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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念离魂》 作者:西岭雪

12,13,14章

十二、夜奔
聘则为妻奔则妾。
红拂私奔了,风尘三侠的故事让天下少女做了无数英雄美人的江湖梦。
张倩娘私奔了,演出了一场中国古代版的“人鬼情未了”。
卓文君也私奔了,她以离婚之身回到娘家,在当时已经够伤风败俗了,还要因为一段《凤求凰》的琴挑与司马相如苟合私逃,偏又不肯逃得太远,仍留在家门口,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明欺父亲丢不起这个人。老爷子卓王孙见生米已成熟饭,只好忍辱含羞,打落牙齿和血吞地默认了这段姻缘,将女儿女婿接回来,送了百万银钱和百名仆人,好言相劝。那司马相如有了钱、有了名,后又获得皇上宠幸,有了地位,便宿娼纳妾、风流浪荡起来,竟再不拿文君当回事,于是便有了卓文君那首著名的弃妇诗《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逃妾有时候颇像古董,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珍藏时它是宝贝,千人争万人羡,伺得好时机放到拍卖会上,那简直珠光宝气、身价百倍。然而真到了穷途末路想拿它典当换银钱救急时,它却成了破铜烂铁,身价一落千丈。
茫茫人海,慧眼识风尘地认准了那一个,某时,某地,与他同心携手、奔走天涯,这是折子戏里的全本,却只是人生的序幕。正剧往往要落在日后许多年的柴米油盐,锱铢必较,不到白头偕老,不算剧终。
王宝钏举案齐眉是节妇的样板戏,但是唱念做打重的是开头和结尾,一个香艳传奇的抛绣球,一个十八年后的破镜重圆,构成了大团圆的人间喜剧。可是,那只是台面上的剧情简介,只是去芜存精的噱头和戏核,真正落实到生活中完完整整的日子里,可是漫漫十八年啊。十八年,寒窑孤衾、清风冷月,是容易过的吗?十八年苦守换来一个道义上的重逢,然而人生中最好的岁月都已经耗掷尽了,纵便是戴珠冠披凤袄,也只是虚名,能算是喜剧吗?
《西厢记》的折子戏里,崔莺莺和张君瑞从抱枕私约到金榜题名,大小登科,双喜临门,着实快心悦意。然而野史里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呢?金榜题名不假,可是题名后张君瑞忘记了崔莺莺——或许记得,也只是记得罢了,反正已经得到过了,记,也只是记那得到那段的过程,不必狗尾续貂。崔莺莺悔了、悟了,可是晚了,她只有一死。她是病死的,不失其婉约缠绵,但到底是悲剧,以至于怜香惜玉的王实甫不忍照述其实,而要移花接木,替莺莺在剧本里安排了个好归宿,安慰亡灵……
还有很多红尘奇女子,敢做敢为、为情奔走,成功了,便是一段千古传奇;失败了,则背上骂名,浸猪笼、做淫妇、杜鹃啼血、泪洒桃花扇。
逃妾与英雄,其实源出一辙,都不过是成则为王败则寇罢了。
——《流芳百世》之私奔情缘
当夜,我约了玉米在“桃叶吧”谈判,结束我们的这一段桃花缘。
究竟今年我走的是什么运,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面对玉米,我的心中有冷如灰烬的悲凉。世上有什么事是比面对一个自己至爱的人说永别更难为的呢?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到了这时候,心下反而无悲无欢,千言万语都凝成了冰,无话可说。
临桌有人在唱生日歌,我转头过去,看到小寿星是位二十出头的少女,她的头上戴着蛋糕店送的小小金冠,正在对着蜡烛许愿。
蜡烛熄灭了,她的朋友喝起彩来,纷纷起哄:“说呀,说你许了什么愿,大声地说出来。”
“我许了两个。”女孩甜蜜地笑着,“我要永远美丽,还要爱情成功。”
如果只许女孩子许两个愿望,她们多半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美丽和爱情。然而她们的青春却会使她们忘记,美丽和爱情都是要以健康为前提才能享用的。
“哗,你真贪心!”她的朋友们一齐大笑着,开朗得没有阴影的笑容。曾几何时,我也有过这样的笑容。她们和我年龄也差不多吧,可是为什么我看着他们,却仿佛隔着年龄代沟?
门开处,一阵风吹过,女孩的裙子被吸得贴在身上,曲线毕露——是个玲珑剔透的身体,青春的热力,连同性也为之瞠目。大概那女孩子自己也知道这一份由风发起的魅力有多么吸引,所以越发大大方方地迎风站着,并且举起双手佯装挽头发,任整个身体招摇在风中,由不得你不喷血。
我有些叹息,想起自己的十八岁,穿裙子的时候,一有风吹草动,就两只手忙不迭地又掩又遮,既怕裙角走光,又觉贴紧大腿太窘迫,左右不得法。宛如青涩的少年心,哪里有这女孩的大方和磊落?
忽然就有几分自卑起来。我想我是老了。
还有多少时光可以蹉跎?
我回过头来,看着玉米,缓缓说道:“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见面?”玉米一震,望向我的眼睛像被强光照射一样猛地眯起,“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他道:“意思就是,我要和你分手。”
“你,是在报复我?”
同一个地方,同一种勃艮第酒,同样的两个人,甚至连话题都不变——仍然是分手。只是提出的人换成了我,而且措辞远比他上次直截,也难怪玉米会有这样的误会。
可是玉米,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被你伤害三生三世,都绝不会报复一次。但是念儿说过,人是没得抉择的,你和我已经完全暴露在小金的面前,再继续下去,只能三个人纠缠在一起沉入孽海,没有一个人浮起。
玉米,我是一个人清清白白地跟你谈着恋爱,而你,却身后跟着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人。我们之间,注定是这样的不公平,这样的没奈何。玉米,原谅我只能伤你,原谅我狠心的提出分手,原谅我从今往后与你再不相见,而不见面,我的伤痕比你深。
“红颜……”玉米叫我。
我看着他,竟不知回应。
红颜。我叫红颜,可是我的心已如死灰槁木。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玉米,从今往后,生活中再没有了你,红颜为谁而妍?
“红颜,发生了什么事?”玉米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我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分手。”
“玉米,不能这样不公平。”我强忍着泪水,不,不可以在他面前落泪,那样会前功尽弃的,我只能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冷硬,“上次你同我说分手的时候,给过我理由吗?是的,你说你遇到我已经太晚,好像生得晚是我的错。那么今天我也把这个理由还给你——你生得太早了,我们错过了相识的时机,也就永远没办法并行。你觉得我是在报复你也好,是任性也好,都随便你,但从今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明白了。”
这是玉米那天晚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明白了。他明白什么呢?
从始至终,他曾经有一刻,真正地,明白过我的心么?
对于他的家庭,我是那个永远的局外人、第三者,轮候上场、备用选择——甚至连选择都谈不上,而只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过客,就像他的某一条领带或是银包一样,是他生活的一种点缀。
而我,却将他视如生命。他的一点点儿都是我的全部,太不公平!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要离开他的真正原因,我早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一切尊严来爱他、迁就他,可是,我没有理由也牺牲小金的平静,让她生活在惶惶不安杯弓蛇影中。固然她对我用尽心机,然而在此之前,是我先对她用了心机的。我们爱上了同一个人,也许爱没有对和错,但是却有先和后,而小金,她先于我遇到他、爱上他、拥有他。那么,就让他们白头偕老吧。
一路失魂落魄。
没有了玉米,我的心也就跟着不见了一半。然而失魂落魄总好过魂飞魄散,我安慰自己说:“这样做,是为了香如。”
找一个伟大的借口来失恋,也许心里会好过些吧?
在楼门前,我遇到柏如桐——他又来凭吊旧情了,简直把我们的住处当墓园,只差没献上两束菊花。
我像开水烫到脚一般跳起来,忽然之间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便抓住他大骂:“你又来干什么?你能不能离我们远一点儿?你已经把香如害死了,还想怎么样?这不是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还不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让我们看到你,可不可以?”
柏如桐愣住了,他指着我问:“你不是说你们搬家了吗?你骗我?”
“要不是你,我何必搬家?你以为我真想占那一千块房租的便宜吗?都是你干的好事!”我任性地发作,但是已经色厉内荏起来。
真是没经验,刚才看到他站在这儿,就该远远躲开才是。哪有我这么笨的人,撒了谎不知道掩饰,还自己送上门来揭穿自己。前些日子还自居说谎高手呢,简直现世报。
我气软心虚,先倨后恭,逼着自己换上另一副面孔讨好他:“是我态度不好,我请你喝酒好不好?街角有家小酒吧,我们去坐一会儿,聊聊天吧。”
柏如桐巴不得有人听他说故事,自然满口答应。一路上,他嘟嘟哝哝:“你不是说已经搬了吗?难道是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叹息。记得第一次见到柏如桐的时候,他便是这副长不大的嘟嘟哝哝的样子,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八遍,不住地抱怨香如把他一个人丢在旅馆里——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而转眼之间,已经沧海桑田。
趁他点酒的功夫,我溜出去打一个电话给念儿:“柏如桐来了,我把他骗到街角酒吧,可是我一个人搞不定他的,你得帮我。”
“不能让他见到香如。”念儿在电话那头发号施令,“你先稳住他,我马上来。”
回到座位时,柏如桐已经自斟自饮喝下两杯啤酒了。自从香如死后,当初那个嘟嘟哝哝的大男孩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醉鬼。
我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迁怒。
这里有两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最爱,一个是死别,一个是生离,谁比谁更可悲?
念儿没有让我多等,她果然很快赶来,风风火火,见了柏如桐便满口抱歉:“如桐,好久不见,上次是我态度不好,向你赔礼好不好?先干三杯吧,把一切都忘了。”
开始我大为诧异她今天何以如此热情,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将柏如桐灌醉,免得他又跑到楼下去站岗。真是个老土的办法。
老土,然而管用。
柏如桐很快就醉了,痴痴迷迷中还在问:“你们不是说搬家了吗?为什么要骗我?”
念儿叫来酒保结账,小费给得十分丰厚,交代道:“不要叫醒他,如果他一直醉,叫他睡在这里好了。如果他要走,麻烦帮忙给打辆车。”
然后,她转向我,旧话重提:“这不是办法,得尽快搬家才行。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这次是酒,再来这么一次,就得下毒了。”
“我已经找到房子了,”我不知是喜是悲,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今天才敲定的。风荷园,一千块一个月。你觉得怎样?”
“风荷园?高尚小区哦。”念儿惊讶地叫起来,“红颜你可真有办法。”
我悲哀地摇头,担不起这份赞美,“不是我有办法,是小金,房子是玉米的。”
故事很复杂,但我只用三言两语就向念儿交代了这两天的奇遇:“小金已经知道我和玉米的事了,可是她不说穿,却带我去风荷园看房子,说要租给我——这条件不错,所以我接受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已经和玉米正式分手,奖励就是风荷园那套一千块一个月的房子。”
“高,真是高!”念儿啧啧连声,“那个姓金的可真是狡猾,她这是往死里对你好,逼着你主动缴械,乖乖投降。她就不怕赔了房子又折兵?”
“她不会。”我叹息,“你不是说过吗?人性是不能用来打赌的,郁敏根本不可能为我离婚。小金这一招,不光是冲我来的,也是冲玉米。她让我住进他们家的房子,就是告诉郁敏她已经了解整件事,对他假以颜色,让他收手。她不是在逼我投降,是逼玉米缴械。”
念儿笑:“这么说,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会赢,是不是?不然她就犯不着绕这么大弯子了,直接找她老公大闹一场就行了。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就是怕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依我说,你不如和她真刀真枪地斗一斗,干嘛主动摇白旗?”
“算了。”我摇头,心如止水,“没有人会赢的。打下去,三个人都输定了。不如休战,至少还有一个人赢。”
“也对。我支持你。再说你也不算输,至少替我们挣一套廉价租房。”念儿万事只往好处看,“风荷园那样的地方,一千块一个月,的确占足便宜。”
“就是离你上班的地方太远,要你辛苦了。”
“没关系,只要对香如有好处就行,反正我又不是每天都回来住。”念儿当机立断,“什么都别说了,也许这就是天意了,我们今晚就搬家。”
“今晚?”我有些反应不来。
念儿十分笃定:“今晚,现在,立刻。”
也罢,说搬就搬吧,免得夜长梦多。谁知道明天柏如桐会不会又来一次?又说不定小金跑来跟我说不租了也不一定。再说,偷运香如,也只能趁着夜深人静,不然遇到邻居,后果不堪设想。
香如有点儿不舍得搬家,不住问:“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呢?”
我们哄她道:“房子到期了,房东要涨房租呢。再说,风荷园的空气好,对你养病有利。”
好在香如迷迷糊糊,性格大不如以前那般万事有主张,便也由得我们两个摆布。
顾不得行李,要紧是先把香如送过去,以后种种大可慢慢处理。
念儿十分小心,先独自下楼去叫好出租车,又仔细看过楼道电梯里确实没人了,这才招手让我们下楼。
香如闷闷不乐,紧紧地抱着她的手提电脑,一声不响地站在阳台上。不知是因为鬼魂可以超越时空,还是她写了太多的古代故事,香如的姿容举止越来越像一个古代美人。便如此刻,她那样怅然地凭栏而立,细腰长发,如真如幻,晚风吹动她宽大的白袍,雾气中她看起来美得像个影子,又像是一幅遇水洇散的水墨仕女图。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走,这个屋子曾经留下她太多的青春记忆,以至于做鬼都会误打误撞地摸回来。可是,为了将她留在人间,就必须带她离开这里。
“香如,电梯来了,我们走吧。”我狠心地招呼她。
香如点点头,转身跟我出门,然而就在关门的一刹,楼道里的灯忽然猛闪了几下,灭了。
我猛然站住,惊悸莫名。难道是停电?可是电梯的指示灯分明还亮着,而念儿一直守在电梯口,按住暂停,招呼我:“什么都别理,快上电梯吧。”
我扶着香如急忙上梯,可是香如看一看,迟疑地拦住我:“已经满了,不如让人家先下吧。”
满了?我惊异地望着空无一人的电梯间,忽然间毛骨悚然,而念儿刷地收回手,也是惊得面无血色。那拥满在电梯里的,我和念儿都一无所见、只有香如可以看到的人,是谁?这个楼里,住进了多少鬼魂?她们会跟我们一起走吗?天涯海角,都不放过我们?
我知道电梯里的“人”不会是那些古代的芳魂,那些钗环美人我是可以看得见的,早已学会与她们和平共处。但是现在电梯里的“人”,香如看得见,我却看不见,那他们会是谁呢?是和香如一样的“魇”,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鬼魂?就好像人有三教九流,鬼也有不同形式的吗?那么这些我看不见的鬼,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他们找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呢?
我们包庇了香如,把她的魂留在人间,于是,我们也就成了所有游魂当然的避难所,让她们都循声问路地找上门来了,是吗?
我又一次觉得晕眩。
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承受力,我为什么没有昏倒,我怎么还没有疯掉呢?
电梯徐徐地下去,又徐徐地上来,再次打开时,我和念儿都紧张地看着香如,不知道这一次她还会不会说客满。然而一声尖叫划破夜的沉寂,那电梯里的人,却是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得见的隔壁邻居王太,就是那个怀疑我们屋子在闹鬼,要请人来驱邪的长舌八婆。
我们看见了她,她当然也看见了我们——包括香如。
可怜的王太,她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承受力远远不如我和念儿,她昏了过去……
十三、风荷园
古代名妓多有以诗才传世者,而薛涛独树一帜,竟是以写诗的纸传世——薛涛红笺不仅当世闻名,后来甚至成了进呈皇帝的御贡。
明包汝《南中纪闻》有载:“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做娇红色,鲜灼可爱。但止得十二纸。过岁闰则十三纸。此后遂绝无颜色矣。”
据说这就是薛涛的发明。那井后来被称之为薛涛井,蜀王府作亭于井上,栏杆围护,凡人不许逾越。
薛涛本是长安官宦之女,字洪度,因家道中落而入乐籍,流落蜀中。还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有“女校书”之雅号,深蒙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宠爱,可自由出入韦皋幕府,嬉笑随意。
宪宗元和初年,风流才子元稹做了监察御史,奉使东蜀,因慕薛涛之名而专程往成都一睹芳姿,并赠诗曰:“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这里的“红笺”固然指的是薛涛成名之笺,而“碧玉”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据有心人考证,韦皋卒于贞元二十一年,当时薛涛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便是与元稹结缘时,也还未到花信——如此说来,薛涛的名气当与容貌无关,而书载薛涛“性亦狂逸”,指的其实也不过是小女儿的任性狡狎罢了。她的成名作“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更表露了鲜明的稚子口吻。
遍察花榜,所录洪度诗数首,却并无一言提及薛涛之美。大概也是因为她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人甚至可以忽视她容貌的妍丑,而只注意到她个性的可爱与否。
等到后来她长成了大人,却又不做妓女了,而是归隐浣花溪,做道人装束,大隐隐于市去了。
这大概是史上惟一不以美貌流芳百世的名妓了。
如今世间各种桃花宣洒金笺无数,却再也没有一种纸可以像薛涛红笺那样叫人柔肠百转,隔着几个世纪的沧桑仍可以感觉到那份沉香缠绵。
如此,又怎能不记上薛涛一笔?
——《流芳百世》之薛涛笺
我们住进了风荷园。
不知道王太醒来后,会不会把她的见闻传诸四邻。但是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的吧?可怜的王太……
这件事后来常常被我和念儿拿来当笑话讲,但是当时可的确把我们吓得几乎也跟着昏倒——幸好王太昏在我们前面,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香如大为惊讶,不明白这长舌妇的表现怎么这样奇怪,还想着要帮她叫家人来,但经不住我和念儿催促撺掇,还是被念儿拉进了电梯,留下我来处理残局。『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奇侠电子书http://www.qxtxt.com/』
把王太交给她老公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就落荒而逃。念儿比我更胆小,已经不等我上车就让司机起步,先开出半条街去,在街口等我,生怕王太会追出来,大张旗鼓地捉鬼。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数,那晚又是大雾苍茫,益发使我们慌张的夜奔有种逃亡的味道,仿佛亡命天涯。
到这时真要庆幸香如只是一只鬼魂,思维远不如从前做人时清楚有纹路,对于我和念儿所有不合情理的举动,她虽然有些纳闷,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仍然时时觉得疼痛,根本她的存在就是人生至大的伤痕。不过我们总算再不必担心柏如桐会来楼下站岗,或是好奇的邻居会在房门口偷听。就算香如要出门散步,也不必害怕有人撞见她。不过是个略微苍白而美丽的女孩子吧,高尚小区里的人多半好奇心不会很强。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一个,都是都市里的传奇,见怪不怪,香如住在风荷园非常安全。
那些鬼魂也随着我们搬了家,一起住进了风荷园。走在花园里,会看到她们在亭子间吹拉弹唱,有时也在刺绣或者插花,还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有美人在表演古老的编钟……
她们的金钗银钏我都看得很清楚,衣袂飘飘、凌波微步,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现成的美人画。
有时我索性支起画架子就在花园里为她们写生,她们也有耐心慢慢地下棋,等着我画完整幅画。错画一两笔,她们也不责备,只是第二天会执著地以同一姿态再度出现,叫我看得更仔细些。
我渐渐忘记这是一些古代的魂魄,渐渐习惯于生活在阴阳颠倒之间,甚至在与她们对面相处时,可以颇有兴致地通过她们服装的款式与印染来判断她们身处的年代。
都说服装的极盛时代是唐代,武则天的骑马装、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杨玉环的贵妃帔,都传为千古佳话。然而我却以为,最时尚的服装理念,应该首推明朝。
明时宫廷女子,流行一种纸领子。以江西玉山纸为材料,宫人们自己动手,精心裁剪,随心所欲地制作成各种款式的衣领,搭配衣裳穿戴,每天一换,可谓最早的“方便领”。其行为和我今天的事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让历朝宫人逊色的,还是明宫嫔妃穿衣的品位,颜色选择上最投香如的脾胃——流行白衣。
每当说起宫廷服饰,人们习惯意识里总是先想到凤冠霞帔、桃红柳绿,颜色越鲜艳的越好,喜庆嘛。白衣,则向来被视为缟素孝服的代名词。然而明宫女子自有智慧,她们选中了一种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中略带粉紫,半透明,朦胧如梦,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露出里面水红或鹅黄的抹胸,不知多么的诱惑、招摇,堪为古往今来最销魂的打扮——什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红杏出墙来”、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明代的女子,早已参透了欲盖弥彰的着装真谛。
看着花园中美女如云,穿宽袍大袖,白衣翩翩,一路且歌且舞,分花拂柳,我哪里还想得到怕?惊艳都来不及。
前几日看“三宅一生”的时装发布会,见众多绫罗绸缎中,纸衣赫然也登上T型台,叫出天价。记者们纷纷撰文盛赞设计师创意之奇,想法大胆,真让我忍俊不禁——如果他们也可以像我一样,亲眼目睹明朝宫廷的纸领秀,就一定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根本纸衣的故乡在中国,“三宅一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却偏有这么多人跟风拍马。
如果由我来制衣,我会选择“徽宣”——软而绉,洒金的、薰花的、绯色或胭脂色,层层叠叠,做一件大皱褶大斜纹的衬衫。裙子要用那种表面上粗粗砺砺,其实很轻很有质感的蒙肯纸,粗犷而随意,式样越简单越好。惟一的原则是不对称——前后不对称,左右不对称。或者会加上一顶纸帽,青铜纸就很好了,当然要有飘带。当然,还必须有我自己的画,得是国画,传统水墨山水。当我一转身,天地便都随我乾坤大挪移了。
不过,穿了这样的衣裳,可不能淋雨,也不能挤公车,不能避寒,太热也不行——因为不可以出汗,甚至刮大风都要小心了,不然随时都会曝光;不能坐,因为怕皱;也不能跑,怕撕破。
那样的衣裳,也许只能出现在T型台上,或者是深宫里,属于每天只以邀宠斗艳为己任的妃子们吧。
我想我生错了年代,如果退回几千年,也许“香云纱”的生意会更好些。现代人不仅品位极低,兼因生活紧张,已经完全不能单纯体会衣裳的优雅之美。
日子平淡地滑过。我们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相亲相爱、无波无浪。我们又开始聊天、跳舞、讲故事、喝鸡尾酒,有时会手挽手地在没有荷花的荷花池边散一小会儿步……
但是我们不谈爱情。
只有我们自己明白,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那平静的湖面下掩藏着的,是惊涛骇浪,是沉睡的火山和海啸。
我怀念旧时无忧的夜晚,点几盏过道灯,三个女人谈情论爱。那时香如的版本是最完美而标准的——她视爱情为信仰,一心一计要做柏如桐的小妻子,为他洗手做羹汤,暖语温存过春宵,然后一起迎接早晨的太阳……
如今,香如已经忘了柏如桐是谁。也许没有真的忘记,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最深处了。
念儿说,如果香如想起前生情事,就会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从而再死一次。
曾经最爱的,摇身一变成了最恐怖的。柏如桐三个字,等于地狱使者。
念儿自己也有不能碰触的伤痛,那是封宇庭。从前她看上的男人,都无一漏网,手到擒来。但是这一次,是她自己举白旗罢战,她害怕失败,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败了,她会比封宇庭伤得更重。
封宇庭后来又到剧团去找过她,都被念儿冷言冷语地打发了。
念儿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当她待你热情时,不一定真是喜欢,而只是交际的手段,益发使你觉得疏远;而当她对你冷,却可能是撒娇式的矜持,打心眼儿里认为你亲,要对你好,也想要你对她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要帮封宇庭一把,却又不得其法,难道我能够将念儿的地下身份暴露,告诉封宇庭美丽的芭蕾舞演员念儿其实是个脱衣舞娘?那岂不成了报道香如悲剧的无良记者?
然而解不开这个死结,念儿是无论如何不肯亲近封宇庭的。她就是那样一种人——为了躲避失去的痛苦,宁可从来不得到。
况且,我也不知道以一个警察的收入,如何满足念儿膨胀的物质欲?对于念儿来说,钻石和玫瑰在爱情生活占据同等重要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果失去平衡,他们即使有机会开始,也会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深爱着彼此,却偏偏越离越远。
离得最远的,永远都是最相爱的人。
第一批服装完成,念儿请了她的同事们一起给我当模特儿,穿上那些美丽的丝绸让我拍照。
我按照自己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样,让演员们做同样的打扮,摆同样的姿势,只可惜,不能要求她们也拥有同样的气质和神情。
那些古代的女子,个个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寂寞的艳光——是的,艳,而寂寞。
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好像都有一种寂寞的况味,无论是男版的夸父逐日还是女版的嫦娥奔月,都一样清冷绝寂,孤独到天荒地老。
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尚如此,何况沦落于滚滚红尘中的凡人女子?
不知是我敏感还是真的,念儿的形容,越来越接近我在镜花水月中看到的女子。尤其当她舞蹈时,仿佛离真实的世界很远,而飘扬于自己的天空,飘扬在一个超越了生死幽明的空间。
她的眼睛望出去,总像是若有所思,看透了生死一样,有种难以描述的震慑力。而且,当她扮演不同的主人公时,她便会具有不同的风采,宛如附体。
照片洗出来,我献宝一样地拿给香如——毕竟,这是她“回来”的惟一目的,是她的“生存”理由。
香如在打字,她的长发束在脑后,白衬衫微微起皱,看起来有种家常的味道,让人很难将她同一个死去的灵魂相提并论。看到那些照片,她并不显得兴奋,神情只有比以往更加茫然,深思地说:“鱼玄机虽然风流,但也不该是这样子的。她既然选择了做道姑,即便不守清规,也多少会有些仙风道骨、与众不同之处。她看见你把她拍成这样,大概会不高兴……”
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冒失了,听香如说话,分明是把古代和现实混为一谈。
“封宇庭是谁?”香如放下照片,忽然问我:“这名字好熟。”
我一惊,难道香如想起来了?封宇庭是经手她案子的警察,她如果想起封宇庭,不也就会想起整个事件的始末,想起柏如桐的背叛,甚至,想起她的跳楼?那么……
背上冷汗沁出,像有蚂蚁在爬,我紧张地注视着香如的反应,缓缓地问:“什么封宇庭?你听谁提起的?”
“念儿。她昨晚整个晚上都在说梦话,一直叫着封宇庭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松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哦,你听错了。风雨亭是个地方,不是人名。那地方就在念儿的老家,她是想家了。”
“是这样?”香如蹙着眉,仿佛不信,却又说不出,仍是苦苦思索。
我生怕她想起什么,赶紧打岔:“难得我今天回来早,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荷花池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叫人感觉到季节的转换的——正是林黛玉称赞过的“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情境,看着残缺凋零的荷叶,才惊觉原来秋已经这样深了。
风从荷塘上吹过,会微微地泛起青苍的雾气。香如穿着白色的衣裳,飘飘欲仙,走在那片凋残的清秋里。在冷碧如霜间,她的一身白衣,迷离如云。
我隔着曲曲弯弯的栏杆看她,隔着一池荷水看她,隔着生与死、梦与醒看她,香如,她是这样的美丽而遥远,遥不可及。
这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是死了的,那依恋徘徊的,只是她的鬼魂。这鬼魂随时都会离我而去,到那时,我将再一次失去她,真真正正地失去她,连魂魄也不能留下。
她停下来,手扶在栏杆上,微微俯下身子,只是一个背影,已经承载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疼痛。我赶上几步去扶住她,忧心地问:“香如,你怎么样?”
香如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苍白虚弱,她望着满塘残荷叹息:“红颜,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心里又急又痛,迸出泪来:“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好日子要过。”
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凄楚轻柔:“红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以来,心里总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有一种感觉,我的时间好像是偷来的,每一天都是侥幸。而现在,要结束的时候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将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念儿,可是,我又不舍得你们……”
我心中大恸,抱住香如哭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不会分开,永远不会分开的。香如,我那么喜欢和你一起生活,你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话吗?我们要彼此相爱,只因为这世界上有你有我而快乐、而存在……”
“我们,要,彼此,相爱?”香如喃喃重复着,眼神里充满团团思虑。
我忽然醒悟,当初说这番话时,是因为香如受到了报纸和柏如桐的双重打击,我为了安慰她才这样说的。现在旧话重提,不是存心要提醒她那幕惨剧的始末吗?
不,不能让她再追想下去,不能让她想起那场噩梦。我胡乱地指着塘中荷叶,急急寻找话题:“香如,你看这荷花塘有多大,可惜我们搬来的晚,没来得及赶上荷花开。明年夏天,我们就有荷花看了,那时满塘开满红白荷花,一定很美。”
说着,我不禁满心怆恻。明年荷花开,唉,不知到了明年此时,香如在还是不在,我们可还有机会一起并肩看荷花吗?
但是香如全无怀疑,她微笑地看着桥下,果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荷花上,轻轻说:“昔年哪咤剔骨还父,割肉报母,一缕孤魂悠悠荡荡,遁入深山。恩师太乙真人将他的魂魄裹在荷花中,凡三日夜,哪咤在荷花的花蕊里醒来,荷花为衣,荷叶为裳,获得重生。所以荷花在神话传说里,是拥有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的。”
重生?还魂?我怦然心动,不禁合掌对着满塘荷叶虔诚地祈祷:“荷花哦荷花,如果你真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请你保佑香如的魂,让她在你的庇护下永生,让我不要失去她的陪伴,求你了,好吗?”
香如奇怪地看着我问:“红颜,你在做什么?念念有词的。”
“我,我在回忆我们的中学课本,《爱莲说》。”我笑,并且背诵起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真怀念上学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只想着一件事:读书。生活那么有计划、有目标,不会像现在这样,茫茫然的总觉好景不长。”香如又陷入她莫名的伤感中,好在很快就抛开了,微笑地说,“中学时写论文,我还记得我有过一篇《论纯洁》,把纯洁分为三种境界,老师给了我满分。当范文贴在学校布告栏上,让我很出了一回风头呢。”
“纯洁的三种境界?”
“是,我将纯洁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阳春白雪——自天而降、一尘不染,可是经不起任何的挫折玷污,稍不留神就废了功夫,踩一脚都会变成污水。这样的纯洁,说穿了其实是一种简单苍白,是因为无知而无邪,最做不得准的。第二种是秋空皓月——遗世独立、洁身自好,照耀人间千万年而依然皎洁如故。但是这种纯洁是依靠有意的与世隔绝来维持的,与其说是纯洁,不如说是清高,是有条件的,做不得准的,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样的纯洁一旦被摧毁,会比任何人都败得惨……”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忧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有感而发了,这番话,说的分明是她自己。我打断她的思索,笑着追问:“第三种呢?说下去呀,第三种纯洁是什么?”
“第三种纯洁,就是这凌波的荷花了,像你刚才背诵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不是没有见识过什么叫肮脏,也不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流,但是她却不甘于沦落风尘,她是在真正的入世后傲然出世。这一种纯洁才是经历过大波大浪,辨得清大是大非的,是真正的纯洁,是一种智慧,是人生的禅悟,也是纯洁的最高境界。”
“所以,你才最喜欢写风尘女子是吗?”我被香如这一番纯洁论深深地感动了,叹息,“所以你才说你最喜欢的女子是薛涛,她自官宦之女沦为艺妓,名动巴蜀后又隐居浣花溪,素衣道服,恬淡以终老。她是真正拥有入世后而出世的高尚情操的,是吗?”
“是的。我欣赏薛涛那种随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风俗,每逢农历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们到水边洗衣赏酒,以度厄运。李商隐有诗‘濯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写的就是这一盛况。我想薛涛幼时也曾经有湔裙的习惯,然而后来入了娼门,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锦,就改成漂纸了——把宣纸在水面轻轻拂过,沾着桃花的芬芳鲜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纸’。其实这是一种意外所得,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磨难再重新站起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成功而且坚强的,否则,一切不过是运气。”
说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却没有抵得过她生命中的大磨难,她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死亡、选择了落花犹似坠楼人……
泪流下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执意于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从不曾认识过第二个比她更加冰清玉洁的女子,她是我心头永远的伤,刻骨难忘。
晚上念儿回来,我拿了那些照片给她看,并告诉她下午香如的反应。
她果然不悦:“你不该让香如看照片。这些东西太真实了,会刺激她。很早以前,人们把照相叫做收魂术,可见鬼魂对于摄影的恐惧。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实与幻象的区别的东西都要远离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惊醒。”
我后悔不迭,低了头不说话。
念儿说:“红颜,你有没有觉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说她的时间不多了。我深深忧心,这是不是意味着,香如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不知道。也许,人有寿,妖鬼也有期限吧。还有一件事……”念儿有些欲言又止,“红颜,你最近觉得身体怎样?”
“普通吧,怎么?”
“你自己不觉得,可是我却留意到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常常脸上发青,而且情绪也太压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么能不脸色发青呢?
念儿叹息,终于说:“有件事是我一直担心的,但我只是听说,没有验证过,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了——我外婆说过,与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们是善意的,也毕竟阴阳异路,此消彼长。红颜,你我的阳气会因此而越来越弱,我还可以借助舞蹈来保护自己,可是你……”
“念儿,我知道你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这是和香如相聚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红颜……”念儿与我紧紧相抱,都觉得仿佛有万语千言要说,又觉所有的话都不必说出来,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已经心灵相通,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香如“死”后,我们三个人的友谊只有更深厚、更亲密无间了。
我安慰念儿道:“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是一天吧。总之,我只当每一天相聚的时光都是捡来的,不会去想太多事。你不必为我担心,还是小心照顾香如吧。还有一件事,今天对她有所触动的不只是那些照片,还有一个名字——她问我谁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儿的脸倏地红了,眼中却泪光闪烁。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是我在布尔卡的最后一场秀——我已经辞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触万端。尽管她没有解释,但是我也明白了那里的弦外之意——她是为了封宇庭而辞去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爱情,却仍然在下意识中让自己向他走近。
“那么说你愿意与他开始了吗?”
“绝不。”念儿被蛰了一下似地惊跳起来,“我的选择,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是反应过激,越说明她的话有多么违心,而封宇庭三个字对于她的意义,又有多么深重。念儿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份爱的认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儿爱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没有想到,身经百战的念儿,也会爱得这样深、这样苦。
“有些事,如果不亲自面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我轻轻提醒念儿,“就算是个负数,也总好过没有。”
“你自己相信这句话吗?”念儿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香如以前跟我们讲过《资本论》,她说爱情和科学一样,都需要信任和勇气。上帝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爱情也是一样。”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念儿再一次问我。
我略微踟蹰,然后答她:“我想这世上绝对有真实的爱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会得到。”
“红颜,你真好,真可爱。”念儿忽然凄楚地笑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还仍然相信爱情,还相信只要有勇气,就会有机会。可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问问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抛妻弃子来爱你呢?”
十四、当爱情谢幕
关于水仙,在中国和西方各有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
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花容月貌、皎洁无伦。不知有多少女神爱慕着他,期待得到他的青睐。可是一个人的样子长得太好了,眼光就变得很高、很挑剔,孤芳自赏、目无下尘。失意的女神们向上帝祈求:让那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少年受到教训吧,让他的爱情走投无路吧。美丽而寂寞的纳瑟斯受到这因爱生恨的诅咒,寻寻觅觅,穷其一生都不能找到与自己相匹配的女子结为神仙眷侣。直到有一天,他在早晨的溪水里看到自己的投影,竟然深深钟情,绝望地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最美的事物必定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寻找伴侣的梦因为完美而破灭,纳瑟斯决然地投身水中,化为水仙花——这便是所谓“水仙花情结”的来历,喻以自恋。
然而自恋有什么错呢?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恋,也是一种执著。
不过中国的水仙花却并不自恋,而代表暗恋。三国时候,七步成诗的曹子建爱上了自己的嫂嫂——汉献帝曹丕之妃甄氏,两人情投意合却相见恨晚,这一场乱伦之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甄氏因此相思成疾,抑郁而终;曹植也一蹶不振,自此放浪形骸,落拓江湖。一夜系舟洛水,半梦半醒间,忽见一女子冰绡霞帔,御风踏浪而来,“明眸善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若飞若扬”,正是那生前不能成伴、死后但愿双飞的意中人甄妃。原来,她已经化为洛神,在这里等待曹植很久了。两人在梦中抵死缠绵,只愿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然而天亮了,梦醒了,洛神消失了,但是洛水江面上,却开满了金盏银台的鲜花——那花朵纤尘不染、凌波开放,正如同洛神甄妃高洁的爱情。
自恋也好,暗恋也好,水仙的爱情永远可望不可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理想的爱情在彼岸,得不到的才最好,这大概便是爱的至大无奈了。
——《流芳百世》之花魂篇
我已经很久不见玉米,久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久得念儿提到他的名字时居然感到陌生,久得早晨看见他站在香云纱店前,还以为自己的妄想症竟然在大白天也会发作。
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香云纱”的招牌下,站在秋日早晨清凉的风里,站在冷漠如异乡的街头。他说:“我试过了,但是做不到。我不能同意和你分手。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去过你住的地方找你,他们说你搬走了……所以我站在这里,等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
我看着他因憔悴而益发使我心动的面孔,听着他深情的表白,不是不想就这样奔入他的怀中,与他言归于好,就像上次做过的那样。但是小金的面孔倏然从眼前闪过,绊住我的脚步,提醒着我的理智。
“我搬了家,现在住在风荷园……”我准确地报出我的门牌号码,那个他应该比我更熟悉的号码,“是小金租给我的,她没有告诉你吗?”
玉米蓦地愣住,半晌,他艰难地开口:“立刻搬出来,我另外给你找房子。”
“你要跟你老婆争房客?”我耸一耸肩,故意轻佻地问,“我现在的房租是一个月一千块,你打算要多少呢?”
“红颜,别开玩笑。”玉米的语气和脸色都非常严肃,“小金都跟你说过什么?”
我忽然对他那个如临大敌的态度非常反感。既然这样怕老婆,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呢?
这一刻的玉米,多么像曾经的柏如桐,他们的爱,都一样吝啬而自私,规定了种种前提条件,一旦条件不符,爱也就应声破灭。念儿曾对我说过,爱情不可考验。而对于玉米,甚至爱情不必考验,因为我根本可以预知那考验的结果——他连让老婆知道这一段畸恋都不敢,何况其他?
就在一分钟以前,他还对我说“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然而我刚一提到小金,他已经在要求我该怎么做了——他之前的大方,不过是因为赌定我不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我对于他,从来都只有付出没有要求。即便是现在,我也仍然没有打算要求他。
“玉米,你害怕什么呢?”我注视着他,想在他的眼睛里寻到一点儿真心。
然而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有时候一言不发比唇枪舌剑伤人更深,也背叛得更彻底。
我叹息,绕过他的身侧,取出钥匙开门。
他闪在一旁,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默默地看我打起卷帘门,跟进店里来坐下。
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在这个险象环生的都市里,我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事业,并不指望从面前这个男人手里得到什么。即使他腰缠万贯也好,即使他穿着阿曼尼上街也好,如果我不在乎他,他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我自己要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从而将自己逼进死巷,无可容身——当我决定从他们夫妻间撤足,我的空间反而会大起来。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要到现在才明白。就像柏如桐不值得香如为他付出一样,玉米,同样配不上我的爱情。
“红颜,我配不上你。”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玉米终于开口了,不料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我反而意外,有些吃惊于他这样的坦白。难道,他可以听到我心里的话?
然而玉米说:“我想我是太老了,老得前怕狼后怕虎,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勇气。红颜,你是这么的年轻,娇艳得像一株令箭荷花,有种遗世独立的优美。我很想自己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但是我老了,已经没有那样的机会,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我忍不住打断他。无论他说得多么动听,都已经不再新鲜。谎言重复一千次可以变成真理,但是理由重复得次数再多,也无法变成现实。
“玉米,你放心,只要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是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的。”我说。
他看着我,眼神错综复杂。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读懂他,我只要懂得我自己就很好了。我决定说得更清楚些:“玉米,我们结束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我为什么,没有再向我拿理由。他微微欠身,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风里渐行渐远,我知道我将再也不会“遇”见他。我们会彼此躲避,用最短的时间遗忘,就仿佛死过一回那样。
忽然之间,纠缠了我那么久的心结迎刃而断,随风而散了。也许这一切不能怨他,是我自己选错了爱的对象。爱情不是没有,也不是遇到却得不到,而是得不到的爱情,原本就不是真的爱情。
自始至终,是我爱上了爱情本身,爱上了爱情的疼痛,爱上一道美丽的伤痕。自打认识他那一天起,我已经知道他是不属于自己的、没可能的,还没等真正爱上,就已经被那种绝望感打败了,被悲剧的精神打败了。于是一跟头栽进苦恋中无以自拔,所有的时间与气力都用来想方设法、殚精竭虑,从小金怀里去抢、去夺,那一分分,一秒秒,那一点点,一丝丝,再也没有精力和空闲去想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爱。
爱上已婚的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他已婚。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二者其实不可分。
不是爱情无可选择,而根本就是一开始我便选择了错误。
玉米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头拐角——生命的每一个转弯,都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或者结束。我生命中的这一个转弯,到这里已经成了绝路。
阳光洒在街角,阳光照不到我站的地方。
我有些后悔见这么一面。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上次在桃叶吧就分了手,至少以后我还会留下回忆,以为自己是为了成全小金才结束这段感情的,那么这分手至少还有一点儿美感。然而今天他非要来见这么一面,把所有的话都说得透彻明白,所有的底牌都揭开看清,以后,我是连回忆也留不下的了。
刚想转身,有个声音叫住了我:“红颜小姐?”我回头,看到封宇庭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今天我这香云纱里,还真是客如云来。
他有着和玉米不同的英俊,相同的憔悴。但是他比玉米直接,不会说话转弯抹角。他说:“红颜小姐,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茶?我想同你谈一谈念儿。”
于是,我也和他一样地直截,“可以,不过我想喝酒。”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封宇庭没有穿警察制服,只是洗得发白的帆布夹克里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种说不出的干练潇洒。
我们各自叫了一大杯扎啤对饮,顷刻间便有种推心置腹的熟稔感,仿佛两个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哥们儿久别重逢。
他大口地喝酒,很直白地说:“我想追求念儿,可是她一直拒绝见我。红颜,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我的追求,会给她困扰,让她厌烦?”
“念儿对你,远远比你对他认真。”我和他碰一碰杯,决定开门见山,“封宇庭,如果你想追求念儿,那么先请你问问自己,到底有多少诚意?念儿要的,是百分百纯粹的爱情。”
封宇庭的眼睛蓦然亮起来,他热切地说:“我绝对有诚意。只要她肯接受我的感情,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即使我刚刚面临了一次至爱的分手,即使我自己正值心灰意冷,即使别人的故事其实与我无关,然而我仍然为封宇庭的热情而感动。我爱错玉米,香如爱错柏如桐,但是封宇庭不同,他是一个正直而敢于承担的男人,他和念儿应该有个好的开始。我决定要为念儿抓住他。我要证明给念儿看,这世上绝对有真的爱情,只要相信它,就一定可以遇到。
“以前,柏如桐也说过他是真爱香如的,可是你也知道,香如死得有多惨……”我借题发挥地流了泪。念儿,我和香如都败得很惨,但是你,我多么希望你的故事会有好的结局。
封宇庭没有劝止我,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豪气但是斯文地喝着酒。到这时我益发断定这个人不容错过,被他爱上是念儿的运气,然而,他有没有这份运气接受完整的念儿呢?
我擦干眼泪,继续说:“念儿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可是她又强烈地渴望着和那样的爱情不期而遇。也许是香如的例子吓坏了她,让她觉得爱情只是锦上添花的奢侈品,经不起一丁点儿变故和考验。她一再地拒绝你,其实是因为她真正想逃避的人,是她自己。”
我很努力地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担忧,然而发现这不成功,该如何绕开艳舞的概念而完成题目,让封宇庭了解那真正的症结所在?我无奈地住口,闷头喝酒,思索另一种语言方式。
但是封宇庭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仍然用他的方式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念儿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我苦笑。既然是难言之隐,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我真是个蹩脚的说客。如果换成香如,她一定会找到恰当的措辞。可是香如,枉有经纶满腹、巧舌如簧,却不能说服她自己……我又想流泪了,却将伤心和酒一起吞咽,再一次苦笑,“柏如桐是真的爱香如,只是没有爱到足够的程度。在他眼里,香如曾经是最好最美的,然而一旦香如出了事,就再也不是他爱的香如了,他的爱情,条件太多。封宇庭,你的呢?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没有条件。”封宇庭干脆地回答,“我爱的是夏念儿这个人,不是她的背景、过去,或者别的什么。请你相信我。”
“爱情不需要任何人相信,只要你自己可以确定。”我叹息,“封宇庭,你回答得太快了,你的确很勇敢,可是同时,你也太冲动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念儿已经结婚了,不过她并不真爱她的丈夫,那么,你仍会追求她么?”
“念儿结婚了?”封宇庭愣了一愣,这次,他思索得很认真,但最终仍是坚定地回答,“我还是爱她。只要她愿意接受,我会一直追求她。除非,我的存在,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换言之,她所愿意的,你都会去做。她不愿意的,你都不会做。是吗?你会以她的意念为神旨?”
“是的。”封宇庭低沉而短促地回答,“我会。”
爱情和科学、宗教一样,需要信仰与勇气。而这两样,封宇庭承诺都会做到。
“那就别再犹豫了,去追她吧,念儿在等你,她连做梦也会念着你的名字。”我向他照杯,真诚地祝福他,“至于念儿的拒绝,你不要理会,把你的信任和勇气拿出来,她会接受你的。”
“真的?念儿做梦时会喊我的名字?”封宇庭整张脸都亮堂起来。如果说一个人的眼睛会燃烧,大概指的也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有人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兴奋,上一次,是念儿,这一次,是将要与念儿相爱的人。我真心地为他们祝福。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悲剧已经太多了,香如失去了她的爱情,我告别了自己的爱情,念儿,可以得到她的爱情吗?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念儿知道……”封宇庭忽然吞吐起来,额上青筋抖动了几下。
我有些诧异,这个直来直去的男人,即使当着一个近乎陌生的女子表白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爱情时都毫不讳言,有什么事会是他也觉得不便启齿的呢?
“害苏香如的那两个强奸犯,本来已经判了的,可是最近他们重新上诉,花高价疏通,几乎请了整个律师团,加上苏香如已经死了,这案子没了第一证人,所以,所以……”封宇庭咬一咬牙,一拳捣在桌上,终于把最不愿意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明天是他们最后一次上庭,如果提不出新证据,他们很可能会被无罪释放。”
什么?我几乎要晕过去。那两个人,那害死香如的原凶,他们会无罪释放?公正何在?天理何在?难怪香如会死不瞑目!
我转过头,呕吐起来。
在很多年以前,大学的时候,我爱错了一个人。那时我们手牵手地去看张艺谋的《秦俑》,蒙天放和冬儿三生三世的爱恋,曾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爱情模式。然而我自己的初恋,竟然坚持不到毕业。
这也都还罢了,本来我以为分手只是因为时空的距离,但是后来他用一张结婚照叫我明白,从头至尾,就是我爱错了人。他给我留下了呕吐的后遗症,直到今天,无论伤心或是愤怒,都会叫我呕吐不止。
今天,又一个被我错爱的人让我明白,在爱情的选择上,我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错再错。自作孽,不可活。我真是活该!
呕吐无关醉酒,但是座中人看我的眼光,分明都把我当成了一个饮酒无度的豪放女。
封宇庭试图走过来扶我。我尴尬至极,索性借酒发作,冲着他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是警察,是为民除害的,你们竟然把凶手放了?”
“我只是警察,不是法官。”封宇庭无奈地说,“我们只是执法,但不能判断是否违法。如果明天法庭宣判犯人无罪,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香如不是白死了吗?”我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再也无需掩饰。就当我是一个哭笑无度的醉鬼吧,这世上颠倒黑白的人与事已经太多,又何必讶异于我是醉是醒?
“红颜,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封宇庭没有再劝我,他只是简单地说,“先不要告诉念儿。”
“你打算怎么做?”
“做我答应过要做的事。”
我想起上次念儿大闹报社后封宇庭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以后你还想打人,让我替你去做。”他不愿意让念儿知道这件事,是怕念儿再度铤而走险去找那两个恶棍报复,那么,他会替她做些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你是一个警察,你要知法犯法吗?”我豁然站起,“你想替天行道?你想过后果没有?”
封宇庭深深地看着我,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他说:“我是一个警察,执法者,可是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会自己出手来弥补这漏洞!”
我必须阻止这件事。
我不能看着封宇庭这样自毁前程。
但是我也明白,以我的口才是没有办法阻止封宇庭做任何事的,可以劝止他的,只有念儿。
既然念儿可以为了封宇庭而放弃高薪的“兼差”皈依更简单的生活,而封宇庭亦可以为了念儿而不顾警察的身份去“私了”罪犯,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鸿沟不可以逾越的呢?
他们没有理由再被误解和猜忌分离。
我决定对念儿说出实情。
“什么?封宇庭今天找过你?你居然会和他一起去喝啤酒?他说要无保留地追求我?害香如的那两个混球重新上诉?他们会被无罪释放?”
念儿一声接一声地大叫。一连三四个惊爆消息,也难怪她会吃不消。
“总之,封宇庭非常有诚意,而我确定,如果你错过他,那会是你一生中做过的最笨的事。而且,你会比他更后悔。”
“不要再说封宇庭了!”念儿捂着耳朵叫道,“红颜,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我也不是封宇庭,是香如。欺负香如的两个凶手就要无罪释放了,难道我们就坐着这么等吗?”
“你想怎么做?”
“我……我要找人废了他们!”念儿咬牙切齿,“如果法律不能惩奸除恶,那么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
我叹息:“又是这句话。”
“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执法者,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会自己出手来弥补这漏洞!’”我一字一句地对念儿复述封宇庭的话,“今天上午,封宇庭也对我说过了同样的话。他说他会替你去教训凶手,不惜赔上他自己。念儿,封宇庭对你,是看得比他自己更重的。”
念儿呆住,眼中涌出泪来。我抓住她的手,将它扬起,“你已经遇到真命天子了,自己还不知道?还不赶紧抓住他?你不是会看手相吗?替自己相一相吧。”我说。
“巫师不可以替自己算命。”念儿愁眉苦脸地说,不到一分钟又跳起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说的?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要去打架吗?他是不是打算在那两个混球当庭释放后痛扁他们?可他是个警察呀。知法违法罪很大的。”
我看着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自知得计,益发火上浇油:“是呀,说不定他会被开除,更说不定会坐牢。那可就惨了,是你间接害他。他是为你才去犯法的。”
“开除?坐牢?没那么严重吧?杀人犯科的都无罪释放了,好人反而会坐牢?”念儿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下定决心地一甩头,“不行,我要去阻止他!”
“我跟你一起去。”推门进来的人竟是香如。
我和念儿都呆住了,屏息地看着香如,懊恼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我怎么竟这么大意,没有留意一下香如在做什么,就这么忘形地和念儿谈论案情呢?
香如娇怯怯地站在门口,飘飘欲仙,没半点儿烟火气,然而她的态度却极其认真郑重,很坚定地说:“你们说如果明天开庭没有人证,那两个人可能会无罪释放。为什么没有人证?我就是人证呀!我要上庭去指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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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鞋子梅花咒今世未了情她没有穿鞋子寻找张爱玲忘情散寂情女人离魂衣点绛唇那时烟花在来世的左边等你每个女人都很孤单大清后宫如念离魂天使与魔鬼做姐妹来自大唐的情人三百年前我是你通灵张爱玲传两生·花(两生花)天鹅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