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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获悉童志车祸的那个夜晚,我的精神世界粉碎了,志的死,使我的身心陷入彻底的瘫痪状态。一连几天,我神思恍惚地呆在他的房里,忘了他姐姐和皮埃尔的存在,忘了父母,忘了爱我的和我爱的,我的血在渐渐地走失,我像石膏人像一样地站在窗口,我最生动与热爱的世界在那一刻死去了。夜色渐渐笼罩这个“六边形大地”,在北纬42度与51度之间,不散的雨雾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帷帘从天际轻轻垂下,在异国,在这秋凛之夜,不再有童志的声音,不再有童志的体温,我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我的泪水无数次,无数次像连绵不断的塞纳河一样涌向远方。

  这时,那古老铜雕喷泉扬起细长而娇美的水线,如珍珠洒落在那白色大理石围起的幽蓝池中,浮起层层涟漪,身边无数只洁白的天鹅含情脉脉,交颈****。

  从隔壁窗口不断传出一个男人伤感的歌声:

  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人

  紧紧地拥抱你

  不过宝贝我恳求你

  请勿坠入爱河

  我知道我不在时

  这事情已经发生

  我只想说

  宝贝

  请你不要坠入爱河

  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

  我不需要知道名字

  我只想恳求你

  宝贝请你不要坠入爱河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站在窗口,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百般劝解安慰。

  我踱回房里,坐在桌边,手指握着不胜凄凉的钢笔,任墨水与泪水向东方疾走。

  那时候,我对模特的概念始终似懂非懂,我一直很疏忽着衣与人体之间的区别,我很满足那段单纯地做头像和着衣模特的日子,工资虽少,但心理负担轻,几乎什么也不去想。

  我第一次上人体课就是在油画系第二画室,而我和童志的恋情也从那时候起拉开了序幕。

  那天上午,和往常一样,我提前走到教备科报到,管模特的老师告诉我,要我上人体课,我愣了,接着,我沉默了半晌,对老师说,我可不可以不上人体课,老师摇摇头,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林,人体是门严肃的艺术,只要作者欣赏者是健康的,他创作的审美对象也是健康的,无论是否裸体,你是个好模特儿,不管从哪方面,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一个能激起学生和老师创作热情的模特是少之又少的,你考虑一下吧,学生们都很纯,他们会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你,我们也不会以常人的目光来对待艺术……”老师劝了很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老师看看表,说:“同学们都到齐了,快点去吧。”

  我迟疑着,好一会儿,我才免强挤出一句:“我试试吧。”

  我硬着头皮心神不安地紧张地走上楼,学生们早巳在走廊上等着我了,他们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恍恍惚惚地走进教室。

  我换上睡袍,从屏风走出来,心如急响的战鼓,那一刻,我觉得我就要瘫软在地了。

  当林老师和几个女生为我摆好动作后,同学们进来了,我低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我本能地背过身去。

  林老师用一种鼓励的眼光看着我,小轻声说:“小林,开始吧。放松点,一会儿就好了。”

  教室里静悄悄的,我仿佛置身在宇宙之外,没有天籁,没有喧哗,一切都发育成一块死去了的石头。

  终于,不知名的泪水滂沱而下。我悄悄抹掉泪水,用双手护住胸部,低着头缓缓转过身来,我站在模特台上,就在那一刻,教室里出现一片骚动。

  “好美啊!像女神一样。”下面有人窃窃私语。

  “像条美人鱼。”

  我感觉我的脸更红了,毫无准备地陷入了这一境地:羞涩、紧张、害怕,还伴有一种说不清的自怜与自卑和对裸体的厌恶感,我的思维与肉体相互疏离,思维变成另外一个陌生的影子望着我,让我无地自容,如坐针芒。

  这时,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重新摆好老师要求的姿势,手往后背放,头稍微低着看地面。

  就在这时,在我的视线之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出众的俊美的脸孔,而我俯视的这个角度刚好对着他,只一瞬间,他脸红了,他把头埋得越来越低,似乎在极力回避一种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如一座白色雕像,我感觉越来越不自在了,心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这个叫童志的男孩就这样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画室的,四节课的时间仿佛过了四个世纪一样的漫长。

  我倦怠地倒在床上,感到累极了。

  这个城市的季节总是那么含糊不清,太阳有如夏天一样地发出炫目的强光。

  宿舍里的人还没有回来,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内心充满矛盾和惆怅,我对裸体模特始终怀有一股天生的抵触和排斥,但就在刚才,在二十多双眼睛的光顾之下,我做了名副其实的人体模特。我对脑海里那个哭泣的裸体女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与自卑、自怜的情绪。在很久的时间里我都不能彻底地摆脱它们,坦白说,我并不喜欢做人体模特,我也没有必要将它提到“为艺术献身”那么悲壮,我认为任何以为艺术献身的豪言壮语都是被一种光芒所覆盖的生活,它都充满伪饰和谎言。

  我首先想到的是生活,其次才是艺术。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内心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与不安。

  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万一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我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向校园走去。我急忙跑到教备科,忐忑不安地想着如何开口对老师说辞职的事。

  我在教务科门口忽然站住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对老师说。而我辞了工又能去哪里?

  我这时才看见,在我的脑中,此刻正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在同时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呆呆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猛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大楼。

  我在校园的雕像边坐下,几丛低矮的绿篱笆随便一围,就是一个小公园,我坐在清凉的石凳上,静静看着过往的行人。

  校园里不时走着扎着马尾的男士,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

  这时,一位阿伯拿一条长而柔软的尼龙水管,把水管末端捏紧使水压增大,水流逐成骤雨喷洒,阳光随着细碎的水珠一同流进草土里,我好像看见细短的青草挺直了身子,它们张着口腔与肚腹,尽情地喝阳光、喝水,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致。

  当我渐渐平息自己身体内部莫名的紧张和不安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宿舍。

  这时,那张俊美的面孔忽然从画室那边浮动过来,隐隐约约,在我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奇怪,他怎么跑到我记忆里来了,我连忙岔开思路,坐在还算洁静的床上。来美院已两个来月了,没有寄过一封信回家,我知道我的父母是多么盼望能收到我的信,哪怕只有几句话,对他们那担忧的心也是无限的慰藉。

  这时候,我十分想念他们,他们一定在翘首盼着我的信了。

  我拿出信纸铺在膝盖上,下边垫一本书。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写道:

  敬爱的父母双亲大人:

  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家里一切可好,我非常挂念,也非常想家。

  上次寄的信和汇款都收到了吧,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努力挣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现在,我已辞掉原来的工作,在美术学院书店卖书,我一切都好,长胖了…..

  写到此,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我忽然莫名地感到一丝悲凉,这种感觉倒不是因为自己从事这门正当的职业而产生的消极心态,而是始终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它像一个隐形杀手一样,你看不见它,却又在你身边时隐时现,它有时是一种声音,有时是一种眼神,就可以把你杀戮,这是多么可怕的特殊杀手啊!它可杀戮你的精神,甚至毁灭你的肉身。

  我很自然地想起报刊上曾报道的一件事,一位在南京艺术学院当模特儿的女孩,在一年期满后,因为生病不得不回老家休养,但正巧当时播放一部反映画家和模特儿的电视片《沧海一粟》,剧中有画模特儿的情节,村民们见后,仿佛明白了当模特儿是怎么回事,于是天天有人跑到她家来看“西洋镜”,有的村民说“在那么多人面前都敢光着,还不是干那个……”也有的老大妈抱怨她不该卖身。

  然而她的家人并没有对她表示任何理解和同情,反而对她唠叨个不休。父亲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也唉声叹息,他感到女儿在外边干了丢人的事,使他的老脸在这个村没法搁了。

  而她再也不敢出门,不敢上街,她感到自己好像成了过街老鼠一样,人们歧视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划在她身心上。

  “这是艺术,这是艺术,你不干,她不干,谁干?”她每天都要对在外边受人指责和嘲笑的家人这样说着。

  当那天她家屋外仍是那么多前来围观的人围住她时,她突然疯了,她尖叫着打开房门,光着身子朝田野跑去。她在冲出房门时发出的那一声凄厉、恐惧、惨绝人寰的嚎叫,如同一根带刺的钢针,深深刺进我的耳鼓,鲜血淋漓,再也拔不出来,那声音成为一种战栗、一种永恒,在我另一只耳朵里鸣响。

  我有些黯然神伤起来,匆匆写了几句祝福和问候的话之后,便当天把信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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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一个女人体模特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