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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 作者:西岭雪

十一、还君明珠双泪垂

宋徽宗初见李师师的时候,并没能一亲芳泽。
师师有洁癖,见客之前自身花瓣沐浴不算,还要求客人也必得栉沐相见,就是皇上也不例外;师师为人倨傲不为礼,虽对百金亦不动声色,寻常问话充耳不闻;师师好静坐,宴客之际,惟抚琴弄弦以为佐,不与言笑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令得徽宗神魂颠倒,不惜帝王之尊,几次三番地踏月来访,居然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赢得美人青睐。
或许是宫中三千佳丽为了争宠而出尽百宝,笑容来得太便宜了吧?李师师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反而吊人胃口,别有风情。
词人周邦彦曾有《少年游》细述师师与徽宗的枕边语:“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虽是淫词艳曲,却是真情实景。这首词因为泄露了国家最高机密,曾经惹得徽宗大怒,差点儿周邦彦的罪,但因不敢得罪师师,不但赦他无罪,还封了作大晟乐正,才尽其用。
贼王宋江听到了这一段奇缘,知道这是一条中南捷径,便也动了心思。趁着上元灯市,在柴进和燕青的掩护下偷偷下山,密访花魁,题诗于壁,尽表一片归顺之心,并求师师代为美言,向徽宗投诚这便是水泊梁山受招安的序曲。
一边是真命天子,一边是土匪头子,李师师也算是手眼通天、长袖擅舞于黑白两道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炒作高手周邦彦,真是想不红都难。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才貌手段都来得的女子,最终的结局却极惨烈:徽宗禅位后,师师自知势微,主动将皇上所赠金帛尽捐开封府以助军饷,而自己则弃家为女冠,甘愿以青春红颜伴青灯古佛。然而世人偏不给她清静,金兵攻破汴京后,因慕其美名而满城搜拿李师师,地方官惧事,竟往慈云观找到师师欲献之。
李师师宁死不肯事胡虏,痛斥奸臣后拔簪刺喉以明志,未能就死,遂又将簪折为两段,吞而自尽如此决绝的一种死法,怎不叫天下男人愧死?
她白认识了徽宗,白认识了宋江,白认识了周邦彦,白认识了那许多有财有势的大男人他们从她的身上都捞了不少好处,在她得势的时候无不趋之若鹜,然而当她遇难、走投无路之际,那些个男人在哪里呢?
连一个有气节的风尘女子都保不住,难怪宋朝要亡了。
《流芳百世》之李师师画像
这段日子里,我是一直在躲小金的,没想到还是要面对面。
就像白蛇躲不过法海,第三者终究避不开原配的追杀。
自从同玉米和好后,我们的爱比以前更加疯狂、炽热。每一次的见面,都仿佛是世界末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无多,我只有在有限的相聚里,尽情地爱他、爱他、爱他……
因为心虚,我开始不住地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一次次推小金的课,也推开她的约会。
可是她好像黏上了我,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指使我做些这样那样的琐事,诸如帮她买化妆品、替她订戏票、代选给朋友庆生的礼物之类,仿佛我是她家的钟点女工。
有时我刚赴玉米的约会,小金的电话便接踵而至,内容总是些小得不能再小,近乎无理取闹的废话,像是宝宝不听话惹她生气啦,保姆又跟她斗嘴啦,甚至是新买的粉盒里发现了碎纸屑……
电话一说便是半小时,浑不管我是不是方便接听。她就是这样霸道地、理直气壮地占用着我的时间、折磨着我的情绪,令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渐渐怀疑她是存心。
她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和玉米的交往,种种造作,都是演技。
她故意不发作,却看戏一样地摆布我,叫我疲于奔命。
她不仅是好演员、好观众,还同时是好编剧、好导演,存心让我在没有尊严的爱恋里枯萎,直到不战而退。
我终于从躲着小金发展到躲她的老公和玉米在一起,不再是单纯的快乐,缠绵之际,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之中偷窥着我们。
曾经,我登堂入室地偷窥他们夫妻的家。如今,这一切加倍地回报在我身上。
感情是一笔孽债,也许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
我想过要退出,但是小金已经杀上门来,如何面对?
但是看她的神情态度,又不像是要即刻发作,难道所谓的狐狸精另有其人?
我怔忡不安,手足无措。而小金已经看到了那幅香君纨扇,造作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你刚画的,太美了!”她几乎是天真地仰起头来,笑眯眯问:“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长裙。”我赔着笑答她,“这是秦淮八艳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画像。”
“做鸡的?”小金粗俗地笑起来,“以前留下来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妇女反倒没名没姓,好歹有那么几座贞节牌坊,还大多叫个什么氏什么氏的,跟的夫姓,连正经名字也没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贫不笑娼现在这时尚好像又回来了,小鸡满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男人呀,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贪得无厌的。”
我益发心虚,不知小金这番话是临场发挥还是指桑骂槐。我仿佛是一个面对失主的贼,不知道该把赃物藏在哪里才不被发现做贼的总以为只要没被查到赃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们忘记了真正的罪证其实是那只无处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断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锦衣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蓦地掠过一阵水纹样的抖动,搁在桌角的一瓶颜料翻倒下来,不偏不倚,悉数泼洒在小金名贵的新套装上,惨不忍睹。
小金惊叫起来,我也一阵颤栗,是风?还是小金的话触怒了那些曾在历史画卷中艳帜高张的芳魂?
店员赶过来帮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让小金换上。小金懊恼:“不换了不换了,司机还在外面等着呢,走,你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桥,大片的荷叶随风低语,送来阵阵清香。这还是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吗?这是世外桃源还是太虚仙境?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我扶着石栏杆望下去,看那荷叶田田,游鱼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看了,我们办正事要紧。”
正事?哦,我是来帮小金捉奸的玉米有了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帮着玉米老婆来捉拿他的另一个情人。这是笔什么账?我该庆幸落案的人不是我,还是该悲哀玉米的三心两意?
做不成原配还可以说是有缘无份,连专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么呢?
我紧紧地扶着桥栏,仿佛怕掉到荷花池里去,又像是怕小金强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对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并不代表我有勇气也和他的另一个情人面对面。
“小金,我们这样子打上门去,合适么?”我趑趄着,“你怎么知道那人住在这里?再说,要是对方报警,我们可能会理亏的。”
“我们会理亏?”小金又发出了那种令人寒颤的冷笑,“这房子是我陪郁敏选的,我才是户主,我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么可理亏的?倒是那个贱人,她才是鸠占鹊巢,就算被我打破头,也只好吃哑巴亏。报警?难不成警察局还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搁在过去,当个小老婆也还好了,总算有名有份,现在,不过是个送上门的贱货,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开始翻涌,我努力地忍着叫自己不要呕吐。小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对准我心底最疼痛的那个位置射去,箭无虚发。
七栋三楼二号。小金将下巴向我一扬:“就是这间,按门铃吧。”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我陪她做这样的事?
我看着那扇门。不知道推开之后,自己将看到什么,遇到什么。
也许这是一个陷阱,根本没有另一个情人,小金要我来,是为了将我灭口分尸、挫骨扬灰;也许这里是另一个鬼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将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门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门的背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谜面,门不推开,就永远不会知道谜底会是什么;而知道了谜底,却不知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要不要听命于小金,敲开那扇门?我们的交情还没到如此谙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这般对我颐指气使?
然而我又用什么理由拒绝呢?一个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门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人应门。
小金取出钥匙来,自己开了门进去。屋子是新装修的,油漆味儿还没散尽,新家具上蒙着一层薄灰,显见从来就没人住过。
这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住着什么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戏。
门终于打开,藏在门背后的却不是谜底,而是另一个谜空城计。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厌倦,有种虚脱的无力感。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听从别人的安排与摆布?为什么要让别人决定我的命运?如果说爱一个人是没有罪的,为什么我的爱会使我不仅成为爱人的奴隶,甚至还同时成了我所爱的人的夫人的奴隶?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将这出戏演下去,强笑着:“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你是不是多虑了?”
“难道我弄错了?”小金诧异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看见郁敏跟一个女人在这里出出进进呀。难不成见了鬼?”
见鬼?我才最有资格说见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问路,她对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测玉米的心已经让我心力交瘁,如何还有余力去猜测他的妻?
一段不见天日的爱恋,不仅彼此的相处无法做到光明磊落,原来就连思绪都变得阴晴不定。
面对小金的一再试探,我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淡淡地笑道:“也许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老是觉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这个钟点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业赚了钱,就饱暖思淫欲起来,天下什么吃的喝的都尝过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这件事,天天换花样儿都没个足够的。要是他随便那么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理就算了,反正这些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娇起来,那是要来真格儿的,我就也给他来个真格儿的,要那贱人吃不了兜着走。”
我越听越疑心,觉得每一句都是针对我而来,却无法辩驳,不然岂非不打自招。我益发厌倦,已无心恋战,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不是已经证明是虚惊一场了吗?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越说越生气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大堆烦心事儿等着我呢。”我说。
“烦心事儿?我帮得上忙不?”小金换了一副殷勤的面孔,笑着,“捉奸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帮我,够朋友。你有什么事儿也尽管说,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这种忽冷忽热忽嗔忽喜的招术也许并不新鲜,但也的确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得顺口找个理由搪塞道:“租房到期,不知道往哪儿搬呢。”是借口,也是真话,现在最让我烦心的事的确是房子。
“你一个人住?”
“不,三个人。我还有两个室友。”不知道香如还能不能算一个人,但是我找房子,却恰恰是为了香如。
“这算什么难事?早跟我说早就解决了。”小金大方地笑着,“不就是房子吗?这不是现成的?”
“什么?”
小金一摊手,指指四壁,热心地怂恿道:“这套房子怎么样?你要住,我就借给你,象征性收你每个月一千块好了。这里什么家具都现成,只要拿个牙刷进来就成了。就是地段不好,离城里远了点儿,你去店里大概不方便。”
住在这里?我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这里虽然偏僻,可是人生地不熟,正好让香如避难,只是由小金做中介住进玉米的产业,岂不真成了“金屋藏娇”?
小金这样的安排,到底有什么用意?是要拉拢我,让我良心不安?还是要控制我,将我玩于股掌?
一旦住进来,可就真应了那句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香如……
我犹豫了又犹豫,既不能委屈自己就这样答应下来,也没有勇气一口否决。最终,我只得说:“让我考虑几天行吗?”
“你还要考虑?”小金叫起来,很明显她在强迫自己镇定,咽了咽口水才又摆出笑脸来,意味深长地说,“那么,你可真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在等你的答复啊。”
这是威胁吗?或者,是妥协?
我第一次站在小金的角度上重新看待我和玉米的恋情对于原配来说,第三者,的确是一种残忍的入侵和掠夺吧?即使小金算尽机关,也毕竟是为了保护她的家庭。她所做的一切,我不但不能怨恨,更该合作才对,是吗?但是,要我和玉米分手,永不再见,怎么舍得?
回家时,在电梯里遇见同层楼的邻居王太,挤眉弄眼地问:“你们的屋子自从出事儿后,是不是有点儿古怪?”
“怎么?”
“你们两个明明都不在家,可是屋子里好像有声音。不只我一个人听到,楼里很多人都说大白天的你们屋里有人在唱歌,可是没听说你们有亲戚来呀?”
我暗暗心惊,板下脸来不说话。
王太继续饶舌:“那个做记者的女孩子跳楼后,大家都觉得这楼不吉利,还说要请人来驱邪呢。”
我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厉喝:“谁说要这么做的?我和念儿住在那里都好好的没事,要你们驱什么邪?”
“哇,你怎么这么凶啊?还说没中邪?看着斯斯文文的女孩子,都变得横眉竖眼的了。”那八婆不满地嘀咕,恰好电梯门开了,她赶紧闪身出去,临走还要丢下一句,“肯定有邪门,真得赶紧驱邪才行。”
四面楚歌。
我知道自己已经逼上梁山了,念儿说的没错,人是没得抉择的。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我没有别的选择。
念儿不在家。香如说念儿出门前留话,说今晚加班,会回来得很晚,但一定会回来。我当然明了“加班”的含义,也明白念儿为什么不论“加班”到多晚也一定坚持回家。
她对香如出事那晚自己的不在场一直耿耿于怀,始终认为如果自己在,或许事情会有不同。
谁都无法预知不曾发生过的事,谁能知道一个故事到底可以有多少种结局,但是歉疚好比雀斑,一旦长出就很难褪去。
我还要对小金亏欠多久呢?
我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小金说:“那套房子……你真肯租给我?”
“红颜,你想通了?”小金的声音很兴奋,透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当然当然,我说了要租给你,就一定会租,我不会讳言的,你也要遵守诺言啊。”
“我会的。要办什么手续吗?”
“不用,大家自己人,说一声就行了。”小金话里有骨头,生怕我听不懂,更进一步,明白地点出玉米的名字,“你住,好过空在那里,我还得担心郁敏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人进来。当初买这房子,是看中它的增值潜力,到底也没什么机会来住,孩子要上学,住得这么远,不方便。现在租给你,也让屋子里有点儿人气,免得空太久了,会闹鬼。”
人气?鬼气才真。我想租房子,可恰恰是为了“闹鬼”。想到这一点,我更觉得对不起小金。我偷了她的人,还她一只鬼,可谓双重的亏欠,能不心中有愧?
愧,是“心”字旁加一个“鬼”字。如果说“鬼”是香如,那么“心”,便是玉米了。而小金的心里也一样是有只鬼的,那鬼,便是我。
她用心良苦地做这许多的戏,时而敲山震虎,时而威胁利诱,也无非是要驱妖降魔,要我让步吧?
我决定成全她。
为了香如,我已经注定要在“鬼”上欠小金的,那就让我在“心”上回报她吧玉米,我把你还给小金了。这份鬼祟的恋情,我已经爱得太累,也有太重的犯罪感,如今,在做你的情人和做小金的房客之间,我决定,为了“鬼”,而放弃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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