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睡在你眼睛的沙漠里(1)

　　破落的楼道，昏暗的路灯。

　　走廊顶上某处剥落了大块的石灰表层，露出黑魆魆的洞，好像潜伏着恶兽，冷不防就会偷袭人似的。

　　Min看着与自己住的地方天差地别的环境，边走边嘀咕：“这里也太惨了吧？”

　　可双重标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论什么样的剧组，或者说整个娱乐圈，有角色的踩没角色的、老人踩新人是普遍现象。

　　若是此时的楼道正好有人经过，他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Min会跑到小剧务跟小配角们住的地方来。

　　助理小菜作为先遣小分队成员，已经探听到那个当联络员的女孩子的作息时间--今天晚上大家收工回宾馆之后，她还要完成服装组的工作，到洗衣房把制作好的群众演员的衣服通过各种方法洗出旧布的感觉来，这样的活通常一干就要干到半夜。

　　想起自己派遣助理小菜探查情况时，Takki他们“切”的眼神，自己就像一只被鄙视的色狼……呃，好吧，在女性资源极度稀缺的剧组，能出现和容雪雅相貌媲美的小剧务的确令他大有兴趣，不过，梁大经纪人今天的反常才是他想深究的原因。只要是与梁冶樱有关的，他依然……

　　这边应该没错吧？ Min看到走廊的尽头有房间门敞开着，透出亮堂的光，伴随着洗衣机的声响。

　　洗衣房里，Min一眼就发现一道瘦弱的背影正在忙碌着。

　　过于宽大的T恤穿在身上晃荡着，越发显出人的娇小。夜里山顶的温度有些低，但她依然累得后背透出汗水来。她的长发虽然盘在头上，却有几缕不乖的偷偷冒出来，被蜿蜒而下的汗水打湿，紧贴在脖颈上，叫人不禁想帮她捋开。

　　这里的洗衣机可算是古董中的老古董，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产的半自动洗衣机，漂洗与甩干分开在不同的滚筒里。几台洗衣机在同时运作，洗衣房里一片轰鸣声。漂洗完毕的衣服绞在一起，浸泡了水的衣物非常重。女生使劲地将它们拎出，好等待下一轮的甩干。

　　Min饶有兴趣地靠着墙，等这个女生转身的时候吓她一跳。

　　谁知，那张白皙秀美的脸一转过来，反而是Min自己受了大惊吓：“姒非微？！”

　　“啊！”姒非微也吃惊不小，“咣当”一声，装衣物的盆失手摔在了地上。

　　“你怎么在这里？！”Min上前，急切地问道。

　　不曾想夜深了洗衣房里还能与Min遇上，姒非微根本没有戴上隐藏身份的口罩。

　　她条件反射地想把自己往洗衣机后面藏，可刚挪开步子就醒悟过来这叫欲盖弥彰，只好为难地回头和Min打招呼道：“Hi……真巧……”

　　她也知道这样的开场白实在蠢到爆，因此表情就如同被猎人发现的小鹿，乌黑的瞳孔带着羞怯的惶然。

　　小小的空间。

　　也是这样纵横交错地晾晒着衣物，像万国国旗一样。

　　一位躲闪的少女。

　　似曾相似的场景，一样羞怯的表情……

　　猛然间，Min脑海里一个小小的火花蹿过--

　　不知被甩去何处的一段小小回忆忽然复位！

　　“我想起来了！”Min忍不住大喊起来，“我确实见过你！两三年前！在……”

　　姒非微慌乱地扑上去阻止他的大喊：“拜托不要讲，太丢脸了！！”

　　“哈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原来他和非微的相识还要向前推个两三年呀。

　　就好比小时候偷偷藏在阁楼的稚气涂鸦，长大后偶然间翻出的感动与喜悦，那段往事在记忆里的回归，让Min一下子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他靠在一台工作的洗衣机上，邪邪地问道：“那纪念品还收藏着吗？”话音刚落，他如愿地看到姒非微的脸涨得要滴出血来了。

　　姒非微恼羞地转身整理起要洗的衣物来，不准备搭理这个坏心眼的家伙。

　　对姒非微来说，两年多前，她潜进海天训练营，算是平生所做的最大胆的事了。

　　那一年，她爬过了比人还要高的乱草堆，爬过了梧桐树，钻进了洗衣房。

　　然而，那个下午，洗衣房的高处像旗帜一样纵横交错地挂着各种衣物，有几件还在缓慢地滴水。

　　走廊里空旷又安静，反衬得她的心跳那么剧烈那么响。

　　有脚步声在缓缓地靠近，她近乎惊恐地藏在洗衣机和洗衣机之间的夹缝里，却没发现一截裙脚露在了外面。

　　脚步声变轻了，是那人远去了吗？

　　洗衣房又沉寂了好久好久，只有风吹拂衣物发出的轻微飒飒声。

　　姒非微狂跳的心脏终于放慢了速度，她松一口气，刚探头看个究竟……

　　就在此时，一声大喝：“哇！！！！”

　　静候在一旁的坏心家伙总算等到了姒非微的探头，他猛然跳到洗衣机和洗衣机之间的夹缝前怪叫。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本来就胆小不安的姒非微吓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她拼命往夹缝里面缩。

　　来者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生。

　　“吓傻了吗？”那男生蹲下来，与惴惴的姒非微对视。

　　等看清对方的模样，姒非微飞快地在脑子里翻找：海天的艺人吗？好像……好像见过，是叫韩、韩什么？

　　Min--确切地说，当时大家还称呼他本名的韩瞳光，看到对方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显然对自己的恶作剧很得意，手指在姒非微眼前摇晃着：“我说，你这样缩在里面，舒服吗？”

　　“很、很凉快……”而且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姒非微在心底补充道。

　　他会不会叫保安把她抓住？或者他本人直接把她丢出去？姒非微忍不住恳求：“对不起，不、不要叫人，我、我自己会走的。”

　　韩瞳光露出猫抓老鼠一样玩味的笑容：“放心啦，我不会叫保安的。物以稀为贵……”他略作停顿，力图做出更加邪恶的表情来，“我比较想叫兄弟们过来参观。”

　　要知道，被关进海天的训练营就如同进了和尚庙，再也不能接触可爱的女孩子了。

　　虽然训练营外每天都围着许多痴心的粉丝，带着慰问品举着牌子，等着偶像经过的时候能遥遥地看她们一眼。但对于韩瞳光来说，这些女生就如同上坡的驴子眼前挂的胡萝卜，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至于那些激进些的女生，试图突破铜墙铁壁的保安措施溜进来的，基本上都会被保安们一一“击杀”。

　　姒非微这样逃进来的小老鼠，还是他见到的第一只呢。她必定是历经艰苦才进来的，怎么可以受到叫保安抓人这样伤人心的对待呢？韩瞳光笑得越发恶质。

　　“参观？不要……”姒非微小脸煞白，脑海里浮现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

　　“那你比较喜欢一对一的见面？你是哪家的粉丝？” 韩瞳光支着下巴笑，继续和她玩一问一答的游戏。

　　说实话应该没关系的吧，姒非微小心地回答：“白清歌。”

　　“哦，”韩瞳光发出了悟的叹声，“要我叫他来么？”

　　“不要不要！”姒非微头摇得像拨浪鼓。

　　偷偷溜进来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不敢想象和他碰面会怎样。

　　难道要清歌对她如对待一个歌迷一样，温和地说“你好，谢谢，请多支持”？或者他们会有一个久别的拥抱，可这样她要如何与别人解释自己跟清歌的关系？清歌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白清歌了，他的名字前从此之后要冠上闪亮的“偶像”两字了，他们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韩瞳光却无法理解姒非微片刻间心底的百转千回，问道：“这么大胆爬进来，又不敢见他？”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马上就会走的。”姒非微的眼神已经坚定了起来。

　　“不见就不见吧。”韩瞳光颇有点失望，站起来，“看你是第一个到达本部的，送你点纪念品吧。”

　　他在洗衣房转了一圈，兴冲冲地拎着一个衣架回来了，满脸捉弄人的兴奋劲：“来，清歌的，送你了。”

　　姒非微一看，差点昏厥过去--挂在衣架上的，赫然是条男式平角内裤！

　　Min望着身侧气鼓鼓收拾衣物的姒非微，一抹微笑荡漾在唇边。

　　惊鸿一瞥后，仅两三年的岁月，时光对姒非微的打磨，似乎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当初，他恶作剧地拿了白清歌的内裤给她，结果她那对着衣架天人交战的表情令他回想起来就觉得好好笑--优美的眉形蹙起，双目流露出深沉，那么严肃思考的表情，仿佛在思索人生啊宇宙起源啊之类的深奥问题。

　　至于那条内裤，姒非微最后以慷慨赴死的表情拿走了。

　　虽是匆匆一瞥，但两三年后他还能回想起这个女生，可见当初的印象确实深刻。不过，那时他只是觉得这个女生容貌长得出奇精致，仅限于容貌漂亮而已，毕竟，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住着一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想知道当年的后续吗？很有趣哦！”

　　还有后续？

　　姒非微瞪大了眼睛。

　　“由于训练营里都是男生，清歌的小裤裤不见了后，大家众口一词一定是有男生藏的，然后说有人暗恋清歌……哈哈哈，其实谣言是我在背后推动的，清歌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Min想起自己当年的杰作，得意万分。

　　话说谣言传一百遍就变成真理了，白清歌他自己也以为自己被男生暗恋了。

　　那段时间，连最好的朋友韩瞳光的靠近都会让他起鸡皮疙瘩。可韩瞳光就爱坏心地做出诸如搭他的肩、搂他的腰之类的暧昧动作，兴致盎然地看着白清歌的鸡皮疙瘩刷刷冒出来。

　　想到自己当初美好的时光同时也是某人悲惨的经历时，Min就忍不住叹气。

　　那个时候的白清歌又热血又正直，看他无措的样子最有趣了，欺负起来很有成就感，可惜现在居然变成冰山王子了。还好后来梁冶樱找到了夏维安成为他们的伙伴，所以他转而玩弄Viggo这个新玩具去了。

　　“阿嚏！”Min心目中曾经又正直又热血的Takki打了一个喷嚏，眼光一横，“是谁说我坏话？”

　　“小的们不敢。”一旁的小菜立刻做出狗腿的模样，“夜里山上很凉，小心感冒。”

　　“是是是，跟老妈子似的。”Takki抱怨。

　　“说明我是尽职的助理。”

　　“那，尽职的助理，麻烦你履行职责，快点把Min那个采花贼找回来。”Takki心下不满，Min这家伙居然去了这么久，足够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刚刚还口口声声要尽职的小菜立马缩了回去装死，如果Min正和对方打得火热，妨碍这个花花公子泡女生的下场可是很严重的。除非梁冶樱这个道行更高的女王驱使他，不然他才不想惹Min这个腹黑男。

　　Takki望了望墙上的钟，把剧本扔到一边，哼了一声站起身来。

　　一台洗衣机发出了甩干完毕的“嘀嘀”鸣叫。

　　姒非微打开它，费力地将已绞成一团的衣物取出，一件件抖开来晾晒。

　　Min帮她打个下手，继续遗憾着白清歌的转变：“那个时候的清歌欺负起来多好玩啊，谁知道他之后竟然会个性突变，变做现在的Takki了。”他转而问姒非微，“两年前就敢溜进训练营，你也算是他的骨灰粉丝了吧？你比较喜欢他哪种形象？”

　　“……”姒非微低头无言。

　　见姒非微不回话，Min又转回老问题：“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里的？难道是为了追Takki来的？……难怪，樱小姐肯定不会视而不见的。”

　　“你也觉得，我跟到剧组这件事过分了一点？”姒非微迟疑地问。

　　虽然Min一贯待她很温和很维护，但肯定会优先考虑樱小姐的立场吧。

　　“嗯。”Min的肯定回答让姒非微心头微微一沉。但Min忽然走上前，抚上了她因为挨了容雪雅巴掌而留下红肿的地方。

　　虽然姒非微立刻闪避开他的手，但抚摸后指尖留下的温柔触觉却好似停留在了细腻的肌肤上，姒非微的脸不由自主地烧起来。

　　“因为对你来说，这条路会非常辛苦。”Min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撇开偶像的身份不说，一个女生努力追随自己喜欢的男生，没有任何错，我还没见过比你更卖力的追求者呢。我只是怕你太苦。”

　　“怕你太苦”，简简单单四个字，让今天的委屈带来的酸意差点再次蔓延开来。

　　姒非微深吸一口气，逼回了泪意，笑着说道：“不是什么追求者啦，我真的只是打算在一边看看Takki就够了。呵呵，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就把你当成我的靠山了。”

　　“看来你打算在剧组待下去了？即使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姒非微不言语，只是绽放了一个笑容，不张扬，却带着誓不妥协的倔強，让那张脸流光溢彩。

　　“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Min又恢复了轻佻的口吻，张开双臂，“既然要我当靠山，来来来，让我宽阔的臂弯成为你停靠的地方吧！”

　　姒非微黑了脸，端着装满衣物的盆在前面快走--这家伙果然不正经，不值得相信。

　　Min对她显而易见的拒绝故意视而不见，张着双臂嬉笑着跟在她身后。

　　两人正满洗衣房乱转着，意外发生了。

　　“啊！”

　　姒非微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她的脚底正好踩到一滩水。

　　沾水的地砖何等滑，她的身体瞬间往后倒去。关键时刻，姒非微手上居然还紧抓着盆，心心念念她才洗好的衣服。

　　也幸好Min正张开手跟在身后，刚好抱住了她的肩膀。

　　Min俯视着她的脸大乐：“嘿嘿，投怀送抱了！”

　　如果自己有武功，铁定一掌把他打飞！

　　姒非微思考着如果把盆狠狠放在这样一个偶像脑袋上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Min却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咦？”

　　姒非微的眼角随即也扫到了门口那半掩在阴影里的身影，她的心咯噔一下寒了，僵硬地转过头来。

　　尴尬与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如变天前的乌云般，在这个小小的洗衣房里，凝聚翻涌着。

　　门口站着的，正是Takki。

　　他藏身在黑暗与灯火的边缘一声不发，就如同那黑漆老楼里紧闭的雕花窗后游荡着的压抑的幽魂。

　　姒非微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而此刻，他的表情比冬日寒露更冷，那双眼睛就如同寒气森森的深潭，翻腾着不可知的深意。

　　“阿嚏！阿嚏！阿嚏！”

　　夜半的山顶寒露深重，姒非微连打了三个喷嚏。

　　作为容雪雅光替的姒非微，今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化妆，跟随剧组摸黑上山。由于剧组的军大衣不够用，姒非微连套了两件秋衣还是冻得浑身发抖。

　　给容雪雅做武术替身的是个十分健硕的大姐，见姒非微一个单薄的女孩子抖得可怜，便在空暇时拉着她一起打拳取暖。

　　可一直到上午十点多，大小姐脾气的容雪雅还不见来候场。戏份远在容雪雅之后的Takki与Min，倒是九点时便在梁冶樱的带领下上山来了。

　　“哇，非微你这个样子我都认不出你了。”

　　眼光捕捉到人群中的那一抹纯白，Min几步凑到姒非微身边，对她现在的模样啧啧赞叹。

　　“你果然很适合白色！”

　　由于光替的穿着要与女主角相似，因此姒非微也是一身纤巧白衣。虽然装扮上还只是个半成品，但袅娜飘逸的风韵却是十成十的。

　　他举着手机非要合影。姒非微遮住脸：“不要捉弄我。”

　　因为打扮的缘故，好些前来看热闹的当地居民都误以为她是个演员，围着她看热闹。大清早还有小姑娘举着本子请她签名，让她哭笑不得。

　　其实姒非微并未发觉，剧组里穿着戏服候戏的小配角遍地都是，却没人请她们签名拍照。

　　姒非微不理会各种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尽心地跟工作人员一起搭建背景，并为灯光调试进行枯燥无比的走位，偶尔偷看场边的Takki一眼。

　　和活跃的Min不同，Takki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剧本便躺倒在躺椅上，用剧本盖住了脸，似乎要补眠。

　　梁冶樱抱胸站立在一旁像个卫士，打量着往来的人。被她扫描到的人都不禁放低声音，缓步绕过Takki。

　　和起先惴惴地偷看一眼不同，姒非微这时放肆了一些，敢一眨不眨地凝望Takki了。

　　昨晚洗衣房里，猝不及防的再次相遇，和那般尴尬的场景，让她对上Takki栖息着寒意的双眼时，便什么话都堵在了胸口。

　　姒非微呆傻了半晌后只能向他欠身，涩涩地问候，如同一个陌生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