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展翔还在奋不顾身地吃着那些我吃了几十年的面食。挂了电话后，我问他：“很饿？”

　　“是，很饿。”

　　“那你中午怎么不吃饭？”

　　“中午有吃的。”

　　“我是说每天中午。”

　　“对呀，每天中午都会在会议室吃点东西的。”

　　“为什么不去饭堂？”

　　“三嫂的电话？”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这个人竟有本事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夕卜。

　　他眨着眼睛，有些坏笑地说：“你可要记得，二十三岁的生日，我请你吃的大餐。”

　　我撇嘴道：“谢谢敬爱的叔叔！我会永远记得这顿豪华晚宴，虽然我只吃了几根面条。”

　　他突然伸出右手，象征性地捏了下我的耳朵。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不禁沉沦。我佯装生气地打了下他的手：“别捏了！我耳垂这么大，就是被你扯的！还没找你要赔偿呢！”

　　他缩回胳膊，顺势把衬衫的袖子挽高，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轻轻交握，眸子里有我记忆中的光彩，但语气却是玩世不恭的味道：你想让我？

　　我不满他那种调戏的口吻，拎起包，走人。

　　身后传来他轻微忧伤的叹息。

　　第二天的早礼，他不曾出席。总经理说，广州办事处已经正式成立，市场营销的重点将放在广州，由展经理坐镇指挥。这边营业部职员有重要事情，可电话联络。

　　他去了广州，这就意味着，没有会议与重要工作，他不会在中山出现了。洗手间里，大家因为这个消息又聚集在一起。小秦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轻轻的，你来了，轻轻的，你又走了！恨心的人儿哦，你怎么如此绝情……情……情……”

　　华姐说：“你不是把他打入冷宫了吗？”

　　小秦做出窦娥喊冤的跪拜姿势，念道：“我的一片痴情，天-可--怜--见！”

　　展翔，我不知道该把突然出现的你放在怎样一个位置上。爱情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而故事的开始，你已成了现实中让人无法直？视的王子。我还在留恋你等我长大的许诺，而昨天对子你，却这般的云淡风轻。

　　我该怎样和你相处呢？或者，不必去费心思想E，只是这样静静地存在着就好，只是这样静静地偶尔说些话就好。我看着近处的你，并不曾和记忆中的你告别。不说怅然，总是会有一些偶然，总是会有一些必然。终究，都是要回到现实当中的，终究，都是要在现实的煎熬中面对一些东西的。我学着调整自己。却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变了，曾经是一个可以很轻易抓住别人心思抓到别人特质的女子，渐渐地思想混沌起来，再没有昔时的明了。是因为我长了一岁？不知道该算自己退化了，还是在近处看你反而变得模糊了。我就这样轻易地困在一种情绪当中，不肯突围。子是暗夜里伴随着轮船的汽笛声而落下的眼泪，浇灌着我心中的那株大树。我开始写日记，为我的青春，挥笔写下一篇又一篇的遗书。发在一个并不知名的社区，一个你绝对看不到的地方。

　　5月的长假里，我每天穿着棉质的吊带背牛仔的低腰短裤，参加旅行社的一日游，都是附近的城市。1号，小秦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珠海珍珠乐园的摩天轮上，好局呀好局呀好局呀；2号的时候，她又打，我说在深圳的世界之窗呢，人好多呀好多呀好多呀；3号，我主动告诉她，我在番禺的长隆欢乐世界，好好玩呀好好玩呀好好玩呀。她说，你真无聊。我说是，可你猜得出本宫明天的安排吗。她问明天干吗，我说，去参观新白云机场。她在电话那端直接晕掉。

　　一个人坐汽车到广州的新白云机场。人山人海，人满为患，人头攒动……只有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随意溜达。新白云机场，一切都崭新崭新的，大理石的地面，晃得人眼睛睁不开。大堂的上空悬挂着很多国家的国旗，我昂着头，一步步走过，嘴里念着中国、美国、日本、意大利……站在通往下一楼的手扶电梯上，我把头抬高，再抬高，想到上次在另一个城市的机场，与展翔的不期而遇，眼泪涌进眼眶，溢得满满的，只要稍一晃头可掉下。我不，以，我头高，高。

　　可是，泪水太多了，就要页着眼角往下流出，子是低下头去包里找纸巾。

　　低头，抬头，擦干眼泪，看向另一条电梯，我下，它上。然后，我看到了站在电梯上的一个人，展翔，我的叔叔。和他并肩而立的，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性，他的手，揽着她的腰，他们亲昵地交谈着，无人般的柔情似水。瞬间，我的心被一点一点地冰冻起来。双手冰凉，找不到可以驱逐寒冷的途径。夏日的艳阳，在玻璃门外面热烈地照耀着。可是，我却犹如处在冰天雪地的漠北，泪水结成了冰，再化成了水，流回心里。

　　坐在返回的汽车上，仍是头昏脑涨。我生平第一次，在车上呕吐。

　　我想我终子明白，为何他如此冷淡，如此疏离，如此遥远。原来，他不需要什么长大的孩子，他已经有了登对的红颜。

　　接下来的三天，我只睡觉。身体睡不着的时候，就吃安定药，靠药物的力量，让自己入睡。极少吃饭，更少思考。行尸走肉，是对我最确切的形容。

　　可这揪心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奇怪人类本身的潜能到底有多大。反正节后上班的时候，仍是4月时候的我。换去冬装的身材，并未瘦到脱形；神情，一点点憔悴。我把这点异常，解释为工作压力大造成的疲惫。所有人都接受这个说法。发工资时，多了的那几张，是对我工作的奖励。小秦不知从哪得到的一个消息，也粉碎了诸位美女绮丽的梦：展翔有女朋友，是代表取缔役社长的千金。在洗手间，小秦仰着脸说：“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眼霜当面霜搽！”我无动子衷，面无表情。

　　我真的心如止水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我的内心，还未强大到如此地步。

　　但，我接近崩溃和疯狂一样撕扯着自己的回忆，真的很没意思。除了让我自己难受，没有任何好处。子是，我拿着两张白纸，左边的那张，写的是如今的展翔，高高瘦瘦的成熟男子，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右边那张，写的是记忆中的叔叔，那些过往不曾如云烟般消散，盘踞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才下眉梢却上心头的无奈。我逐一对比，得出结论：今天的展翔，和今天的夏翎羿，我和他之间万水千山般的遥远。我不必祭奠我那不曾开始已经结束的爱情，不必哀卓逝去的那份希冀与渴望，不必可怜自己，更不必埋怨他。岁月的洪流中，我们一天一天地画着自己生命的年轮，如果以前时间的流逝是成长，现在的每一秒我们却是在更早地奔赴那个再世轮回的约会。都要经历生活坎坷，容颜老去，爱情凋零，相见无期。

　　花开花落，彼岸馨香。我的彼岸，是谁在安静地绽放？是一种支离破碎的离别的感伤。展翔，我要和你告别。维护我心中的美好，独自守着过往，也许很苦，但不失为一种幸福，因为毕竟还有一份可以随时回忆的过去，可以守候的美。一份天上人间无与伦比的凄美和--遗憾。

　　我要以最平静的心面对你，你只是我在公司里的上级。见到你时，应有着淡定从容的样子。毕竟，我们都是世俗的红尘里，需要生存的凡人，食尽人间的烟火。无论是怎样的明天，面对就好。无论他年，我们是不是会有再相知。在彼此的路上，我们保重就好。在彼此的世界里，长乐。

　　我真的做到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来公司，总是来去匆匆。他的办公桌，空在那里。他的每次返回，总是在开会。大会议室，小会议室，商品陈列室，是他短暂停留的地方。看到办公室的美女，他仍会和气地打招呼，举止里，竟已有了日本人式的谦恭。小秦已经忘记对他的爱恨情仇，或者有了新鲜的事物来充实她单调的生活，因此她不再在他的面前撒娇装嗲，是正常的语气。因为部门一个同事的离职，我的工作量陡然增力口。我感谢这份工作的沉重，因为它分散了我有限的精力。让我在展翔出现的地方，无暇去用目光追寻他。

　　我们的工作与生活，都没有交集。

　　我仍然每天写日志，再发表在博客里。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很短。

　　权限当然是“绝密”。

　　我仍然跟着颜老师学习古筝。会为某个节奏狠掐自己的手指。

　　仍然每周打电话给父母，每月打电话给大姑。

　　我偶尔会接受桑晨送来的礼物，虽然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的追求。

　　有时候是加班时浓浓送来的外卖，有时候是学院级的玳瑁指甲。

　　我心血来潮时会和小秦她们穿着很长的裙子去公园。照自己最佳角度的相。自恋地对着镜头笑。

　　天气炎热的夏天，我们去长江水库游泳，对着穿了泳衣的身材指点。

　　芒果也熟了。

　　荔枝也熟了。

　　夹竹桃开了又谢。

　　就这样到了9月。

　　月度早礼时，老总眉飞色舞底气十足地讲话：随着电视广告的投放及平面媒体的宣传，以及西单、香港名店街、淮海路、中华广场、流行前线等专卖店的开长，加上易初莲花、沃尔玛、万宁、莎莎等店的铺货，公司旗下三个品牌的知名度，全国范围内达到41%。截止到8月底，国内销售达成目标109%，出口达成目标134%，公司总体目标已经达到73%，按照目标消化率，正常是666%，而且我们还有四个月，这都是振奋人心的数字。和大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当然，更要感谢销售部及办事处的员工。所以，本月增加目标达成奖金，感谢每位同事的辛苦工。

　　一片掌声。

　　第二天，周五。我去广州，为办事处的几十台电脑安装新的人事考勤系统。并没有看到他。全部安装调试并向同事讲解清楚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他仍未归来。我准备走，却被他的助理拦住：“夏小姐，展经理说他的笔记本电脑也要装新的系统，他现在在外面接受一个采访，电脑他拿着呢，麻烦你等他回来。”

　　我在会客室坐下。等他。却已不是彼时日落时分等他归来的心境。

　　四点。助理通知我：因为第二天地下购物广场的旗舰店开业，所有工作人员现在要过去做最后的检查。展经理一会回来，请再稍等片刻。

　　人去楼空。在陌生的地方，我一个人。

　　五点。他还没回来。

　　六点。我抽出一张A3纸，用粉红色的胭脂啫喱，写字：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S角声断……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学士的词。”

　　我不曾回头，却把即将要写出的“谁门”二字改成“斜阳”。继续写，直到一首《满庭芳》写就，白纸上，是桃花般的颜色。我拿起，像小学生朗诵课文那样的念：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

　　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嚢。

　　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出？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念完，把纸揉成一团扔掉，我用有点讽刺的意味说：“海归同志，这可不是秦学士的词。不过说琴操是谁你也不会知道。”

　　他把提包放在桌上，左手随意扯了下领带，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坐下时，脸上是疲倦的表情。

　　他把笔记本掏出来给我，我坐在他的对面开始工。

　　房间里，很宁静。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没有太大声响。以至子，当我点击关机键时，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看着他沉睡的脸。

　　只是几秒钟。关机的音乐响起时，他睁开迷蒙的双眼，模糊地问：

　　“好了吗？”

　　我合上电脑，答：“可以了。”

　　他起身，收回电脑，说：“我送你回中山。”

　　“为什么？”

　　这是我脱口而出的话。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是白云机场的电梯上，他的右手，放在红粉佳人腰上的画面。

　　他却像受伤，把提包的拉链狠？艮地拉上，盯着我：“你非要我找理由吗？你的戒可不是一直都这样重。”

　　我低下头，为自己辩解：“明天不是旗舰店开业吗？你应该很忙的。

　　“不劳费。我回去有事，带你是顺便。”

　　他开蓝色的天籁7230。以至子后来，我对大街上行驶的同款车型，以及对这个品牌，总会有莫名的好感。

　　周末或是别的原因，广州市区堵车严重。他一言不发。从那句“不劳费心”之后，下楼，去停车场，上车，他都不再说话。我亦沉默。车厢内的气氛，有点尴尬，还有点--暖昧。

　　将近点，我们还没上高速，静止在某个地点，前后皆是长长的车队。周围喇叭声此起彼伏。

　　他用左手肘支着车窗，以手撑额，半眯着眼。

　　我很想推门离去。因为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与他的相处，需要勇。

　　可，我还是坐在车上。我掏出一盒KFC的葡挞给他。

　　他问：从哪来的？”

　　“办公室主任给的。我可是从总公司来的，他们哪敢怠慢。”

　　他终子有了点笑意，接过去拿起一个给我。我摇头。他便放到了自己的嘴里。边嚼边说：“我快饿死了。”是可怜兮兮的口气。

　　他下车，到行李箱拿喝的。是蒸馏水，绿色的盖子，别致的瓶身。

　　他可真像饿死鬼投胎。我在心中说。

　　道路终子畅通的时候，他也有了精神。向我提出要求：“你唱戏给我听。”

　　降下车窗玻璃，我在夜风中，唱：“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萧萧，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湘妃面，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

　　方言，再加上长长短短的唱腔，他未必听得懂。但，他的神情是专注认真的。还有些，若有所思。

　　路经收费站，他一边接过找零一边赞美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小姐好靓哦！”不管是调侃还是打发无聊，他就这样真实地在我的身边。我可真讨厌他。

　　把车开进加油站，我还以为要给车加油。他却对我说：“这里才有洗手间。”

　　他的细心，如此真实的呈现。洗手间里，我用双手捧起冷水，把脸埋在掌心。直到踏出车门，我说谢谢，他说再见。车子绝尘而去。是车轮经过带起的风沙，落进了我的眼里，不然，为何我又会落下泪滴？

　　为共和国庆祝完生辰，已是10月中。那年的公司旅游，安排在15、16日两天。

　　全公司同庆。

　　小秦说：“还有什么不用花钱不用工作又可以开地玩更好呀！”

　　广州办事处和中山一起行动。其他办事处自主安有。

　　周五下班后出发。为的是能够在旅游地住两晚，那里，可是中国的温泉之乡一清远。旅游公司的推销员说，用那儿的水洗过的头发，都可以拍洗发水的广告呢。

　　前一晚，和办事室的同事一起去买泳衣。我挑的是一套红色的连体，并且下身还多一个小裙子。小秦不屑地评价说：“大姐，这是七十年代的款式！这么多布，都够做华姐的三四套了。瞎保守什么嘛！”

　　我抢过来，收银台付账，不和她争辩。

　　則往目的地的车上，行政首I？的姐姐冋我：“小夏，听说你的永衣是用窗帘改做的？”

　　满车的人哄堂大笑。我恶狠？艮地看向小秦，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大叫：真的不是我！我说的没那么离谱！我只是说你的泳衣布料像咱们车间的工作服那么多。至子后来她们传来传去传成床单窗帘还真不是我的错。

　　我说：“好。你就等着吧！我让你温泉池里上不了岸！”

　　小秦摇着我的胳I専说：“好妹妹，亲妹妹，你就饶了我吧！”

　　再次引来满车的欢声笑语。气氛融洽温馨。

　　到达度假村时，已是晚上的九点。用餐后，是旅游公司安排的瑶族篝火晚会。很大的场地，四周是观舞的座位，中间便是舞台。地塘的铁鼎内燃烧着劈啪作响、火星飞溅的木桩，火光映红了剽悍的瑶族小伙子的脸庞。这些“阿贵哥”表演着赤脚踩刀锋、裸身滚玻璃碴等节目，苗条俏丽的瑶族姑娘“沙幺妹”穿着民族服饰，翩翩起舞。闪光灯闪成一片。

　　我坐在最前，以便拍些好的照片供公司内部期刊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