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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 作者:三月暮雪

第66章 赤心篇(4)

  萧灏从愤慨中回过神,诚恳道:“无论怎样,休休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永远不会改变。”

  休休苦笑,停了片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我总是在想,天际哥死得不值。你和太子的纷争与我无关,我无意卷入,只想回老家去,多去陪陪天际哥。”

  萧灏的脸色渐渐发白。

  沉默了很久,他沙哑着声音道:“这样也好,我也希望你不要卷入其中。回老家安置好,我会过去看你。”

  “不用了,我谁都不见。”休休断然道。

  萧灏知道她在生气,缓缓握住她的手,用极软的动作相碰。那样率真的女子,将来要是死在她手里,也是他的福气。

  “保重。”

  淡淡的一句,他说罢转身而去。

  休休站在屋外听马车远去的声音,想着萧灏的话,心里觉得很难受。想当初他是高贵大度的才俊少年,与他交往,她甚至有点小骄傲。然而现在不同了。在不依不饶的钩心斗角下,再无邪的人,也会有恶念。

  可正是他并不是坏人,才更让人心凉。

  她如大梦未醒,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窗帘拉起,她坐于榻上可以望见孤雁飞掠,远望则春意空蒙,一片茫然。

  肆

  窗外天色已大亮,冷光万顷,映进幽暗的房间。

  休休动作吃力地提起包袱,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她要把包袱拉到外院去,掐算时辰马车该到了。

  果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门无声地滑开,光线流泻,映着来人秀丽的面庞,望去就像一剪纸影。

  休休吃惊,脱口喃喃道:“秋月姐姐。”

  秋月径直走了进来,不见一点情绪的眸子从休休的脸上落在她手里的包袱上。

  “你这是去哪儿?”

  “回老家去。秋月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休休感到莫名地心虚,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力压迫着她,让她不敢面对面直视秋月。

  秋月一步一步来到休休面前,压抑着情绪,缓缓道:“看来我差点来晚了。如果错过这一次,我不知道是后悔,还是该庆幸。”

  “什么意思?”休休不由得问。

  “你当真想这样离开?你这女人,想当初口口声声说在乎殿下,全心全意为他考虑,怎么关键的时刻却想一走了之?枉费殿下白喜欢你。休休小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冷酷?”

  秋月进来就是一顿冷嘲热讽。休休深知她本是极倔强的人,即使有求于人,也是言语带刺。可这番话却是极为不受用的,她听着不舒服。休休皱眉道:“我如今是储夫人,离开江陵回老家,也是践行妇道,与别人有甚关系?”

  “呵呵,想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吗?说得直白点,就是想给自己树贞节牌坊。”秋月冷笑,又说,“我是很笨的人,脑子没有什么廉耻孝悌,只有忠信两字。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明知道不能做也不得不去做,即使送了性命,我也会不顾一切去做。”

  休休听罢心头如受撞击,眼角一抽,表面淡然道:“我比不上秋月姐姐,自然做不到。”

  然后她便不再说什么,提着包袱想告辞而出。

  秋月愣了愣,闪身拦住了休休。休休咬牙不去理会,几个躲闪下来,秋月突然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

  一瞬间,休休气息一窒,愣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回去殿下身边,帮他……只有你能帮他……”

  话说到这里,秋月眼里漾起悯恻的波,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休休放下包袱,想搀扶起秋月,缓了口气才说:“是殿下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私自主张求你。现在殿下正处在危难之中,人人都想迫害他,不让他即位。殿下不来找你,是不想让你无辜受牵连。你几乎很难想象,堂堂的梁国太子,每天像孩子似的向我询问你和他之间的事,将回忆一点一滴拼凑起来。每次哪怕是想起一丝丝,他也会雀跃欢呼。在我的记忆里就没见到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认真过!休休小姐,以前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了殿下,为了他这份痴情,听我一句劝,别走,帮帮他。”

  听着秋月的叙述,休休心里波涛汹涌,但还是死死压抑着,缓缓道:“承蒙秋月姐姐看得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如今我只是个寡妇,活着除了恪守孝道、妇道,再没有一点其他的价值。天际哥为我而死,这遭血案至今未破,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我的婆婆没有了唯一的儿子,她就不再要我这个媳妇……还有我的娘,即便自幼她从没抱过我、爱过我,可毕竟是我的亲娘。她们是最孤苦无助的人。我要去面对她们,随便她们打也好,骂也好,这是既定的命……”

  她心里一痛,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她猛地推开秋月,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迈出晗园大门,将行装扔进等候在外的马车内,自己上了车,挥手示意车夫起程。

  秋月挣扎着站起来,追到门外,朝车内哭喊道:“即使不回到殿下身边,你在江陵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多少给他一点力量。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你让殿下怎么办?”

  休休什么都顾不得,一个劲地催促车夫扬鞭快走。车子轻轻晃动,很快驶入清幽僻巷。从帘内望去,秋月的身影越变越小,她的声音仿佛都是极遥远的,再也听不到了。

  马车不多久到了南城门,大道车马如流,热闹如常。把守的北周重兵巍然不动,罩甲银片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之间粼粼闪闪。

  休休有点恍惚,想起经历过的漫漫往事。日月星辰周而复始,国事交替不断,萧岿都登上了储君位,江陵的城墙上何时才能不再飞扬北周的龙虎旗纛?

  出了城门天地变得开阔,眼前虚岚浮翠,山色格外明净。芳草萋萋,仿佛绿到天涯。蝴蝶翩飞又成团,闲云与高鸟齐飞。燕子呢喃,偶尔掠过小河,用尾尖沾了一下水面,波纹一圈圈地荡漾开去。一阵清凉的微风习习吹过,袭来阵阵芬芳。

  她忽闻得后面急促有力的马蹄声,声音渐近渐紧,不多久便到马车的侧边。休休缓缓转头,就看见萧岿骑马并行,披袍衣袂在风中乱飞,好似一张吃饱了风的帆。他那清澈得一望透底的眼,只是静静端视前方,带着一种磐石般无转移的神色。

  仿佛被突然出现的人灼伤了眼睛,休休慌忙垂下眼,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你来干什么?”

  “为什么不辞而别?”他问。

  她知道一定是秋月向他禀告此事,无须再解释,她横着心道:“殿下找的是以前的休休,可我已经不是。我还是回到老家好,这辈子就这样淡淡走向尽头。”

  “以前的休休,我已经记起。现在的休休,更值得我去爱。我的心向你坦诚,你为何还死死封闭?”他大声道。

  休休看着萧岿,他认真的表情袒露无遗,看上去春水无痕般纯净,却将所有的感伤酸楚,滴入心湖,让她忽觉一阵阵地痛。

  “我心无着落。”她很想哭。

  他望着她,向她伸出手:“来我这里。”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住,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延续。然而,休休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的心依然在徘徊,不肯上岸。

  落花流水相逢,少年心乱。

  更何况,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娇贵易折的爱情。

  “殿下,人这一路走来,忘记,长大,坚强,安静……都应该经历,所以我必须学会忘却。那时候我还单纯,还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感情的极致,不过是一包毒药,足以将人心杀死。所以让我选择,我拒绝拥有……殿下的感情。”

  萧岿微微一颤,正要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却躲闪开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有幸福等着?”他怅怅地问。

  她的眼睫浓黑沉重,将心头的死结,系了又系。

  “殿下无须再挽留,我去意已决。安静和平缓也是一种幸福。回去老家,和自己的母亲,还有婆婆,过一种相依为命的日子,从容地过。”

  萧岿目光暗淡,只有良久的怔然。

  马车声再度响起,休休别过脸去。恍惚里,她只听萧岿轻轻笑道:“休休,你在杀我的心……”

  除了车轱辘声,半晌没有其他声响。

  休休悄然侧过目光,萧岿并未追上来,只是笔挺地站着,宝马白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眼看着人马越来越淡,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休休忍不住潸然泪下。

  就这样永别了啊。

  心为什么痛得越发厉害?

  她看到他眼里的无奈着急,能感觉到他的心痛。这一刻,她无法再多说一句拒绝的话。他说爱她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依然记得休休,记得他们的故事。

  希望那个瞬间永远不要逝去,带去远方,带进她的梦里。

  可是现在,她依然是孤身一人,隐隐的悔意充满心头。

  为什么要放弃?

  人不是天上的鸟,不是水里的鱼,过眼的人和事都可以烟消云散。而她不是,所以无法忘记所爱的人,无法忘记牵挂的苦,无法忘记相思的痛……从离别的刹那起,她就开始牵肠挂肚了。

  他真真切切地说过,现在的休休,更值得去爱。

  他向她伸出手,说,来我这里。

  为什么要拒绝?

  悔意越来越深,翻江倒海,不能自制。

  不知不觉中,后面再次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休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涌上,竟让她惊喜莫名。她一把掀开车帘,伸出头向外面张望。

  萧岿的白马出现,只是不见萧岿的人影。

  “停车!快停车!”休休急忙叫道。

  车夫刚将马车停住,休休便快速跳下车。宝马似乎还认得她,摇着尾巴,舌头微微一伸,做出亲昵的神态。

  “殿下呢?”休休一脸紧张地望向来路,不断地追问。

  平坦的原野上只有农作物起伏,丝毫望不见人影。那宝马好有灵性,似乎听懂了休休的话,仰头望天,发出咴咴的嘶鸣声。

  此时休休连包袱都顾不上了,撒开双腿往回跑。随着宝马踢踢踏踏的蹄声,人和马一路飞奔。

  晴好的天气,和风不住,和着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衣衫如蝶翅飞舞。一路繁花相随,休休心中万缕愁苦纠结随风飘浮,化作了漫空飞舞的柳絮。

  “休休,你在杀我的心……”

  她分明听到他的呼唤,迎风而来。

  “我真蠢,一直在做错事,还想错到什么时候……”她低低地责怪自己,仿佛看到他干净的眉眼惹上忧伤,显出惶惑的黯然。

  无可言喻的担忧牵住全身,让她的神志几近迷失。她心里溢满了悲伤的幸福,一旦找到他,她不再离开。

  阳光有些刺眼。

  悬崖边有个修长的身影,临风而立。那对迷离的眼眸凝望着她,带着莫名的情绪,宛如坠入梦境,好像要将她带进他曾经遗忘的心痛中。

  如针扎进心脉,休休疼痛万分,狂叫道:“你在干什么?”

  萧岿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展颜而笑。

  “据他们说,我就是在追赶你的时候,从这个地方摔下去的。就是那一刻起,我的记忆里不再有你。直到现在,我还是回忆不起那天发生的事,可我感觉我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给自己打了个赌,如若你不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也许时光可以倒流,让我重新回到那个时候。”

  “你在说些什么?连命都不要,不知道自己有多傻!”休休颤抖地说着。

  他还是微笑着,近似自言自语:“你看,我连命都顾不上了,可见你对我有多重要。你还是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休休一步一步走到萧岿面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含着热泪,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来了,不再走。你这是在吓唬我,对不对?”

  萧岿的眼里浮着一层水光,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在爱抚着她,又像是在确定。接着,他笑了,真真实实的笑,柔声道:“我宁愿你骂我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你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泪珠滚滚而下,却是幸福的泪水。休休再也控制不住,扑到萧岿的胸前。

  萧岿颤抖着,一句情话送到休休嘴边,极细致地微微含住她的唇,随即拥她更深。

  甜蜜的味道和着芬芳的气息瞬间扩散,有她的,也有他的。

  那一夜,行宫上空窜起夺目耀眼的烟火。

  烟火燃映下,楼宇殿阁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的美人脸,两个相拥的身影融进这浮光掠影中。

  月光透过纱窗,洒在洁白的月牙床架上。萧岿轻轻搂着休休,他的唇从她的额角一点点地渗透,到她的眼、她的唇,缓缓厮磨。然后两人再次干柴烈火般吻在了一起,所有压抑的情感如火山般爆发,翻滚着,接天连地。除了对方,两人完全忘记了其他。

  他们分分合合,在缱绻中缠绵,在缠绵中缱绻,今晚是他们的夜。

  宫漏已深,在江陵城另外一个地方,萧灏眼望着行宫的方向,站立良久。

  烟火早已消散,缥缈的笙乐夹杂余韵,依然一点一点地渗进他的耳里。

  郑渭踱步至他身后,顺风而望,不无嘲讽道:“此时最开心得意的,就是沈不遇了。他总算如愿以偿,圆满了。”

  “最伤心的,是我。”萧灏幽幽道。

  郑渭不在意地挥挥手:“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倒是萧岿这小子,困厄之中纹丝不动。那些流言击不倒他,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灏儿,我们要改变战术,必要时采取非常措施,逼其让步!”

  “如若用天下换来感情,我愿选择后者。”萧灏内心满是止不住的酸楚,慨然一叹。

  “别犯傻了!你想让天下好事被萧岿一个人占尽?”郑渭又开始生气,告诫道,“你大舅舅也是,沈休休入住行宫,他就担心你表妹的皇后之位。全是以叶自障,仅观眼前方圆!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不要去操这种闲心。只有手中有权,你才能活得洒脱,想甚有甚,做甚成甚!”

  萧灏将眼泪吞进肚子里,默默不语。及至郑渭走了,他还凝神伫立在空荡荡的天井。

  “为什么我还是抓不住你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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