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天晚上，童志显得特别兴奋，他和我谈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他说从小他就是一个性格内向、害羞、腼腆的男孩，见了女孩就脸红。读高中时，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很喜欢他，那女孩很秀气，常邀他去看电影。他和她看过几次电影，后来，女孩给他写了两封信，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不想伤害那女孩，但又接受不了她那份感情，而且他觉得恋爱为时过早，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婉言拒绝了。那女孩此后便再也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开始觉得好尴尬，后来也就习惯了，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见到也不打招呼。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爱的罗曼史。”我故意沉下脸说。

　　“错啦，是友情咏叹调。”他急忙纠正。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我笑笑。

　　“我比窦娥还冤哪，我要抗议你了。”他凑近我的脸，做了一个鬼脸。

　　我又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使我感觉到他的一丝幽默。

　　这时服务员走过来，“两位要点什么？”我摇摇头。

　　他说：“你不要为我节约，来点辣味吧。你不是喜欢吃香的，喝辣的吗？”说完，他叫服务员端来几盘辣味小吃。

　　橙红色的灯光像温柔的媚眼，在她的凝视中，舞池里对对情侣翩翩起舞，他们缓缓移动步子，在乐声的伴奏下如痴如醉地舞着。

　　“我们跳一曲吧。”他站起来，做出邀请状。

　　我们走入舞池。

　　他说我只会跳四步舞，我带你，这是全世界最抒情、最浪漫的舞曲。

　　我们被令人迷醉的乐曲牵动脚步，在拥挤的舞池里移动。

　　七彩射灯不断变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我看到所有的人的脸孔都在变形，模糊不真。我和童志紧紧搂在一起，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我被抒情的音乐引领到一座迷幻的花园，拱桥、流水，喁喁细语的恋人。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种温馨的意境中瘫软。

　　乐声仿佛是童志的手在我的肢体上轻轻抚摸，乐声与我交相呼应，那忧戚而动听的《爱情故事》在我们心中颤抖。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的五官在黑暗中凸现，闪着亮光，我空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鼻尖，他的气息在我手指的下方翕动。

　　他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一直到晨光照进窗口，我们才离开咖啡馆。

　　下了课，我和童志约好去散步。傍晚，我精心修饰了一番，便从宿舍走出来。我们沿着宽广的林荫大道漫步，我忽然想起上次他想对我说的话，便说：“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你说写生回来说的。”

　　他不语。

　　我着急了，我知道他一直就想说却一直也没说出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岱，你能不能不做模特了？”

　　我冷冷一笑：“我早就料到你会说这些，原来，你也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们这份职业？”

　　“你误会了，你不懂男人……一个爱你的男人的心理了。”

　　我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长发，瞥了他一眼，“我没有误会，我太懂你们男人的心理。”

　　“你生气了？”

　　“我哪敢生你的气。”

　　我们停下脚步，我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儿，茫然地望着地面。

　　“我只求你理解我一点儿，我没有一点儿瞧不起你，瞧不起这个职业的念头。我爱你，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生命，没有你，就没有我，我怎么会瞧不起你？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怎么使用都行，可是，你千万别生气，我不愿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我会伤心的，爱从来都是自私的，我们的身体只属于彼此，我们是彼此爱的守望者，所以我越是爱你，便越不想你的身体暴露在众人面前。我只求你理解我，不过，若你喜欢这门职业，你开心，我也不阻止你，这是你的权利，任何人也不能强迫和剥夺。”

　　我有些麻木地听着他的话，没有一丝感动。

　　我平静地说：“我不像你，你有优裕的家，可我要养家，不做模特，我能做什么？一个高中生，求职容易吗，你以为我喜欢暴露，你以为我是暴露癖吗？我要生存，也热爱艺术，我不做模特，难道要你来养我吗？而你，你愿不愿意承担，即使你愿意承担，我也要有一份事做。”

　　我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他心疼地说：“对不起，我让你不开心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吧。”

　　他把他的面颊贴在我脸上，我忽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把头扭向一边，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

　　我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做这行，你可以离开我，我不想你心理负担太重，我从来不愿意连累别人，但也不愿意别人伤害我，哪怕是无意的，我也承受不起，我太脆弱。”

　　他紧张地盯住我的脸，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出声了：“我离不开你，除非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一点儿也不愿伤你，伤你不如伤我自己，我爱你，我是如此强烈地爱你，我怎舍得伤你。”

　　他的声音好像天边隐隐触发的春雷，在我的耳畔回响，震慑着我混乱的心灵。

　　一滴不知名的泪水终于掉下来，我的母亲把眼泪遗传给我，把悲戚遗传给我，可我的泪只为爱而流，只为疼痛而流，却不会为欢乐而流。

　　他猛地把我搂在怀里，然后稍稍脱开我一点，一边用他的嘴唇和舌尖亲吻我泪流满面的脸孔。

　　他喃喃道：“我以后不再说这些，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我不再干涉你，好吗？”

　　我破涕为笑。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一缕黯淡的夕阳红透过渐渐稀疏的树木枝叶，斜射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脸孔上，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秋臼的馥郁芬芳，一辆辆穿梭不息的小车闪电般地从大街飞驶而过。这时，迎面瞒跚走来一位瘦骨伶仃、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她拄着拐杖，巍巍颤颤向我们走来，她在我们面前站住，伸出枯槁如柴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她的身体已经萎缩了，干瘪枯瘦，那神情如此强烈地震动我，使我触目惊心，心里难受极了。

　　不等我拿出零钞，童志已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十元钞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突然老泪纵横地在我们面前跪下。这情景使我不好受。好一会儿，她才吃力地站起来，她的眼睛被无数皱纹拥挤得有些变形，闪烁着一种凄楚的光芒。

　　“好人哪，好人。”她模糊不清地说，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牙已全部脱光了。

　　也许是受到什么暗示，还是什么，我无心再向前走，我们折回头，又朝学校方向走。

　　“好可怜呀，不知她的儿女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何以忍心让自己的母亲沦落街头乞讨为生。”我不胜唏嘘。

　　“是呀，世上什么人都有，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的谜语和苦难谁也说不尽。”

　　“我有时觉得你很哲学！”我说。

　　“是吗，我怎么没发现？”

　　接着他又说：“人类每时每刻都在不同的角落演绎着悲喜剧，历史，就是这样走出来的吧。”

　　“你喜欢喜剧吗？”

　　“我喜欢悲剧。”

　　“为什么？”

　　“悲剧使人深刻、深思、自省，沉思是唯一的对付精神迷乱的自救方式。”

　　“所以，你喜欢深思，我的哲学家，你快变成尼采第二了。”

　　他用手捏捏我的鼻子，笑道：“那你不是很幸运。”

　　我说是你幸运，因为我发现了你。我注视着他的脸孔，我从来没有在这样一张满溢着忧郁与深情的脸上，捕捉到如此内涵丰富的表情。

　　我们在离学校不远的那座小花坛边坐下来。我环视四周，夕阳还没有褪尽，草地上洒下了一层金黄。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绿茵上，她的大腿上散摊着一些纸张，她正用左手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我想，她也许是一位作家，或者一位记者吧，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在这样一个幕天席地的黄昏草地上，一个女人独自坐在草地上写字，独自在这静美如画的景色里思索，她给予我一种孤独、静谧、忧伤的格调。由于猜测她是一位作家，就已经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便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张望。

　　“看什么？”

　　“喏，那边，大概是个女作家吧。以前，我也做过作家、诗人、画家的梦哩，可惜只是梦。”

　　“有梦总比无梦好，最怕连梦也没有，一旦梦不再延续，世界就离人而去。”

　　我怦然心动，很想告诉他我想考美院的事，但转念一想，万一考不上，那是好没面子的事，我会在他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我把刚想冲出来的话，又关回我肚里。

　　这时，一阵熟悉的吉他声传过来，我循声望去，草坪的那头，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一个理着平头的男生在起劲地弹《同桌的你》。

　　这情景让我激动了好一会儿，我收回目光，握住他温暖的大手，笑道：“请拉我起来吧，我没力气了，少爷。”

　　“遵命，公主。”

　　现在回想，那是一段多么交织着忧伤与喜悦的散步啊！在那片夕阳里，他握住我的那双大手，仿佛就像那片夕阳，在我手上燃烧，燃烧着热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