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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星》 作者:蓝火

第18章 浮生(1)

  气球

  牟鱼在风城的住处,是一套约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

  在五楼,坐北朝南的房子,早有了颓败的痕迹,墙灰剥落,赤色的地板漆被来来回回的脚步磨出了深深浅浅的印痕。朝北的窗外,是小区的庭院。满目的树。棕榈、蒲葵、柏树,还有银杏,银杏是他最喜欢的树种——在南方,能看到鲜明季节性的一种树种,到了秋天,满枝的黄,风一吹,脚下便是一大片的黄叶。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走过,不一定是伤感的,也有可能是喜悦。

  这个城市,有他一个好朋友。她叫小卫。刚来风城的时候,住在另一个地方,小卫和他一起去买床单棉被以及琐碎的生活用品,一起收拾房间。他们会在周末见面,一起吃饭﹑逛街,随身携带着相机,一边走一边给她拍照。她喜欢拍照,许多表情在他的镜头下定格,跟这个城市融合得天衣无缝。

  后来,他进了“新盒子”广告公司,收入稳定,便搬到了这里。小卫则因为工作的调动离开了风城。

  那天,去车站送小卫。

  小卫说,没想到,你来了,我却要走。你要好好生活,我有空就回来看你。

  他点头。明知道有些告别,可能会比较长久,甚至是永久。便有了些伤感。

  当初选择这个房子,完全是因为它朝南的阳台,阳台很大,可以晾衣服﹑种植物,或只是搬张凳子坐下来,看书﹑发呆。阳台外面,正是夏天,一棵古老的大槐树,树叶一层一层,绿意盎然。树叶总是被风吹得哗哗地响。阳光很猛烈,树影投射在阳台的墙上,变换着深浅和角度,是不会被风吹散的美。

  刚到风城的时候,很少在入夜前回到住处,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在搬过来的第一个月,除了在公司间断地加班,就是在街上闲逛。没有人认识他。空旷的大马路有一种没来由的荒芜感。偶尔站立,一些灰尘“突”地包围过来——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早早地回到住处。一个人的住处,显得陌生而冷清,他一直适应着这个城市巨大的空阔与独居的寥落感。

  不知道什么原因,夜里总是睡不着。走下楼去。一直走。夜晚,车辆很少,宽阔的马路显得更空旷。在小区的不远处,有一个常把音响声量开得很大的咖啡馆,通常是一些老爵士或忧郁的蓝调。老远就能听到这样的曲调,经过的时候,客人总是少。他偶尔会进去坐,要一杯拿铁,一直坐到打烊。这个馆子里,除了有廉价而口味正宗的咖啡以外,还有许多的闲书。他偶尔会翻开其中的几本。《追忆似水年华》或《百年孤独》,都是一些年月久远的书,很久以前看过,却已经淡忘了内里的细节。他曾经在这个店子里看见过一个女子。穿黑色衣服,神色索然。脸色总是苍白的,直发,而眼睛总是低垂或看着窗外。他喜欢这种具有神秘气质的女子,却并不试图接近她。许多时候,没有故事,比故事本身更耐人寻味。

  有时候,他会走到天色发白,回寓所,冲凉水浴,然后,回公司上班。看着天空,从深不可测的黑暗逐渐变成了深蓝。这是一段缺乏睡眠的日子,不知从几时开始,又从几时结束。那种不安稳,慢慢地隐退,最后,他终于融入了这个城市。

  转眼便住了两年多,从未有过要搬走的念头。还记得刚搬来的时候,房东谢信蓝跟他说,这房子反正空着就空着了,谁来住其实都一样,但是,我看你跟以前的房客都不同,直觉告诉我,你会在这里住很久。

  谢信蓝是个举止优雅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每个季度来收一次房租,总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男孩眼睛很大,大得有点不合比例,他看起来不太活泼,总是紧紧拽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像气球一样飘起来似的。他们应该是母子,又或是另一种关系。谢信蓝从未提起。

  在牟鱼眼里,谢信蓝也跟过去的任何一个房东都不太一样,至于到底有什么不同,却又无从说起。

  有一次,谢信蓝独自来收租,没有把小男孩带在身边。这让牟鱼觉得有点不寻常。

  每次来,谢信蓝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客厅靠近房间的沙发。牟鱼把提前装好房租的信封递给她,跟她寒暄几句,她便离开。她从来不会取出信封里的钱来仔细点算,总是看似随意地把信封放进手袋里,似乎这一点都不重要。

  但这次,有点儿不同。她把信封放进手袋里之后,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烟。慢条斯理,但看起来有点儿烦躁不安。牟鱼第一次看到她抽烟,留意到,她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甲涂了猩红色的指甲油,有别样的艳丽。

  “你在这里住得习惯吗?”谢信蓝问。

  “挺好的。一切都很舒心。”牟鱼回答道。

  “从未坐下来跟你说过话,你一定觉得唐突。我抽完这根烟就走。”

  “没事的。不赶时间就多坐会儿。我去泡壶茶。”

  牟鱼泡了一壶铁观音。两个人的气氛,有些许尴尬。

  只是一根烟的时间,却似是停滞了很久。

  许多事情无从说起。

  “小男孩呢,他今天怎么没有随你来?”牟鱼问。

  “生病了,在他姥姥家。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六岁了,马上要入学。他跟其他小孩很不一样,我总担心他在学校里不合群,被欺负。”

  “哦?”

  “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没有人给他做榜样,告诉他如何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

  “很多事情都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是错是对,就随其自然吧。”

  好一阵子的沉默。

  “好了,我要走了。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些话。”谢信蓝把烟熄灭,站起来要走。

  牟鱼没有挽留她。他把她送出门口,又关上了门。

  后来有一次,谢信蓝又是一个人来。

  她独自在客厅里坐着,哭得很伤心。

  牟鱼在一个小时前买的《风城晚报》上,看到她的照片和名字,一起出现在一则城中富豪的风流韵事的花边新闻里,既隐晦,也清晰,但不过是她的私事罢了。

  这决不是她全部的故事。但牟鱼所知道的,就那么多。他把她独自留在客厅里,一个人走下了楼。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桌上的烟灰缸,多了一堆烟蒂。

  再后来,一切都似没有发生。

  谢信蓝照旧每个季度来收一次房租,照旧带着那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男孩长高了很多,照旧不太活泼,还是喜欢紧紧拽着妈妈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像气球一样飘走了。

  早餐

  住在牟鱼左边单元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在小区的大门侧边,开了一家门面窄小的蒸包子铺。他搬来的时候,这店子已经开了好些时日。生意一直很好,每天早上,排队的人总是很多。只是买几个包子,却需要排上很久的队,偶尔有人会为了插队或者什么而争吵,但吵吵嚷嚷的感觉很生活化,很有生活的琐碎气息。

  牟鱼平日习惯吃西式早餐,黄油切片面包,或自己熬的蔬菜粥,偶尔心血来潮,才会下楼排队买包子。

  牟鱼并没有从表面看出他们家的包子有什么特别,也是平常的肉馅、蔬菜馅,大小也跟别家的差不多,但是吃起来的口感就是跟别家的不一样。

  他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窍门,这家的包子,总是现做现卖,从来都不会在蒸笼里搁得太久,待一蒸笼卖完,再放上另一蒸笼去蒸,每笼包子所蒸的时间一致,不能蒸太久,卖多少蒸多少。需要排队,除了是因为包子受欢迎,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来没有多余的包子空置在蒸笼里,每个客人拿到手的,全是刚出笼的包子。

  丈夫负责做包子,妻子负责卖包子。很多时候,看到的总是他不停用手擀面的背影,而她总是笑脸迎人。

  包子店每天天蒙蒙亮就开始营业,到了中午就关门。似乎很少遇着包子卖不完的时候,当然也有例外,牟鱼有好几次看到,男人把卖剩的包子,装在保鲜袋里,分给过路的乞丐。微不足道的给予,在旁人看来也觉得温暖。

  虽然住得很近,他跟他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大家的生活内容并没有什么交错的地方,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每次想主动说些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

  每天夜里,牟鱼从唱片店回家,在楼下,抬头便能看到邻居家的灯光,他们家的灯光跟别家的又有什么不同?只是与自己更亲近一些吧。

  有一阵子,包子铺无声无息地关了门。习惯了每天一大早就来排队买包子却吃了闭门羹的街坊都有点纳闷。生意那么好的店子,莫非倒了?

  大家议论纷纷。

  他们是赚够了钱回乡下去了吗?

  他们是不是搬家了?

  他们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铺子是不是租约到期,他们到别处谋生去了?

  没有人知道这对中年夫妇的下落。牟鱼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寻常,每天回来在楼下就能远远看到的灯光,不知道从哪一夜开始没有亮起。

  也许,他们真的是搬家了,仅此而已。牟鱼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在这个城市,总是有很多外地人,不停地搬家,来来去去,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一家包子铺的停业,或一户邻居的搬迁,都不过是微乎其微的事,如同疾风里被卷走的尘埃。

  但是,半个多月过去了,依然有人惦记着那间关掉了的包子铺,还是有习惯了来排队偶尔还吵嚷两句的人,经过这里的时候,久久驻足,他们会互相安慰着说,唉,再等等吧,可能他们两口子出了点小状况,过阵子就好了,过阵子再来,说不定又恢复正常了呢。

  又过了半个多月,在大家都逐渐不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包子铺竟然又再次开张营业了。还是那对中年夫妇,他们照旧是那身装束,照旧是丈夫负责做包子,妻子负责卖包子。似乎一个多月来的空白,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觉。他们根本从未离开,甚至,连他们身上所穿的旧衣服,上面的那些皱褶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那天早上,可能是牟鱼有史以来看到的最多人排队的一次。看着那条长长的队伍,那一刹那间,他竟然有了深深的动容。一个小小的包子铺,竟有那么多的人对它不离不弃。于是,牟鱼也走过去排起了队。透过人群,看到男店主照旧不停手地擀面,而他的妻子在忙碌中照旧笑脸迎人。大家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的安慰。

  失而复得。一切又恢复正常。

  有人老问起他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去哪了?大家都一直记挂着。

  男人总是笑出一脸的皱纹,连单眼皮的小眼睛也陷入到皱纹之中,然后耐心地告诉每一个人:

  “走得太匆忙了,来不及告诉大家。我家闺女大学毕业了。我俩到她上学的城市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用奖学金带着我俩到处玩了一下……她马上就要参加工作,我俩也就回来了。”

  大家都陪着他一起笑,都替他们高兴。

  牟鱼想,这对卖包子的邻居,也许教会了很多人,何谓知足常乐。

  他们只是普通人,比普通人还多了点缺陷。但他们得到了很多人羡慕的生活。

  这是很多喜欢来买包子的人都知道的:丈夫是瘸子,妻子是哑巴。

  叶朵拉

  有很长一段时间,牟鱼并不知道右边单元住着什么人。他从来没有在白天碰见过谁。只是在半夜,失眠的时候,他能够听到钥匙伸入匙孔转动,然后,门开了又关上的声响。

  通过深夜的脚步声辨认出邻居是个女性,高跟鞋在深夜发出的声响,显得如此落寞。除此以外,他一无所知。

  后来才知道,住在右边的邻居,是一个舞女。很少能碰见她,每次见到她,都是衣妆浓艳。每周末,她在城里最热闹的歌舞厅跳钢管舞。这是大多数住在小区里的人都知道的,皆因她从来不会通过言行举止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她不是一个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女人。

  有时,晚上,牟鱼刚回家,把灯点亮了,就会听见高跟鞋在门外响起的声音,她这时才出门,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有时他到家稍晚点儿,就碰着要出门的她,刚好打了个照面。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故作友好地笑一笑。

  天蒙蒙亮的时候,女人才回来。穿着高跟鞋走过的声响仍旧很清脆,只是,多少有点疲倦拖沓。她从来不带男人回家。对于一个常年周旋于********的女人,这多少有点不可信。但在这过去的两年间,牟鱼从未见过她放荡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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