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没有希望，何来绝望

　　阴天，傍晚，小阳台。

　　她在雨声中醒过来。

　　洗衣机规律地打着节拍，哗啦啦哗啦啦，让她分不清雨声是否来自窗外。

　　楼上的雨棚流淌出一丝细流，不时有水滴溅入阳台，偶尔调皮打到身上，丝丝清凉。

　　不开灯的房间里，仿佛飘着一朵朵小乌云，蒸发着一种寂寥叫冷清。

　　这样的周末傍晚，恬静而伤感。

　　手中的书已经濡湿了小半。那是张爱玲的《小团圆》，洇开的点点墨渍上写着：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默念着这句话，思绪如同纸巾丢入水中浸散开来……

　　以前她不喜欢周末的时候下雨，好不容易期待的约会就会泡汤；而如今却变得由衷欢喜。隐隐琢磨，似乎是因为周末下雨了，她也有了一个说服自己安心待在房间中的理由。

　　她缓起身，腿已酸麻，仅是盘腿看看书，亦变得如此容易睡去，笑自己老了，擦干身上的雨水，换一身自在暖和的睡衣，突然很想喝一杯咖啡。

　　家中有台虹吸式咖啡机，那是前男友留她的纪念。他手把手教会了她画简单的素描和水彩，如何分辨咖啡豆，以及慢慢熬出手煮咖啡的浓郁香味；在他之前，她从不觉得咖啡美味。当她开始迷恋上咖啡的香味，他却随着咖啡豆的变质悄然远去，追寻那没有终点的梦的旅程。其实当初只要他一句肯定，万水千山也会跟去。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却只有貌似体谅的婉拒。

　　她闭上眼，浮现他看着她宠溺而认真的眼神，恍惚间，仿佛睁开眼还在眼前。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虽然她不会抽烟，此刻却很想抽根烟，打开抽屉，里面有好多空的烟壳。这些经久收藏的同一款的烟壳，只为证明有一个男子曾与她分享过十几包烟的生命……

　　抽屉里，还留着一包存放已久的旧烟，没有拆封过。那是带给她无限憧憬和婚姻希望的男人离开前最后的礼物。

　　她总舍不得丢。记得自己曾在旅行中为他精挑细选了一只翡翠貔貅的烟灰缸，当时他是那么惊喜而感动，一边笑她浪费钱一边紧紧抱住她，如同永远不会松开……

　　他离开前送她这包烟，她一直不明白含义，直到很久之后才无意知晓到那烟名字的含义——

　　ManAlwaysRememberLoveBecauseofRomanceOver.

　　（男人只因浪漫而难忘一段爱情。）

　　女人何尝不爱浪漫，但女人最大的浪漫，不过是和一个钟爱的男子厮守，爱到为他生儿育女……

　　然而他不要任何束缚，他说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婚姻带给我的只有恐怖，他说有一句西班牙谚语——

　　Elamoredernoduraaproximadamentetresmeses.

　　（永恒的爱大约持续三个月。）

　　如果为了婚姻，他不会如此爱她。

　　他带着他的谚语，去了西班牙，留下一包烟，让她想他。

　　辣烈的烟味和安详的檀香味，那是他独特的标识。而如今房间里，似乎隐隐还有他曾待过的气息。短暂而简单的相处，却随着时间推进，逐渐深远。

　　他教会了她，不抱幻想的相伴，才不会失望，没有希望，何来绝望。

　　她终于拆开了那包烟，打开那瞬间，心情刹那怅然，继而畅然。点燃一根轻轻呼吸，犹如排空记忆一般吐出悠扬的烟气……

　　倚靠着窗沿赏雨景，看着窗外淋漓的世界。

　　中秋将至，秋意渐浓。前几日醒来，仿佛还闻到了早开桂花的丝丝香韵，沁人心脾。

　　小区外的地铁工事让道路变得狭窄而喧嚣。雨滴轻弹下，楼下街巷两侧的榉树的红叶被风簌簌，雨零星，跌入工事的泥泞与杂芜。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有那么一个傍晚，有个苦苦追求她的年轻男人，小她三岁，她一开始就果断拒绝，而那天傍晚，他伫立雨中，仰望着她的阳台一动不动。那时候她多怕他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但她又多么希望他能这么一直等下去，或许只要多等一会儿，就一会儿，自己就真的义无反顾地拿出勇气，冲入雨中……

　　不过最终他失落地低着头离开了，最终他融入了人群再也没出现过……

　　时隔多年，如今他又在哪儿，有着怎样的生活？是否也会在这么一个雨夜想起曾经的执着？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往事总可以被埋葬，然而她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时间会自己选择沉淀，不由你控制般不期而至。

　　在她最好的年华，似乎透支了感情的信用卡，遇到了一些刻进心里的男子，他们教会了她很多事，他们提升了她很多方面，然而当她变得更好，不再看得上那些寻常男子时，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走入寻常男子的行列……留下的，是那些被具象化的男子标志，他们成了一台咖啡机、一包烟、一棵树、一个清晨嘹亮的喷嚏。

　　她曾享受过被爱的包庇，也曾忍受了被放弃的鄙夷。

　　如今，见到的似乎都是寻常的男子，有着寻常的经历、雷同的谈吐、简单的趣味。

　　人与人之间，也是充满了矛盾与无奈：

　　无聊的人跟无聊的人捆在一块，彼此看不惯彼此却又无法脱身；

　　有趣的人找到有趣的人轰轰烈烈，却又经不住别的有趣的吸引而脱身离去。

　　再也看不到别人的好，再也不会为谁而动心，其实更多的只是因为，不再抱有去爱的幻想。

　　有时候会在半夜醒来，望着苍茫的夜空想象，在很远很远之外的星辰上，有和自己一样的异星人，和自己隔着几百万光年的距离遥相对视。那些打动过你又消失的人，就好像变成了闭上眼后的星空上一闪而过的流星，稍纵即逝，若隐若现，一闪一闪，不时拖着回忆的尾巴点亮无边黑暗的沧溟星云。

　　那颗点燃夜空的恒星呢？似乎日渐沉寂在了宇宙边缘的记忆黑洞……

　　一念至此，心像灌了铁，沉沉坠落。

　　为什么那些人、那些事就这么了无影踪了呢？为什么自以为已经放下的心情总会不约而至呢？

　　为何自己总是心无旁骛地去爱，也相信遇见的都是真爱，想要的只是简单的幸福，还是那么难？

　　终于像一粒不愿再做布朗运动的分子，幻灭了爱情的虚妄，似乎变得更热爱生活、家人、朋友，也更懂得对自己好才是一生的。然而那午夜清醒的寒意像地铁驶过一样，时近时离，日夜不息。生活没有一点空隙，灵魂却像是灌了氢气一般没有着地，满是空虚。醒过来的时候，不再是轻柔温热的呼吸，只有钟表尽职的嘀嗒，日复一日……

　　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却总想要为谁而跳动。

　　她想起了什么，翻箱倒柜地从储物柜深处取出一本精致的日记本，静静往回翻看着……

　　日记本上写着五年前自己的碎语：

　　今天是我生日，因为工作忙，一个人度过了，希望30岁的生日，不会像现在这么孤独。

　　今天，她30岁了，这样的逝水年华，如此真切而幽静。

　　对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的恋情就像是过了一生一世，而对进入30岁以后的淡漠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变老，不过没关系，25岁跟30岁一样孤独，5年下来，唯有孤独如影相随，伴随自己流离俗世，又伴随自己准时回到独处时。或许就会这么忠诚地伴随一生……

　　她想到了在家中孤独死去七日后才被发现的晚年张爱玲，当时的报道都用了“晚景凄凉”这个字眼。

　　死去前的才女，真的会觉得自己凄凉吗？闭上眼的那一刻，她会想起谁？

　　她很怕自己也会在多年后的一个傍晚，在雨声中孤独地死去，无人知晓，任由尸体腐朽变冷……

　　想到这，她有些害怕，她急着需要一些外部的声音，打开了床台的收音机。

　　男主播低沉温和的声线欢快地说着即将到来的中秋假期，团圆相聚的幸福场面。

　　窗外的雨丝变得断断续续，似在唏唏嘘嘘。夜色下的城市，迷蒙着冰冷的绚烂。

　　中秋圆月夜，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孤享小团圆。

　　张爱玲评价她的《小团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如今她似乎感觉到了那幻灭之后的存在。

　　或许种种过后，只剩一声叹息。又何妨，至少还有，雨在听……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