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里，我关好门窗，躺在床上，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童志那双忧郁、深情的眸子。我似乎感觉到他那双温暖的大手一直在握着我的手一样，他用一如既往的目光注视我。“我的童志，你是我的男人。”

　　恍惚地，他说，你很寂寞。

　　我说，是的，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他说，你会一直爱我吗？

　　我说，会，我永远爱你。

　　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我说，我也要你永远爱我。

　　他说，永远，我永远只爱我的岱。

　　我说，如果你变心呢？

　　他说，那我出门就给车撞死。

　　我闭上眼睛，一种潮湿的感动漫漶了我的眼睛。

　　睡不着，我索性爬起来走到窗户边，默默注视着窗外路灯在墙壁上投下的阴影。

　　城市凝固在寂静中，我低头看着灯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她高挑落寞的身影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月光来了，洒在屋外茂盛的树枝上，构成一幅银白色的剪影。

　　此刻，在这个充满了思念的夜晚，她被心里的一种冲动撞击着，她幻想自己是一抹银灰色的雾，随着自由的风翱翔，彩云是她的翅膀，她飘着，一直飘到他的身边。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是表姐回来了。我侧过身，闭上眼睛。

　　我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到市公安局办理护照手续。只见不大的一间办公室里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毕恭毕敬的讨好神情。

　　办护照的那个办事员白白胖胖，脑袋又大又圆，胡须在嘴唇四周翘着，样子长得很滑稽。

　　房间里空气浑浊，虽然开着空调，但烟味和汗臭味直熏人的鼻子。我站了一会儿队，感觉有点恶心，想呕吐，好像中暑似的感觉，于是跑到前面准备插队，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官严肃地说：“后边排队去。”我只好转身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办完了护照手续，又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取回护照。国内方面的手续真是很麻烦，但想一想很快就要见到他了，这些麻烦也就化解了。

　　在这之前，我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语。法语是世界上最动听最优美的语言，所以，我学得也毫不厌倦。

　　这会儿，我走在回公司的路上，想着美丽的法兰西，想着他，眼睛里亮亮的。

　　我沿着一条被明晃晃的太阳晒得流油的沥青公路走，午后的街显得寂然耀眼，脚下的路变得有点松软。我拐进友谊商场，一种凉爽的感觉立即扑面而来。

　　我买了一些准备带去法国的土产，然后又在布匹柜买了一段黄色布料。我要让他穿上我自己设计和缝制的衣服，他穿上我缝制的衣服，就好像天天有我陪伴一样。啊，这真是太美了，想象中那身体被那柔软、温情的布料包裹，他的眼睛散发出黑葡萄一样的晶亮，一股幸福的暖流油然在心中默然升起……

　　一个月以后，我拿到了护照，连夜写信发到他的邮箱。这几年来，上网联系一直是我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不太善于口头表达，更多的时候喜欢用文字传递我的心语。性格内敛的他也一样喜欢文字表达。自从他走后，我们便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柏拉图之恋。我们网上鸿雁往来，网上传情，有时我会画一张丰满的嘴唇或干枯的嘴唇在网上发给他，只有他才懂得我要说的话。

　　现在，我又在网上给他写信，文字比语言更有生命力，可以触摸，可以千遍万遍地感受。

　　啊，还有半个月就要见面了，漫长的岁月，堆积了太多的思念、盼望、眼泪，如今，我们就要在异国重逢了。

　　晚上吃过饭，表姐建议一起去街心公园散散步。我在房间里闷了一天，也想出去走走，我们来到户外，一走到外边便觉得天空大了许多，空气也格外清爽，在林荫路的栅栏边，坐着一溜排老人，他们各自摆弄着手下大大小小笼子里的各色品种的小鸟儿。那些鸟儿娇艳妩媚，还有几只笼子里面搁着的玻璃瓶里浸着鲜嫩清翠的水草，电动青蛙在一只褪了色的木盆里聒噪喧哗。老人们在悠闲迟缓地叫卖着各自的货色，透着一股自在的清淡。表姐站住，盯着那只漂亮的电动青蛙，我们望着那只青蛙举棋不定。

　　“走吧，没什么看头。”我说。

　　夜幕渐渐垂落下来，满目林荫绿色变得黯然。此时，正是最令我神往的时光，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和遥远的思念。

　　接下来，我等他的邮件，他的电话。很快，我收到他发来的邮件：

　　岱，我心爱的：

　　吻你！

　　好不容易，梦亦成真了。

　　今夜，我在姐姐家里给你写信。我告诉姐姐他们，说你就要来了。在我心里，女朋友的定义太苍白。你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生命。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你是我的老婆，我很爱你。姐姐曾笑我是情痴，她说她很想见见你，她要解开这痴爱之谜呀。

　　爱是谜语，假若猜得中的便不是爱了，所以我从不猜，只是顺应着心灵的流水奔向你，自然而欢快。昨天我还是那么孤独，像一棵无依的枯树，我在想，我这朵“鲜花”会不会有一天在想念中枯萎。你每一天，便是我每一年。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僻静的一隅，把完全的思念交给你，和你倾谈，没有你，繁华的世界也是废墟。

　　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我要让我的眼睛永远不知疲倦地望着你。我永远也爱不厌、看不够的爱，我是如此痴心爱你，岁月没有让我的爱退化到老年，它依然年轻，生机勃勃，强壮有力。

　　现在，一个崭新而又和美的生活在向我们招手。你是我的新娘，想想那个披着素白婚纱的女孩，转眼间变成了我的爱侣，我的妻子，我就会乐得晕过去。

　　我的工作已安排妥当，已正式定下来了，我将有一份很丰厚的收入。北京是个不错的城市，我们要在那里构筑我们爱的小巢。回国后，就把你那间公司关了吧，我不想你太累了，和我一道回北京，我完全有能力养你，你就乖乖地等着享福吧。

　　买好机票后速打电话来，我去机场接你。

　　紧紧拥抱你！

　　爱你的志

　　于巴黎

　　这一天，表姐送我到机场。

　　这会儿，机场大厅里的人流正在缓缓地进入舱口，空气渐渐显得空润松散起来。

　　“代我向他问个好吧。”表姐望着我，显得有些惆怅。

　　“嗯。”我点点头。

　　表姐搂搂我的肩，说：“公司的事我会打理好的，你放心吧，去了那里玩得开心一点儿，多照些相片回来，让我也欣赏欣赏。”

　　“知道啦。”我笑道。

　　我登机找到我的座位，虽然飞机还在跑道上滑行，还没有升上天空，但炽热的太阳逼近了，照得刺眼。我瘫坐在位子里想念着将见到的志；想象他捧着一束玫瑰站在出口处，东张张、西望望的样子；想象着他焦虑不安地低头看表，然后又踱来踱去的样子；我想象他闪电一样地向我跑来，然后伸出手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的样子；想象他傻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一些让我心惊肉跳的甜言蜜语；想象他俊美面孔上那双深沉忧郁的眸子；想象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想象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然后无限爱’冷地说：“哎，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想我想成的吧。”

　　这时，空嫂走了过来。也许是我的神态有些疲倦的缘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事。她递给我一份精美的刊物《她》和一本《费加罗报》杂志，还有一本“Atlas”。我用法语说了声“谢谢”，便翻开杂志粗粗浏览了一下。

　　机舱里散发着淡淡的法国葡萄酒的醇香，只要能喝，空嫂都会毫不犹豫地拧开盖子整瓶送上，酒瓶是小型装的，很漂亮。

　　我把空嫂送给我的杂志放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松弛身体闭目养神。飞机正在跑道上颠动而呼啸地滑行。

　　我睁开眼睛，转过头望望舷窗外渐渐贴近的蓝天白云，云朵像一朵朵蘑菇在天空铺开，阳光灿烂，机翼琴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轻曼地拨动，一阵阵银铃般的嗡嗡声在空中散开。

　　机身抖动了一下，我从机窗外收回了目光。

　　大投影机在放新闻，一些乘客在用耳机收听。

　　现在，我按动手扶把上的按钮，把椅背向后倾仰。我闭上眼睛，用十个多小时独自守候内心里的一个人，一份与童志有关的温馨的记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常常和自己单独面对。很快，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

　　投影机无声放出飞机在行进中所处的位置图，还标出航线经过的各个城市和地区，飞行时速、高度、里程及舱外气温。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快了快了，还有十多分钟就到了。

　　这时，已是傍晚，飞机在渐渐向下滑行。啊！巴黎到了，幻想中的世界终于变成了伸手可及的华美的物质……

　　泪水一次一次地涌上来，化作倾盆大雨洒落在塞纳河上。游船在慢慢行驶，流经许多座不同风格的桥梁，而我的世界却一片黑暗、模糊。

　　啊，我的爱人！在我还没来得及见上你一面的时候，在我的梦想终于成真的时候，在我带着千千万万个思念和祝福来到你面前的时候，在我想奔跑着扑进你怀抱的时候，你就带着那如诗年华，带着真挚忠诚的爱情离去了。可知道我为谁做的晚装？为谁抹上口红？为谁精心打扮？为谁独守孤清？那一切，使我再也无一句话可说，痛苦冰凉地封住了我的嘴。船移影动，我木然地望着流经过的石拱桥、钢铁桥、斜拉桥的双层桥，望着那些由无数雕刻组成的宏伟古桥与两岸的名胜古迹。桥上一盏盏古老的路灯，照着我这个飘游在异国的断肠人。

　　一艘艘载满游客的游船，高挂着长串彩色华灯和射灯，灯光把游船通体照得光芒四射，染得河水流光溢彩。

　　“你来时，我带你去塞纳河畔散步，看巴黎圣母院……”啊！谁能想到，这竟是永远的绝唱，这竟是最后的声音！

　　声音汽笛和游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我倚栏远眺，却不知道自己魂泊在何处，眼前的欢乐气氛更增添了断肠人的凄清，而我的肩膀空空落落，再也触不到他那双手有力而温暖的手。

　　前几天，皮埃尔和童远很真诚地建议我留在法国，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将怀揣他的爱情，孤苦地度过一生。我相信这世上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如此欣赏我、懂我、包容我、爱我、宠我，因此，我不再憧憬爱情。

　　我感谢命运让我做了人体模特，因为我认识了他并收获了他的爱情，也收获了友情、欢乐与悲伤以及命运赋予给我的每一段人生的感悟，也收获了生存的技能，收获了人生的种种滋味。

　　“林岱，到站了。”

　　这时，童远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终于回过神来，新桥到了。一切所有过去了的岁月，寂然无声。

　　回到住所时，天已经亮了。我对着镜子端详，我仿佛觉得镜中那女人已是花容消殒，她使我心头不禁涌起“草木之零落，美人之迟暮”之叹。

　　我决定尽早回国。巴黎，因为没有他的存在而显得空白和没有了意义，它仿佛已经改变了往日的模样，不再有任何光彩可以浏览。

　　回国的那天，皮埃尔夫妇到机场送行，我们坐在候机大厅里，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流泪。这时我无意中回头一看，皮埃尔和童远的眼眶里竟蓄满了泪水。

　　我无言地呆坐着，不知道说什么，直到登上机舱，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巴黎--北京的飞机已像硕大的鸟在跑道上滑翔，皮埃尔和童远的影子渐渐消失。机身已脱离跑道，像一枚轻盈的羽毛从地平线上腾空而起，渐渐地，我被那些大朵大朵的白云淹没了，我忧伤地踩在云朵上，仿佛踩在死亡路上。

　　飞机剧烈地抖动起来，小桌子上的牛角包和几块核桃蛋糕滑落到走道上。

　　我把垂落到额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后，不胜凄凉地说，永别了，巴黎！永别了，我的爱人！

　　我闭上眼睛，两行冰凉的泪水流下来。忽然，恍惚中，我听到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整个飞机在火海中溶化消散，滚滚的浓烟在云中弥开，立刻将我吞没。接着，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边全是惊恐绝望的脚步声、尖叫声，一会儿，飞机坠入一片火海之中。就在这片火花中，我看见了一辆轿车的残骸，我看见了童志，我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志，我的志！他的躯体蜷缩在车座上，鲜血淋漓。啊，我的爱人！我来了，我来赴我们的生死之约了。我伸出已被火魔烧焦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在他已僵硬冰冷的躯体旁。

　　当我终于脱离梦境醒来时，飞机箭一般朝北京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