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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3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3)

  我跑到刘芳店里跟她大谈情爱无常。当时借这本书是以为专讲男女情爱的,认真读了下才发现错了,它只是在分析这些迷人的身体由什么构成的。你贪恋她眼睛漂亮,那把它挖出来放在盘子里看,到底漂亮在哪儿,如此等等。刘芳一个劲儿地皱眉头,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我说还有啊,里面讲有情皆孽,痛苦全在于人有感情。刘芳愣了下,沉吟了会儿,说这说法倒挺有意思的,你把书拿来我看看。我说算了吧,有什么意思,情要是没了,人还是人吗?性别都没必要有了,全学草履虫分裂生殖,不无聊死了?刘芳嫌恶地摆了摆手,你思想肮脏,脑子里没别的事儿。到吃饭的点儿了吧?一块去吃饭吧?自从知道我像她被枪毙的堂弟,我就开始不要脸,对她愈发肆无忌惮了,除了出言不逊之外,还到她那儿混吃的,赶也赶不走。

  刚开始几天她领着我去饭馆炒两个菜,渐渐标准就降低了,不是吃盒饭就是吃馄饨,都是三四块钱很便宜的,我也不在乎,这总比米饭咸菜好。有几次刘芳还拉我去兰州拉面馆,我打死也不去。我还记恨着那个冰清玉洁,恨屋及乌,连这拉面馆招牌和里面的大师傅一块儿恨,宁肯饿肚子也不进去半步,这习惯现在仍保留着。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校园里散步,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谈天,像是一对恋人,其实不是,她根本不往这事儿上扯。我觉得她和我在一起的理由主要是为了缅怀她堂弟,一想到这点我就堵得慌。有时我尝试去拉她手,她总是掐我,然后像蛇一样地逃脱掉。她的手很滑。我跟夏继文交流过,他说女人刚开始都装,建议我趁晚上弄点酒搞晕她,睡之大吉。我说这太卑鄙了吧,万一她事后报警怎么办?强奸犯判得很重的。夏继文眼睛瞪得大大的,报警?不可能,要这样她早不和你交往了,睡了就不一样。张爱玲说过,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去的路通过阴道,你不会和她谈张爱玲吗?女作家都喜欢张爱玲的。

  听者有意,我还真花十块钱去买了本盗版的《张爱玲小说全集》,我硬着头皮读了几篇,便去刘芳那里臭显。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真可怜。

  刘芳哦了声,你读过,怎么可怜?

  读过,都哭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迫害太深了,恋爱不自由。

  还有呢?刘芳饶有兴致地问。

  还是新社会好,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妇女从此翻身得自由。我想了想。

  刘芳低下头,我看她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吗?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分析得蛮深刻透彻。

  那你笑个鬼!

  我再不愿跟刘芳谈读书了,那远非我强项,就如鸡去找鸭子探讨怎么游泳,只能自讨没趣,被鸭子鄙视。我有的是时间,生活又这么枯燥,我打定主意要追刘芳。夏继文把学习和诵咒外的大部分余暇都花在指导我上,他说周寻,泡女五大样,潘驴邓小闲,潘安的相貌和才华、邓通的钱财你肯定没有,驴样的东西你也不一定有,你只剩两样可发挥,就得多赔小心,死皮赖脸地缠。我言听计从,没事就去刘芳店里大献殷勤,帮忙扫地、擦玻璃、搬货、洗拖把、赶蟑螂、拍苍蝇、拉卷帘门,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我去山上采了好多野花,插在一个啤酒瓶子里给她送去,她放在窗台上,风吹日晒,没几天那花儿全谢了,掉下来像死掉的黑蝴蝶,发出类似牛粪的气息。我还憋了半天写了首情诗,赞美她的头发像夜一样黑,眼睛像鸽子一样灵巧,小腰像敦煌天女一样细,而我宁愿做她的发卡、隐形眼镜、腰带、袜子,随她走遍天涯海角,临走时不好意思地塞给她,还没等她拆开就飞快地头也不回逃掉了,心扑通扑通直跳。下次再来时她还给我了,我满怀期待地打开一看,里面用红笔改了几个错别字,然后还有两个大大的字:无聊!

  我嬉皮笑脸地问刘芳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她斜了我一眼,周寻你就别费劲了,反正不是你这样的。我说你描述下嘛,看我差距有多远,让我也知道努力方向。她想了想,首先个子要高,个儿高有安全感,你多高啊?我说不穿鞋一米七八,我多说了两厘米。刘芳说你这关就被淘汰了,我要至少一米八零的,其次他要儒雅英俊饱读诗书。我说读书嘛,不在话下,大学几年我都是在图书馆泡过来的,席慕容的诗我全会背,至于英俊儒雅,大学时班里女生都叫我小梁朝伟。刘芳呸了声,你还小梁朝伟,你哪点长得像梁朝伟呀?我努力板住脸,手捏着下巴,向她投去特含蓄深情的一瞥。刘芳盯着,就这个?我说你不觉得像吗?刘芳大笑,哪儿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羊痫疯呢。这话太刺激人了。我沮丧透了,算了,你鉴赏力太低,说其余的吧。刘芳说要善良,会做家务,对我好,还有,他要比我大,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我蛮奇怪,干吗非要比你大?大一点还行,真大个二三十岁的像拣个爸了。刘芳反问,我干吗要告诉你?我被她问住了,恨恨地说你小时候一定是缺少父爱。刘芳拧了一下我胳膊,那也不关你事。

  夜里,我们常坐在学校的草地上,四处秋虫鸣唱,不远处上方山的墓群闪着昏暗的光,那上面葬了无数的死人。不远处的学生宿舍有人在大声说话,还有人在吹口哨。也许是睹物有感,刘芳常常情不自禁谈起她的事。

  刘芳说她是去年来苏州的,她以前曾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女作家。她提到这个名号的时候斜了我一眼,怕我吐出什么讥诮的话。她说她离开的原因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家里的闭塞和落后她实在是受够了,她跟她父亲老是吵架。她想在南方一个安静的小镇上开家小饰品店,写写书,找个朴实的男人结婚,过水一样的生活。我引用的基本上是她的原话,一听这描述就知道挺煽情的,美女作家总容易活在虚幻中。她开始去的是木渎,那地方靠着灵岩山和太湖,小桥流水古风犹存,可已被开发成旅游胜地,房租太贵了,当地一些因拆迁而暴发的农民架子又大,瞧不起外地人,住着憋气。来石湖这边是权宜之计,以后还要搬走的,去成都、拉萨、墨脱、香格里拉,环游世界,四十岁前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但没想到开这个店竟然亏钱了,几年的积蓄几乎全赔光了,别的地方去不了,她进的那些东西这儿的大学生根本没兴趣。她也不喜欢这里的学生,“男的獐头鼠目,女的矫情浮夸”。

  对了周寻,你不可能一直晃下去吧?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要不要去工作?

  想啊,可去哪儿?

  我帮你找了份招聘广告,你可以去看看。

  等过完这个月吧。

  六 痴人

  离考试还有三个月光景,夏继文跟家里要了笔钱,打算去北京,参加一个考前冲刺班,是他报考的那个专业的教授办的,贵得要死,五堂课共八个小时三千块钱,但据说他出的题就在这些课中,去晚了还不一定能报上名。通电话的时候我在旁边,夏继文声音很低,用家乡话苦苦哀求着,电话那边是个女的,声音很大,我都能听得到,一定是在破口大骂。最后终于商量成了,夏继文长长地吁了口气,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像是老了许多。他说他家人很反感他现在的状态,本来在内蒙给他找了份高中教师的工作,他不干,非得考什么狗屁导演,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一事无成。我问他这次考有把握吗?他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说别问了,周寻我和你不一样,你风华正茂才二十一二,浪荡几年没关系,犯错误上帝都原谅,我机会不多了。

  他的话当时我没听懂,等懂时夏继文已经进了精神病院,那是一年后的事了。我隔着铁栏杆看他,他胡子拉碴,又瘦又黑,穿着脏兮兮的病服,一只裤腿挽得高高的,冲我大喊:周寻,我没机会了。周寻,老天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周寻,我们一起去石湖喝酒。周寻,我们去找云海法师!像狼吼一样。几个粗壮的护工硬把他拖走。

  当年的夏继文虽然潦倒,对未来还是充满憧憬,他相信磨难是黎明前的黑暗,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很快就会过去了。他建议我好好学习写剧本,以后他成导演了我们可以合作,就像台湾的那个侯孝贤和朱天文。他很关注我和刘芳的进展,并一直以媒人自居,我想他是太无聊了。有时我们一块去刘芳处,他嬉皮笑脸地叫人家弟妹,并说周寻还是个清纯小男孩,不到花开怒放的季节,千万不要猛烈摧残,要学细雨润物细无声。

  刘芳很讨厌夏继文,一直虎着脸,等他走后就骂我,你要是再带他来,别怪我翻脸!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乱七八糟的!我跟她说夏继文就是嘴上烂,本质不坏。再说人家也没得罪你啊,就你老说他坏话。刘芳盯着我,坏人还写在脸上吗?你对他了解多少?他说过我什么没有?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说没有啊,你不要把人想得这么无耻。刘芳沉默了会儿,愤愤地说我不管了,周寻你就跟他混吧,妈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了两天夏继文走了,我送他去车站。他背着个破包,旧皮鞋上落满灰,在站台上我们干巴巴地抽了几根烟。他兴致勃勃地重新畅想了下我们的未来,然后又申述了遍我和刘芳的事。他说他按照麻衣相法观察过了,刘芳腰细胸脯大,嘴唇鲜艳欲滴,眼波含水,耳垂上有颗黑痣,右手掌上纹路交错纵横,一看就是风流窈窕性欲强的女人。对女人,兄弟你一定得大胆,这是哥哥的经验。别思前想后的,要抓住机遇,勇于实践。时光如梭,岁月荏苒,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王师北定中原日,莫忘给我打电话报喜。夏继文自恃熟读古文,说话总诗情画意。他希望回来时见到我和刘芳已经紫薇花对紫薇郎了。

  送走夏继文后我有点失落,我在想我的以后。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刘芳看不上我也在情理中,谁会喜欢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呢?一个什么也不干却牢骚满腹的人。我带的那点钱快花光了,但我却非常疲乏,像历经了沧桑,看不到未来,没动力,没热情,被时间推着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适合去干什么,是在家里待的那半年把我的志气都消磨掉了?我死气沉沉,对什么都心灰意冷。刘芳介绍的那个公司我去网吧查了查,是卖保健丝袜的,是美国公司,网站做得很漂亮,好多外国模特儿穿着带着他们商标的产品搔首弄姿,规模好像也不小,得克萨斯州上市的。要不准备份简历,过几天去看看?

  七 第一次亲密接触

  九月二十六是我生日,我决定今天要完成一件大事。我买好了避孕套,短信请刘芳晚上来我这边小酌一番。开始她不来,说在外面庆祝下就行了,去你那儿算怎么回事,孤男寡女的。我说外面没气氛。她说你一男人,还气氛,这么肉麻?恳求不成,最后我使出杀手锏: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来就算了,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凄凉惯了,不用庆祝了,庆祝什么?我就这种孤魂野鬼命,生日只会让我更痛苦。发完我自己感到很丢脸,如此无耻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但这招儿管用,她答应来了。我心花怒放,用了一下午来整理房间,洗了堆积了很久的衣服,把床下扔的卫生纸扫出来,又喷了花露水,买好菜和酒,六瓶啤酒,一小瓶白酒。六点左右的时候,我去叫刘芳。她早早地关了店门,手里提着个盒子,应该是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心里不由得暖了下。我注意到今天她特意打扮了,穿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垂下来,身上有股淡淡的洗发香波味儿。

  到了住处,刘芳有点局促,她是第一次来。她四处打量了下,说你还挺讲卫生的嘛,我听说单身男人的房间都跟狗窝一样,袜子能脱下来砸核桃。我盯着她笑,刘芳躲避着我的眼睛,后来把盒子递给我,里面是一套浅灰色的西装。

  周寻,我没什么钱了,我本来想送你一身更好的。

  我胸膛里涌出一股暖流,想抱抱她——自己太卑鄙了,这是鸿门宴。夏继文把他的录音机放在我这儿了,我放了盘理查德的磁带,悠扬的钢琴声在屋里弥漫着。刘芳挑着眉头说你还这么有雅趣啊。

  夜影渐渐笼上来,窗外的竹林不响了,没有什么风,有只蟋蟀叫得人焦急。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刘芳坐在椅子上玩手机,一绺头发垂下来,她轻轻揽了一下,这动作妩媚极了。我建议喝啤酒,刘芳说我不能喝酒,一喝就上头,我说不喝酒有什么意思啊?怎么说也得喝一点啊?你担心你醉了我强奸你?我要是强奸也不会采取这么拙劣的手段啊?咱们相处这些天来,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刘芳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喝了难受,以前大醉过一次,从那以后就不愿意再沾酒。我问什么年月的事啦?现在说不定酒量大了呢。刘芳说刚到苏州时,心情不好,跟两个朋友在一块喝的,你别问了。她脸色阴沉下来,好像不怎么愿意提这事儿。我说心情不好容易醉,今天我过生日,又没得罪你,你该心情好。一年我也就请你喝一次,你就当我是你吃枪子的堂弟好了。姐啊,弟在黄泉好孤苦啊;姐啊,请你干了这杯酒啊;姐啊……刘芳说行了周寻,你别废话了,我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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