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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27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 (4)

  李海洋虽然身体虚弱不会说话,可精神还好,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常背着他到外面,去湖边或草地走一走。他趴在肩上,软塌塌的,像稻草一样轻。他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喉咙里哼哼着,似乎在唱歌。他喜欢躺在草地上,让我们给他翻相册,偌大的相册里他只保留了刘芳母亲的那张,其他的都被他撤去了。或者听我们给他念古诗,他从苏州带来一本魏晋历代诗人选集,每当我们读到陶渊明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时,他总是长久地望着像戴了白色大帽子的念唐古拉山,一副悠然忘情的样子,这让人看了很心酸,我知道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们把房子里搁置已久的木板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又去小镇的五金商店里买了锯子、锤子、尺子、钉子,在小院里给他做棺材,叮叮,又敲又打,声音很大,夏继文会点儿木工活。有时李海洋想看看,我们就把床扛出来,让他躺在上面看,顺便量下他的身长,对这一切他似乎挺满意。

  如此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刘芳倒主动来找我谈了。我没料到,她是劝我回去的。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寻,你打算怎么样?你什么时候走?我说不走了,向你道歉,和你重归于好。她嘴角动了下,急躁地说,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我们是不可能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求求你就别再烦我了,好不好?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就为了听她这句话?我说等你叔叔的事情过去再说吧。

  刘芳看着远方的雪山,那山有半截似乎是浮在天上,她的声音变得温和了,她说对不起,我要在这里陪他几年。我说这不是障碍啊,我也可以,待几年都可以。刘芳看着我,那也不行。我急了,为什么?她咬了咬嘴唇,等叔叔过世后,我要嫁给夏继文!我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像里面藏着的马蜂窝被人捅了,站都站不稳。日光刺眼,我用手扶着墙,心狂跳着,好大会儿才返过神来,你是个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他强奸了你!他诬陷你叔叔,让他背了一年多的黑锅!刘芳很古怪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我早就知道是他!我还得感谢他呢!

  推开门走的时候,我看到夏继文在房门前呆站着,他看上去有点尴尬,他应该听到我们刚才的话了。我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天像水洗一般,蓝得耀眼,夏继文说兄弟,你别往心里去,她刚才骗你的,她怎么可能会嫁给我?我说算了吧,她都这么说了,你就别安慰我了,过几天我就回苏州去。夏继文苦笑着,那我还不如回头去找王娜。他低头陷入沉思。我突然想起琳妲,心里计算了下,时间过得真快,离开苏州快二十天了,我手机都没敢开过,我怕琳妲打电话,她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不过也急不长的,即使她真的喜欢我,痛几天就没事了,她会照常快乐地生活,或许现在已经好了,又找了另一个。我想起一件我怎么也猜不透的事儿,刘芳说你干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夏继文哭丧着脸,她也和我这么说,那天晚上事情刚办完,她就醒了。我很好奇,那她为什么还相信是李海洋呢?夏继文说这事我来了后也想了好多天,总算想明白了。

  按照夏继文的说法,李海洋查出来绝症后,一直想自杀,之所以没死,是舍不得讲台和那些学生,私生活如何不讲,他至少是个特别认真和负责的老师。他觉得自己过去一无是处,所以对生命也没多少留恋。他想死在讲台上,或者在还能动的时候找个地方,一个人默默死去,他不想连累任何人,他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凤凰山下,小房子前有一大片橘园。可刘芳来了,他的计划乱掉了,他多了个沉重的牵挂。他说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很复杂,他看着她长大,做梦都希望刘芳是自己的骨肉,是他和阿卓爱情的结晶,但当刘芳真这么认为的时候,他倒惶恐了,他既特别想见她,又特别想赶她走,越远越好,他想一个人孤单死掉。他把房子卖了,卖的钱准备留给刘芳,算是对她的交代和祝福。但不巧的是刘芳刚来不久,就知道了他的病,我猜应该是看到了化验单或其他什么,所以才不愿离开他。李海洋既渴望活下去,又想快点死,在两个极端之间徘徊着,心情烦闷暴戾无常,天天往外赶刘芳,可她就是不走,她是怕他死。后来,你也知道,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李老师想保护我,于是她也顺水推舟,假装认定是他做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陪着他安然度过余生。

  看着我仍然一脸困惑,夏继文突然问,周寻,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我想了想,还行吧,虽然我不大孝顺。夏继文又问,那你想不想换个父亲?我说那怎么能说换就换呢,再说好也罢坏也罢,我只能有一个爹。夏继文说是啊,但刘芳就有点不可理喻,我也不理解,这种感情太超出常理了,可事情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的。女人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也许和咱们男人不同,得不到她就找补偿,哪怕是自欺欺人,不像男的,没有就没有了。我好奇地问刘芳现在仍这么想?夏继文说我不知道,但她当着李老师的面还是叫爸爸。我们不再说什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喇嘛在一步一步地朝着湖磕等身长头,草原的风吹得他的衣服鼓起一个大包,夏继文有点像自言自语,在咱们眼里,这个和尚是不是也不可理喻?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风餐露宿,朝拜这个破湖,你说这一滩水能保佑他什么?等喇嘛到了我们身边,我叫住了他。他年龄不大,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不过像是从泥堆里爬出来似的,脸上身上都是土,手背上一道道裂痕,红褐色的袈裟也磨破了,胡子拉碴,只有那双眼睛雪亮雪亮的。

  师父,您从哪里来的?

  拉萨。他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语回答说。

  磕了几天了?

  十天十夜。

  就这么一步步磕来的?

  对。

  为什么要这样?

  这里告诉的。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

  八 心灵的祭奠

  这天无事,我和夏继文在李海洋床边谈着天葬,我觉得不论从哪儿讲,这都有点残酷,把人像剁猪肉一样剁成碎块儿,沾着炒面,喂那些蠢东西。我已在草原见过一只秃鹫,它从附近的山上飞下来,嘴里叼着只趴满绿豆苍蝇的死兔子,羽毛上污渍斑斑,脑袋顶在脖子上像个肉瘤子,一晃一晃的,离好远都闻见臭气熏天。

  这一切把我原先对它的幻想完全打碎了,我本来以为它们会像鹰一样神骏。夏继文说这是当地人的信仰,人一无所有地来,也要一无所有地去,那可真是彻底的一无所有,连骨头都要敲碎,这些秃鹫是上天的使者。一边的李海洋听到了,突然睁开了眼,嘴里很急切地咕噜着什么,刘芳把耳朵贴在他嘴上,过了会儿明白了,她有点为难地说,我爸想让你们带他去天葬台。夏继文和我面面相觑。李海洋仍在坚持着,大声喘着气,嘴角很快积了一堆泡沫。刘芳着急了,要不,就过去吧,今天没风。我们用羊皮被子把他包起来,又用绳子在我腰上绑了一圈,由夏继文带路,背着他朝天葬台走去。快到的时候刘芳害怕了,还是你们去吧,我先回家。

  天葬台在半山腰上,是块平坦的大石头,我想着应该是血迹斑斑的,但看不到,只是上面有几个小洼坑,积着一点黄黄的水。夏继文悄悄地说这是尸油,我一阵反胃。台子的一个角落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破衣服,附近五十米处还有个小房子,有个黑瘦黑瘦盘着辫子的人盘腿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听广播。身上的李海洋动了一下,我们走过去,跟那人打招呼。他翻腾着眼扫了我们一下,那眼光像刀子一样,刮得我火辣辣地疼,然后在李海洋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捣鼓那台又破又旧的收音机。里面在唱一首欢快的歌,可信号不是很好,歌声飘飘悠悠的,像歌手被人掐着脖子。夏继文合掌行礼,他鼻子里哼了声,爱理不理的。夏继文悄声问我有没有带钱,我吃了一惊,心里想天葬师还搞这个。我把李海洋放下来,让夏继文抱着,掏出二十块钱,给了那瘦汉子。他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对着太阳照了照,验证下钞票的真伪,态度马上缓和了。他说他叫旺扎,我们是不是游客,找他赎罪的?他的口音有点奇怪,语速很慢,像每说一句话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看到我和夏继文莫名的样子,他结巴解释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儿有种说法,活人在天葬台上躺一躺,让天葬师拿着刀比划比划,做做样子,能消除几世的罪恶。因此经常有做过亏心事的游客来找他,给点钱让他弄一弄,免得死了下地狱受苦。夏继文一听来精神了,问我弄不弄,我犹豫了下,李海洋的嘴又不满地飞快动起来。

  旺扎说你们要先想一下犯下的罪。李海洋和夏继文都默然不语,他们是在回忆吧?我想了想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做的坏事要一个个数起来,还真不少,就挑几个大的忏悔吧。首先是前段日子办的蠢事,刘芳恨我是对的,要不是我,李海洋肯定能多活段日子,他是被学校变相解聘后病情加重,精神和身体才迅速地垮下来。还有对父母的不孝,最近我老想起他们,想起我爸满是触目惊心青疙瘩的瘦腿,想起我妈送我出门,扶着膝盖站在村口张望的样子,才刚到五十岁,她的头发都白光了,而我,这唯一的儿子,除了想着法儿从他们手里骗钱外,又真正为他们做过什么?我心里充满了愧疚。还有呢,琳妲,不管她是怎样的人,至少对我付出了真心,我却卑鄙地一再利用她,想起偷拍她和李海洋的照片,我就恨不得一头撞死。我曾想着给她打电话,号码都拨了一半,但还是放下了,我不知道说什么,道歉吗?这是多余的。解释?又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很明了,我就是个骗子。一天天耽搁下来,琳妲也没主动联系,心情就疏淡了。到如今,只希望岁月静好人平安。

  十几分钟后,旺扎让我们躺在石头上,李海洋和夏继文都躺下了,我有点害怕,这石头远看什么都没有,走近就不一样了,上面黏着层像头皮屑一样的东西。旺扎看出来了,他很不耐烦,从一边拽出一条破裙子,铺在上面,然后指了指,瞪着我。我知趣地躺下,太阳把石头晒得很热,有股像燃烧的劣质蜡烛般酸溜溜的气味。旺扎跪下来,双手捧着那把明晃晃的刀,举到额头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古奢利,古奢利,古奢利……然后他蹲下来,从我开始,拉了下我的胳膊,猛然砍下,我看到阳光在刀刃上跳跃着,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心都要蹿出喉咙了,刀在离我额头一厘米的地方停下来,冷飕飕的。又在身体的其他部位这么来了几次,才轮到下一位。我觉得裤裆里湿湿的,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尿了裤子。我暗自把夏继文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完事后我的腿发软,走路都困难,像踩在棉花堆上,只好由夏继文背着李海洋,一步步挪回去。

  回去身上似乎仍有那股酸溜溜的味道,我把衣服敞开,对着电风扇狂吹。刘芳好奇地问我们看见什么了,我给她描述了遍,她一脸的惶恐与紧张。李海洋倒很平静,他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像是卸下了什么大负担。

  九 琳妲追过来了

  那是从天葬台回来的第三天,我在湖边看玛尼堆,我不知道玛尼是什么意思,它们由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刻有经文或雕有佛像的经板、石块堆成,这是朝拜神湖的人从各地专程背来供奉在湖畔的,一块玛尼石代表了一个人或一家人朝湖的愿望与功德。这边的人很有意思,他们认为每座山、每座湖,甚至每块石头都是有灵魂的,人类并不比他们高等。正当我专心用手指描着一块石头上的佛像时,一个人从后面冲过来逮住我又踢又打,是琳妲。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她像疯了一样,你这个骗子,大骗子!我一动不动地忍着她呼啸而来的耳光和拳头,打完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大哭。你他妈的,你这个坏心肠的,说走就走,你知道我在这里找了你几天了?你死哪儿去了?我把她拉起来,她不愿意,继续在那里哭。她瘦多了,原先蜷曲起来的头发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像个大鸟窝。刘芳正好过来打水,她的眼光定在琳妲脸上,似乎有点疑惑。琳妲不哭了,她也看着刘芳,然后她明白了,擦了把泪,你是刘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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