怎么样看她,只要他又回来了,生活在她身边,她就很高兴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许愿成功了吧?她在菩萨面前磕了那么多头,磕得青砖也塌下去一块,到底把个丈夫给磕回来了。这一回他大概不会再走了。虽然现在他对自己还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带好儿子,总归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
卓文亦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同秀美言归于好,可是想到黄裳,心头毕竟伤痛,不愿自己负了她。自己已是负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负了黄裳。一生之中,他总要至少对一个女人负责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让黄裳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开得越鲜艳,香味也越浓郁。
想到动情处,他忍不住以草鞋击地,和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的格调唱起来:
“梦不醒温柔乡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贵丛中香气浓,
舞不落杨柳枝上楼头月,
说不了海誓与山盟。
饮不干咖啡美酒醉春风,
画不出红袖栏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绿水,
惜不尽的暮鼓晨钟。
呀,忽一似春梦易散随云散,
桃花飞逝月明中。”
他并不知道,当他这样伟大地伤感着时,黄裳已经悄悄地来了。
自从和柯以一番谈话之后,黄裳更加思念卓文。这时候,她已经不再盼望卓文回来,反而开始考虑自己去找他。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妈说什么也不会放她独自远行,只得暗暗准备了起来,将几件洗换衣裳打包收好,又将几件值钱首饰包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好容易等到黄帝百日,家秀携了崔妈去扫墓,因黄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黄裳便将欲藏的包裹取出来,到依凡面前磕了头,流泪说:“妈,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时局不稳,如果我就此回不来,妈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从黄帝死后亦发呆了,平时话也难得多说一句,这会儿却若有所悟,伸出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嘴里轻轻哼着歌儿,仍是那首“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黄裳更加伤心,又重新磕了头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转身下了楼。几个洋仆看见她离开,瞪着蓝色眼珠子,嘀咕了几句,却照例不会多问。这便是洋仆人同中国佣人的不同,这要是搁在崔妈,是必定罗嗦个不休的。但是洋仆人却懂得把雇佣只当成一份工作,只管干自己的活,多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这是黄裳第一次乘船。经过重庆时,江上起了风浪。黄裳本来已经晕得厉害,这时候更是吐得七荤八素,满眼里只见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乱飞,满耳听到铙呀钹呀锣呀罄呀乱响,满嘴里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滋味乱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肠呀胃呀胆呀一齐呕出。
好容易下得船来,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没有就此上了望夫台。一路打听着来了蔡家村,开口刚刚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锄头站着眼神儿不错盯着她看的半大小伙子已经“呀”的一声,拔脚飞奔起来,被问的老者便露出一脸暧昧的笑,道:“这小矮脚虎,打兔儿栽栽的,倒是蛮灵光的,你跟着他走,不会错的。”
黄裳于是便跟着那“小矮脚虎”走,经过一路的鸡鸭鹅屎,蓬窗竹门,土墙泥垛,牛圈茅坑,迤逦地来在村尾一个独门小院。院门敞开着,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几丛菜蔬,两棵果树,一个男人打着赤脚蹲在树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饭,低着头,“吸溜吸溜”地正酣畅,一只大黄狗在他脚底下打着转儿,希望间或能掉下一点残渣来让它与主人同乐。
那“小矮脚虎”“碰”一声,将本已开着的门再踹得开一点,扬起嗓门叫着:“镯子叔,有个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称做“镯子叔”的男人操着标准的乡音困惑地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胡茬,自下巴一直连到眉端去,顶着纵横的几条抬头纹,仿佛是舞台上紧锣密鼓后的一亮相,灯光照处,万籁俱寂,只衬着令人惊愕的一张脸——那,那是她的亲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黄裳震惊地望着,一时竟是无语。在上海时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闪现出来,面如古玉,鬓脚乌青,脚上一双皮鞋光可鉴人。那个永远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个出则汽车进则酒店的蔡先生,同这位打着赤脚的“镯子叔”,果真是同一个人么?
卓文看到黄裳,却似乎并不惊讶,而只觉得漠然。“你怎么来了?”他说。眼中是这样地冷,冷得令人发抖。已经是春天,河里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结冰。
“我来看你。”黄裳一阵惶惑,同时又深深地委屈,她没想到见面会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历经了千难万险来见他,好险没死了,原以为他会感动,会惊喜,可是,却是这样。
“我不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缉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女学生,在向老师解释自己的错误,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终真的也成了假的,红的也成了黑的。
“通缉令?”他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奇特而阴森。“通缉令……”他重复着,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只是单纯地重复。他的眼神,他的声音,渗入这背景中,严丝合缝。他身后的长竹竿挑着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灰蓝的,被太阳晒得薄而透亮,在风中依依地摇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质地同色料的灰蓝衣裳,前襟敞开,露出狭长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还有他脚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阳面被磨得铮亮,而阴面结着青苔,都像是旗。这些旗子一起摇动着呐喊着,没有声音,可是杀气腾腾。
黄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太阳暖暖地晒下来,可是她心里有一种寒肃的感觉。她将手伸进随身带来的背包,取出一长条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我给你带了这个。路上遇到风浪,不知道打湿了没有。”
卓文并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如同一层层剥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烟,大支的雪茄。他把它们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仿佛在犹疑下一步该做什么。
雪茄烟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发觉得悲哀。悲哀在这样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长空那般爽朗清远的,而他是划过天空的一只雁。雁飞得再高,终究要栖于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记得雁曾经的鸣唳也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他希望留给黄裳的,是一个英雄的背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一种苍凉深刻。可是现在,她偏偏寻到了英雄的故乡,雁落的泥潭。
她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落难的英雄,而只是一个还原的农民,这不能不让他惊怒莫名。
这时候门帘一挑,从屋里走出四个人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妇搀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种打死一窝烂死一块的至亲骨肉的味道是十里外也闻得出来的。都穿着灰蓝的衣裳,本色是浅的,补丁的地方略深一点——但也许补丁的颜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为贴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浅不同——四人见了黄裳都是一愣,做媳妇的先招呼起来:“孩子他爹,家里是来了客了吗?怎么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亲热,且打听不速之客的来龙去脉:“哟,这是谁家的闺女,好齐整人儿。”
卓文这才站起来,将饭碗随手搁在石墩上,那大黄狗立刻跳跳地往前凑。卓文只得又端起来,眼看着地咕哝说:“这是黄裳,就是那个我在上海娶的媳妇儿。”
“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这句话在语法上也许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情感上,却是大大地不合理。黄裳忽然感到恐惧,“上海娶的媳妇儿”,就只该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来了?仿佛电影中的人物跑进现实里来,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顾名思义,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虽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个蔡家人吗?况且,既然他要特地强调“那个上海娶的媳妇儿”,自然就该另有一位“这个”,有一位“村里娶的媳妇儿”了。是面前这位扶老携幼声势浩大的贤媳吗?然而他不是离婚了么?怎么她还在这里?还管他的妈叫妈,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妈?
尚未理清楚这些个人的关系,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经咋唬起来:“哟,那是贵客了,还不快请进屋呢?”故意地把个“客”字咬得很重,支使着儿媳妇,“真是的,小家贫户,也没什么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几个果子给黄姑娘尝尝。我这个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没眼价儿,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两个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这是你爸外边娶的婆娘,搁在过去,你们应该管叫二娘的,现在不作兴了,就叫姨吧。叫呀。”
黄裳只觉得老太太脑前脑后都是眼,浑身上下都是嘴,飞钉射箭地,令她全然难以招架,“外边娶的婆娘”,“上海娶的媳妇儿”,在这里她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填房”。
忽然间,当年父亲在烟榻上褒贬阮玲玉的话蓦地兜上心来——“那陶季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这阮玲玉也是,闹来闹去,还是给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说你离了婚的。”软弱地,仿佛求证。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离了婚,不过她不肯走。”便是这一句,再没有其他的话。
这是实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阵阵地往下沉,直沉进不见底的深渊去,周围一片漆黑,永远没有着落,谁来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无情,只是难堪,只是疏淡遥远。他的呼吸清晰可闻,甚至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发丝拂着他的衣裳,但他们已是远了,远在天边。
她伸出手,伸向虚空:“卓文,救救我。”
她以为是在高喊了,可是实际上没有一丝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小她是痛恨继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继室了,却还没有当年孙佩蓝的威风,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认。
她还想再喊,却突然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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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子梅花咒离魂衣三百年前我是你大清后宫宝玉传鸦片香点绛唇那时烟花最后的贞节牌坊天使与魔鬼做姐妹天鹅的眼泪忘情散来不及爱你女人都不是天使在来世的左边等你每个女人都很孤单两生·花(两生花)她没有穿鞋子通灵不喝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