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活了三十四年，可是得到的关爱太少了。年幼之时，丧失双亲，贫困的家境，让哥哥嫂子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小的少年，就要像大人一样劳动干活，却居无定所。因为他是叔叔，所以，任何好吃新奇的东西，都要让着和他同龄的侄子侄女，却还要若无其事地接受着嫂子们嫌弃挑剔的目光。那样的年龄，就学会了坚韧、隐忍。直到大姑的到来，才略微改变他的境况。让他有书可读，有自己的一间房，过年的时候有属子他的新衣服，暑假回家有早已为他留下的好吃的食物。让他，可以得到爱，享受到爱。虽然，那份来自远乡嫂子的爱，是那样的孤单与稀。

　　所以，我要用尽所有去爱他。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很重要，像天一样伟大。

　　我猛地扯开掩盖着他的白布，我要看着他。不然，我会很寂寞，很害怕。

　　他的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伸出右手，去抚摸他。

　　我摸着他的眉毛、眼睛，他没有笑，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呼出那声亲昵的“小翎子”他没有理我。

　　我摸着他的鼻子，高高的，挺挺的，我想起昔曰他自恋的打趣之语：

　　“咱这鼻子根本就是整形的最佳模版。”我想起，他的鼻尖轻触着我的鼻尖，从鼻尖，再移到我脸庞的别的部位。那样温馨的触碰，那样小心的甜蜜寻求。

　　我摸向他的嘴唇，凉凉的，闭得紧紧的。我仿佛又嗔到了咖啡淡淡的苦涩，仿佛又听到他把嘴巴凑到我的脖颈间呵出热气，痒痒的，撩拨着我的感官与神经，听到他在我发间幸福的叹息声。

　　我摸着他的下巴。有一点点儿粗糙。他本是很整洁的人，下巴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刮胡子时从来都不会漫不经心。我用大拇指拨弄着他下巴的弧线，看着躺在那里的他微微地笑。

　　我把他的手捧起来，放到我的脸上。想象着，像以前那样，把整张脸置子他的掌心，笑嘻嘻地向他撒娇：“展先生，你看，一朵美丽的花k放在的。

　　我傻傻地微笑着。恍惚地静笑着。

　　那抹笑容，吓到了周围的人。妈妈扑过来，夺过他的手，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喊：“他都已经死了，死了！”

　　我的眼目，瞬间如雨下！

　　展翔，你怎么会死了呢？你那样积极乐观，那样年轻健康，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们，才刚刚结婚。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需要度过，你的承诺，还没有兑现，怎么就舍得离开我？

　　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让我措手不及，猝不可防！

　　你终子还是死了。没有经过一年两年，没有经过十年八年，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天，你就永远地离我而去。

　　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就走了。

　　远地了。

　　从此这个世界上，对别人而言，只是少了一个人。之子我，却是天塌地陷。

　　展翔，该怪你狠心吗？或者你都不想如此吧！

　　你说过我们要过银婚金婚钻石婚的结婚纪念，可是以后的曰子，我？

　　我宁愿你活着，尝尽人间的冷暖。

　　也不愿你这样，烟云般消散！

　　那是一场漫天盖地的伤悲呀！

　　奶奶的号啕大哭，妈妈的哭天抢地，姑父的嘤嘤垂泣，还有我，时而恍惚的笑，时而无声的流泪，在深秋的夜里，响彻在空旷的中原大地上。

　　我望着安静地坐在哥哥旁边的绕月，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她那么安静，那么平静。她牵着哥哥已经僵硬的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犹如一尊雕塑。

　　她不再说话。

　　从出事后，她就不再说话。重新回到了她封闭的世界里。尽管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孤独的一个人。她的哥哥，真的成了星星的孩子。

　　到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星，隔着茫茫生与死的距离，俯视着她。

　　因为绕月的闭口，展翔和飞扬的真正死因终成了一个未解的谜。

　　听着姑父断断续续的讲述，我差不多明白了，那是怎样的一个下。

　　那天下午，在我去取DVD光盘走后不久，展翔带着飞扬绕月去玩。

　　他们在粉河河堤上奔跑，欢笑。

　　姑父说，站在楼顶，都可以看到他们三个的身影，那么的快乐。

　　在姑父又一次站在楼顶向着河堤的方向张望时，没有再看到展翔和飞扬，只看到绕月，小小的身子，快速地向家的方向跑来。跌倒了，又迅速地爬起来，接着跑。

　　姑父说，他的心中当时咯噔了一下，料想到有什么事发生了。不然，展翔怎么可能让绕月独自一人回家来？

　　子是，他下楼，喊上爸爸，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在路上，他们遇到绕月。浑身湿淋淋的绕月，头发上还有若干水草，她的嘴唇哆嗦着，说出一些不连贯的词，组成一个模糊却清晰的句子：我和哥哥……掉水里，小爹……把我捞上来，小爹又去捞哥哥……哥哥不见了……小爹找哥哥，小爹也不见了！”她哇地一声放开嗓子大哭，伸出手指，指向粉河的方向。

　　姑父抱着她，不敢耽搁，继续奔跑。那是一场生与死的争夺与较量。

　　只是，他们拼了全力的狂奔，仍然，没有救回展翔和飞扬。

　　爸爸和姑父赶到时，河滩上没有一个人。没有展翔和飞扬，也没有劳作的农人。是呀，麦子刚B＇J长出新苗，这是农闲的时节，怎么会有人在田地里呢。

　　他们顺着绕月的手指向下游找去。有人送来长长的竹竿，他们用竹竿在长着丰盛杂草的河水里划立着，寻找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找到展翔时，他们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是另一个村子后面的河段了。姑父的竹竿，碰触到了他的身体。他被包裹在丛生茂密的杂草里，脸朝下，对着幽暗的河底。

　　姑父和爸爸把他打捞上来，立即拨通120急救中心的电话。

　　那个时刻，120成了唯一的希望。生的希望。

　　在捞起展翔的不远处，发现了飞扬。他的嘴里，灌进去了大量的泥沙。神情安静，看不出挣的痕迹。

　　他一直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

　　初见他时，他就是那副安静的样子。他走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安。

　　姑父断断续续地讲着，不停地抽搐着。满脸凄苦的神色。

　　他用双手捂住脸，哀哀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小翔子从小就在水边长大的，他会游水的呀！水中的杂草太旺了，缠住他了……”

　　展翔救起了绕月，却和飞扬一起永远离去了。

　　我迷茫地看着哭泣着低诉的姑父，把展翔没有热气的手捧在掌心，闭上眼睛。有灼热的泪珠，划过我冰凉的脸颊，成串地滚落下来，落在我捧着的他的手上。

　　只是，无论是温暖的，还是凉冷的，他都无法再感受得到我眼泪的。

　　亲爱的叔叔，你曾经两次从水中救起了我，如今又救起了绕月，可是，你的生命，却交付给那一波碧水。

　　所有的幸福，所有的爱情，一切，都凝固在那一天的秋江暮景中。

　　再一次，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脑袋里，一片空白。

　　醒来时，已是灰蒙蒙的清晨。我凝视着白色的墙壁、大红的喜字，空洞的意识，泛着死亡的白光，挥舞着凋零的忧伤。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没有朝霞，没有太阳，没有绚烂的云朵，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

　　死灰般的色彩。

　　我想下床，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脑袋着地的瞬间，我的意识如此清晰。我扬了扬嘴角，笑了笑。这样真好，这样，我就可以去找展翔了。

　　消毒药水的味道，医院的味道，悲伤的味道，生离死别的味道。

　　混乱的思维飞速塞满我的脑袋，像电影的胶片一样，被放映成一个又一个的镜头，组成了一串不连贯的梦境。每一个梦境里，都有展翔。

　　我看见，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们在河边嬉戏。我欺负他，他接受着我的欺负，甜蜜地接受着。

　　我看见，他从落日的余晖中走出来，背上是沉重的草筐。我跳跃着跑过去，力不从心地和他抬着，只为分担他的那份沉重。

　　我看见，他把一朵小花插进我的辫子里，端详着，轻轻颔首。

　　我看见，穿着裙子的安静的少女，在日记里写无数个他的名字，根据他的年龄画出一个又一个想象中的他的脸。

　　我看见，他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灿烂地笑。

　　我看见，我们并肩坐在树林里，他静静地看书，我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看书。

　　我看见，在我二去颍上的时候，他正翻开一个木箱拿出一些比较新的白和蓝的衣物，而不是那些破旧的灰和黄，他希望在我的面前是美好的。

　　我看见，他心疼地看着我被烫红的手，不让我拿筷子，而是他夹起菜来送到我的嘴边。

　　我看见，他很骄傲热情地把我背在背上，穿过一群朦胧的雾似的农人，走过田野，走过树林，走过池塘。

　　我看见，当我们走过的时候，人们低声说，他们是多么好的一对，他是多么好的青年，她是多么好的女？%。

　　我看见，高高的万古楼，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台阶，我们依着，轻言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爱恋。他牵着我的手，一口气跑到古城的入口处，挑了最满意的东巴风铃，在上面虔诚地与字：展翔爱夏领升。

　　我看见，他坐在那里，看着我宠爱地笑。

　　我看见，他坐在餐桌前，望着面前的一席早餐，那些可吃、可喝、美味、营养的食物，欢欣雀跃的孩子模样。

　　我看见，他望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无声的誓言：弱水三千，只取一。

　　我看见，他站在束河古镇的牌坊前，英俊挺拔，气宇不凡，冲着跑来的我张开怀抱。

　　我看见，他站在主席台，抑扬顿挫地讲着关子营销的事宜，目光扫视全场，威严又亲切。

　　我看见，歌舞升平的周年庆典上，他偷偷看着我，目光专注，满含深。

　　我看见，他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枚闪着钻石光芒的戒指，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我要套住你。”

　　我看见，他躺在柔软的云端，跷着二郎腿，对着我坏坏地笑着，一只脚还配合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

　　我看见，我用尽全力想飞到他的身边，身体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