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问过传达室，从主楼和住院楼之间穿过，沿着法国梧桐树阴中的小道转了个弯儿，看见了竹林后面那栋两层的红砖小楼。我把车停在竹林旁的路灯下，刚下车就见一位女郎绕过竹林向我快步走来。

　　“树袋熊先生，您好！”女郎微微鞠躬道。

　　我从女郎的语声、鞠躬的姿势和职业性的微笑认出，她就是花房里那对双胞胎似的非双胞胎女郎中的一个。

　　“怎么没见你的伙伴？”我笑着问道。

　　“小林和教授去了手术室。教授让我留下来等您。”女郎细声答道。

　　“她叫小林，你怎么称呼呢？”

　　“您就叫我小婉吧。”

　　“教授大老远地把我叫来，自己跑去干别的事，似乎有失礼貌哟！”

　　小婉的脸上再次浮起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别误会，教授一直在等您。只是手术室打来电话，一个脑肿瘤患者大出血，专家也手足无措，这才请教授前去指导。教授说处理完马上就过来。”

　　“我和你开玩笑呢！人命关天，我多等会儿就是了。”我回头向岚招手，岚这才从竹林的阴影中走出来，“这是我的女朋友。”

　　“小姐您好！”小婉向岚伸出手，礼貌地看岚一眼。但就是这一眼，小婉脸色大变，手向回缩，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看见鬼似的浑身一阵颤抖，“啊，您是——”

　　“我叫巫马岚！小婉你好！”岚握住小婉的手说。

　　岚热情而坚实的声音，使小婉恢复了常态，偷偷瞄了眼岚的脸。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我猜想，她要么知道岚的事，要么认识岚的肉身。虽然在短暂的惊恐之后，她竭力装出坦然的样子，但就是这种变化把她内心的隐秘表露无遗。

　　小婉在前面引路。

　　正对楼门的那间屋亮着灯，靠窗坐着一位表情阴郁的黑瘦男子，大概是小楼的守夜人。小婉带着我和岚走上狭窄的楼梯。光秃秃的水泥地面、多年没有粉刷的斑污的墙壁、昏暗的白炽灯以及一股子尸臭魔芋花和来苏水的混合气味，就连我们落座的房间也是一派寒酸，除了四周的简易沙发，只有一张医生看病用的木头桌子。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岚却兴致勃勃地四下观看。

　　小婉从门后的饮水机接来两杯水，放在沙发扶手上，因为没有放杯子的茶几。

　　“这里条件简陋，还请二位包涵。”她说。

　　“教授就在这里办公吗？”岚怀疑地问道。

　　“是啊！教授一直在这间房子里办公。只是近几年来得少了，平时都在基地，偶尔才来这里坐坐。”

　　“那医院的事情怎么处理呢？”

　　“有常务副院长，一般性事务董事长不再管，让他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在和岚说话时，职业性的微笑始终挂在小婉的脸上。但她从不正面看岚，即便视线不得不从岚的脸上扫过，也不肯停留片刻。

　　“小婉，你以前当过空姐吧？”我问。

　　“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小婉感到惊讶。

　　“某种职业干长了身上自然带有这种职业的特征，譬如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思维方式或者对人的态度等等。那么，小林以前也是一位空姐喽？”

　　“不是的。小林原来是一家星级饭店的大堂领班。我们俩都是偶然和教授认识的，教授因为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感觉很稀奇，所以把我和小林招到他的身边。”

　　“教授不会把你当成小林或是把小林当成你？”岚问。

　　“教授还一次没认错过呢。”小婉笑着回答。

　　“这很容易。譬如我，就不但能看出你的职业，还能看出你现在正在受肠胃之苦！”我抽了下鼻子说。

　　“先生真神了！我这两天正闹肚子，哎呀，我又得去卫生间了！”

　　小婉说声抱歉，转身跑了出去。

　　“你怎么看出来的？”岚不解地问。

　　“消化系统出了问题，味道不正常。”

　　我站起身，房间里的气味让我很烦躁。我走到窗前，点上一支烟。烟味多少可以减轻尸臭魔芋花的气味对鼻子的刺激。

　　“你闻见臭味了吗？”我问岚，“尸臭魔芋花的臭味！”

　　“是有一股味儿，不像你说的什么尸臭魔芋花，像烂苹果。”

　　烂苹果的味道？我真怀疑岚的鼻子。烂苹果闻上去有苹果的甜香和酒精的刺激感。房间里的味道，像尸臭魔芋花的味道一样令人作呕。只是比较轻微，混杂着来苏水的味道而已。我看了岚一眼，我发现，岚的神情仿佛有些古怪。

　　“真的，不难闻嘛！”岚两颊绯红，目光灼灼，猛然提高了声调。莫名其妙，她已然有了醉意。刚才还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这时起身在房中大步走，还踢了木头桌子一脚。

　　“教授怎么还不来？”岚挥舞手臂喊道，“想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不好！我心中一惊，岚似乎进入了亢奋状态。或许和她闻到的烂苹果味道有关，或许是她体内的那个幽灵在作怪。不管怎样，我应当带她离开此地！

　　“岚，我们回家！”我拉她的胳膊。

　　“不，我要等教授！”她甩开我的手。

　　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我几次拉她都没拉动。但我可以确定她现在还是岚，只不过她的意识发生了混乱，就像酒醉之人失去了自制力。我赶忙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入室内。

　　在我打开窗户的时候，看见梧桐树阴中两个白色的人影快速向这里走来。走在前边的那位，身形高大，头发稀疏蓬乱，披着白大褂，从步幅和步频就可以看出心情急切——他就是古永年教授！跟在教授后边的女郎无疑就是小林，她跟不上教授的步伐，只得迈着碎步一路小跑。只见小婉从竹丛中闪出迎上去，三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我回头看一眼岚，她站在桌子旁冲我傻笑，情绪已趋于稳定。我再看楼下，只见两个女郎中的一个向医院大楼方向走去，另一个跟着教授急匆匆地向小楼走来。

　　“教授来啦！”我对傻笑不止的岚说道。

　　“好啊！我正想见他呢！”岚把身前的长发甩向身后。

　　“老朋友，又见面啦！”教授握住我的手用力摇着。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刺穿我的瞳仁直抵大脑深处。我没有移开视线，与他对视了3秒钟。

　　忽然教授大嘴一咧，笑道：“抱歉！出了点小事故，一个小小的开颅手术，那帮笨猫居然还向我请教！”他转身向岚，同样握住岚的手，“巫马小姐吧？我跟你的树袋熊已经是朋友了，希望和你也能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岚傻笑着说。

　　“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教授仰面大笑。他的笑声干涩沙哑，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他没有放开岚的手，而是仔细端详她，就像观察病人的气色。他在岚的眉宇间寻找着什么。只有几秒钟，仿佛他完成了某项检查，而且对结果十分满意。他似乎想摸一下岚的头，但那只巨猿般的手抬至空中却犹豫了，最终落在岚的肩上轻轻一按。岚仍然傻笑不止。

　　教授一摆手让我和岚坐下，他自己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这时，我怎么看他都像是一位医生，我和岚就像排队候诊的病人。女郎面带职业性微笑立在门边。

　　“认识吧，你们？”教授问我。

　　“小林吧？我刚跟小婉聊过。”我说。

　　“你能区分她们？”教授显出吃惊的样子。

　　“小婉正在闹肚子，而小林应当去看一下妇科。体貌相同体味却不同，通过嗅觉很容易把她俩分辨出来。”

　　“你是通过不正常而对正常加以区别，假如一切正常又当如何？”

　　“正常和不正常都是相对的。正常与正常比起正常与不正常，或许差异更大。

　　从嗅觉的角度分析，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在你的嗅觉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彼此孤立的、界线分明的喽？”

　　我喝了一口水：“那倒不是。我不可能喝下一口水的同时分辨出每一个水分子。

　　我说的是一种感觉。其实嗅觉和其它感觉器官一样，也适合模糊原理。”

　　“但你想过没有，你的嗅觉功能为什么比别人强大？”

　　“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教授走到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粗重的鼻息清晰可闻。

　　“因为人类的感觉器官无可挽回地在退化！唯有你仍然保持着人类祖先灵敏的嗅觉，或者说，作为灵长类动物原始的嗅觉在你身上复活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你要抓紧它！”

　　“我不懂您说的话。”我摇摇头。

　　教授盯了我一会儿，折回桌子后面去，椅子发出不胜其力的呻吟。

　　“跟我合作！”教授说，“对你，对我，这都是一次机会！”

　　我对眼前这个人感觉很矛盾。他身上的某种气质深深地吸引着我，使我愿意相信他并与他亲近；但他身上另外的某些东西——不是指他的体味，他身上那种时有时无的腐尸般的恶臭，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却逼迫我远离。但不管是亲近还是远离，都还是朦胧的感觉，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我只知道我与眼前这个人，一定存在什么瓜葛，一根无形的绳索正把我和他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抽支烟可以吗？”我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当然可以，也给我一支。”教授说。

　　我欠身递给他，要帮他点燃他却摆摆手。我给自己点上。他像在花房那样把烟放在鼻下嗅着。我深吸一口，然后徐徐吐出。

　　“我看不出有为我的鼻子进行合作的必要。”我看了教授一眼，他专注地听着。

　　我斟酌着字眼，继续说下去，“和有些动物比起来，譬如猫、狗和老鼠，我的鼻子就要逊色多了。不管是从医学研究的角度，还是成本核算，那些动物比我更有优势。

　　我并不富有，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打算靠我的鼻子赚钱。即使是请我去当品酒员或是香水闻香师，我也没有任何兴趣。”

　　“你说话还是这样直白，我真的很喜欢！”教授笑着捻了捻手里的那支烟，眉毛一扬说道，“但你误解了我的话。我是说要与你合作，不是聘请你做品酒员和闻香师，更不是把你当成实验动物。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价值。我研究人的感觉器官已经有20多年，成果在中国甚至世界也是首屈一指。我俩的合作将是革命性的和颠覆性的，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都无法估量。”

　　我把烟灰直接弹在水泥地上：“关于革命性和颠覆性我不想多问，我只能想象电子鼻一类的东西，更神乎其神的玩意儿我也想象不出来。我只想让您用一句话回答我：您究竟需要我的什么？”

　　教授手中那支烟像教鞭一样指向我的脑袋。

　　“你的嗅觉记忆编码！”

　　“嗅觉记忆编码？”

　　“是的！我们已经掌握了记忆密码的解读方法。人的大脑大约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我们称为神经元，比面积为600万平方公里的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树木还要多，每个神经元又滋生出成百上千个树突和轴突与其它神经元相连，在连接处形成突触，这就像热带雨林中的140亿棵树被无数的气生根联结成了繁复的网络。这个网络又分成不同的区域，负责接收和分析身体相应部位感受器传送来的刺激信号，并发送指令给身体相应部位的效应器作出反应。”

　　我没有打断他，等他作出最终的解释。

　　“大脑中最小的处理器是神经元。它负责接收刺激信号，处理、分析、整合信息和传达指令。但整个过程必须由相对固定的神经元群落共同作业才能完成。这个群落就相当于互联网中的局域网。”

　　教授扫视一遍屋里的人。小林仍然面带职业性的微笑站在门边。岚已经不再傻笑，表情木然地望着教授的脸。她显然没在听教授有关大脑知识的讲座，她的大脑中正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我从她的眸子深处隐约看见一双眼睛正试探着向外窥望。

　　我的心一紧——藏于岚体内的幽灵显然又要现身！

　　教授继续讲下去。

　　“关键是突触！当通过突触的电信号达到一定的强度和频次，就会引起突触部位钠、钾、钙等带电离子的变化，就像老式唱片上的细纹形成记忆。记忆的内容是由电信号的性质决定的。电信号的性质又由神经元群落的二进制编码决定。每个人的遗传基因和生活经历不同，感觉器官的电信号编码也就不同。而你，树袋熊先生！

　　你非常幸运，你的嗅觉系统有一套非常优秀的生物电编码！”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次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