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又怎么样？即使我的嗅觉编码与众不同，那也是我个人的事。再说，我也并不觉得我的嗅觉有多么优秀，因为我常被无端的气味骚扰，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形容为苦不堪言。至于好处，倒是可以忽略不计。”

　　教授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

　　“不！那是你不懂得利用！我刚才说过，我们已经破译了生命记忆的密码，只是我们还不能随意改变和生成这种密码，否则我们将制造出崭新的生命！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利用人类的记忆彻底改变世界！”

　　我也站起身。

　　“我不是不想改变世界，但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所以——”

　　教授立即把话接过去。

　　“所以，你要跟我合作！”

　　我把木呆呆的岚拉起来。

　　“您就那么信任我的嗅觉？它可能只是一种假象，是我脑袋里生了肿瘤造成的幻嗅也不一定。我看过这方面的报道。因此，我对您提议的合作兴趣不大，但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好意！”

　　“慢！”教授跨出两步伸手拦住我和岚的去路，“我当然不会仅凭你能分辨出小林和小婉就给你这么高的评价。我像你一样了解你，甚至比你了解你自己还要透彻和全面。不要问我情报来源，这是商业秘密。正因为我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了解你——我们俩确有相似之处，而且我喜欢这种相似——我才诚心邀请你合作，并且相信合作一定能成功！”

　　“诚心也好，邀请也罢，”我没好气地说，“合作总得双方自愿吧？”

　　“当然。我正式邀请你在你认为合适的时候参观我的研究所，在你充分了解了合作的伟大意义之后，我们再谈合作的具体细节。请你放心，我是不会强迫你跟我合作的！”

　　“那就谢谢了，”我抓紧岚冰凉的手，“我们就此告辞！”

　　“还请稍留片刻！”教授伸出毛茸茸的巨手抓住我的肩膀，“我们的谈话还没进入主题。我今天请你来，可不是为了谈什么嗅觉。我要跟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对你同样关系重大！”

　　我正要拒绝，岚突然抓住教授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巨手，仰着脸，死死盯着教授的眼睛。她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双眉蹙起，嘴角向一侧牵扯，面孔扭曲得十分狰狞可怕。

　　她不是岚，她是那个幽灵！

　　她和教授对视着。教授没有退缩，虽然我的肩膀感觉到了那只巨手的颤抖，并发现教授的脸色苍白如纸，但教授的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她的观察。在教授的脸上，接替出现震惊、怀疑和悲喜交加的神情。当他试图反抓她的手时，她却蹲下大口呕吐起来。

　　小林跑过来搀扶她，眼睛却看着教授，分明在等待指示。教授双手叉腰，仰面望着天花板，表情凝重得像一尊雕像。这时，她一把推开小林，向房间外面跑去。

　　“都不要动，”我不假思索地大声说，“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追到楼下，在小竹林里把她拦住。她的脸上晃动着竹叶的阴影。我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就是不放手。

　　“你是谁？”我大声问道。

　　“放开我，求你！”她说。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抓得更紧了。

　　“放开我，让我离开这儿！”她的声音就像小提琴拉出的哀诉之音。

　　“你必须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恶狠狠的味道。

　　她不说话也不再挣扎，眨着眼睛看着我，竹林旁的路灯穿透茂密的枝叶把一团明亮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秀美动人的丹凤眼中，淌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我摇晃她的肩膀。

　　“你说话呀！”

　　我仿佛听见一声叹息，一丝淡淡的微笑从她的嘴角浮起，只是一瞬间，那微笑就像小鱼儿拨动的涟漪倏地消失了——她身子一软，倒在我的怀里。

　　“岚！”我抱着她喊。

　　“干吗呀，叫我？”——是岚的声音！像是越过了某种临界点，我感觉躺在怀里的又是岚了。这不仅是因为嗓音，而是一种肉体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岚睁开眼睛，四下顾盼，诧异道，“咦，我怎么在这儿？”

　　我无言以对。

　　“噢，好像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可我跑出来干什么？”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拢着头发站起，“我刚才一直恍恍惚惚的，听着你和教授说话，忽然心口一阵难受，我就往外跑。可又不像是我在跑，是另一个人在跑。我跟着那个人一块儿跑。我还听见你问我是谁。难道连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岚，我们回家吧。”我说。

　　“不是还没谈完吗？这样走了，多不礼貌。”

　　“可你的身体……”

　　“我好了！可能我的胃应付不了那么多烤鸭卷饼，精神一时恍惚，跑出来是怕吐在屋里。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走吧，别罗唆啦！我还想知道教授要跟你谈什么事情呢！”

　　岚大步向竹林外走去，我无可奈何只好跟随。

　　“对不起，教授！”岚落座后表示歉意，“刚才胃不舒服，出去透了透气。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接着谈吧。”

　　“真的没事了吗，巫马小姐？”教授问道。

　　“一点事也没有了！都是烤鸭闹的，多吃了几张卷饼，这胃就受不了了。给您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

　　岚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下。小林从门后的饮水机又打来一杯，放在岚的身边。“我去前边给你拿点胃药吧，很方便的。”小林凑到岚的耳边说道。她说话的语气小心而又亲切，亲近当中又显出距离。但全然不同于陌生人之间一眼便可识别的那种谨慎的热情。就是她那典型的职业性微笑，仿佛透露出耐人寻味的含义。

　　地上的呕吐物已经清理干净，但还是能闻见胃酸的刺激性味道。

　　教授一直在观察岚。显然他并不相信岚的突然变态是由于多吃了几张烤鸭卷饼，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正在努力劝说自己相信这是唯一的理由。当他看见岚喝下一大杯水时，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舒展开来。

　　“那好，我们言归正传。”教授说，“我请你们来，是有一事相求！”

　　“您能有什么事求我们呢？我不信！”岚笑道。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和值得托付的人，把这个交给他！”教授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啪地扔到我的腿上。

　　我打开文件夹。几张健身房的照片跳入我的眼帘，巴克健身中心的标志物赫然在目：一匹眼露凶光、龇着牙、仰天长嚎的狼！我看了眼拍照的日期，竟然就是昨天！

　　岚从我手里拿过照片。

　　“啊，巴克！甘心口电器城的那个！”

　　教授罕见地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熟悉吧，巴克？”

　　岚频频点头。

　　“我跟那儿的红鼻子头经理很熟呢！红鼻子头经理老爱管我叫丫头！”

　　教授仰面大笑。

　　“红鼻子头经理——丫头——哈，有趣，有趣！”

　　我跟着笑了笑，继续看文件。

　　一共三份文件。第一份是健身房的营业执照。第二份是厚厚的可行性分析报告，从所列资料和数据可以得这样的结论：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经营正规、收益可观的健身房，只是有些名不符实，因为除了电器城并无分店。第三份是股权转让协议，大致内容是：受让方只需100万元就可以获得巴克健身中心的全部股权，而这100万也只需用每年经营收益的10%支付，唯一的限制性条款就是不能改变“巴克健身中心”的名称。说是转让，实际等于白送——因为那些健身器材本身的价值就绝不会少于100万。

　　“怎么样，有兴趣吗？”教授停止和岚说笑，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不明白。”我说。

　　“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把健身中心托付给你！”

　　岚抓过文件夹，低头细读起来。

　　“可是……”我说。

　　“你也看出来了，条款很优惠。你不要把这看成是馈赠，这只是朋友之间心爱之物的托付而已。5年前，一个属狗的朋友以相同的方式，把这个健身中心给了我，自己跑去美国继承遗产去了。今天，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转让给你。我名下的企业实在太多了，无法为这么个小单位分心，我也不忍心关闭它，毕竟它拥有了10年的生命，它应当继续长大，而你，树袋熊先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教授说完，拿起桌上的那支香烟，嗅着等待我的回答。

　　我喝了口水。再看岚，她翻看着那些文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正处于亢奋的情绪中。教授也注意到了岚的变化，我看见，他嗅那支烟的当儿瞥了她两眼。

　　“教授，您把我看成朋友，叫我十分感动。”我说，“但您大概找错了对象。一方面，我现在有职务在身，抽不出时间和精力经营这么一家够规模的健身中心；另一方面，即使我辞去工作，以我这样的生手，恐怕不出半年，健身房就会关门。所以，我实在不是一个能够接受委托并能负起责任的人。”

　　“你这是托辞。”教授眉毛一挑说道，“不管你是怀有戒心也好，视金钱为粪土也好，你都不应当失去这次机会。因为，你和我一样，从骨子里不愿意被人统治，不愿成为任何人和任何思想的傀儡。那么，首先抓住财富，才能使你获得自由！”

　　“问题是，我抓住了财富，财富也抓住了我，我和财富可能同时失去自由。”

　　“结果取决于你对待财富的态度。”

　　“这就是我对待财富的态度。”

　　“你的选择叫我很失望。”

　　“我希望没给您留下不识抬举的坏印象。”

　　我听见教授的鼻孔中有粗重的喘息声。我也为我的拒绝深感愧疚。我是为拒绝而拒绝，我拒绝的是教授这个人——说实话，我不愿意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我已经确切地感觉到，那根把我和教授捆绑在一起的绳索正在收紧。

　　小林走过来，为我换了一杯水。

　　“树袋熊先生，我们董事长为寻找接手健身中心的人，可****不少心呢！”小林的职业性微笑中增添了些许恳切之意，“自从认识您，董事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这一个多月，他一直为这件事做准备。就算您帮我们董事长一个忙，您是不是再认真考虑一下，别匆忙决定。”

　　“可我已经决定了。”我说。

　　“那好吧！”教授站起身，脸色铁青，那支烟在指间断成两截，“这件事就谈到这里！”

　　我的脑中飞快地搜索着告别词，但我的头脑很乱，一时竟找不到这样应景之语。

　　就在这时，岚两手端着文件夹，从我的腿上横跨过去，涨红着脸站在教授面前。

　　“教授！”岚停顿了一下。她捏着文件夹的手指完全失去了血色，整个头部因过分充血像是要爆炸似的。停顿持续了3秒钟，岚突然大声说道，“教授，我想干！”

　　“噢？”教授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愣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巫马小姐有兴趣？”

　　“是的，我想干！”岚的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个值得托付的人，但我会成为那个人的。我愿意把股权转让的金额增加到200万，而且保证两年内还清！”

　　“这也许也是一种选择，”教授的目光扫向小林，“或许这样更直接？”小林含笑点头。教授又把目光转向我，“树袋熊先生，你以为如何？”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教授的目光最终停在岚的脸上，长时间地凝视她，似乎要在她脸上探究出什么。他忽然面红耳赤，以一声怪笑掩饰自己的失态。

　　“啊！这样很好！你们俩谁干都一样。条款不变，就是这份协议，受让方一栏空着，谁签字都行！”

　　“我想现在就签！”岚说。

　　我伸手拉岚的胳膊。

　　岚打掉我的手：“我要签！”

　　教授大声说：“小林，给巫马小姐签字笔。”

　　岚接过签字笔，在《巴克健身中心股权转让协议》受让方一栏里，郑重地写下了“巫马岚”三个字。教授从岚的手中接过笔，也面带微笑地签上了古永年的大名。

　　我感觉绳索已经把我和教授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而那根绳索很可能就是巫马岚！我实在搞不懂教授安排这出戏的意义所在，他如此煞费苦心地在我身上投资，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下楼时，教授搂着我的肩膀。

　　“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这个地方来谈吗？因为这里是我14年前起家的地方。你要不想遵守别人的游戏规则，你就得自己有创建游戏规则的实力。知道《新华字典》

　　里一万一千多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吗？——是‘做’——做事的做！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你得做事！”

　　“承蒙教诲。”我说。

　　教授把我的肩膀用力一挤。

　　“记住我们的约定：参观我的研究所。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等您的电话。”我说。

　　一楼的守夜人依然坐在玻璃窗后面。他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我们走出小楼。岚抱着文件夹走在最前边。文件夹中那份《巴克健身中心股权转让协议》的最后一个条款是：本协议双方签字后立即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